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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兄长、老师、叔叔,但绝不能是她的恋人。他不容许自己投身这样黑暗的浪漫。

    是的,他仍介意世人的目光。席正修一向有好名声,淡泊、低调,从不沉湎于声色犬马,从不卷入任何绯闻。他需要保全这一切。他宁可牺牲掉自己的感情,也要保全这一切。他竟然这样懦弱。

    他搬出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借口。

    她感到自己站在一堆废墟之中,那是昨日的温暖梦境被击碎后留下的一摊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冰冷碎片。

    给她独自一人。

    8

    她想,或许是自己太任性,太贪心。

    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他们之间也从未建立过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可她在向他需索什么呢?承诺吗?对感情的确认吗?他怎么可能给她这些?

    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一个知名演员、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如何能像她这般痴痴耽溺于小儿女情怀?他比她年长那么多,拥有比她丰富的智慧与生活经验。他的行为方式、他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只有这稀薄短暂的缘。

    情欲虚空,愿望软弱。人与人的关系,有命定的走向。

    强求何用?

    拍摄按计划进行,回过头去拍围城的戏。

    孤城被围困时日太久,城中粮食消耗殆尽。

    是日,若翎公主靠着城郭,望着城头的卫兵。深重的苦难下,这些战士的豪情英气是妇孺百姓的支柱。

    将军走近,静静看着她。稍许,公主发现了将军。将军朝她伸出手,手上是一只红色的苹果。如此红润而充满光泽的苹果,已有多久没有见过?看上去几乎是不真实的。

    公主接过苹果,放到鼻下,深深吸一口气,果实芬芳香甜的气味浸润心脾。她闭上了眼睛。将军望着她,微微一笑。

    将军走远,稍后回身一看,公主正把苹果分给两个孤儿,姐弟两个,五六岁模样,瘦小可怜,身上的棉衣又脏又破。苹果被两个孩子用黑脏的小手捧着,一人一口地啃着。他们让公主也咬一口,她笑着摇摇头,轻轻抚摸两个孩子的头,看着他们吃,眼神充满欣慰。

    待公主回来,将军不语,看着她。

    她懂得他的意思,他在怪她把苹果给了别人。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道:“孩子们更需要那个苹果,他们太可怜了。”

    将军淡淡地说:“你是军心所在,你倒了,城是守不住的。”

    公主叹了口气,转开脸,望着满城衣衫褴褛的饥民,哽咽道:“若是族人们都死了,留我一人独活,是我的耻辱。”

    将军看着她,沉默着,将自己怀中那份口粮拿出来,塞给她。

    公主一愣,抬头看他,随即摇头,“将军守城责任重大,不吃东西是对全城百姓不负责任。”

    将军说:“你先吃了,我还有。”

    她知道他没有了,执意不吃。

    “快吃了。”将军声音不响,但很坚决。

    公主推开将军的手,“我不吃。我不会打仗,给我吃是浪费。”

    “快吃。”将军的声音严厉并低沉起来。

    “我不会吃的。你再逼我,我就去死。死了便不会有更多人为我流血了。”

    将军听闻此言,仿佛受了打击,低头沉默着,用尽全力支撑自己。

    公主见他消沉不语,心中的悲伤与绝望更止不住,“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城里的、城外的,都是为了我。我不想变成一个罪人。”

    将军仍是不语,握紧拳头,胸膛起伏着。他手中还拿着那块饼,因他捏得太过用力,饼渣子细细碎碎掉落。

    公主看着将军,眼眸倾尽哀伤,“我不要再有人死。如果这所有的罪必要一人承担,就让我来吧。让我去死,让大家活吧。”

    话音刚落,将军挥起手,啪的一掌掴到公主脸上。

    两人都愣住了,空气静得快凝固了。

    她手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竟打她,打得那么重。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打了她。他的若翎,他的公主,他深爱的女子,他竟然打了她。是因为太震惊、太愤怒了吗?她竟然萌发死的念头,全然不顾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的流血牺牲。她是仅存的皇室血脉,是族人们的信仰。没有她,就再没有国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想到死,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念头。对族人不负责,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亦是不负责。想到这里,他痛心疾首。她竟想一死了之,丢下他独自一人?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她,感到泪意克制不住地涌上来。他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她愣在原处,泪水盈眶。

    那块饼,落在她面前的地上。

    费导喊停,然后拍手叫好,“太逼真了!感情太真实了!”费导高兴极了,又问梦非:“怎么样?没事吧?不疼吧?”

