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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因为演得太投入,以至于以假乱真?

    正文 第19章 日暮苍山城破(4)

    而他呢?又是怎样在演绎将军这个角色?理性地控制,抑或动用了感情?他是一个职业演员,演过那么多角色,断然不会像她这样,用整个身心为角色燃烧吧?

    戏中,她沉醉于他温柔的笑容。他所有的魅力都隐藏在那笑容后面。同时,她恐惧他杀戮时的凶狠。这是他不愿去做却又必须要做的事情。她为之流泪。

    那一次,她被敌军骑兵抓获。他单枪匹马杀敌无数,将她救下。她的衣服被敌人撕破,他用披风包裹着她,带她离开。

    那是第一次,她亲眼目睹他杀人。她一直痛恨杀戮,哪怕被杀的是敌人,也是不忍。她驱不走内心的阴影。但他不杀死他们怎么办?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杀死她。甚至比杀死她更可怕,他们会先杀死她的尊严。

    而现在,战争进行到这样的地步,她已经麻木。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她眼前死去。战争多么残酷,让人对原本痛恨的事情麻木不仁。

    这是第一次,她心里产生了死的念头。或许她死了,战争就可以结束了。

    她说:“如果城破了,城中百姓都要遭殃。他们无非是要我的性命,倒不如,我交出自己,你与敌人谈和……”

    他打断她,“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垂泪,“没有了我,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他捧起她的脸,眉宇间掠过一阵伤感,“别傻。就算没有你,也会有战争。记住,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镜头前,他们凝视着彼此。他眼眸深邃,暗锁忧愁。她泪眼迷离,无语凝噎。他们试图对彼此微笑,但他们的微笑都苍白而苦涩。

    她已失去一切,看透一切,不再畏惧死亡,今生有他爱过她,守护过她,已经无憾。而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没有家国血仇,忘却江山宗族,即便眼前这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不是公主,他也会用尽自己的所有,保护她直到最后一刻。因为他深深地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他们都太入戏了。透过他深不见底的眸光,她看到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她仍不确定,这感情究竟来自于谁,是李将军,还是席正修?

    面前这个男子,他所流露的深切真情,始终是在戏中。而在戏外,他一贯是淡淡的。他在戏中的浓烈与在戏外的淡泊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所以,即便到了此刻,她还是弄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唯有沉醉在戏中,感受着她所向往的激烈。

    在现实中没有出路的感情,在戏中得以释放。

    城门外,敌军吹响号角,蹄声震天。

    剧中那座孤城,快破了。

    她心里的那座城,也快破了。

    8

    夜凉如水。梦非蜷腿坐在被窝里,靠在床头读剧本。

    台灯微暖的橙光笼罩着她。手中这沓厚厚的影印本已被她翻得很旧,纸张经风吹日晒,膨松开来,比原先厚了许多。这数月来,她日夜与这本子打交道,白纸黑字早已不仅是白纸黑字,而是跃然纸上的公主、将军、百姓、敌人,所有人物都已融入她的生命,成了她的一部分。

    故事临近尾声。孤城被困太久,城中粮草耗尽。公主将自己的食物省下,分给快要饿死的孩子们。将军隐忍着,事后淡淡地责备,“你是军心所在。你若倒下,城是守不住的。”

    公主望着满城饥民,哽咽道:“若是族人都死了,我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义?那将是我的耻辱。”

    将军不许她消极放弃,又把自己的食物拿出来让她吃。

    公主拒不肯吃,两人争执,将军终于动怒,失手打了她……

    梦非轻轻抚摸纸上这些文字。很快就要拍到这几场戏。剧情渐入高潮,这个本子终于要翻到尽头了。而最后等待着两人的,却是一个悲剧。

    相爱却被迫分离,因为有战争,有死亡,还有道德的铁链、人性的枷锁……

    梦非轻轻叹口气,合上剧本发起了呆。

    房间里的电视一直开着,声音低低的,本也没人在看。忽然有什么内容吸引了梦非的注意,她抬起头。

    discovery频道在播放动物节目,正介绍鳄鱼。自三叠纪至今,鳄目已存在了22亿年,堪称活化石。长相凶恶的尼罗鳄分布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是非洲最大的鳄鱼,体长可达5米,每年造成约200人死亡……

    梦非听了忽感一阵不适,匆匆按下遥控,关掉电视。

    “怎么不看了?”张姐淋浴出来,“你不是最喜欢‘发现’频道?”

