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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别说成功了。你有这么高的起点,不用蹚浑水,却为导演的一句气话就放弃前途,实在不明智。”

    梦非仍不出声。张姐开口闭口这个圈子,可苏梦非本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不想成为这个圈子里的人。是你们赏识我,非要拉我进来,现在又嫌弃我,看我不惯,那我就走好了。合则聚,不合则散,余皆废话。

    她关上箱子,离开了房间。

    3

    梦非独自来到宾馆顶楼的天台。她也不知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但觉某一瞬间心里空荡荡的,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想想事情。

    黑夜茫茫,她望着小镇寂静的天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悲伤。

    她爱的人不在身边,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一直欣赏她的费导,如今也不再欣赏她了,甚至当众骂了她,要她滚。还有张姐,还有剧组所有的同事,他们一定都认为她娇气、软弱、没出息,从心底里看不起她。忽然之间,所有人都离她而去。再没有人喜欢她。

    夜黑风大。她内心凄惶,终于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此时此刻,她太脆弱,心里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再见他一面。

    无论如何,要再见一面,哪怕抱住他哭一场,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

    她一边哭泣一边对着自己苦笑。原来下决心离开是如此艰难的事情,原来到这一刻,她还是舍不得走,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他。

    夜里气温接近零度。冷风吹来,她感觉到喉咙里带着血腥味的疼痛。

    她想起这数月来的生活,想起如今的挫败,又泛起委屈。

    她本就不是演员,生活为何要把她放到这个戏台上来,给她光明和希望,给她荣誉和赞赏,让她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做梦的年纪,每个人都想与众不同。

    班里那些同学,想要成绩拔尖,想要获得好人缘,想要博得老师的好感,其实不过是想与众不同,获得认可。

    那些女同学,私自改短校服裙子,悄悄穿一双不显眼的高跟鞋,偷偷在手腕上戴一串手链。费尽周章,也就是为了让自己与众不同,获得关注。

    她对这些一直是不屑的,宁可默默无闻。

    但她知道,其实在内心深处,自己才是最骄傲的。她读那些前沿的小说、诗歌,喜欢冷门的外国诗人、作家,也不过是为了与众不同。

    然后,终于有一天,她获得生命中的殊遇,赫然出众,却不知,等在后面的是这么大的委屈和痛苦。

    这委屈和痛苦无法得到抚慰,只能由她一人独自面对。

    或者只有承认,一直以来,她的故作坚强、清高绝世,不过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欺瞒。她为自己营造的外壳,给了她对抗生活的强力意志。但硬而脆的质地,决定了它最终不堪一击。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些年轻人会轻易从楼顶纵身跃下。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这么做,只想感受这冷风,让自己清醒,让肉身的痛苦冲淡灵魂的煎熬。也让自己明白,她不过是最平凡的一个女孩,只是在徒劳地寻找生活的出口,试图给自己建造理想的幻境。

    此刻,幻境破灭。一切都无甚特殊,她并不是公主。

    泪水在她脸上快结成了冰。

    她已靠近天台边缘,步子恍恍惚惚。某一刹那,虚无感袭上心头,她似受了神秘力量牵引,还想往前一步,望一望那暗不见底的深渊。

    忽然之间,有人从背后将她猛地一揽。她身体失去重心,往后倒去,跌入那人怀中。惊恐之下,她回过头去,看见的却是她日夜牵挂的人。

    席正修抱住她,将她抱得双脚几乎离地。他把她抱离天台,直到楼梯口处,将她重重地推到墙上。她愣愣地无所反应。一切发生得太快,就是一瞬间的事,他突然出现,将她抱下天台。此刻,她被他箍紧双臂,用力抵在身后的墙上,她整个人被他的双手控制得无法动弹。他紧抓着她的肩臂,仍未缓过神来,像是怕她会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一样,盯着她的眼睛里满是忧惧。

    她也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他怎么会到楼顶上来找她?她顾不上问,也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他如此紧张地把她从天台上拖下来,是以为她想寻短见?

    她呆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恐与不知所措,心底却生起一股释然的柔情。这些天来疯狂思念的痛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胸膛起伏着,片刻后,情绪才慢慢平定下来,然后松开了她。他没说什么,只有目光流露出后怕,还有轻微的愤怒与责备。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是在生她的气吗?

