“我没有!”江瑜手臂青筋突暴,额头上更是青筋浮动,铁青着脸怒喝:“肮脏的林家血,我没有!我更不屑!”
林霍堂明了江瑜的痛处,红着眼彻底地捅破它:“江瑜啊江瑜,忘了当初你我打赌的原因了么?你同我赌你一定会将属于自己的夺回去,那是因为——你他妈是个见不得人的野种!一个低下的婢女妄想麻雀变凤凰,她的死是她自找的!”
砰!
在如月不曾反应过来之前,江瑜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林霍堂脸上!
尽管之前已经模模糊糊地猜到了真相,但当这件事被林霍堂用不堪的词句□裸地揭露出来时,巨大的震惊依然侵袭了如月的大脑——而这件事,对于向来自尊心极强的江瑜而言,不啻是鲜血淋漓的撕开旧疮!
“住手!江瑜快住手!”见他抽出手枪,用抢柄对林霍堂往死里打,如月心惊胆战,用尽全力试图拖住他。
江瑜回过头来,双眼是骇人的通红,发指眦裂:“你心疼他了?!”
几缕通红通红的血从林霍堂的头上、鼻子、嘴角往下淌,原本英俊的一张脸此时已然面目全非,如月泪如泉涌:“江瑜……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的亲兄弟啊!你这么做——”
“亲兄弟?!”他声嘶力竭,怒火熊熊燃烧:“他也配!”
太深了,他的怨恨执念太深了啊——
“当你这个大少爷山珍海味享福的时候,我甚至连佣人都不如,只能去厨房偷偷寻些残羹冷炙!你的父亲,”他对着林霍堂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那个应当千刀万剐的,他是怎么对待我母亲的?!分明是他色心不死欺辱我母亲,到最后竟将一切过错推在我母亲头上!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质女子,如何能同你母亲相抗衡!”他锥心泣血,“还有你——林霍堂!我永远都记得,你十岁、我七岁那年,若不是你的那一句谗言,我母亲就不会因此而死!而我,被赶出家门后从此无家可归,于是跟着同样被赶出林家的马奶奶相依为命!”
积累了多久的怨怼,又是沉淀了多少的恨啊!
无法想象,一个原本就只得一片瓦遮雨的小男孩,一夕之间父母双失、无家可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无助、害怕惶恐和痛恨,该怎样淹没才七岁的他!
站在一旁,如月仿佛都能闻到江瑜口中咬牙切齿的血味。因为他的痛苦、他的怨恨,心宛如被无形的寒铁锁链牢牢地箍住,越箍越紧,紧锁着,绞扭着,叫她几乎无法呼吸——
如月一把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锥心地哭着梗咽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江瑜猛地将如月从背后扯过来,怫然眦裂:“你听不下去了么?也对,像我这般的人,实在是脏了你的眼脏了你的手脏了你莫家大小姐!”
“不是的!不是的……我……”眼泪模糊,冰凉的泪水好像要将她吞噬,痛惜与心疼让如月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真实的感情:“我舍不得你啊!”
对他的爱早已扎根深固,如月用力捧住江瑜的脸,仰头专注地凝睇他,嘶哑着声音,音轻却异常清晰:“江瑜……木鱼,我爱你啊!木鱼你听见了吗,我一直都爱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跟从前一样,是专属于我的木鱼啊……”
谁?
是谁,是谁在说爱他?
爱……哈,离他多么遥远!于他而言,这是多么苍白凄凉的字!
谁会爱他?
如此黑暗肮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太多人尸体上踩过去的他,谁会爱?!
不会的……即使黑暗眷恋光明,光明又岂会愿意靠近黑暗!
他不信!
犹如听到天大的笑话,此时的江瑜早已被积淀太多太久的仇恨蒙住了双眼,再听不见其他也无法思考,他纵声大笑,笑得泪都迸出来了:“我不要你的怜悯!”
直起身,看到面前已经奄奄一息的林霍堂,江瑜忽然脑出一计,缓缓转头望向如月,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戏谑玩味而又嗜血到极点的笑:“好,既然你说你爱我,那么,”他残忍地慢慢说道,“用这把手枪,杀了他!杀了林霍堂!”