    “累了。张姐,我先睡了。”梦非拉起被子躺下去,按熄床头灯。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停闪现各种画面。凶猛的巨鳄冲出水面,突袭在岸边玩耍的男孩。男孩被咬住腿部,危在旦夕。男孩的父亲赶到……

    梦非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犹如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头剧痛。她从小怕蟑螂,怕西瓜虫,怕所有多脚多毛的小虫子,对大动物从无恶感。可自从席正修对她说过儿时遭鳄鱼袭击的故事后,鳄鱼荣升她头号梦魇。

    她知道自己在热烈地、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因为这种爱,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变了模样。

    爱让她失去自我,仿佛成了木偶,由一根根丝线牵动着。而丝线操控在那个人手中。她因他的快乐而快乐,因他的痛苦而痛苦。他在场的时候,光线变得明亮,色彩变得鲜艳,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是美妙的。他缺席的时候,一切都黯淡无光。

    她恋慕他,甚至渴望成为他的一部分。从此,在她的世界中,数学是可爱的,沉默是动听的,墨鱼丸是最好吃的食物,鳄鱼是最可怕的动物。

    在某些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对他的爱,充满了她身体的每一处,充满了全世界,充满了整个宇宙空间。由此她知道,少年人的激丨情是可怕的,那狂烈的热忱,那对爱情的盲目奉献,具有一种既令人畏惧,又让人为之深深着迷的力量。

    她闭上眼睛睡去,试图冷却内心那团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灼热火焰。

    9

    这天片场午休时分,梦非碰到尴尬问题:她想上厕所。但全组女生一时间都在忙碌,无人陪她。

    在野外工作,最大的困难就是上厕所。男人相对好办些,荒郊野岭随处可以解决。女生则要谨慎,往往需要走得更远,寻找更僻静的地点。

    平日里梦非都是与场记姐姐或导演助理一起搭伴寻找合适地点。但这天场记姐姐正与摄影师核实上午拍摄时的几个问题,而新来的导演助理因业务不够熟练,处事又不够机敏,正在被费导大声责骂,梦非更不敢去打扰。去找服装和化妆组的姐姐们,她们也各自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陪她。

    在剧组就是如此,谁也不是谁的保姆或知心大姐,一忙起来全都自顾不暇,谁也没有义务对旁人守望相助。

    梦非正发愁,忽然听到席正修在一旁轻声说:“往山冈上走约一百米,左转,有一块大石,后面有一片草丛。”

    她先是一愣,随即听懂他的意思,脸唰地绯红。

    他如何看出她的难处?她觉得尴尬。

    其实,在剧组生活,人人都要学会野外求生。大家都这样,吃喝拉撒,正常需求,没什么可害羞的。可她仍觉得窘。

    她往山冈上看看,想独自上去,又有些害怕。无人看守,万一有其他人也恰在那时上去方便,岂不尴尬。就算不撞见人,万一在草丛里撞见蛇蝎毒虫,不幸遭袭,孤身一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看出她心事,摁熄了手中的烟,“我带你去。”

    途中他们都保持沉默。梦非有一丝恍惚。席正修一贯沉静慎独,从不主动理人,今天怎会留意到她的难处,还肯带她走那么远的路?

    她心中泛起一丝甜蜜,却又觉出一丝不妥。照理这种事该找女生结伴同去的。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女孩去上厕所,又在荒郊野岭,显得很不妥。

    她又不禁想起这一个月来两人间的种种疏离与暧昧,想起他发烧的那个夜晚,想起舞会,想起他在舞会后对她说的那些话。真的有什么事情在他们之间发生了吗?有一种感情已经产生了吗?是爱情吗?男女之间的爱情?这样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他在引领她的这条路,前方会有什么?

