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不是说明她自己也不再单纯,变得圆滑、世俗,甚至狡狯了?
母亲曾反对她来剧组,说剧组是个大染缸,进去再出来,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母亲的想法不无道理。
十七岁的苏梦非,内心渴望长大,又害怕长大。
就是因为,她害怕自己变成她所不喜欢的那类大人——虚伪、滑头、功利,不得不经常说谎,看上去无懈可击,其实内心软弱不堪。
还有,在世俗的权利与义务下疲于奔命,无休止地钩心斗角、无休止地攀比,在琐碎而繁重的日常生活中沉沦,对自由与理想的渴望停滞。
她要长大,但绝不能和他们一样。
世俗中的成功者并非她的楷模,固守成规的生活也并非她的向往。
她想要更洁净、更真实、更崇高的自我与人生,想要心灵相契的同伴,想要纯粹的坦然与诗意的归属感。
她知道自己所幻想的不过是一个人生的乌托邦。
但她不能放弃这幻想。
因为她知道,她所幻想的东西就在前方,正等待着与她相遇。
她不能放弃这信念。
6
梦非是剧组里年龄最小的人。但从剧组生活伊始,她一直表现得独立、得体,从不撒娇、扮可爱,或者对任何人邀宠。若有人主动帮她,为她提供便利,她通常选择婉拒,偶尔谨慎地、部分地接受。
任你是如花似玉的甜美小姑娘,但凡非亲非故者,没道理平白无故地宠你依你。在这方面她早熟、睿智、清醒,并懂得自制。
她遵循着所有的原则,却唯独对一人例外,那便是席正修。
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他给她的感觉就是不同的。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似乎是独独为她开放的,让她产生无来由的信任感与依赖感。
他对她的好,她总是愿意接受,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盼望。即便在很多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要矜持,要保持距离,但她就是不想与他生分,就是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内心的软弱,愿意得到他的帮助和指点。在这一点上,她拗不过自己的心,拿自己没办法。后来她想,这就是情感遮蔽理智。
自从那天赵主任说,席正修房间有干衣机可供使用,梦非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用。当然,母亲的反对早已被她抛诸脑后。她只是在想,席正修发出这样的邀请,是否会只是一句客气?换作组里任何一个别人听了这样的邀请,都不会把它当真,不会真的去使用。但她又想,若换作剧组里任何其他人邀请她,她也不会当真,也不会去使用。可她就是有种直觉,觉得席正修与她之间,是不同的,是不能用一般的俗世规则来判断的。
所以这天晚上,梦非端着一盆刚刚洗好的衣服,惴惴地敲响了席正修的房门。
席正修过来开门的时候,正拿着手机在和什么人通话。见梦非端着衣服,他并无惊讶,很自然地用眼神示意她去卫生间自行取用干衣机。
梦非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把衣服放入干衣机,按下按钮。
然后她站到一旁,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环境。她的目光扫过卫生间内每一件属于他的物品:毛巾、牙刷、剃须刀、沐浴液……某一瞬间,她忽然对自己感到一丝意外,还有一丝羞愧。她本能地懂得,一个女孩不该对一个男人的私密空间进行这样细致的打量。或许,当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喜欢另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要知道他的心思、他的秘密、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干衣机开始运作,发出机械的噪音。梦非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此逗留十分失礼,于是退出来。席正修还听电话,她想等他挂了电话,道一声谢便离开。她听到他正在向电话那端的人婉拒一项商业代言。他声音不响,温和恭谦,语气却很坚定。他的声音真好听,她听得有些呆。
这时,他挂了电话,转过来看着她,微微一笑,“听说你病了?”
“啊,没有。”她下意识地否认,同时脸飞快地红了。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请了两天病假没有出工,是全剧组都知道的事,拍摄计划也为此改了。他刚才的话并非一句疑问句,而只是一句关心和慰问。她这样急急否认是做什么呢?简直叫人浮想联翩。他一猜就知是怎么回事。这样想着,她脸更是滚烫,简直无底自容。气氛尴尬极了。
席正修微笑道:“注意休息,健康第一。”轻松化解尴尬。
梦非喃喃道:“好的,谢谢。”
静了片刻,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看着她,目光温和极了。他说:“你同学的信,我读过了。那么,我给她打个电话可好?”