身子不由一晃,如月双腿一软直退两步,瞪大双眼:“你、你说什么?!”
江瑜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如月,将手枪一把塞进她手里,狠声喝道:“不是说爱我么,证明啊!只要你杀了林霍堂,我就相信你!”
“他……他是你哥哥啊!”她惊骇瞪视。
“我从来没有什么哥哥!怎么,不敢了?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吗!既然爱我为什么做不到!”他语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斥吼道:“你下不了手,那就我自己下手!”
“不可以!”如月肝胆欲碎,连忙紧紧抱住手里的枪,试图阻止江瑜的抢夺,“江瑜,江瑜你不可以这么做!”
然而,她怎么可能敌得过江瑜,更何况此刻的江瑜正当盛怒,眼见手枪就要被江瑜夺走,如月忙大声喊道:“好!好!我答应你!”
☆、【拾】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1
作者有话要说:不晓得如今抽哪样,试着发发看
如月倏然抬起头,惶惶然却见林霍堂也正凝视着她!
她……怎么可以杀了林霍堂!
纵然她不爱他,但这四年来他对她极为体贴,对于她偶尔的没有好脸色也从没有抱怨过!他还是一个好爸爸,对悔之和念之照顾得那么无微不至!即使现在,他私自动用父亲的厂子囤积走私的军火和鸦片、欠下一大堆赌债,但是她从来都不恨他啊!
眼前是血红色的泪帘,她早已泣不成声。
枪……
她颤抖着手,举起枪,茫然而模糊地看了看,太沉重了,压得她要窒息……
静默。
仓库里不再有任何声音,死寂一般的静默。
她无声地流泪,林霍堂一直没有说话,江瑜的喘息也渐渐轻缓了些微。
外面,艳阳高照。
记得上个月的时候林霍堂曾经同她说过,等到天气转凉一点,带悔之和念之去上海玩些天,让他们解解馋。
如月举着枪,一步一步,挪向林霍堂。
有一次她生病了,虽然只是一个小感冒,林霍堂衣带不解地照顾了她一夜。
她还在缓缓地挪动步子。
还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厉害,他摔门而去,翌日回来之后却一看到她便说,如月,对不起,是我错了……
再一步,到了林霍堂的跟前。
泪水涟涟,奔腾如海无法止。
林霍堂却平静了下来,抬头看着她,他一直心心挂念、却从来不曾得到的女子:“不要有什么顾虑,能死在你手上,我也无憾了。”
她举起枪,闭眼,泪如雨下,口中梦呓般地细喁着:“对不起,对不起……”
如月抬手,子弹上膛的声音清脆响亮!
江瑜猛地一个激灵,被这声音立刻激醒!他方才说了什么?!如月,如月呢?
定睛一看前方——
本该指向林霍堂的枪此刻却被如月指着她自己的太阳丨穴!
泣不成声,如月睁眼,咬唇,声音破碎断续:“江瑜……算我求你,放过……放过霍堂吧好不好?”
刚刚有些清醒的江瑜被如月的这一举动再次惹怒,他怒极反笑,竟“啪啪”鼓了两下掌:“不错,不错!莫如月,你居然背叛我?!怎么,你以为我就这一把枪么!”
说罢,他从腰侧掏出另一把佩枪,飞快地子弹上膛对准林霍堂,凌厉道:“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救他!”
这样的状况是如月预料之外的,头痛地快要爆裂,进退维谷中如月觉得自己恨不得要崩溃,无意识地丢下了手里的枪,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如月只能朝着几步之外隐隐约约的身影挪过去。
不忍心这样悲痛欲绝的如月,林霍堂试图唤住她:“如月,已经够了,你不用再劝他了!江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进得来,我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去!”
只是,如月根本听不进林霍堂一个字,她一把紧紧抓住江瑜的手臂,企图扣下他的手:“江瑜,不要再继续了……放下仇恨吧,那些本来就不该让你承受,放过林霍堂,也放过你自己……”
同听不进林霍堂话的如月一样,江瑜自然也无法接受如月的话,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做梦!莫如月你在做梦!”