    她思绪纷乱地跟着他走,知道此刻不能再想那么多了。人有时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出于直觉带来的信任,她愿意跟随他,也只能跟随他。

    他们往山冈上走了几分钟,走入一片无人区。草木茂盛,有山雀叽喳飞过。他指给她看那块大石,随即背身走远。她稍有犹豫,慢慢走进石头后面的草丛,又忍不住探身看他一眼,只见他已退回到十米开外的山路口。

    虽然知道他可以信任,但她的心还是跳得有如打鼓,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快速解决,从未这样紧张害怕过,仿佛做贼。

    胆战心惊过后,她走出来,见到他站在山冈上的背影,沉静踏实。她气息终于渐渐平复,心跳也正常起来,又暗笑自己多虑。

    他静静伫立着,眺望远方,像在沉思什么。

    她想喊他一声,招呼他一起下山,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这样的招呼太轻率。于是她走过去,悄悄站在一旁,没有做声。

    他知道她走过来了,却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他的沉默像是一种邀请,邀请她走进他的精神世界,分享他看到的苍茫美景。

    她顺着他看的方向纵目远眺,望见远处有乌云,黑压压地笼罩着青山绿野。风吹云动,光线在瞬息间变化万千,乌云镶起金边,壮美而绚烂。

    他忽然开口对她说话,“记得儿时,我刚回国与外婆一起生活的时候,城市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夏天常有雷阵雨,能看到天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过来,盖住整片天空。天色瞬间就暗下来,很壮观,就像那边。然后,有暴烈的大雨,冲刷整个世界。几分钟后天又重新放晴。每当那时,我就很快乐,仿佛回到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感受到大自然的绮丽。

    “后来,越来越多的摩天楼迅速盖起来,城市变成大都会。人们困居都市,在玻璃森林间穿梭,行色匆匆,不再理会天空。事实上,巨楼林立,把天都遮住了,蓝天白云也只是玻璃墙上影影绰绰的映像。

    “我一直拍戏,也是因为可以经常离开城市,去往陌生的地方,或者投身野外。感觉自己离真实的生命更近一些。”

    他望着远方慢慢说出这些话,既像在对她倾诉,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说:“有没有想过当个诗人,把这些独特而丰富的感受写下来?”

    他笑一笑,轻声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用任何文字去描述去记录这自然之美,都是苍白而软弱的。一切留在心间,足矣。”

    她安静地听着,心中升起难言的感动。

    大自然沧桑美丽,藏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所有生命秘密。那是世俗都会绝没有的风情。所谓大美,就是如此了。

    她与他并肩望着山谷间的壮阔天地,久久无言,心存敬畏与珍惜。

    正文 第20章 日暮苍山城破(5)

    每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也能感觉到内心有股温暖的眷恋。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长期在野外风吹日晒,使他的脸部轮廓显出坚毅硬朗的特质,非常具有男性气概。

    她仰慕他,渴望进一步了解他。

    他的心,像一面蔚蓝平静的海,深不见底。若想一览那幽邃壮阔,唯有潜入深处,可她却尚不识水性。

    10

    高考时,他数学交了白卷,震惊全校。

    他完全有实力考入名校,却自甘放弃前程,老师们痛呼可惜。他不做任何解释,以自己的方式祭奠了青春岁月的那场悲剧。

    他没有上大学,十八岁进入社会,四处打零工,咖啡店、酒吧、杂志社、书店、动物园、宠物商店、模特公司,什么工作都做过。

    他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努力工作,填满每一天。

    他没有文凭,但其他优点非常多,做事认真、形貌出众、性格谦和,又有吃苦耐劳的韧性,及睿智沉稳的处世能力,因此在各行各业都受欢迎。

    他并不在乎收入,只愿享受每份工作带来的独特体验。

    他说,生命之珍贵价值在于每一日。

    周末,他去孤儿院做义工,教孩子们读英语、做手工、认识昆虫;礼拜天则去教堂做司琴,演奏圣曲抚慰世间悲伤的心灵。

    他早早参透了生命无常,早早放弃了漫漫人生中一个又一个世俗目标——考试、升学、取得文凭、结婚生子、规划职业、积累财富、置产置业等等。

    他十七岁便看透人生的悲剧实质,从此变得冷漠淡然,不再期望实现什么、赚取什么、持有什么。于他而言,人生是一场付出与耗尽的过程。他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无所希冀、无所依靠,唯一信念只是珍重当下的每一刻。因此他再也不畏惧失去任何东西。