    相处数月,她从未见他为什么事高兴或者生气过。而此刻,一贯冷静淡漠的他,竟流露了情绪。

    他这样反常,是因为真的在乎她、担心她吗?

    她感到一丝愧疚,轻轻地说:“我没事。”

    他已冷静,看着她,意识到自己鲁莽了。她或许只想在这里独自待会儿,而他反应过激,反而吓到了她。他只是不敢想象那个万一。

    天台上的夜风大起来,从楼梯口直灌进来。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丝丝抚到他脸上。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温柔地跳跃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说,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她的心被触动,几乎落泪,但她克制着,什么都不流露。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却坚决地说:“我已经决定要走了。”

    他看着她,略有惊讶,但并不说话。

    她兀自说下去:“我不是一个好演员。导演需要的是一个更聪明、更专业的演员。我不够聪明,也不专业,有太多的弱点,已无法胜任这项工作。我明天就走。”

    她说完,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他说:“不要走,留下来。”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演员,将军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虚拟的人物。由谁来扮演公主,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两样。

    他望着远处深黑色的天空,沉默片刻,“你跟我来。”

    4

    黑色越野车奔驰在小镇通往海边的公路上。

    他把车开得很快。路很黑,几乎看不清周围。他要带她去哪里?她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信任他对她的引领。

    出于巧合,他提前一天回到《破城》剧组。又是出于某种奇特的直觉,他在楼顶找到了她。

    车在飞驰,风在窗外呼啸。

    她忽然开口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楼顶的?”

    一阵安静。他回答她的,只有一张沉郁的、甚至有些伤感的脸。她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往事的某些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逼近他心中秘密的核心。

    这是梦非第一次在夜间来到海边。荒凉的沙滩与狂躁的海浪似乎比任何时刻都更暴戾地宣扬着大自然的磅礴力量。

    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是要她体会海阔天空的意思吗?让她知道世界很大,个人的烦恼与委屈不值一提吗?

    黑暗的风在他们身边呼啸。好像就快有暴风雨。

    他静默地站着。她站在他身旁,等待着,知道他有话想说。

    他是否会说“非儿,你太让我失望了”,像个教训被惯坏的女儿的父亲?他是否会说“有我在呢,有什么委屈统统告诉我”,像个事事护着她的大哥哥?

    她幻想着、等待着,可他一直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她少些城府,先开了口,“其实,并不是我娇气。”她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的沙子,“我本来就不是演员,也不想当演员。是你们非要我来的,现在又来苛责我。”不知为何,她在他面前总是能够不设防地变回那个小女孩,轻易地流露心中委屈。白天在其他人面前做出的坚强而无谓的样子,在他面前全然瓦解。

    他并不看她,只望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轻轻地说:“每个人都是演员。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不做演员。”

    是。莎士比亚说过,世界是个大舞台,男男女女都是演员,有人一生扮演着多个角色。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在她面前也是演员吗?

    静默片刻,她颓然道:“我讨厌做演员。”

    他顿了顿,轻声说道:“是不是名义上的演员无甚区别,因为你总得演。在这世间,每个人都要确认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或许是你自己选择的,也可能是命运交给你的。然后你就在这个身份之下,做该做的事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表演?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自己和他人的观众。”

    她静静地看着他。海风扑打在他们脸上。

    他说:“我们在生活中,进入某些场景,遇到某些人,被问到某些问题,总有一套固定的回应程式、一些约定俗成的得体回答,就像剧本上的台词。”

    她说:“那是你们,你们成年人的世界,虚伪透了。碰到所有问题都拿出心中背熟了的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在表演。我不屑这样去做。”

    她倔强地看着他,“我不要做演员。我不演。我只做我自己。”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等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理解她的委屈、她的感受,但也知道她需要成长,也总有一天会长大。有些道理既然早晚需要懂得,不如早些懂得。

    过了片刻,她心境渐渐平复,不再说话。

    于是他轻轻地说:“那你就得想清楚,是否一生都不表演,一生都逃离在外。这世上并非没有隐士,但隐士不易做。若有一天你想归队,仍是要一切从头学。很多人最终发现,最易演易看的,还是人生这出大戏。”

    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在说什么,垂首无言地听着。

    正文 第22章 待章君醉时花开(2)

    “人最后总有‘一走了之’的选择。这个选择总在那里不会溜走。既如此,选择它之前,何不再试试?”他停顿一下,“我也曾受过委屈,经历过痛苦,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但后来,我想看看一个人的心灵力量能够有多强大。让我告诉你,坚持过去,忽略痛苦,你会发现不一样的自己。”