说着拂袖要推开如月,而如月又怎么可能让他顺意!他推她便扣,企图抢下江瑜手里的枪。江瑜自然也看出来了,勃然怒斥:“莫如月!你给我让开!”
如月倔强起来自然不会退让,带着哭声嘶哑喊道:“不可能!江瑜你把枪给我!”
他举起拿枪的手,用另一只手推搡如月,而如月一手拂开他的推搡,踮起脚,另一手竭尽全力欲掰开江瑜的手指抢下那支枪——
推推搡搡、抢夺争执之中,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扣动的扳机,亦或是两人争夺□同无意扣下的——
“砰砰!”
震耳欲聋的两声枪响,让江瑜和莫如月一震,刹那间时间静止、动作俱停——
两发子弹,全数击中了面前的林霍堂!
刺眼鲜艳的血花蓦地在林霍堂胸口绽放,鲜红的血飞溅出来,喷洒到如月的侧脸和衣襟!
眼前是茫茫的红雾,血一样浓稠的红雾!
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她费劲地抬起眼,却怎么都看不真切。视线太模糊了,让江瑜的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
如月一个踉跄跪跌在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到林霍堂跟前,她拼命地摇着林霍堂的手。耳边一阵轰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甚至连她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霍堂……霍堂,你不要吓我,你说句话好不好?”
惶然空白,她爬起身,摸上林霍堂血流如注的胸膛,还有他仍然有温度的脸庞,语如呢喃:“霍堂,这个玩笑真的一点都不好玩……上次你说,等天凉一点,就带我和儿子女儿一起去上海滩……你明明说,会照顾我一辈子的……霍堂,你说的一辈子,难道就是这么短吗……”
她用力地微笑。如果不笑,就会流泪。
可是为什么,她明明都那么努力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肆无忌惮地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她记得,有次霍堂带她去海边。
水何澹澹,碧波荡漾。他们在沙滩边走了很久,看远处的海鸥时高时低。海风拂面,湿湿咸咸,空气清新中又带着一丝涩意。
霍堂问她,这里美不美。她点头,很是欢喜。
他接着说:“如月,对你来说,这些都是良辰美景,可能身边是不是我都无所谓吧。可是,我不是。下次我们再一起来看海时……那个时候,让我也变成你独一无二的良辰美景,好不好?”
可是霍堂,你还没来得及带我去看第二次海呢,还没有再问我那个问题,还没有跟我一起携手百年……就这样,永永远远都不会再对我微笑、对我说话了么?
霍堂,我知你待我是极好的。可还不曾等到我爱上你,你怎就甘心?
霍堂,你会不会恨我……
“安安!安安你看看我!”
甚至连被拥进那曾经梦里回转了千百次的怀抱中,如月的双眼依然涣散,喷薄的眼泪让江瑜怎么都揩不净!不论是大声的疾呼还是用力的摇晃,她都没有一丝反应——
“安安……”江瑜哽咽,紧紧地抱住她——
她是天边明月,皎皎孤月轮;而他是江水澹澹,冰冷幽暗!
月色那样纯洁,铺洒在江面,而江水却,却亲手将明月拖进无底深渊!
“如月……疯了,都疯了……”
方才怒火遮眼的他在她面前做下这般大逆之事,如今,他该如何面对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啪嗒。”
他……怎么也哭了?那是他的眼泪么?
一丝水滴的凉意刺痛了如月,她终于恢复了一点点意识,抬起手试图擦去江瑜脸上的泪。
可是……自己怎么使不上一点力气?