    不问终极意义,只在每一天全力生活,不论悲酸甜苦,都尽情体验。

    因此他看似极度地入世,实际上也极度地出世。

    二十岁那年,他被星探发现,受邀主演电影。人生翻开新篇章。

    第一次拍戏是在锡林浩特草原。因路途遥远,剧组就在草原驻扎。每日晨起看日出,风景壮美。牛羊成群,生命鲜活朴实。

    他爱上这样的生活。而观众们也爱上他。这份工作一直做了下来。

    因为拍戏,他游历过许多不同的国度,到过沙漠、丛林、海底、悬崖峭壁,甚至700米深的煤矿矿井。

    那都是极为珍贵的人生体验。

    也因为拍戏,脱离了城市生活所带来的丰富便利,需要人形成极好的适应能力。

    他不畏艰苦,回归自然,体验失去一切、无所依靠的感觉。

    人依然要活下去,并且感受生之喜悦。大凡世上最美好之物,都是出自于艰苦磨练之中,如宝剑,如梅花,如磨碎的麦子,如耕松的泥土。

    她听闻这一切,心生感动。

    他儿时随父母四海为家,成年后又因工作需要辗转各地。他的生命如此丰盛充沛,闪出光泽,令人喟叹。

    所有那些丰富的东西,对她来说,只是百科词条中的一行行铅字,或者地图册上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圆圈。但对他而言,却是最真切的经历与体验。

    他的人生已有沉甸甸的重量。

    可为什么,他依然还是孤独?

    表面看来阳光谦和的他,内心其实深邃幽暗。

    他似乎一直在沉沦,在等待,在实践中体验并消磨时光。

    他经历了如此丰富的人生,却似乎不再渴望从这世间获得什么,亦不再相信有什么能够填补内心失陷的那一处。

    11

    几天后,大队进入山区拍摄伏击戏。然而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大风横扫,山坳里的黄土漫天飞舞。

    拍外景最怕这种天气,不仅拍摄无法进行,连车门都无法打开。只要下车站到风中,不消十分钟,浑身一层黄土。

    根据天气预报,这阵风刮刮就会停的,于是全剧组十几辆车就在山沟里横七竖八地停着、等着,很是壮观。

    梦非在导演组的车上。车门紧闭,窗缝里传来风声啸叫。窗户上已蒙了一层土,渐渐无法看清窗外。

    费导手中的对讲机沙沙地响起来。摄影师说:“再等下去就没光了,今天恐怕拍不了了,不如回吧。”

    费导想了想,同对讲机说:“再等等吧,风会停的。没光了可以转景,挪到山上有光的地方,追着光拍嘛。”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摄影师的声音,“是,一会儿太阳下山了,咱追到美国去拍。”

    一车人都笑起来。

    摄影师和费导是老搭档,调侃起来常常没轻重。那天要拍一个慢镜头,摄影师问费导,胶片升到多少格?

    费导让他自行决定,“看着升点儿就行了。”

    摄影师丢来一句,“好,好,先给你生(升)一对双胞胎。”惹得在场的人都捧腹大笑。摄影师是组里唯一敢公开调侃费导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风更大了。尽管费导对拍摄进度感到心焦,但如此天气实在无法拍摄外景。他又和摄影组及制片组商榷了一阵,决定收工。

    车一辆一辆地掉头往回开,在山坳里形成了一支缓慢行进的车队。

    导演组的车走在最后。梦非透过模糊的车窗向外看去,车队浩浩荡荡,有如长龙,每辆车都被尘土染成了黄丨色。

    金副导演笑说:“回去大家都得洗车。今天从咱们这些车上洗下来的沙和土,估计够盖一栋房子了。”