什么?他真的读了信,还要给顾芳芳打电话?梦非呆住了。
席正修含笑看着她,好像在说,别这么惊讶,只是打个电话,举手之劳。
梦非回过神来,立刻拿出手机,一边拨出芳芳的号码,一边说:“那谢谢你了。你真是太好了,一点明星的架子都没有。”
席正修听了只是笑,从梦非手中接过电话。
梦非感到自己的心在激动地颤抖。待会儿芳芳接起电话听到席正修的声音,不会吓傻了吧?不会幸福得晕过去吧?不会花痴得在电话里就大喊“我爱你”吧?梦非发现自己太激动太紧张了,像是在对芳芳将要得到的惊喜感同身受。这激动和紧张还来自于某种微妙的自豪感,瞧苏梦非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能让大明星席正修给小影迷打电话,这是多大的面子,简直比考全年级第一名还要光荣。她由此暗暗感激席正修,他真的对她很好。
电话被接起来了。梦非听不见那端的声音,只听席正修在这端说:“你好芳芳,我是席正修。”
电话里似乎静了好几秒钟。梦非盯着手机,想象着芳芳如何心跳加速、语无伦次。她会笑吗?会哭吗?她一定还是吓傻了,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席正修连说了几声:“喂?芳芳,你在吗?”他的声音既温柔,又低沉,又有磁性,充满成熟男人的魅力,是任何小女生都会爱上的吧?梦非等待着。
芳芳终于说了些什么。只听席正修在这边说:“该我谢谢你,写了这么长的信,给予我莫大的支持。”他的声音带着诚恳的笑意。
芳芳又说了什么。席正修只是微笑,静静聆听。
梦非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打鼓。芳芳明天就会去学校宣传吧?席正修竟然给她打电话。她会不会到网上去晒幸福,贴出通话记录?但愿不会吧。
梦非神游着,待回过神来,只听席正修说:“谢谢,也祝你学习进步。那么,先这样了。再次感谢你。好的,再见。”他挂了电话。
呵,真不愧是有口碑的明星,多么擅长谈话,懂得控制节奏。给小朋友打电话,既亲善和蔼,又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行止周到,用词妥当,礼仪雅正,既不会叫人伤心失望,又不会给人过多希望。梦非抬头看他,冲他感激地一笑。
席正修把手机还给梦非,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几张明信片,签上名字,微笑着递给她,“芳芳问我要的,说要送给朋友,就有劳你代为转交了。”
梦非无言地接过来,面对这样一个周到的人,似乎再也无法开口说谢谢。
她低头看那几张明信片,是席正修为一个国际动物保护组织拍摄的公益广告。画面上,座头鲸跃出水面掀起惊天浪花,碧海蓝天下,人类的船只如此渺小。汪洋天地,自有大美。
“拍得真好。”她由衷赞叹。她知道他热衷动物保护,业余是个野生动物摄影师,“不过,女孩子们应该更喜欢有你本人形象的明信片吧?”
他看她一眼,笑笑不说话。
她说:“就像上次你签的那些海报和照片,她们一定更喜欢。”
他还是笑,“你呢?喜欢哪种?”
我?她一呆,想说,我不是追星族,不要你的签名照片。但心底有个细小的声音却飞快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其实如果你送我一张,我也是喜欢的,只是我太清高,自尊心大过一切。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再拍商业广告了呢?”话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呆,这有什么可问的。他是明星,光拍电影就赚够钱了,拍广告才掉身价呢。
他却淡然一笑,认真说道:“人民买不起他们亲手制造的东西。”
“啊?”她似乎没听懂。
他只笑笑,没再说话。
她想再问什么,卫生间却传来干衣机嘟嘟作响的声音。衣服已经烘好了。她转身去卫生间取衣服。
衣服从干衣机里拿出来,既温暖又松软,她捧在身前低头闻了一下,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接就可以穿上身。感谢他带来的便利。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打扰下去,于是抱起那堆衣服,对他说声谢谢,然后带上门离去。
梦非回到房间,回想着席正修刚才所说的话。他不再拍商业广告了,是因为人民买不起他们亲手制造的东西?