    不疼?怎么可能不疼?梦非疼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但她强忍着,用手捂着脸颊,装作轻松地说:“没事,不太疼。”

    “让小毛找块冰来敷敷,一会儿就好。”费导打着哈哈,“正修啊,下次手别那么重啊。”

    席正修没有说话。梦非也没有去看他。

    全剧组都不知道那一掌落在脸上是怎样的轻重,只有梦非自己感受到那股力量。她知道席正修是个敬业的演员,追求戏的逼真。若换在平时,她也不会当回事。可在这样的时刻,如此用力的一掌,等于打碎了她的心。

    9

    换场休息,梦非一直沉默不语。王小毛递给她盒饭,她扒了一口,食之无味,便合上了。什么都吃不下,胃里像填满了石头。

    她还在想他打她的那一掌,那狠心、决绝、以假乱真的一掌。

    他为何下手那么重?仅为了演出的逼真?那一掌,既是将军给公主的,又是席正修给苏梦非的,既带着无奈,又带着心痛,既深情,又冷酷。

    他多么无情。他在借那一掌向她宣告他的无情,好让她死心,是吗?

    他在给她上课,让她牢记:明断是非定取舍,是为人处世之根本。他要她明白,要她清醒,要她振作。

    可是,这一掌无法将她打醒,只让她更忧郁。

    她感受着心中的疼痛。想象那灾荒战乱的年代,那位落难的公主内心的恐惧与悲伤怕也不过如此了。

    若翎躺在紫色的帷幔后面,哭了一夜。

    短短数月,十万族人被敌军歼灭。这最后的城也快破了。她与他彼此相爱,却在这国破家亡的苦难中,再无前路可走。

    总之都是死,何不死得其所。或许她出去,将自己交给敌军,全城百姓便可幸免于难。他也可以活下去。

    许多人围着她,不愿让她出城去。

    她命守城卫兵打开城门,语气利落决断,不容辩驳。

    她毕竟是公主,卫兵不敢抗命,打开城门。

    大风袭面,她一步一步走出城去。天空阴冷灰暗,远处是黑压压的敌人,她与他们之间隔着尘土飞扬的旷野,像一个肃杀的刑场。

    心中不是没有恐惧,她亲眼见过那些蛮族敌人如何凶残地杀害她的家人,如何轮番凌辱落入他们手中的女子。

    她是他们最后的目标。他们得到了她,这场战争就可以结束了。她交出自己,孤城中的百姓便可以活下去了。

    她想清了这一切,心中甘愿。面对浩大的敌军,面对她自己的地狱,她就这样无悔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这段路比她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她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他。却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克制着,不允许自己落泪。

    是的,她爱他,她放不下他,多希望此生还能与他一起走下去。

    可是,他们的缘尽了,再也无可挽回了。

    那就让她的死,来结束这无尽的苦楚。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将真实情感带入戏中。

    她在城门外广漠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向敌人的阵地。

    她瘦弱的身影在大地上只是小小的一点,却勇敢、坚定,身姿决毅,目光凛然。敌军已经派出十几骑轻骑围上来准备俘获她。

    此时,忽闻身后城门再次隆隆作响,并有马蹄声疾追而来,她回过头去,见城门半开,一人一骑正飞奔过来。那一身玄色铠甲,正是将军。

    他发现她孤身出城,即刻策马追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她从敌人魔爪里抢来,一把抱上马背。只差一步,她便落入敌手。

