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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惧,又有微微的快乐。她害怕他这样胆大妄为,同时又为之着迷,并期待下文。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期待,于是产生了罪恶感。

    她忍不住去想,谁该为这件事的发生负责?需要负怎样的责?她又想,他这样一语不发地紧握她的手代表了什么?这样一个昏睡中的他、一个不清醒的他,是否能代表真正的他?这样的拉手是什么性质的?该做何解释?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做出任何解释了。可她又需要怎样的解释呢?

    车在夜色中的城郊小路上飞驰,周围都是昏暗的。她感到自己时而清醒,时而迷茫,时而痛苦,时而甜蜜。罪恶感在上升,体内的血液几近沸腾。他的热量通过那只手传导给她。她忽然有了一种向往,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奉献的向往,一股渴望知道事情下一步会如何发展的激丨情。

    今夜就跟随他去了吧,他想要怎样就怎样。她靠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12

    车在宾馆门口停下。两人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恍惚地怔了怔。这一场夜奔,仿佛已经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

    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灯。一瞬间,他们双双掉回某种现实。手和手一下子松开了。车门被打开,她扶着他下车。他仍然虚弱,但经冷风吹面,神智骤然清醒。一下车他就松开了她,不再与她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司机道声晚安,把车开走了。他们两人穿过宾馆大厅,走进电梯。

    没有人说话。小镇宾馆的电梯破旧狭窄,灰白的日光灯嘶嘶跳闪,有惊悚意味。泛着陈旧光泽的不锈钢门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缓缓关上。

    逼仄的空间里,他们挨得这么近,在这么清醒的状态下。

    这是第一次,他们这样单独地直面彼此,在一个私密空间里。平日拍摄时众目睽睽下的搂抱不算;那天她去他房间找他签名与他聊天也不算;甚至刚才在车上,他在黑暗中紧握她的手都不算。刚才还有旁人在场,他也并不清醒,一切都是不作数的。而以前,他们彼此都是另一重身份,至少假扮着另一重身份,不像此刻,他们面对面,清醒而无法回避。小小的空间里忽然有了巨大的张力,性别的张力。

    这么静,又这么近。他们找不到彼此的目光,只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彼此的气场。他们像两只忽然陷入绝境的小动物,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也不知该拿对方怎么办。

    他们就那样静静站着,略有僵硬,对一切都无知无觉,过了许久才同时发现楼层的按钮一直都没按过,电梯一直在一楼停着。他们又同时伸手去按。

    手指和手指碰撞在一起,带起一波激流。这和先前长时间握着又是不同的。这闪电般的碰触,这想要躲闪却无可躲闪的碰触,带来另一种陌生而微妙的感受。慌乱中,她抬起头,仍找不到他的目光。他的手比先前更烫了。

    电梯摇晃着上升,终于到达。门开了,他们走出这封闭的空间。

    梦非慌乱地喘息着,陪他走到了他的房间。

    跟组的医务人员都还在拍摄现场待命,宾馆里没有人手。她在他的房门口,犹豫了短短一瞬,忽然决定留下来继续照顾他。

    他什么都没说。她陪他走进去。身后那扇房门却一直敞开着,开得笔直笔直。大冷的天,像是谁都忘记了关上它。他们对某个原则心照不宣。

    他脱了外套躺在床上,忽然乖顺得像个孩子。

    她慢慢松弛下来。他们的角色又变了。此时,他是一个病人了。他完全像一个病人了。病人需要被照顾。病人的身份遮掩掉了许多其他的身份。现在,她是他的看护者了。看护者和病人的关系冲淡了其他的关系,冲淡了性别的张力。在这层正大光明的、无懈可击的关系中,许多禁忌可以被忽视。

    她为他掖上被子,在他嘴里放进体温计,在他额头上敷上冰毛巾。他一直默默无言,只是看着她。他一动不动,但所有的感情都在那双眼睛里。

    她像个小大人,忙忙碌碌地操持着,烧开水、换毛巾、泡板蓝根,又去自己房间拿来母亲给她带的甜橙,洗净后一片片切好放在果盘里。

    她不能停下来。她必须不断地找事情做,以此来躲避他的目光,来维系看护者与病人的这层关系,来削弱两人之间渐渐暧昧的气场。

    她不仅手上要忙着,嘴上也要忙着。

    她说:“你烧至三十九度,有感冒症状,需要休息几天。我会问张姐,能否把这周的拍摄计划更改。”

    她说:“药要按时吃。甜橙我帮你切好了,补充维c可加快康复。”