双眼一合,她倒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拾】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2
作者有话要说:jj貌似终于恢复正常了,那我也终于能接着发了。。。
如月这一昏倒,竟昏睡了整整六天!连着发了三天高烧,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眼泪也昼夜似是流不尽一般,吓煞了莫世明和江瑜,念之和悔之也惴惴地哭着要妈妈。
幸好,第四天傍晚,高烧终于退下去了。
江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如月床边,任谁劝都不离开,仿佛脚底生了根一样。
坐在床沿,大掌紧握着她的柔荑,一刻都不愿松开。凝视着床榻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那张面色苍白但又带着病态酡红的脸,江瑜甚至连半丝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脑子里闪过太多的人和事,百转千回、混混沌沌,烦乱得过了好几天才真正慢慢冷静下来。
莫世明接到电话后带着念之和悔之匆匆赶来的那天,一进门就给了江瑜一个响亮无比的耳光!痛心疾首的莫世明顿足捶胸,看着病榻上高烧不止的女儿,禁不住老泪纵横,对江瑜怒眼相向:“我早就告诉如月要离你这个混账远点!你看看她……她现在被你害成什么样子了……”
而江瑜,似乎和从前那个英姿勃发、飞扬跋扈的他判若两人,垂首弓背,任由莫世明对着自己打骂,甚至连那个耳光都不曾让他动一下。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如月床口,仿佛想要站到地老天荒一般。
“你给我抬起头来!”听到医生说如月不会有大碍的话之后,莫世明看着嘴唇上的皮都干翘起来的女儿,对江瑜咬牙切齿,“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么!”
莫世明的话让江瑜顿了一顿,他缓缓抬起头来——发丝凌乱,眼袋深陷,胡渣骤起,一夜之间却好似疲惫了整整十岁。他的右手拇指紧紧攥住拳头,这样的动作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的浓浓恐惧和无力感——他害怕,她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更害怕她醒来之后会判处他永无可能的死刑……而他,却无能为力。
如此狼狈模样的江瑜莫世明从未见到过,也在瞬间愣了一刹。但对女儿如刀割般的心疼自然超过所有,莫世明继续愤然道:“四年前你不就已经走了么?现在这样同如月纠缠不清算什么?!若如月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就是有十条命都不足抵!”
嘴唇嗫了一下,江瑜终于开口,然而声音却沙哑干涩到断音:“对不起……”
短短三个字,莫大的愧疚和后怕心痛感巨浪翻滚一般淹没了江瑜心里的每一个罅隙,水草似的紧紧缠住他,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而纵使千万字句,此刻也都是枉然的苍白无力。
“你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如月!”指着仍然昏睡高烧的如月,莫世明心如刀绞,脊背一夕佝偻。然而这样悲恸的江瑜,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一直以为,如月之于江瑜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现今看来,或许当初动了情的,并非只是如月一人。
但就算江瑜对如月也有情又怎样,如月因江瑜而高烧不醒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莫世明顾念着还有一双粉雕玉砌的小人儿,不再多言,拂袖离去:“江瑜,你好自为之罢!”
可是,他该如何好自为之?
林霍堂……
只要遇到同林家、同母亲有关的事他就无法平心静气,气急攻心时甚至会怒发冲冠到无法思考——儿时的境遇、母亲的离去、失所的流离,一切的遭遇汇聚成他心底永远的痛,一个永远都无法完全愈合的旧伤口!
于他而言,林霍堂是胸口的一根刺,若是不拔,总有一天会伤口溃烂以至痛及全身;但是于她而言,虽对林霍堂没有情深意切的爱,然而青梅竹马的感情和相濡以沫的亲密,已然令林霍堂成为她无法忽略的精神支撑。而他,却让林霍堂就这么生生死在了她面前——
那天她的争夺和他的狂乱,即使是擦枪走火,林霍堂胸口鲜艳的血花也再无法抹去……
思及此,彻贯心腑的伤痛让江瑜眸光黯淡,愈加攥紧了如月的手。
他一直都晓得,自己是午夜最浓的黑暗,心里有太多的阴影,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第一次遇见她时,冰雪皑皑的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月色清辉下,积雪亮得透光。但,再亮都不及她的水眸明亮!
那双明湛如水的眸子啊……清澈幽丽,一望见底。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忐忑而惴惴不安又强作镇定的脸庞,只是那么一眼,就折枝深刻在了他心底。
或许就是那一眼吧?