    他又说:“自尊心不应依赖他人的赞扬,更不应被旁人的几句轻贬击倒。”

    她想,你是男人。女孩子当众被骂,那是不同的。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无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都会有委屈和不公。这些都不算什么。天地很大,人很渺小,喜怒哀愁不及过眼云烟,无须放到脸上,更无必要与谁争执、斗气。这是成长的必修课。”

    他又说:“要学会感恩,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有时候,你所得到的,就是别人所失去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是一贯沉着淡然的样子。

    她却忽然觉得失落,“是,在你眼里,一切都不算什么。你从不与谁争执、斗气。你完全没脾气,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很淡漠,总是无爱无憎的样子。你的心灵力量够强大。你了不起。”

    他仿若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只淡淡地回答:“我的工作要我体验许多不同的人生。演员这门职业,耗费人的感情。有时我觉得疲累。”

    她怔怔地望着远方,“是啊,怎能忘记,你是一个优秀的演员。”

    她叹口气,又说:“可是,你总得偶尔做回你自己啊。除却拍戏以外的时间,你总是沉默寡言,喜怒爱憎、七情六欲,全然不形于色。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不肯流露一点真性情,不肯展露一点自我,到底是为什么?

    “很多次,我忘记你的真实身份,真的把你当成了李将军。是你演得太好了吗?让我也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让我完全入戏了。可你却能随时抽身而退。卸了妆,换身衣服,你又是别人了。你离开的这几天,又穿越到了哪个时空?扮演了谁?”她说着笑起来,“现在你回来,又是李将军了。可你当李将军还能当多少天呢?我当若翎公主,又能当多少天呢?

    “你是一个出色的演员。而出色的演员,必然是无情的。”她怔怔叹道。

    她抬眸望着他,“你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吗?”

    他听她说了那么多,微微动容,轻声回答:“一切事物都有其自身规律,宇宙万物并不考虑你在乎或者不在乎。”

    “可还是会有不同的。你就没有真心在乎的人或事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他的某个禁区。他忽然别转头,不做声。

    她说:“在戏中,你是个充满激丨情的人。在现实中,你却是极冷淡的一个人。我听说,一个人如果很冷漠,一定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事,看透了太多道理,所以不再付出感情给任何人、任何事。”

    她又说:“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你只肯活在电影的世界里,不会后悔吗?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躲在一个个虚拟的角色后面?”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她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离开。我让你失望了,也让大家失望了,对不起。”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一张面孔,这样苍白,这样倔强。

    她也看着他,眼中透出微凉的光。

    片刻停顿后,她忽然冒出一丝邪恶的幽默感,“或者,我们一起走?现在就走!”她狡黠地笑着,“公主和将军连夜私奔,把他们所有人都气疯!”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仍是那么严肃地看着他。

    她此时流露出来的这种消极、无畏、自暴自弃和略微的不正经,在瞬间击中了他,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我请求你,慎重考虑一下,不要走。”他低沉的嗓音忽而有些哽咽。

    她恍惚了,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她内心的幻觉。他在认真地请求她留下。他这般感伤,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摄制组?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是李将军在请求若翎?还是席正修在请求苏梦非?”

    他静着,没有说话。

    她又问:“如果不是为了把戏拍完,不是为了导演的面子和制片方的经济利益,你还会请求我留下来吗?”

    她问完,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他沉默少顷,缓缓地说:“我不为了别人,也不为了我自己。我请你留下来,是为了你自己。”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其实知道,留下来把戏拍完,是对的。”

    一颗心微微震动,她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作为你留下来的条件。”

    她重重地看着他,心里的念头很深很深。她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件她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事。那件他生命中最为阴暗沉重的事。

    静了片刻,她说:“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默许她问下去。

    “那个女孩,她……怎么会……”她的话还没问完,他已经懂得。

    他望着她的眼睛,窥透了她的心事。他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有一块隐藏的柔软凹陷。她正在接近那块地方,有些恐惧,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意欲前往。

    她轻轻地说:“原谅我的好奇。”

    他沉默良久,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仿佛在用尽全力堵一个缺口,不让自己的情绪崩塌。他的隐忍让她心痛。