那些东西有多贵呢?梦非借用张姐的笔记本电脑上网,在搜索引擎中键入某高端服饰品牌的名称。她看到席正修曾经代言的牛仔裤,平均每条售价200美元。她继而搜索一些信息,在工厂制造这些裤子的工人每天工作10到12小时,每小时工资不足80美分。
越来越多的外商到贫困地区开设工厂,美其名曰:为赤贫者提供工作机会。外商们付出极低的薪酬让赤贫者为他们工作,工人的收入仅够维持生存,却买不起他们亲手所造的东西。那些东西被标上极高的价格,运出国,卖给能够买得起它们的人。资本家从中获得巨大利润。而那些日夜辛勤工作的工人们却要面对家乡无可复原的环境污染与资源流失。这是中学生都懂得的有产者剥削无产者的浅显道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都认为这样的事情合情合理。有些人认为这样的事情离自己很远,与自己无关,还有些人虽然不认同这样的现象,但觉得凭一己之力,也不足以改变什么。
没想到,席正修这样一个先天优越、不愁功名利禄的人,竟关心民间疾苦,愿意牺牲自身利益,坚持自己所认可的正义与公平。
梦非叹息一声,合上电脑。她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哽咽。
凭一己之力,或许无法带来大规模的转变。但遵循内心的善意去做事,去关怀弱者,总是高尚且正确的。
7
这天晚上,张姐突然问梦非:“你是不是喜欢席正修?”
梦非忙说:“没有没有。我喜欢一个丹麦诗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梦非翻箱倒柜地找出mortensen的诗集给张姐看。
“呵,全是英文啊?”张姐笑着,“我可看不懂。”张姐的笑容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一本正经地否认。
又过了一会儿,张姐说:“话说,席正修模样真好,又有内涵,又不浮夸,谁不喜欢呀?组里每个女孩子都喜欢他。”
梦非看着张姐,没有说话,眼睛分明在问:张姐你喜欢他吗?
张姐笑着说:“大家都喜欢的人,凑个热闹一起喜欢喜欢,又不认真,碍什么事?但若论及恋爱、婚嫁,又是另一回事了。”
梦非似懂非懂地看着张姐,不明白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张姐又说:“年轻的时候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掏心掏肺地爱一场,是好事,却也是坏事。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这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自己认为最好的人,就再也看不上其他任何人了。而那个所谓最好的人,却是个不可能的人,这不是要了命吗?天上的星星是漂亮,但摘不着怎么办呢?女孩子得学聪明、切实际,别白白浪费青春,耽误前途。”末了又叹息一声,“张姐年轻时就是吃了这种亏。”
正文 第14章 梦中为欢几何(3)
梦非听着,没有做声。都说剧组里个个是人精。她的一点小心思,张姐恐怕早知道了。再说,一个十七岁姑娘的心思,有什么难猜?谁没有十七岁过?梦非想,以后更需谨言慎行了。并且张姐的一番忠告不无道理,仔细想来,句句中肯,是只有母亲才会对女儿说的那种大实话。
第二天,张姐做好了新一期的拍摄计划单,发放到各部门。
全组的工作氛围瞬时就紧张起来了。很快要开始拍摄最重要、也是最艰苦的雨夜攻城戏——敌军包围孤城月余,城中粮草耗尽。敌军趁大雨之夜突然攻城,双方在城墙上展开一场殊死之战。