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心弦拨动了,只是自己从未察觉而已。
那一晚,在她不小心撞进他怀里的前一刻,他刚刚同林霍堂在阴仄的巷子里订下赌约:五年之内,他一定会将林家翻个根狠狠踩在脚底下!他和林霍堂,就看鹿死谁手!
誓约已下,他虽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但究竟从何开始他却是一点的头绪都没有。就在迈着疲惫不已的步伐欲起身回去时,下个转角,遇见了预料之外的她,莫家的千金——
从此,他的生活再回不到从前。
他以为,自己对她只是必须的做戏;
他以为,自己成功地让她遗落了一颗心,而他却是可以随时抽离的;
他以为,她是上天在他举手无措时赐予自己的绝佳机会:家底丰厚的莫世明的掌上明珠,莫参谋长的贴心侄女,这样子的莫如月,他自然要紧紧抓住……
只是,江瑜忽略了自己越来越多的真心笑容,忽略了时常会浮现出她弯眼笑靥的梦,忽略了有时候假戏若是投入得太深,不知不觉中,已然真做。
她被莫世明保护得很好,那样的净淳与清澈,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他不开心,她变着法子逗他笑;他心情舒畅,她会一直巧笑倩兮“木鱼木鱼”地唤他,让他恍觉,今天是这个月里最灿烂的晴天;他若沉默,她便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旁,不急不躁,陪着他一起将心情沉淀……
对于迫于生存而早早混浊不堪的他,她是他渴求了太久的甘泉——如同迷途了太久的孩童,终于找到回家的路。
只是,似乎爱比恨更难宽恕。
在他心底,恨是一棵参天大树,是他从小立下的定会报复的誓言;而爱,方是一株幼苗。他可以任由挫骨扬灰的大树枝繁叶茂,却无法承受一株幼苗的劲头滋长!
从来,黑暗都那么眷恋光明,但光明岂会流连黑暗?
他只需要平步青云就够了,只需要钱权来报复、只需要恨!就让他画地为牢活在阴暗中永世不得超生吧,他不需要净淳清澈、不需要欢笑真心,他不需要!
所以,他不留任何余地地抽身离去——
魏稳山,是又一次的巧遇。他需要一个更上一层楼的机会,魏稳山需要一个得力的部下。于是他留下那一张字条,利落而别。
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算进去了,唯独漏算了自己的心——那株自以为无足轻重的幼苗,却在离开方不到两周的时间里拔高疯长,等他发觉时,那株幼苗竟然已经长成了一棵与之前大树比肩的巨翳!
这才顿悟,为何之前舍不得烧去自己同如月的合照;为何对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总感觉缺少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就像漏了好大一块风;为何,在和同样丰姿楚楚的魏晓云走在一起时却永远笑不出来……
因为,魏晓云不是她,而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她。
当他距离完败曾经的赌约愈来愈近时,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快乐而欢欣鼓舞,他甚至无法亲口告知她现如今自己的真实心情——
莫如月,曾经独属于他一人的安安,早已成为嫁为他人妇,而那人却正是他痛恨欲绝的所在。
他渴望的总是得不到——家的温暖、父亲的关怀、母亲的陪伴、生活的不再颠沛流离……久而久之,他已经习惯了以逃避和推开来面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仿佛是为自己的得不到或者害怕失去找一个借口。
因此,尽管这四年来那么的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他却从来都不曾真的去找过她,哪怕是在听到她要嫁给林霍堂的消息时,他也只是逃避一般地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喝了一夜的闷酒,烂醉如泥下也不曾想过去婚礼场子将她夺回来——毕竟,他明明是动了情。
也许唯有远观,才会长久,若是渴望,终会失去。
☆、【拾】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3
本以为告别的时刻已是他最害怕的承受,直到前不久收到林霍堂的晚宴邀请而心乱如麻、跳如鼓点,这才晓得,原来,他更害怕重逢。赴宴的前一天,他端着相片,手指细细描摹相片上她的笑涡很久很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鼓起重新走到她面前的勇气。所有的文字都太轻,而回忆,太重。
没有人晓得,初夏时节又逢卿的那一刻,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上前拥抱她的欲望、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在后来的交谈时没有流露出早已成灾的思念……
声音可以假装镇定,言语可以掩藏真心,只是从那之后内心再也无法忽视和压抑的悸动让他一再地渴望见到她、渴望能够重新站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
这样的念头,一旦起了,就如同立根原在破岩中的荒草一般,以一种极其顽强和疯狂地势态铺天盖地,席卷了他整个身心——
这是头一回,他对报复之外的事情,终于下决心不惜以得。
只是现在,他以另一种方式又一次地深深伤害了她……
究竟,她的温暖他还能不能重新拥有,哪怕只是贪恋?