    她知道,他有一块暗伤,藏于时光深处。

    5

    十七岁,席正修和虞夕颜相恋。

    那是一堂数学课,他正在黑板前演算一道大题。

    那道大题无人会解,数学老师让他上来示范。整个班级的同学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在黑板前飞快地演算。他的解法快捷、奇特、准确,他的字既潇洒又漂亮。连数学老师都叹为观止,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少年。

    或许是他写得太快、太用力,忽然间,手中的粉笔断掉了。

    这时有人敲敲教室的门。教导主任满脸严肃地站在门口,“高三(1)班席正修,出来一下。”

    断掉的半截白色粉笔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墙边。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教导主任又说了第二遍,他才放下手中的半截粉笔,怔怔而去。

    同学们只知道,席正修在教导处待了整整三个钟头。

    回来的时候,黑板上那道算到一半的题早已被擦掉,他整个人变得沉默而阴郁,犹如被某个噩耗重重打击过。

    事情很快不胫而走。

    虞夕颜的家长闹到学校,说女儿怀孕了。

    所有的目光都指向席正修。

    不用问,他与她是一对情侣,这是公开的秘密。

    教导处认定席正修是犯事者,进行调查,可是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夕颜发现怀孕时已经四个月,只能住院做引产手术。

    那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残酷。用针管注射药物,将已经成形的胎儿杀死在子宫内。随后母体伴随着腹痛将死胎娩出,仪器进入身体,吸出残骸,做最后的清理。这样剧烈的创伤,疼痛程度甚至超过正常的生育分娩。

    血肉模糊的小小肉身,经由少女稚嫩柔弱的躯体,掉落出来,在一场罪孽的涤荡中,无法获得生命。

    十七岁的少女,在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肉体创痛与精神折磨之后,仿佛迅速枯萎,青春不再。这样的痛楚,恐怕一生都无法忘记。

    他去探望她,在她床边静坐许久,一直没有说话。

    她流着泪主动开口,“对不起。”

    他微微动容,却并不看她,只轻轻发问:“是谁?”

    她哭泣着摇头,不愿诉说。

    他静默着,僵持了片刻,终于决定什么都不再问,站起身来。

    她却忽然拉住他的手,沉吟着、嗫嚅着,最终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并不回应,只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她冰凉苍白的手。这只微微颤抖着的手是那么无助而绝望。然而他沉默着,轻轻挣开了她,转身离去。

    他们只是十七岁的高中生,怀孕、引产,这些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词语。这其中的羞耻、堕落、血腥,超出同龄人的想象。

    此事立刻成为同学间最骇人听闻的传说。

    席正修被撤销学生干部职务,取消保送重点大学的资格,并受校内严重警告处分。老师们大多深感可惜,但此事性质太过恶劣,没有一人敢在这时为他说情。连一心对他寄予厚望的教研组长亦只能摇头叹息。

    可事情竟没有就此结束。

    夕颜出院后第二天,跳楼自杀身亡。事情升级。

    所有人都以为席正修始乱终弃,以至于女孩绝望跳楼。

    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恶劣,上级部门乃至其他学生家长纷纷要求处理问题学生,整顿校风。校委会决定开除席正修学籍,以儆效尤。

    席正修不辩解,默默接受一切,在退学文件上一一签字,只有一双眼睛透着看穿一切的冷酷与傲然。那双眼睛,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是一双洞悉一切秘密的眼睛,也是一双压抑着痛苦的眼睛,含着心灰意冷,也含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怒火,让人心悸,也让人困惑。

    在最终时刻,校长改变心意。不知是出于怜悯,或是出于恩慈,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校长决定网开一面,让席正修留校察看,不至于断送前途。

    他的声音平缓温和,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她却震惊悲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地看着他。

    活到十七岁,除了失去那只蓝色的小鸟,她还尚未经历过死亡的袭击,尚未感受过亲友离世所带来的痛楚。她无法想象,那个女孩的死,曾带给他怎样的悲痛与绝望。

    她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让那个女孩怀孕。但她没有问下去。

    她知道,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望着远方,脸上唯有克制的哀伤。

    恋爱三年。他从未对女孩做过那件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坦然承受苦痛煎熬,对加诸身上的一切冤屈闭口不言。