    金副导演是个乐天派加混混,从不担心拍摄进度之类的事,只喜欢在姑娘面前卖弄幽默,故作诙谐。梦非和两个姐姐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其实,除了制片方,组里没几个人真正在乎拍摄进度。大家都是来按工时领薪的,碰上天灾不能拍摄反倒觉得欢欣——难得可以偷一天闲了。

    不能拍戏,时间突然多出来。傍晚,导演组召集主创们聚餐。

    又是聚餐,梦非暗叹。她挺头痛这种聚餐,一顿饭吃上两三个钟头,坐得腰酸背痛,看一桌子男人抽烟喝酒,说些陈年笑话,好没意思。

    不过这天却有了点新花样。一众人酒喝到高兴时,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游戏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转汤勺,勺子转停后,被勺柄对准的人必须选择做一次大冒险,或者回答一个真心话。

    无论是大冒险还是真心话,内容都非常低俗:一口气喝光整瓶啤酒;去向餐馆领班索要三围尺码;交代当天所穿内裤的颜色;坦白婚后曾与多少名异性有过非正当关系。诸如此类,每一种问题都相当无聊。

    有人向制片人发问道:“你内心还有没有欲望?”这是唯一一个让梦非觉得有点格调的问题。大家说制片人什么都有了,功成名就,家庭幸福,老婆年轻漂亮,儿子聪明伶俐,房子几套,豪车几辆,还有两三个地下情人。

    制片人倒回答得爽快:“当然有。”

    众人追问他是什么。

    他笑笑,吐一口烟,悠闲地说:“更多、更大、更好。俗人嘛。”

    大家又追问,更多的什么?更大的什么?更好的什么?

    他笑而不答,“真心话只需回答一个问题,我都答两个了。”

    梦非暗自感慨,一贯高高在上的制片人倒也有诚实可爱的一面,对欲望直言不讳。的确,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更多、更好、更大,谁不是这么贪婪?至于具体内容,是女人,是钱财,是名望,还是别的什么,自己去想象。俗世人间无非就这么些想头,小猫小狗都懂得。

    梦非稍一走神,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勺子快速旋转,又渐渐慢下,最终停止,勺柄竟刚好指向梦非和席正修中间的位置。

    梦非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大家都笑,“这算谁的?”

    摄影师坏坏地笑,“我看勺柄离小非非近一点嘛。”

    金副导演也起劲地说:“是啊是啊,小非非,大冒险吧。”

    “大冒险啥呀。”制片人没正经地笑,“咱小非非可是未成年少女,谁敢亲一下碰一下,保不准锒铛入狱。还是说真心话吧。咱们这些大老爷们除了费导有闺女,还都没机会听少女心事呢。”

    众人呵呵笑,连说好好好,眼睛都盯着梦非。

    梦非无措地看着他们。这帮人个个是整人专家,无论自己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都会被整得很难堪。

    但她已略懂这些场面上的人情世故,知道此时既不能太豪放太随便,也不能太扭捏太清高。如果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会叫大家都下不来台。但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只好微笑着暂不开口,一张脸红透了。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席正修伸手轻轻把勺子一拨,让勺柄对准了他自己,然后微笑着说:“我选真心话。”

    “哎,这不行,耍赖啊!”众人嚷起来。

    “刚才明明是指着小非非的。这可过分了啊。”

    “就是啊,英雄救美救到戏外来啦。”

    席正修不理会,只淡然笑道:“你们要不要问?不问这一轮就过了。”他说话不响,嗓音低沉平稳,唇角勾着浅笑,却自有一股淡淡的威严,让人无法辩驳,无法调侃。再者,他是大明星,身份毕竟不同于普通工作人员,众人心照不宣,在一瞬的沉默后,自然地服从了他。

    制片人先附和起来,“那好吧好吧,就真心话吧。谁来问?”

    “谁先打个电话给小报记者嘛,影帝要说真心话啦,可是猛料啊,明天娱乐版有热闹看啦。”

    “是啊,这机会可要好好利用。”

    “喂,老金,你来问吧。你什么都问得出。”

    “我可不敢问。机会留给诸位啦。”

    “哎,别吵了,快点,谁来问?”