    她说:“一壶热水放在桌上了。电话在这里,有急事拨零,呼叫服务台。”

    她装出小大人的老练样子,细细叮嘱,不让自己停下。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种看护者与病人的关系就会瓦解,他们会落入另一种境地。她也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个小大人形象就会毁灭,她会恢复成内心那个惶惑无助的少女。她害怕他会在这时说出什么话,而那个少女根本无法应对。

    一句话,只要他说出一句温柔的情话,她一定当场缴械投降。

    而这一切他又如何不明白?即便他烧得神智迷糊,仍是看得懂她。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一切都安顿好了。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再不走就不合情理了。但她仍然待在那里,四处观察还有些什么事情需要她来做,还有些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她留在这里,哪怕多一秒钟。

    她伸手去试床头柜上那杯热水的温度,已经刚好能喝了。她又想,需要一根弯头吸管,这样他不用起身也能够喝水。

    她拿起电话,想询问服务台。

    他却突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正迎上他的目光。他没有说话,但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的微微的霸道和专注让人心悸。而眼底的温情却渐渐浓厚起来,像在无言地对她诉说着一个秘密。她慢慢放下了电话。

    他温柔而沉静地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放下一切,停顿下来。

    她被他握住手,脑海中是一片宁静的混沌。少顷,她轻轻抽动一下手,不能挣脱,便由他一直握着。他的手掌是滚烫的。她心里慌得一塌糊涂。

    她知道,这一刻他们都是清醒的,在某种意义上,前所未有地清醒。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流露过一丝软弱与渴求,一贯温和而冷静。这个夜晚,病痛和高烧削弱了他的意志,击溃了他自持的力量。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微微湿润,褐色的瞳仁迷离而忧伤。他们静静注视着彼此,目光与目光间,沧海横波,激流跌宕。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好似已说了千言万语。

    恍惚间,她感到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让她不由得想靠近他,甚至想在他身边躺下。她感受到这直接而单纯的欲望。

    她被自己吓住了,几乎鲁莽地抽出手,霍然起身,匆匆说了句:“药在桌上,记得吃。”然后快步离开房间。

    她走到外面,关上门。门咔哒一声锁住后,她手扶门把呆立在原地,一时无法动弹,只能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她一直努力支撑自己,但刚才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

    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便会犯下滔天大罪。

    13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一路走回了房间。

    一个她从不敢奢望的壮阔世界正在缓缓展开,迷雾中隐隐透出的,是神秘的爱情的轮廓,真正的爱情。

    她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理智上却不敢去承认。因为她知道那些禁忌,也知道许多故事从开头就注定了结局。

    她试着回想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开头只有好奇。好奇生出了仰慕。仰慕生出了欲望。欲望生出了羞耻。羞耻,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曾经,她在心中呐喊,生活毫无起伏,毫无意义。如今,起伏来了,意义也来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切她是否真的敢要?

    回到房间,她倒在床上,怔怔地回想着先前的事,从片场,到回程的车上,到他的房间,每一秒钟都值得回忆。

    两人之间那若即若离、欲发又止的感觉让她内心无法安宁。

    她按捺住拿起电话打给他的念头。

    问候、安慰、叮嘱、无关紧要的话语,或者,直截了当的表白。不,都不可以。多么幼稚,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她不能去说那些。他也不会要听。

    许多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许多话语,从一开始就不必说出口。

    她翻过身来,从床头柜上扯过一张纸,趴在枕头上写下词句:

    迷失的魂灵

    在梦里见到他的眼睛

    戴着枷锁的心

    是一颗正在死去的恒星

    她将纸张放入铁盒。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场记姐姐说过的那句话: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

    是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苦难。同样,也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只是一个剧组。他们都只是演员。

    有聚时,也必有散时。

    想到这里,她难过起来。

    正文 第16章 日暮苍山城破(1)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只觉得,与她接近,让自己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愉快。

    或许是最初那一声“叔叔”给了他错觉,让他觉得一切都是安全的。他只把她当成小孩子、小妹妹、小搭档,默默地关心她、守护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开导她、安慰她。两个人就这样渐渐走近了。

    或许是一种友谊,他想,年龄相差十二岁的两个人之间也是可以存在友谊的。可是,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吗?如果一男一女在最初相逢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们就不会一步步走近。如果他们对彼此有感觉并真的一步步走近,那他们之间产生的感情就绝不是友谊。

    戏内,一场场生死不渝的海誓山盟。

    戏外,一场场若无其事的笑语言欢。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波澜不兴的平静湖面下,隐藏着怎样的壮阔天地。