    这是最大的慈悲。

    唯一让他深感后悔的,是他在医院那一刻的沉默。

    他不知是否这沉默带给女孩最后的绝望,不知原本是否可以给她生的希望。但那一切已不重要。青春留给他的,是无尽的伤痛。

    所有他爱过、信赖过的人都离他而去。

    那些伤害、缺损,是他命途上的劫数,只有靠他自己去承受、去修补。根本没有一丝反悔或者补救的余地。他的自我救赎伴随着深藏的绝望。

    他最终走出那些阴影,成为一个成功的入世者。

    他为自己营造了那样完美并无懈可击的表象。在那个光辉的、积极的外壳之下,实则隐藏着他内心的冷漠与消极。

    那个世俗的外壳带给他安稳。他积极工作,待人温良和善。他深藏的内心却极其平静,对喜怒哀乐没有感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再也不落爱憎。他已经习惯这样来保护自己。

    青春残酷。往事早已远去。

    却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对她说出这一切。

    6

    天空下起细冷的雨丝。梦非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十七岁,他被人挖走了心,从此那块地方空着,投入什么都没有回声。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爱谁了。后来所有的热闹,甚至身边的女友,不过是顺水推舟,按部就班。他的眼睛早早洞穿了无限世事。他不会痛,也不会爱,只试图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细密的雨丝变为豆大的雨点,啪啪砸落下来。

    两人一同朝车子跑去。雨太大了,他将外套举起遮在她头顶上。他们躲在外套下一起奔跑。

    这几十米的距离,这数十秒钟,整个世界像是静止了。

    她躲在他的臂膀下,紧紧挨着他。她听着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脚步声、喘息声,感受着他。周遭黑暗一片,雨声隆隆作响,而这件外套下小小的一片温暖,将他们笼罩着。她心中既甜蜜又痛楚,真希望这一刻变成永恒,他们永远也跑不到路的尽头。

    终于还是回到了车上。狭小的空间里温暖而安静,将车外的壮阔大海与滂沱大雨截然隔离开。

    车外雨势浩大,狂风凛冽,雨水横扫着拍打在玻璃窗上。他们坐在车里,像是一对共患难的旅伴找到了暂时安全的歇脚地。

    两人一时怔怔无言。有那么一瞬间,小小的车厢内充满了遐想。

    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甚至产生无数幻觉。她来不及将那些破碎无形的画面进行归拢整理。空气中陡然有了某种张力,某种无法预见的激丨情。

    心灵相契的两个人,哪怕彼此什么都不说,也犹如说了千言万语。

    片刻后,那股张力终究由他打破。他打开了收音机,同时将车子启动。

    气氛立刻不同。轻柔悠扬的歌曲缓解了无名的压力,也缓解了狂风暴雨带来的震慑与撼动。

    她渐渐放松下来,望着前方。雨刷来回摆动,前路却依然迷茫。

    他什么都没说,在她旁边沉默地开着车。

    这是惊情之夜,从楼顶到海边,他们各自在内心都有过恍惚,不太相信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什么会发生。

    回程的路途似乎比来时更长。

    倦意袭来,她掖紧了身上的外套,靠入座椅,闭上了眼睛,呼吸着空气中属于他的味道。

    这一夜,她确定自己爱上了他。

    乐声悠悠扬扬。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自己幽幽发问,声音像一触即破的泡影般脆弱柔软,“你,爱我吗?”

    很久很久,没有回答。只有风声,以及异国女子婉转凄清的歌声:

    我交出一切

    为感受那重生的希望

    我靠近你

    我知道你同样能感受到

    她没有睁开眼睛,没有看他,一切都亦真亦幻,以至于她自己都渐渐弄不清她是否将那句话问出了口,抑或只是她的臆想和幻觉。

    她知道他即便有爱,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他心力强悍,感情不形于色,感情内核深藏于心。她不求他立刻应她,只要能这样和他在一起,她已满足。今晚,她向着他内心最深最广处又靠近了一些。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整个空气中的他,慢慢微笑。

    她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他,知道她这一生都再没办法忘记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脸。

    他与她的生命,已经深深糅合在一起。

    7

    第二天一早,梦非如常走进化妆间,积极投入工作。化妆师感到诧异,却只淡淡地称赞,“非非今天气色真好,昨晚睡得很好吧。”

    梦非微笑。无人知道她是听了谁的劝慰回心转意。

    在拍摄现场,费导当着众人的面,向梦非道歉,并掏出一百块钱交给王小毛。摄影师坐在升降机上调笑,“呵,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当然,规矩是我立的,自当以身作则。”费导似乎心情很好,大声张罗着大家开工,今日有大戏要拍。