    她被他单手横抱着,天旋地转,看不清方向,只听得马蹄飞快,狂风带起沙尘在耳边呼啸。他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身体。

    他们飞奔回城内。城门再次关上,敌军望尘莫及。

    他救回她的命。

    他为她做了选择,也为他们的感情做了选择。

    从此,生死与共。

    10

    戏中,他舍命保护她,生死相随。但他不敢爱她,只因她是公主。

    戏外,他处处维护她,不离不弃。但他仍不敢爱她,只因她尚未成年。

    他对她说,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是的,他认为自己在犯罪,所以试图逃避。

    那晚,他带她去海边,劝她留下来把戏拍完。一切都是情不自禁。大雨瓢泼在车里,她忘情地问他,你爱我吗。他听到了,却装作没有听到。乐声抵挡了她的直白。他再次逃避,没有回答,一颗心却深受震撼。

    他猛然发现,在面对这个女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感情失去了驾驭,对自己的行为失去了控制。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他自己害怕的人。

    这个美丽的女孩,让他心动,也让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中隐藏的薄弱之处。他认定这是一种堕落,人的动物性所带来的原罪。

    然而,他一边为自己定罪,一边无法自控地向着那深渊滑落。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他知道自己需要更有力的意志,才能阻挡事情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趁一切还来得及,就让事情在此时终结。

    就让他们彼此忘记,就让他们各自内心永远暗暗地期待着,那无穷的可能性。就这样不露声色地沉默下去、忍耐下去,残酷、美丽而含蓄。生活并非只有愉悦,痛苦是本质。每个人从降生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已无可选择、无可辩驳地接受了世界的裁决。世界规定着你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你可以爱和不可以爱的人。

    每个人真正的敌人,其实都是自己。杀死内心令人恐惧的秘密欲望,是世上最难的事。

    戏已拍完四分之三,很快就可以杀青。

    梦非开始有了一个习惯。每晚收工后,睡觉前,约十点左右,她会一个人去宾馆对面的便利店买关东煮。她总是要满满一大杯墨鱼丸,淋上番茄酱,一个人坐到路边的台阶上吃。每次都买得太多,几乎够两人的份。

    也就是每晚这个时候,席正修会来这里买烟和矿泉水。

    每一次,她都盼望着他买完东西出来能够在她身边停留,甚至坐下来,陪她一会儿,就像回到那个夜晚。她会把杯中的墨鱼丸分给他。但每一次,他都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什么都不说,只当她透明。

    组里其他人也来买东西,进进出出会咋呼地喊:“非非,吃什么呢?”

    “非非,大冷的天,不回屋里吃去?”

    “非非,什么好吃的,分点来吃。”

    梦非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们扯,脸上嘻嘻哈哈,心里只在想,他这样又何苦?她并非没有理智的人,他又何必做得那么绝?连一个正常的招呼都不打。如果他真想疏远她,真不愿见到她,大可不用每天在这个时间过来买东西,大可买足几天的水和烟,那样就可以连一个背影都不给她。

    大约一周后,梦非不再来了。

    这天晚上,当席正修走到便利店门外,没有看到那个少女孤单的瘦瘦的身影,他忽然有那么一瞬的恍然若失。

    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站在小店门外抽了一支烟,久久凝视那一小块空着的台阶。

    11

    拍摄进入了收尾阶段。这天恰逢费导五十大寿的生日,他却不愿铺张,连假都不给自己放,照样拍摄到傍晚才收工。还是制片主任有心,让王小毛去买个大蛋糕来,给费导庆祝一下。

    正文 第24章 待(君醉时花开(4)

    蛋糕拿来,大家高兴地围拢过来,都说好久没吃蛋糕了,这偏远小镇只出产馒头和窝窝头,可把人吃腻了。王小毛得意地说,他可是打了一下午电话才寻到这么一家蛋糕店,是小镇上唯一一家西式蛋糕点。他订了一只十八寸的双层丨乳丨酪蛋糕,让大家一饱口福。