    又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在蒙蔽着自己,迟迟不去面对内心的真相,不去面对自己对这个十七岁女孩的真实感觉。

    年底,影片《破城》的拍摄进程与花絮在娱乐新闻中频频出现。

    娱乐记者采访导演费正魁,同时要求主创人员合影,加强宣传。

    费导很高兴,拉来他的男女主角一起面对镜头。他自己站在中间,一边一个地搂着苏梦非和席正修。镁光灯频闪。

    经过数月剧组生活的打磨,此时的梦非已相当老练。当记者问到任何与席正修有关的问题时,她都平静自控,避重就轻,丝毫不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感受。娱乐圈的记者那么精明老道,只愁没有花边新闻可写。只要让他们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便可以添油加醋、大肆渲染。此时,梦非像个真正的演员,对着镜头从容地回答、得体地微笑。席正修脸上也是同样的微笑。这种微笑很标准、很安全,毫无破绽。他们藏起心事,做足了戏给这些相机镜头看。

    他们都是好演员。有谁看得出在他们心底悄悄燃烧着的火焰?有谁看得出她的心已被点燃,已被灼烧得快要融化?他们暗恋着彼此,却都很彷徨,不知如何面对心中那团火种。是去熄灭它,还是任由它燃烧?

    燃烧并非罪过,但会带来后果。那后果,他们未必承担得起。

    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数的阻力,让彼此都痛苦不堪。

    他们的官方合影被刊登在报纸与杂志上,又被放到网络上四处转载。苏梦非的知名度火速提升,那个微博账号已拥有百万粉丝。

    顾芳芳发来短信,对梦非说:看到照片了,你真漂亮。

    此时的梦非内心翻涌着各种滋味,已无力对答芳芳的这类短信,只回复了一句:生活常常不是我们在表面看到的样子。

    芳芳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梦非对着手机屏幕呆了半晌,无声苦笑,无法作答。

    她甚至想,若是她对席正修的暗恋被曝光,或者他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让两人的关系明朗化,哪怕被全世界知道,哪怕受千夫所指,也好过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前者只是需要勇气,而后者,却是温火慢慢地煎熬。

    从他发烧那夜算起,时间已过去了一周。

    在这一周里,梦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可她又说不清这变化是什么。只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受萦绕心头,令她感到担忧。

    终于,她知道了变化是什么。在拍摄现场,除却演戏,他们不交流了。他似乎在刻意躲着她,避免同她过多接触。而她自己,似乎也在刻意回避他,从不正面对他投去目光,仿佛怕着什么、躲着什么。仿佛一个无言的约定,他们在公开场合不再聊天了,连目光的交会都没有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个哑谜,一场不知由谁挑起的角逐与对峙。

    一周过去了。第二周又过去了。时间一久,梦非沉不住气了。

    他似乎真的打算就此疏远她,并对那晚在握住她手的事情保持沉默,不做任何解释。在梦非看来,这样的沉默显得有些无耻。

    他似乎已经把那件事忘了,又像在说,有什么可解释的?那晚我烧糊涂了。

    梦非知道,席正修心里是有她的,如此疏远显然是刻意为之。他在害怕什么,回避什么呢?

    然而,最让梦非难过的是,这样的隔绝对席正修来说似乎不算什么。他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甚至偶尔还会同组里的其他年轻女孩谈笑几句。可她做不到他那样潇洒。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满腔心事不知如何排解。

    她不由得伤感。他比她大整整十二岁。她还未成年,他已到而立之年。她知道他喜欢她。可这种喜欢,是一种禁忌。更何况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职业和身份让他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轻易展露自己的内心。他对待一切都太过理性。这份感情注定是被束缚的、被压抑的。

    十七岁的梦非,从来不知道人生还有这样的痛苦和烦恼。来这个剧组之前,她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数学试卷上的三道大题。

    她不知道该拿这种情绪怎么办,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她告诉自己,必须戒掉这种烦恼,戒掉他。她不允许自己身上出现那些小女生的陋习:妄想、善妒、黏人,什么都要问清楚为什么。

    她应该潇洒。他不理她,那她也不要去理他。

    既然他不主动说话,那她也绝不主动说话,除了拍戏,绝不要和他有半分的私下交流,语言的、眼神的、气场的交流,都不要。

    要学习他的样子,将情感与理智割裂开来。

    为了让自己能够坚持,她和自己玩一个游戏:一天没有主动理过他,回来就在日历上把那个日子涂黑,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日历上的黑圈圈涂到第七个,她熬不住了,却又不想放弃已有成就。

    梦非就这样患得患失,进退维谷。直到她开始用“小时”来记录,分分秒秒地忍耐。这克制如此辛苦,几乎要耗尽她全身的能量。

    只为维系那一点可笑的自尊心。

    2

    元旦,剧组放假半天。

    制片组为鼓舞士气,晚上包了宾馆餐厅的场地,开新年舞会。

    难得有机会打扮,组里的姐姐妹妹都约好穿晚装出席。

    梦非向来朴素,从不为吃穿花心思,自然没有合适的衣裙,准备就穿牛仔裤和t恤出席。同屋的张姐拿出两件晚装给她看,一件绛色,一件黑色。

    “选一件吧。”张姐递给她,“舞会不穿裙子怎么行?”