    趁置景、灯光与摄影部门做准备的工夫,梦非与席正修排演对白。

    两人相隔一周后再次对戏,梦非满心期待。

    可席正修的样子却很严肃,明明都背出台词了,却拿着剧本,眼睛只落在本子上,除了念台词,跟她没有多余的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梦非感觉有异,想证实一下,故意说几句轻松调笑的话。可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冷峻沉默,一副神色淡然、公事公办的模样。

    少女何其敏感,很快明白他是在刻意疏远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如何得罪了他?昨晚他们明明那样好。他去楼顶上找她,劝慰她、开导她,还带她去海边,还对她倾诉往事……

    她正满心期望,以为自己与他的关系进了一步,可他竟忽然不理她了。

    他像是根本忘了昨晚的事,对她的热情毫无反应,甚至反感,匆匆对完几句台词转身便走开。

    “等一下。”她急急叫住他。

    “什么事?”他看着她,神情疲惫。

    “你怎么……昨晚……”她急切地望着他,又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什么。

    “我累了,想休息。”他简单地说。

    一瞬间,他冷淡的目光熄灭了她的激丨情。

    她一时心神大乱,不知该如何反应。他的消极态度着实反常,仿佛他忽然失忆了,仿佛他们认识至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并不存在。

    仅一夜之隔,一切归复云淡风轻。

    他淡漠的神情分明在告诉她: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们只是在一起工作。如果你误会了什么,是你自己的问题,别再陷入幻觉。

    她陡然委屈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是,他一贯善于控制与人的关系,善于掌握事态发展的节奏。

    他显然在刻意制造这样的局面,让两人的感情、希望、与彼此的关系,对彼此的期待,都回归到零度,回归到绝对静止的状态。

    正文 第23章 待(君醉时花开(3)

    他想抹掉两人之间所有的关联。除开演完剩下的戏,他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碰撞、任何交集。

    她感到一颗心在无声地颤抖,仿佛随时会崩裂成碎片。她强撑着。

    他视若不见。他在无声地告诉她:公是公,私是私。

    不,在他眼中,他们之间只有公,没有私。所有曾经的暧昧、温暖、心灵相通的倾谈,都被他一笔勾销。那不过是她在幻梦中自欺欺人演的一场戏。

    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戏里的李将军与若翎公主,没有戏外的席正修与苏梦非。这是她能想到的,他对待她最残忍的方式。

    她委屈,并且不甘心。

    休息时,她在僻静处拦住他,压低嗓音质问他:“是否世间的一切在你眼中皆是微不足道?”

    他无言,沉默地站在她面前。

    她较真地看着他,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故作坚强逼视着他。

    他垂下眼帘,轻声说:“抓紧休息,马上要拍下一场。”

    她看着他,无声冷笑起来。他又拿出这副高高在上的长者姿态,想要撇清一切。当然,事情本该如此。这样一个心怀城府的成年男子,永远都在用理性的方式处理这世界带给他的一切:工作、名誉、感情,一切都有合理判断,对错分明。即便曾偶尔流露内心缺口,也很快收敛并掩饰。他自制力太强,并不在意内心的感受,懂得衡量利弊,不做冒险的事情。

    她悲哀地看着他,慢慢扬起唇角,轻声说:“席正修,你只懂得自保。”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口气完全似成年人。她不羁的眼神、嘲讽的微笑、言语中的犀利、挑衅与一针见血,让他震惊。他看着她,一时无话。

    她仍旧挡着他的去路。在他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复前,她不放他离去,就让这僵局维持下去。很快要开拍了,如果有人发现他们同时缺席,或者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切将难以解释。

    她在逼迫他给出说法。

    他静默少顷,看着她的眼睛,沉着地、一字一字地说:“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

    她静静怔住。他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把什么都说破了。

    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回到片场,他们都恢复了常态。

    他态度孤绝,比以往更专注于当下的工作,仿佛脑海中容不下任何其他事情。她看着他,心中有悲哀也有无奈。她知道自己应该振作,不能不顾大局,放任情绪。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暗暗压住胸口澎湃的痛感。

    他已向她承认,他爱她。可在承认的同时,他退缩了。

    他是在一边爱她,一边为自己的爱定罪。

    她还是个孩子。他可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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