    蛋糕盒子一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金色的蛋糕中央有深色奶油书写的一个大大的“受”字。没错,是“受”字。

    这一刻,每个人都几乎要爆发出狂笑,但都忍着。只有金副导演呆气,看着那个字,下巴一落,忘了合上,接着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感叹,“我操。”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戏剧化地捂住嘴。

    大家一起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微愠。又去看王小毛,他早已在一旁慌得不知所措,一张脸绿成了菠菜色,顿了顿才急急辩解道:“这、这破地方的人真够没文化的。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们,在蛋糕上写个‘寿’字,就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寿’嘛,谁不知道?这还用特地说明吗?我就少说了这么一句,他们怎么就给写成这个‘受’了呢?这是得有多蠢……”

    “我倒想问问你是有多蠢!”制片主任冲王小毛吼,“还不快去换一个!”

    “是、是,我马上去换。”王小毛低头哈腰,提了蛋糕就要走。

    “哎,算了算了,吃吧。”费导说着,释然一笑,揭开盒子,把蛋糕切开。

    见费导笑了,大家才松口气,也跟着笑起来。蛋糕吃到嘴里,都夸味道正宗。小镇的蛋糕师傅,没文化归没文化,手艺还是不错的。

    金副导演自觉地掏出一百块钱交给王小毛,笑说:“谁让我没管住自己的嘴,今儿这奇葩蛋糕算我请客了。”

    这场闹剧让每个人都开怀一笑。梦非跟着大家一起笑,笑过了,心中的悲苦与伤感却没有减少一分。浮在生活的表面嘻嘻哈哈多么容易。可嘻哈过后,又要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寂寞与失望?

    看看席正修,他也在笑,多么难得的笑容。可谁又能猜到他的心事?他的笑脸后面,又是怎样的纠结,怎样的自绝?

    晚上,制片人请主创人员去镇上喝酒吃烤肉,算是为费导庆祝生日的第二场。喝酒、烤肉,梦非一听就不想去,推说身体不适。费导却不答应,半开玩笑地说:“非非也算我半个闺女了,老爹生日怎能缺席?再说剧组都快散了,跟大伙儿聚聚吧,聚一次少一次了。”

    小镇上的烧烤铺狭窄拥挤,方木桌、木条凳,光裸的电灯泡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油腻腻的昏黄灯光洒满桌子。

    但是生意却很好,每一桌都坐满,非常喧闹。桌与桌间距小,邻桌又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喝酒、碰杯、抽烟、骂脏话,动静就在身旁。

    梦非被夹在其中,非常不自在,却又不好说什么。

    和她同坐一条凳子的是席正修。见她窘迫,他往里让了让,腾出空间让她坐过来。但梦非视而不见,一动不动。

    这些天来,两人已经疏远了。她倔强过,执着过,卑微地等待过,没有任何结果。她觉得羞耻并难过。所以此时,她赌着气,隔空着并不坐过去。她故意对他不理不睬,宁可挨着吵闹且危险的陌生人,也不愿靠近他。

    她记得那句诗:痴情将女人拖入深渊。

    她不想独自坠入那黑暗深渊,而他只袖手旁观。

    她知道自己是在较劲,与他,也与她自己。此刻他们卸了妆,回归现实。他不是将军,她不是公主,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存在。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什么都不存在。既如此,又何须暧昧,或者客套的关怀?