    众人咋咋呼呼议论不休。

    费导突然说:“哎,都别说了。将军的问题,肯定要让公主问啦。”

    大家又一齐看向梦非。

    “是是是,肯定要把这机会留给公主。”

    “公主快问,别不好意思,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你席叔叔平时话少,今天你问什么他都得回答。”

    大家不停起哄,逗梦非,想看她和席正修两人的好戏。

    梦非被众人起哄得发窘,心慌意乱,更不知问什么才好,去看席正修,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是随时准备回答她问的任何问题。

    她的心乱到了极点。曾对他有过那么多好奇和疑问,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是,到了这一刻,竟一下子无法选择,不知问什么才是妥当的,不至于叫他过于尴尬,亦不知什么才是她内心深处最想知道的真相。

    她依然愣着。众人吵嚷着,说非非要是再不问,就让席正修大冒险,在座任选一个女生亲一下嘴。

    梦非一看,在座可不就只有她一个女生。

    她的脸颊绯红一片。众人乐不可支。

    “好啦,非非,快问吧,随便问,想到什么问什么。”有人笑着催她。

    她也只好笑着,装作无心的样子,脱口而出,“你的初恋女友,现在在哪里?”直觉抛出的,是她最想了解的秘密。

    众人笑说这个问题好,纷纷起哄让席正修快快交代。

    一桌的人都看着他,等着听他的答案,再从答案中提炼出几丝往事的线索。人们对于名人的往事逸闻总有着莫名的兴趣。

    静了片刻后,只见席正修微微沉吟,淡然垂眸道:“她已经死了。”

    猝然一阵静默。无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梦非脸上的笑容悄然僵住,心像被什么钝器猛地一击,痛得发不出声音。

    少顷,席正修抬起头,脸上带着淡漠的笑意,平静地说:“好了,继续吧。”

    正文 第21章 待君醉时花开(1)

    爱情如此美丽,岁月却成了无法逾越的藩篱。

    1

    这天晚上,梦非上好闹钟,把起床时间再提前十分钟。

    翌日凌晨四点五十分,闹钟一响梦非就起来,趁化妆前赶去宾馆对面的小店,买两份热腾腾的墨鱼丸,用保温盒装好,准备带去片场。

    梦非来到化妆间,发现席正修不在,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来。她心生疑惑,但想他可能提前化好妆,已经上车。

    待梦非上了车,发现他仍不在。她心想,千万别问,千万别问,可是一恍惚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场记姐姐:“席正修呢?”

    “咦,统筹张姐没告诉你吗?计划改了呀。”

    见梦非一脸懵懂,场记又说:“张姐肯定忙昏头了,轮番通知各部门,竟忘了通知同屋的你。”她接着告诉梦非,席正修档期紧张,被临时借调去另一个剧组拍戏,时间为一周。这周改拍没有他的戏份。

    梦非呆住,一颗心像坠入深渊般,恍然若失。

    拍摄如常。但席正修不在,梦非度日如年,仿佛丢了魂魄。

    她不敢相信,他竟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凭两人的关系,他要离开一周,怎么也该告诉她一声啊。想到这里,梦非痛苦极了。席正修显然没把她当回事。他和她的关系,只是一个剧组里的两个演员。他有什么义务将自己的行踪通知她呢?这些只是公事,本来就该由统筹安排并通知各部门的。她以为自己和他有私交,其实哪有?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中午,梦非独自坐在大石上默默吃饭,嚼着冷掉的墨鱼丸子,食不甘味。两人的份,一人又怎么吃得完?

    她又开始恼恨自己,恨自己如此软弱,如此依恋他。他才刚离开一天,她就已觉得像一辈子。一上午她都没心思好好工作,听导演说话,和其他演员演对手戏,都是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第一天就这样,真不知后面的六天要怎么熬。他的离开像是带走了她的一切。

    此刻她终于承认,自己真真切切地爱慕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爱情如此可怕,叫人丧失自我。只有他在,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下午费导问她:“非非,怎么思想老是不集中?整个人都在飘。”