这一战是整部电影的重头戏,精彩的动作场面以及煽情段落都集中在此。二十五分钟的戏,数百个镜头,实际拍摄的素材可能需要上千分钟。整个场景的拍摄周期为二十天,每天都将昼伏夜出,所有的演员都要在洒水车下工作,这对人的体力、耐力、健康状况都是极大的挑战。
老剧组们都知道“雨、夜”意味着什么。从这天起,现场的嬉笑怒骂明显少了,而吃盒饭的劲头似乎都大了不少,人人都在为自己节约精神体力,颇有些长点膘好过冬的意味。梦非留意着这些变化,暗自唏嘘。
气氛变化得最明显的要数每天的例会。例会由主创人员和各部门部门长参加,本是用于讨论第二天的拍摄计划,近日来却渐渐演变为群体吵架。
雨夜攻城的戏开拍的前一天,费导斗志十足,在会上大作动员,最后说:“明天我们要尽力把计划中的19个镜头拍完。”
摄影师看着计划讪笑,“拍电视剧哪?”他意指计划做得脱离实际,进度太快,没有可操作性。
费导说:“我们要尽力把这些镜头拍完。”
摄影师说:“拍不完。”
“是很困难,但我们要尽最大努力……”
“说了,拍不完。”
一阵静默。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夜拍19个镜头的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费导心态焦虑可以理解,摄影师如此戏谑且强硬却有些反常。
费导不悦,沉默下来,气氛严峻。那边,执行制片借机与置景师说起另一事来打破僵局,“昨天给你们的那15个工人……”
话刚起头,置景师就打断,“10个工人。”
执行制片说:“对,就那15个工人……”
置景师再次打断,“10个工人。”
执行制片几乎丧失耐心,“行了,我的意思是,一共15个工人,给你们置景组10个,美术组5个,就算一个部门,共15个。”
置景师一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两个部门。”
众人都憋着,想笑又不敢笑。饶舌半天,正经事一句未谈,只揪着无意义的问题针锋相对,彼此撒气,当真滑稽。
置景与制片眼看要吵起来。置景师说执行制片脑细胞的数目大约是个位数。执行制片说置景师跟女友闹分手无处泻火就拿同事出气。
众人终于忍不住哄笑起来。费导皱皱眉,咳嗽几声。大家安静下来。
如此开会,简直毫无效率可言。每个人都不过是在把自身的压力通过争吵转加至他人身上,彼此传递的都是负能量。梦非无奈,暗自叹息,有这开会的工夫,倒不如让大家各自回房睡个饱觉。
隔着大圆桌,梦非忍不住去看席正修,想看看他对此情此景的反应。
和往常一样,在这种会议上他是不发言的。此时他静静坐着,脸上是惯有的淡漠神情,目光温和沉着,微有倦意,唇角一抹微笑掩饰着内心的傲然与不羁。
梦非暗自轻叹,见过费导发怒,见过制片人、制片主任、摄影师、金副导演发怒。剧组工作压力大,几乎每个人都会发怒,并且每个人只要一发怒都会流露出一股鲁莽的孩子气,哪怕是五六十岁的男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总觉得席正修特别成熟稳重,因为他从来不发怒。梦非不由得好奇,可有能叫席正修生气动怒的事情?可有他真正在乎的事情?
小小剧组也是一个微型职场,生存需要智慧和涵养。然而,那真正从容淡定、温良大度者,或许也有高傲并置身事外之嫌。
回过神来,梦非发现场记姐姐在一旁推她,“散会了,还不走?”
呵,走神走得连导演宣布散会都没知觉。梦非羞愧一笑,恍惚地站起来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会议室。
化妆师在一旁笑,“非非老发呆,又在脑子里做数学作业吧?”