幽幽转醒,如月眨眨眼,视线带着模糊还不曾看清自己身处哪里,却听——
“母亲!母亲你终于醒了!”念之眼底泛着水光,泫然欲泣,声音里也带着哭腔,“母亲,你吓死念念了……可不、可不可以不要再睡这么久了?”
一听是女儿软软的声音,如月忽而就安心地松了口气,慢慢侧过头转向她。头依然很痛,如月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念念,是妈妈不好……”
念之还欲再说什么,但被悔之制止,道:“别说了念念!医生说母亲需要静养,我们在一旁静静守着便好,不要烦到母亲。”
儿子如此懂事,身为母亲怎会不动容?
如月淡淡笑了笑,轻轻道:“妈妈没事,妈妈喜欢听你们说话。”
脑海中隐隐约约有这样的印象:一双温暖的大手替她换毛巾、轻柔地为她擦拭脸、掖好被角。而那双手周身所萦绕的温暖气息更是一直不曾离开过,若是静静时,便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在心底用坚定的力量默默唤醒她——
那是谁?是他么?
“是谁……一直在这里照顾妈妈?你们认识吗?”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悔之刚张口说:“江……”
“是我。”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回答,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门边。
如月一怔,闻声抬头。门边那个胡子拉扎、双眼布满血丝、面容疲倦而憔悴、发丝不整的人,真的是江瑜吗?
念之回头,笑颜如花,脆生生唤道:“江叔叔!江叔叔你来啦!”
面对念之,再大的疲惫都会一扫而空、再深沉的表情都会化作绕指柔:“对,江叔叔来了。”抬眼触目到悔之,虽才是一个三岁多的小小男子汉,江瑜却不怠慢,颔首示意。
三天前,当如月的高烧终于退下去时江瑜才稍稍喘了口气。
那天晚上,亦是他头一次同这双儿女认真的交谈。
看着眼前这双粉雕玉砌的小小璧人儿,江瑜差点克制不住内心汹涌的翻滚——若是他不曾记错的话,林霍堂那天在仓库分明说过“悔之和念之,其实也不是我的孩子吧?”,而如月并没有否认!
如若说悔之和念之今年是三岁又两个月,那么、那么——
这是他的亲身骨肉吗?
如月,她竟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
她究竟为他付出了多少!而今生,他是真的还不清了……
江瑜颤抖着蹲下来,抬起头仰视着悔之和念之,眼眶微红。
这个脸蛋粉嘟嘟、双眼乌黑圆亮的小女娃,穿着一件裁剪合身的小小缎子旗袍,抱着一只大布熊,奶声奶气说话时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叔叔,你是谁?”
这是,他的女儿……
江瑜放缓呼吸,轻轻勾唇,嘴角的微颤泄露了他心里的澎湃。他用尽生平最和蔼的语气道:“念之是吗?你好,我叫江瑜,你可以叫我……江叔叔。”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用了“叔叔”这个词。
念之转而为笑,扯着一旁不发一言的悔之的衣袖道:“哥哥、哥哥!这个新来的叔叔长得真好看!我好喜欢他!”
如此坦白直率的童言童语,令他胸口一堵,不由一震!
念之说喜欢,念之说喜欢他!
一种甜酥的幸福感刹那间从头到脚包围了他,江瑜欣喜若狂,笑得更加小心翼翼:“真的吗?叔叔也很喜欢念之。”
倒是一旁原本不说话只细细打量的悔之终于开口,劈头就是一盆冷水:“笨妹妹,没见过你这么好骗的!你没看出来,就是这个叔叔让母亲生病的吗!不然,外公怎么会那么着急、我们怎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江瑜又是一震,只是这次却是当头一棒!