    食物上桌,大把的烤羊肉串,沾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大杯的啤酒。

    七八个人吃得热火朝天,个个举杯豪饮。大家祝费导寿比南山,事业飞黄腾达。费导笑笑,拍拍席正修的肩说“三十而立”,又拍拍金副导演的肩说“四十不惑”,又拍拍自己胸口说“五十知天命”。他笑着调侃,“我这个岁数,知天命啦,不求什么寿比南山、飞黄腾达。倒是你们啊,该立的要立,该不惑的,也好不惑啦。”最后费导轻拍梦非的肩,说:“至于咱小非非,正值豆蔻年华好时光啊。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大家都说费导太幽默了。众人哈哈一笑,一饮而尽。

    梦非不喝酒,不吃烤肉,也不说什么话,只一个人闷闷地吃着撒了少量胡椒粉的烤茄子。她是整个店堂里唯一的女性,时而有人朝她打量。的确,这样一个柔弱而沉默的女孩子,坐在一群匪里匪气的大男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被拖上贼船却尚未真正入行的女匪,很诡异,也很刺激。

    她垂着眼睛,封闭着自己,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全都系在了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就坐在她旁边。

    席正修一直沉默地喝酒,似乎喝了很多很多。他是个不会喝醉的人,那么清醒,那么冷酷,仿佛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让人如何交心?

    哪怕只为她醉一次呢?她偷偷地看他。

    她认为他们还没有真正和解,所以不想与他有目光交流,只在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时,才偷偷看他一眼。

    他仍是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牛仔裤,却比身披铠甲更显得英武。

    他吃得很少,不说话,沉着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永远不会为她醉的,她绝望地想着。

    “非非怎么了?脸色这么坏。”费导看出她的异样。

    “没什么,挺好。”她胡乱应付着。

    “真的不舒服吗?要不我们早些撤?”

    “没事……”

    他们正说着,邻桌忽然起了动静。

    几名男子喝多了,一言不合便拍桌子动武。有人猛地砸碎啤酒瓶朝对面的人掷去,大块碎玻璃飞溅过来。

    电光石火间,席正修猛地将梦非拉入怀中,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玻璃碎片四散飞溅,如冰雹砸落。现场惊叫一片。

    待一切平息,他松开她。她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的脸被一块碎玻璃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渗血。

    现场的人无不唏嘘。店堂内一时间乱作一团,有数人受伤,有人救急,有人报警,有人劝架,有人起哄闹事。

    梦非却呆着,怔怔地望着席正修。原来他缄默不言,自斟自饮,心神却一直在她身上。在那危险降临的一瞬间,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先保护她。那短短的几秒钟,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为她遮挡碎玻璃的袭击。若没有他的及时保护,被划伤的人就是她。他为她舍己。

    费导等人都在关心席正修的伤情,又有人张罗着处理纠纷,一时热闹,便也无人觉出那一瞬间两人之间异常的张力。

    好在伤口并不深,席正修淡淡劝众人不必多事,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为上。

    于是一行人离开烧烤铺,开车回宾馆。

    回程的车上,梦非坐在席正修身边。她心中仍不平静,转脸看他,却见他倚窗合目,似乎已经睡着。

    她望着他安静的侧脸,真希望这一刻他是醉了。但她知道他没有。

    他一动不动,脸上的伤口在微微渗血。她想要探手触摸,但忍住了。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将她搂入怀中的那一刻,四围飞散着尖锐的玻璃碎屑,而他宽阔的胸怀是温暖的、坚实的、安全的。

    她又想起那天,他们最后一次私下交流,他在树林中对她说的话——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

    她想她终于能够明白他的用心、他的苦楚。

    他所说的或许都是对的,他的选择也是理性而明智的。

    但他该不该对彼此这么狠?某些不可触犯的条例,真的比两人真实的心意和感受更重要吗?他的心如此洁净,却也如此刚硬。他竟可以这样坚定、自律,宁可承受痛苦,也不愿破坏原则?

    她觉得自己或许理解了他,理解了他内心最深邃的痛苦与诉求,也理解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真相。

    这样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子对待爱的方式,或许正和一个青春期少女对待爱的方式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无声、压抑,却非常强烈。

    12

    她曾说,爱一个人,并且得到这个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他问她,那么爱一个人,却失去了这个人,是什么?