几个人都呵呵笑。梦非也跟着笑,心里却在恼自己,都说了要慎于言行,就这么开了一会儿小差,就被人抓现行了。
这么想着,她甩甩头,打算回房间后做一大张数学模拟卷,做到脑袋短路、精疲力尽,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再想,倒头昏睡过去。
让疲劳杀死欲望。
8
雨夜攻城的戏开始拍摄。外景地是一座旷野上的废弃古城。城墙依山而建,断壁残垣经修砌已然恢复古貌,颇有传奇色彩。
拍摄进度紧张,每天都黑白颠倒。消防车被借调来洒水制雨。
冬季本就昼短夜长,全体人员昼伏夜出,在野外十几小时不眠不休地工作,一刻不能偷懒懈怠。每天都要工作到天色泛白才收工回宾馆。
因拍摄难度大,时常不顺。费导越来越严苛,经常发脾气。
大家都累到极限,情绪涣散,牢骚不断,抱怨气候恶劣,抱怨工作时间长,抱怨睡不够,抱怨导演的坏脾气。整个剧组充满唉声叹气。
梦非想,这就是张姐所说的“罪还在后头”吧。
然而,如此境况下,也不乏乐观的人,比如场记姐姐,总鼓励大家,“坚持坚持,再苦的戏,迟早也会拍完的。”她说,“我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
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在艰难时日,这样一句话实在鼓舞人心。芳龄二十四的场记姐姐口气俨然已是刀枪不入的老剧组。
是夜,冬至,寒风四起,整片旷野沉入幽蓝夜色。
拍摄至凌晨两点,停工小憩,洒水车关闭。制片部门发放消夜。
为节约用电,现场大部分灯都关闭,整个片场只亮一台升得很高的探照灯。在野外,一切用电都靠一辆随行的发电车。在黑暗寂静的旷野,发电车轰隆隆作响,探照灯打亮半壁城墙,犹如科幻电影中的场景。
消夜是肉包子,一人一袋,每袋四只。梦非从不爱吃肉包子,偶尔能完整吃掉一只也是在饥饿时。但人在寒夜工作,状态毕竟不同,因为饿极了也冷极了,她竟把四只肉包子全数吃掉。夜色中,冷风呼啸,气温接近零度。包子迅速冷却下去。她吃得很快,吃到最后一只的时候,也已经是冰凉的了。
吃完消夜,梦非靠着城墙休息,望着远处那台高高升入半空的探照灯。那样圆圆白白的一摊光,多像一只人造的月亮啊。白晃晃的光芒下,剧组人员是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剪影,疲劳让那些剪影都没了坐相、站相。
却唯有一人,站在“月光”下抽烟,仍是那样挺拔的一个身姿。
席正修穿着厚重的铠甲,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制片组给他的大毛巾被他分给了群众演员。想来是他身上的戏服太厚,已无必要裹毛巾。
她看着他英武帅气的身姿,在“月光”下几乎是一个剪影,却如此伟岸泰然。情不自禁地,她站起来朝他走过去,站到他身旁。
他转过来,看到这个少女,穿着一袭公主的洁白长袍,头发湿漉漉地垂着,一张脸朝他仰起,皎洁剔透,却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泥和水迹。
他凝眸看着她,一时恍惚无言。虽知道是戏妆,却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一点污泥。
他身材高大,她只到他肩膀。她抬头看他,眼中忽然有了晶莹泪光。
怎么了?他的眼神在询问。她从未这样直视他。这个寒意逼人却如梦似幻的夜,让她变得与平日有所不同。
她的眼睛深情而美好,藏着某种探索的勇气。
“我……想听你的故事。”她说。
说完她自己也稍稍一愣。这是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吗?竟然就这样说出来。在如此梦幻的一个夜晚,他是否会愿意对她倾诉?