他迎上悔之略带刺探和防备的眼神,笑容转而苦涩:“悔之说得对,是叔叔害得你们母亲生病,叔叔承认自己错了……”悔之看着江瑜瞬息万变的神色,眼中又多出了一丝不解。
看来,他过于聪慧早熟的儿子很捍卫母亲呢!
江瑜深呼吸,用一种男人的口吻对悔之道:“悔之,我保证,从今往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母亲,保护她,这样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再发生。”
悔之将信将疑,半晌不曾说话。江瑜也不急,定定看着他。念之在一旁看看哥哥又看看江瑜,摸不着头脑:“咦,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良久,悔之一咬牙,小大人道:“好,成交!”
江瑜暗暗舒了一大口气。
能靠近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并赢得他们的初始信任,他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拾壹】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1
佣人将悔之和念之带出卧房,悔之在离开之前还不停地扭头看了江瑜好几眼。面对儿子的护母心切,江瑜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轻轻拍了拍悔之的小脑袋以示安心。
然而当其他人都离开只剩下江瑜一人时,他忽然又惊慌了。突然间就领悟了“近乡情更怯”的心情,江瑜在门边顿了顿,最终还是径直走到床对面的桌边。提着茶壶,他从来没有这么期望过茶水能倒得再慢一些。但再慢,玻璃杯到底还是满了。
背对着如月,江瑜再一次地深呼吸,到底,一把端起玻璃杯,转身一鼓作气地走到如月跟前。已经无处可逃、无法再避,江瑜终于猛地抬眼迎上如月的目光。
大病未愈,如月的嘴唇干裂翘皮,双眼也因为之前的高烧而充满血丝。她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江瑜,短短六日,他竟变得这么的狼狈和落拓,甚至是失措紧张!
是的,若是不被任何主观蒙蔽而是用心去看,她总能看穿他的情绪。
她的目光并没有任何厌恶或是抗拒,但仍旧惴惴中,江瑜稳了稳心绪开口道:“你……连发了三天的高烧,先喝口水好不好?”
语气再怎么伪装,握着玻璃杯的手却无法伪装起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如月看了一眼他颤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想要接过杯子,但江瑜怎会舍得。
“我来,我来就好!”他忙按住如月,先将玻璃杯摆到床头柜上,再轻轻拥住如月的肩头助她坐起一些,又从一旁抽出一只靠背垫在她身后。把水杯端到她唇边,江瑜一边细细注意着如月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就让我这么端着吧……可好?”
如月微微点了点头。
喝了大半杯水,果真感觉好多了,嗓子不再干涩,连脑子似乎都清爽了点。
见如月不喝了,江瑜又一次放下玻璃杯轻轻地助她躺下。掖好被角,江瑜刚刚在床边坐下,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倏地站起身,看了看如月,见她没有说什么,又慢慢地重新坐了下去。
醒过来之后,江瑜言行上的小心翼翼如月都一一看在眼里,一股说不清楚的异样感在心里蔓延,但如月晓得自己并不讨厌,甚至是有些欢喜这样子的他的。不过,当看到江瑜方才坐下去、站起身、复又坐下的动作时,如月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如月的笑容在江瑜看来不啻是莫大的鼓励,于是他再接再厉:“你饿了吧?我已经吩咐过于妈去把熬好的小米粥端来,你再等一等……对了,这里是我的官邸,我,我把你父亲和孩子们都接过来了,你就在这里安心静养……”莫了,顿了几秒又道,“好不好?”
大概是喝了些水,如月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比先前滋润了许多:“我也都已经看到了……这里很安静,我很喜欢。”
说完这句话之后,江瑜之前一直害怕的巨大的静默终于笼罩了下来——
她凝视着他,看不出心里所想。
而他亦是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
卧房里静谧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的睫毛依旧那么长,近在眼前。
良久,如月伸出手,抚上江瑜满是胡渣的脸颊,浅浅笑道:“你看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