    见梦非犹豫,张姐笑,“我猜你喜欢黑色。就从未见你穿过红色的衣服。”

    梦非抿嘴一笑,没说话。张姐说中她心事。

    张姐又说:“我还敢穿红戴绿呢,你才多大,怎么就喜欢黑白灰?”

    “要不你试试这件红的吧,艳丽活泼,衬你肤色。”张姐把那条绛色裙子放到梦非身前比划。梦非个子和张姐一般高,张姐的束身晚装给她穿正合身。

    梦非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抹红裙衬得她皮肤雪白、长发乌亮。

    真是漂亮,她心里暗叹着,又惊讶张姐竟会在外出拍戏的行李中放进如此时髦的衣裙,就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舞会。三十七岁的张姐常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挂在嘴边,显然是没少为此吃苦头,却还这般起劲地张罗衣饰行头,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任何约会或艳遇。

    梦非笑着把裙子还给张姐,“我还是穿那件黑色的吧。”

    餐厅的桌椅重新摆放,稍稍布置,改头换面,真像个派对。姑娘们都打扮得十分俏丽,个个袒肩露背。

    梦非穿着黑色晚装出来的时候,人们纷纷惊讶打量。

    她化了些淡妆,盘起了头发,穿一双半跟鞋,配那身黑裙,突然变成了大姑娘。哥哥姐姐们都逗她,“呵,这是谁呀,哪儿来的小美人啊!”

    难得在不工作的状态下相聚,大家格外放松。

    喝了几杯酒,赵主任提议大家玩一个游戏,叫作“真心受不了”,让大家对剧组生活的各种艰难与不满公开抱怨,敞开抱怨。

    赵主任在这行干了三十多年,太知道剧组生活是怎么回事了。拍戏拍到这份上,每个人都积攒了很多疲劳和怨气了。而疲劳和怨气很容易转变成别的东西,转变成消极怠工、寻衅滋事,转变成混乱而麻烦的男女关系。与其让坏情绪藏着发酵,倒不如借此时的欢乐气氛,让大家通过游戏形式把不满都发泄出来。发泄完了,往后少些麻烦,提高工作效率。

    游戏的规则是,被抽中的人必须说几句抱怨的话,不说不算过关。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这里的恶劣气候,皮肤都毁了。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永无止境的开会,听导演团的先生们研究这研究那,深夜十二点还不解散,第二天六点又要开工。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长期的户外生活,像野战军一样,随地坐,随时睡,风餐露宿,睡眠不足,拍山上镜头时还要负重爬山。

    有人说,真心受不了拍夜戏,黑白颠倒,废寝忘食,内分泌紊乱。

    忽然轮到梦非,她想了想,“第一次参加剧组拍戏,虽然碰到了许多不曾想到的困难,但细细回忆起来,也有许多不曾想到的快乐。”

    她娓娓说下去:“比如那晚,我和张姐还有导演组的姐姐们在屋里用电磁炉煮火锅,突然停电,大家围坐在一起,在黑暗中一边聊天,一边等电来,全然忘却了疲劳和第二天的工作任务,那一刻十分美好。

    “还有,那天在河滩,有人在我的书包里悄悄放进一块石头,拿出来看,上面有美丽的花纹,不胜欢喜。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是谁放的,但还是谢谢你。

    “还有,有天刮大风,和大家一起领了饭,瑟缩地躲在城墙后面吃,冷得舌头都要冻僵了。可现在想来,也是一番新奇的体验。

    “还有航拍那天,没有我的戏,我和导演组的姐姐们躲在临时搭的小草棚里。大家都很冷,只有一杯热咖啡,大家传着喝。

    “这些全是美好记忆,带来内心微小但珍贵的喜悦与感动。剧组生活教会我许多东西:独立、互助、分享,还有在逆境中如何调整心态、寻求平衡,凡事看到积极一面。其实剧组生活并不缺少快乐时光,只需用心感受。”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说完全场静了一瞬,随后很快有人鼓起掌来。