他沉默着。她这样说,他并不意外。他知道她一直好奇,对于那个他没有说下去的初恋的故事。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对人说起那件事。
但这的确是个有些不同的夜晚,他能够感觉到。他的身心似乎也有了某种依靠和倾诉的需求。仿佛一个旅人,长途跋涉太久,体力透支太多,已到极限。或许歇一歇,释放压抑太久的感情,才好振作精神,继续上路。
他重新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放眼望向远处无尽的黑暗。烟雾在白茫茫的光束下弥漫成一片,悠悠上升,慢慢牵引出遥远的记忆与情愫。
“月光”如此皎洁,几乎能照亮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秘密。
9
女孩的名字叫虞夕颜。那年,他们在高中相识。
他是天才尖子生,理科奇才,有英伦血统,长得高大帅气,受众多女生爱慕迷恋。而她,是相貌出众的邻班女孩,公认的校花。
她是个性少女,聪明但不用功,成绩有偏科,不善语文、历史类文字背诵类课程,却是少见的理科有天赋的女生。她与他一起被学校选出去参加奥数竞赛。这一对金童玉女,是队友,亦是竞争对手。
他说,至今记得两人一起补习的时光。放学后,在阶梯教室里留下来,一起听竞赛老师的辅导,解散后仍迟迟不走,凑在一起讨论并钻研难题,有时为一道题争执到天黑。
一个是英俊聪明的男生,一个是个性独特的校花,又是一对数学奇才,天天在一起学习讨论,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早恋。
十七岁,他们的恋情全校皆知。
老师们对他们早恋不予置评。两人一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亦从不在校园里有不妥言行,私下感情发展又非口头教育可以阻止,索性随他们去。
至于同学,都把他们传为佳话,偶有诋毁的,也不过是求而不得,因妒生恨。直到悲剧发生的那天之前,他们一直是同龄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后来他回想起所有的事情,从那个果一点一点往前推导那个因。他最终发现,悲剧的源头或许只是他的一次错误。
又一次的国家级数学竞赛。入场前,他们还在讨论一道难题。两人有不同意见,争执未果。后来,试卷中真有同样的题目出现。他犹豫之下,认为她或许是对的,用了她的解法。而她,则选择相信他,用了他的解法。
结果证实,他的解法是错误的。而她才是正确的。
他荣获佳绩,获得保送著名高等学府资格。而她失利,名落孙山。
那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场考试,那是至为关键的一道大题,那是改变两人生活轨迹的一处命运分岔口。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无法释怀,无法原谅自己,竟会在这关键的一题上犯了错误。
她本是对的,她值得拥有荣誉和奖杯,值得进入最好的高校。
是他害了她。
可她只是微笑,对他说,这都是命运。
是否很可笑?他问自己。只是一道数学题,便决定了两人一生的命运。是否不值得原谅?整个悲剧,只源于他在比赛前算错了一道题。
十七岁之后,他再也不碰任何与数学有关的东西。
而那一天,他却为梦非破了例。
10
已是凌晨三点,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一天中最冷的一时。
她站在他身旁,看着他沉默的身影。整个宇宙,只有那一盏“月光”照亮眼前一寸一寸的黑暗。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仍是一个剪影。可他身上永远属于少年的那部分在她面前清晰起来。
她心里希望他能说下去,但他没有再说。
现场开拍了,他的讲述中断在此。
那年之后,我再未碰过任何与数学有关的东西。
她被这个故事紧紧抓住,为已经浮出水面的部分叹息,为仍然深藏在水底的部分战栗,为那个未知的悲剧而伤感,为他的破例而惶惑感动,为自己竟成了这故事的一部分而本能地恐惧。
她想听下去,又怕听下去。
大雨瓢泼。上万敌军黑压压逼近孤城。
马蹄声轰然踏踏,雨声隆隆,整片大地都似在震动。
城中妇孺紧搂着彼此,在黑暗中不能成眠,睁着惊恐的眼睛,听着城外的动静。李将军率领余数不多的卫兵坚守城墙,誓死退敌。
费导对这场雨夜攻城戏看得很重,每一处细节都不放松。
从特写到全景,从演员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到服装、化妆、道具的真实感,他都要求做到最好。雨戏拍摄尤为艰难,演员身上淋湿的衣服时间一久便会渐渐变干。费导一旦发现哪个演员身上衣服不够湿、不够真实,便会立刻要求他再去洒水车的龙头下喷湿。
再是为人正派的老导演,毕竟也是电影行业的江湖客,看重影片的效果远甚于顾惜演员。对任何一个导演来说,演员终究只是工具。
哪怕是席正修这样的名演员,也不得不在导演的指挥下,反复去水枪下淋水以求逼真“雨夜”效果。
正文 第15章 梦中为欢几何(4)
冬日寒夜,即便穿了保暖内衣和防水衣,依然冻得浑身发僵。梦非同样受罪,本欲叫苦,见“将军”沉默忍耐,亦学样不发一言,只专注于工作。不知不觉间,她已从他身上学到美德。
席正修工作十分敬业,从不抱怨,亦不倨傲,有时拍全景也不用替身。
制片组鞍前马后,给主演们递毛巾、送姜汤,后勤工作及时到位,也算弥补了导演只专注艺术而忽略演员感受的亏欠。剧组便是这样运作。
又一组戏开拍,李将军指挥弓箭手退敌,嗓子都喊哑了。
若翎公主冒雨踏上城墙,观望战事。将军发现公主,急忙将她从城墙上拉下来。一支箭几乎擦着公主的脸颊飞过去。
“公主,此处危险,请速回避。”将军令身边副官带若翎退下城墙。
她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她是在表演,又不是在表演。此刻她的震惊是真实的。就在刚才他拉住她手的时候,她发现他的手竟然那么烫!