    她愣着,心想,这应该是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了。

    他微笑说,那是世上其次幸福的事情。因为,能够遇上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已经很难得;能够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人,已经很幸福。

    夕颜死后第三天,席正修收到一封书信。

    淡绿色的信封,静静躺在家门口的信箱内。寄件日期是夕颜跳楼的那一天。她在自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寄出这封信。

    夕颜在信中对他说,一切皆因虚妄而起。年少时相恋,一起走过迷惘时光,历经考验,然后终于一起长大,以为从此就是一生一世。却不料世事艰难,前路迷茫。她太害怕失去他,所以贪恋执着,妄图与他时时厮守。她一心想要得到那个保送名额,与他进入同一所大学。她为此不惜付出代价,却不知这代价原来如此巨大。

    她说,世人的目光或者肉体的伤害,都不算什么,我已经熬过,也能够一直熬下去。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这辈子再也无法和你在一起。

    我不允许这样一个自己再和你在一起。由此,我不想再面对任何一个没有你的明天。

    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泪意涌上眼眶。

    信纸上有潮湿的痕迹,又有褶皱,想必是她写信时落下的泪水。

    他将信纸折拢,闭上眼睛,把纸张放到鼻下,深深吸气。浅蓝色的信纸上有淡淡清香。她的泪水还没有干,她人却已不在这世上。

    他已清楚是谁对夕颜犯下罪行,为了一个保送名额,她不知多少次走进校长办公室,向校长苦苦请求。

    她本以为这是她能够承受的代价,却不料命运多舛,世情如此险恶。他对着自己无声而凄苦地笑。

    他们在十七岁的雨季相识相爱,携手同行,却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僭越,只为彼此心中期待的美好。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做。

    夕颜已经不在,他不忍给她更多的伤害。他知道自己应将这件事默认,承担下那个负心汉的罪名,这样对她的伤害是最小的。

    诚然他手中已有充分证据,可将校长绳之以法,处以重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这个秘密,这是夕颜的秘密,最羞耻最疼痛的秘密。

    她只信任他,并且决意在死前向他坦白。

    他将信纸展开,从头又细细读了一遍,将她写给他的每一个字深深印刻入脑海。然后,他对着她的字,抽完一根烟,然后按下火机,将信纸点燃。

    在风中飘散的黑灰,就是那一场青春恋爱留给他的全部。

    悲剧,源自错位的欲望。

    他始终没有为自己辩解。

    13

    此时此刻,她望着他的伤口,心中一团苦涩的温柔。

    每个人的内心都至少有两股力量的互相撕扯。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选择,不停地取舍,不停地平衡内心的各股力量。

    于他而言,选择让那件事的真相成为永远的秘密,并非刻意模糊了善恶的标准,无视身边的罪恶,或是宽恕校长,放下仇恨。那不过是权衡之下,他用尽力气强迫自己所做的选择,选择做一件对所爱之人最好的事情。

    夕颜已经不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就别再为她增添更多的罪名,别再拓展世人肮脏的想象。就让这件事在此结束,就让她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是一个爱情的牺牲者,就让他为她背负骂名,让那些不堪的真相被永远埋葬。

    他的克己忍耐与自我牺牲最终成全了他对她的爱。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却久久难以磨灭。

    为了保存已逝爱人仅有的名誉与尊严,他承担一切,不报复,不惩罚,不伸张,用坚强的意志力去控制一颗剧痛的心,让怒火熄灭。

    这锻就了他此后一贯的人生态度与处世方式。那种深深的悲观、压抑与隐忍,形成了他人格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从此看淡一切是非起落与悲欢离合,将自己的心修炼得硬如玄冰,静如止水,再不受喜怒哀乐的侵扰。

    日复一日的克己修为,使他学会了让所有的情绪随时间冷却,最终消亡。他渐渐习惯了淡漠处世,仿佛一切世态人情都与他无关。

    这种长久保持的理性与冷漠,亦帮助他成为了一个好演员。他在虚幻世界中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角色,消耗掉所有的感情。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温和、冷淡、缓慢;对人怜悯,却不亲近;善待众人,却谁都不爱;身有所长,却无心功名;努力工作,却无欲无求;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仿佛什么都不需要。