    梦非惭愧,试图集中精神,摒弃心中杂念,可说出来的台词就是干涩无力,动作、表情、眼神也都不在点上,与平日的若翎公主判若两人。

    这天与她对戏的是饰演敌军骑兵的演员。那位大胡子军官看着凶神恶煞,专演各种影视剧中的大反派。他在这部电影中戏份很少,常作为背景中的陪衬出现。这天终于拍到他的近景,还有台词,他着实起劲,在换镜休息间隙还拉着梦非排练不止。偏偏梦非这天心烦倦怠,对大胡子的热情不仅反感,甚至嫌恶。梦非想起平日里席正修深沉内敛、温柔得体的样子,再看眼前人,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奉陪,说起台词比背课文还要空洞无感情。

    费导看出梦非心神飘忽,出工不出力,说:“算了算了,今天先到这里。”

    梦非心里愧疚,自知这般情绪化实在不专业。她抬头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阴沉,明显不悦,若换作别人,恐怕早已破口大骂。只因是他钟爱的小非非,他给予宽容与谅解,“非非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下。”

    梦非却没能调整好,后几天的拍摄更糟糕。她越想让自己兴奋起来,情绪反而越低落,越想让自己恢复正常,反而越紧张,最后连台词都忘了。

    这天费导火气上来,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他妈怎么回事!”

    梦非猛地呆住,只觉得胸膛被这锐利的言辞击穿。费导说过,不许组里人在非非面前说脏话,可今天他自己说了,并且干脆就是骂她。

    现场气氛很凝重。没有人说话。

    费导又丢下一句,“不想演了趁早滚。”然后转身去抽烟。

    梦非垂头,默不作声。她很想哭,却不愿在众人面前流泪。流泪即是流露自己的软弱。她自尊心太强,不甘示弱。

    所以她把泪水压抑在心里,哭得没有声音、没有表情。这样的自制,让一颗心备受折磨,无可名状的痛苦在胸膛里起伏。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挨了骂却一声不吭,是很让人担心的。旁人纷纷开口安慰梦非,“咳,费导就这脾气,别往心里去。组里谁没给他骂过呀。”

    金副导演嬉皮笑脸地说:“我跟费导合作了十几部戏,祖宗十八代都让他问候过了,这不还好好地活着,该吃吃该睡睡。”

    金副导演挤眉弄眼,拍拍梦非的肩。

    梦非低头躲开,独自走远。无论别人如何开导她、安慰她、逗她,她始终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这天的戏没法往下拍了,再次提前收工。

    只有摄影组出去拍几组空镜头。其余人马都回宾馆休息。

    2

    梦非是这种女孩,大多数时候,受了委屈也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在某些瞬间,会突然变得非常脆弱。

    晚上,她把自己锁在宾馆房间的卫生间里,将脸埋在手掌中,无声地哭泣。她哭得这么安静,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这种时候,她不想对任何人倾诉。对他人倾诉,无非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她不需要无关人的安慰,宁可孤独着,在最伤心的时刻,独自面对内心的深渊。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在偿还一直以来喧嚣热闹的生活表象的快乐。而她心里不住牵挂的他,又在哪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这一刻对他的想念了,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内心的寂寞与无助了,永远。

    梦非停止流泪,洗了脸,走出卫生间,开始收拾行李。

    她已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开剧组,去镇上坐长途车回家。她没有办法接受那样的粗话和当众侮辱。费导说了,不想演了趁早滚,那她就滚回家吧。

    张姐在一旁苦劝道:“费导说的是气话,在剧组哪有不被导演骂的,非非你太娇气。你这么一走了之给剧组带来多少损失?你连自己的酬劳不要了吗?拍这么辛苦,耽误一学期功课,一分钱都不要了吗?”

    梦非一语不发,只低头收拾衣物用品。钱?她没有概念,也不在乎。她来拍戏又不是为了钱——这世上最叫人贪恋,也最叫人迷失的东西。

    张姐仍在说教,带着大人对孩子专有的权威、宽容,以及“为你好”的焦急之心。她说:“非非,你不知道自己多幸运,小小年纪当上主角,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几个能有你这样的运气?小演员的辛酸就不必说了,就连我这样的幕后人员,大多要从场记等中下层职位干起。这个圈子很杂,女孩子不牺牲自己几乎没得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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