他怎么了?可是发高烧?但他没有流露丝毫不适,嗓音虽然嘶哑却依然沉着有力,武戏动作也全都逼真到位。
终于拍完这个镜头,得到片刻小憩。
梦非远远望见席正修走到监视器旁坐下,以手抚额,露出疲态。她心中一紧,走过去,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
他发着高烧,竟然一声不吭。
现场人人忙着各自工作,一时无人注意到大明星身体不适。席正修的助理这天又恰好请假返城。
梦非将情况告知费导。费导很吃惊,上前询问,席正修却只微笑,“没事、没事,可以坚持。”他的敬业精神在行业内有口皆碑。
费导与副导演紧急开会核对进度。计划表中最重要的局部镜头都已拍完。费导当即决定,让主角先行回去休息,余下人马拍摄攻城的全景镜头。
制片组当即调车送梦非和席正修回宾馆。
11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车内暖气充足。席正修靠在车座上闭目休息,十分疲累。席正修拍戏时精神高度集中,撑着一股劲,并不察觉病痛,而此时到了温暖环境中,突然松弛下来,方才觉出高烧厉害,人犹如被摧垮一般。
从外景地到宾馆,车程将近一个小时。一路都是荒郊。车里是黑的,车外也是黑的,只有车灯前方几十米的路被罩在微黄的刺眼的光晕中。
车的后座一片昏暗。梦非感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
她惊得一动不动,脑海中飞快地跳出一些模糊的字词,却无法连接成有逻辑的句子。她吓傻了,一时无力思考,慢慢转过脸来看着身边的人。
席正修也一动不动,盖着大衣靠在座椅里。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那滚烫的大手既有力又虚弱,既霸道又温柔。
他怎么了?她看着他。是太难受了,需要得到她的安慰?还是怕她担心,给她安慰,让她别紧张?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这样握住她的手,含义远远超越了上述两种情况。
他一直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昏迷中。他是故意把那双明亮的眸子藏起来吗?闭着眼睛,就省去了许多问答、许多解释。他握她的手握得那么自然,那么不动声色,仿佛两人之间早有了约定。仿佛什么都不用说就彼此懂得。
这些日子以来埋伏在两人之间的暗涌终于在此刻喷发。
如果说在某一瞬间,有些一直混沌的事物忽然明朗,有些一直让人说不清的情愫忽然可以被命名,有些一直无法解释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那么此刻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梦非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忽然清楚了。
但又不是。仍有那么多的不清楚。一股哽咽涌上她的喉咙,她来不及去感知更多,来不及去分析现状,只知道那只紧握着她的手此时热得像团火。她觉得自己也像发烧了一般,心跳急剧加快,脸热辣辣地烫起来。
这样的拉手是不同于戏里的。戏里,他们拉过多次手,还有过更亲密的行为,在灯光下,在摄影机前。但这样暗中的、私下的、没有旁人眼睛目睹的拉手,性质是不同的。这不是将军在拉公主的手,于是这动作就成了妄为。
她知道自己仍然很清醒,却又有一层懵懂。她感到微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