    参透了世情,所以这样独绝冷然。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一切本可以如此继续,直到他遇见她。她的纯真与早慧,春风般的微笑与冷月般的忧愁,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打动了他。

    慢慢地,他再次感受到体内那股难以压制的力量,仿佛突然找回了遗失多年的心。一直冷漠而理性的他,已经不习惯这种激丨情。

    有那么一刻,他非常地害怕。她说他自保,他的确是的。

    但他并非害怕失去名利场中的身外之物。他害怕失去的,是她。他害怕再次忍受求而不得或者得而复失的痛苦。失去夕颜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从此再不想拥有任何他无法忍受失去的东西。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内心涌动着灼热的激丨情,但表面上,却这样平静而冷淡。以他的能力,已足够控制自己。他的意志充满了强韧的精神光辉,拥有持久的自制力。如果她转身走开,如果他们就此分离,如果命运之河不再泛起任何波澜,或许他可以一直这样坚韧地克制下去、忍耐下去,直至忘却所有。这是他对彼此的一种保护。

    只是这种保护,她为之感动,却未必真的想要。

    生命充满了幻觉与荒谬。有时两人彼此对望,发现对方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却未曾发现,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河流。

    时间、历史、身边庞大的世间、滚滚向前的时代、千古不变的礼教,一切厚重而不可抵挡的东西,拥有远远超过人类想象的力量。

    但这一刻,年少的她充满了勇气,拥有比那一切更具力量的强大信心。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背,然后闭上眼睛,心中默祷,愿以此卑微肉身,泅渡眼前宽阔河流,抵达彼岸,与他共同经历一场生死。

    正文 第25章 沧海沧明月有泪(1)

    放弃,从来都是最艰难的决定。

    1

    爱情存在于每个人的基因里。荷尔蒙的冲动隐藏在每一股跃动的血液里。

    然而从她不曾料想,自己对一个异性的爱慕,会开始得这样早,在一个被禁止的年龄,面对的是一个不可能的对象。

    但她仍然燃烧着自己,不愿熄灭,不愿让这份无法命名的感情成为一场荒芜。

    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成长,破除两人之间的压抑与禁忌。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回到房间,梦非走进浴室淋浴。

    窗外,夜色深沉。天边,一弯新月如刃。

    她对着镜子松开发辫,一头长发披泻如缎,漆黑如染。

    她脱去衣裳,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身体。她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对自己的美有了认知。光洁的象牙色的皮肤、美好的曲线与弧度,这正在发育中的年轻的身体,包裹着一颗意志坚定的心。

    她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颗心有力的跳动。

    每一下跳动,都带来生的力量。每一股血液,都充满了爱的激丨情,初次的爱、强悍的爱、不顾一切的爱,是一个少女成长为女人的那一刻,所能拥有的最充沛的爱的能量。

    这一刻,她深深感受到身心中那股单纯而强烈的渴望。

    在梦非敲响席正修的房门之后,有数秒真空般的等待。

    哪怕到了很久以后,她还一直记得这短暂而激烈的一小段时间,记得这一刻自己心中的激荡与脑海中的空白。

    在这短短数秒的等待中,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暗暗颤抖。胸膛深深地起伏,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撕碎她。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只要他一打开门,她也许就会立刻瘫倒在他怀中。刚才,她积蓄起力量做出决定,然后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敲响他的房门。可这短短的路途,几乎已耗尽了她身心内在的全部力量。

    然后,门开了。他站在她面前。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镇定,脑海中杂念全无。

    她仰头看他,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视线模糊着,瞳仁聚不起焦点。她就那样梦游一般,恍惚地、轻轻地说:“我来看看你脸上的伤怎么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脆弱地响起在潮湿的空气中,没有回声。

    话音落下,一股颓然侵袭了她,心头一阵荒凉。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用平和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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