    “非非说得好!”费导第一个赞叹。

    “是,看看人家对生活的体悟。”

    “咱们这些老剧组都油了,麻木了,只会抱怨。”

    大家议论并赞叹着。

    梦非有些腼腆,微笑着颔首不语。先前只是顺着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说完才对自己忽然间敞开心扉感到惊讶。心里有真情实感,表达便不是困难,即便有那么一点孩子气和学生腔。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还私藏了一部分——与席正修有关的记忆才是她心中最美好的感悟,但那些她不会说出来。

    此刻,席正修就坐在不远处。在她心目中,她与他还在冷战。所以这时她也不去看他,只用余光感受着他,想知道他对自己那番话的反应。

    他无所表示,仍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却似乎在默默微笑。

    乐声悠然,微醺的人们纷纷步入舞池。

    席正修这天难得没有穿黑色衣服,而是穿了一件米色衬衫,配浅灰色卡其裤。他的打扮既端庄又不失活泼,衣裤都修裁得极为妥帖,勾勒出他高大健硕的身材。远远看去,是肩宽腿长、优雅潇洒的一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成熟男人的魅力。

    席正修在组里素来是低调谦和、行止周到的,并无明星架子。但因其性情稳重、寡默少语,自有一种威严,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然而这晚,组里好多姐姐妹妹趁着气氛火热,便互相壮胆去邀请他跳舞。

    他也是难得表现得如此亲和,一直面带微笑,谁来邀舞他都答应。

    梦非远远看着他。他与那么多女孩共舞,愉快而洒脱,眼神、动作、谈吐,一切都让人那么舒服。原来他随时可以变为派对高手,对人施展魅力,让人想入非非,却又无法更进一步,简直无懈可击。

    梦非始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颗心被痛苦地牵动着。

    真是一场热闹的舞会。人人有说有笑,唯独她失意独坐,心中无限伤感。这个人人都爱的男人,已经许多天没有主动理过她了。她输给他了。

    他是个大人,而她还是个孩子,所以她当然会输给他。感情这件事,谁先认真了,就给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还是个孩子,孩子是容易认真的。她当然会输给他。

    苦闷间,梦非随手抓起一杯啤酒,送到嘴边才发现杯子不是她的。管它是谁的,她心想,喝一口再说。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到叶闻达。

    “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叶闻达微笑着。

    “是吗,我二十岁了。”梦非牵牵嘴角,没好气地说,但还是放下了杯子。

    “那么,二十岁的女孩,我邀你跳一支舞,可以吗?”他握住梦非的手,脸上的微笑既潇洒又虔诚。

    梦非看着他,这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有一双漂亮的、摄人心魂的眼睛。可梦非不喜欢他,女孩子一旦心里有了人,便再也看不上任何人。

    梦非微笑,轻轻抽回手,“我不会跳舞,对不起。”

    叶闻达丝毫不受打击,对梦非轻轻点一下头,展露了一个深邃的微笑,带着点特殊的意味。

    然后他转向梦非身边的场记姐姐,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一个温柔而恭敬的邀请动作,便很自然地牵起对方的手。两人一旋身便进入舞池。

    跳舞的人多。场内有些乱了。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人扎堆喝酒、聊天、说荤笑话,各尽其兴。梦非仍然独坐。

    费导走过来拍拍她的肩,“非非,怎么一个人发呆呀?跳、跳舞。”费导明显有点喝多了,酒气直喷在梦非脸上。

    梦非有些害怕,欠了欠身。

    费导不放过她,“去、去跳舞嘛,大过节的,开开心。”他一边说一边推她。

    梦非被他一推只得站了起来,可是,和谁跳呢?

    “费导和小非非跳一个嘛。”旁边的人起哄。

    “嗨,我老头子一个,跳什么。”费导吆喝起来,“将军!将军呢?怎么把公主一人撇这儿啦?快、快过来,和公主跳一个。”

    席正修看向这边,然后微笑着对手中的舞伴欠了欠身,将她交给身边另一位男士。

    席正修走过来。费导拍着他的肩,“来,跟咱们非非跳一个!闹半天,我的男女主角连一支舞还没跳呢?”

    “跳一个!跳一个!”

    “公主不会跳,将军教她。”旁人又起哄。

    “来来来,费导,我们不跳舞的继续喝酒。”众人拖着费导又喝起酒来。

    “我敬你。”

    “敬你,敬你。”

    “咱们今晚喝好。”

    “不醉不归!”

    接着是碰杯的声音,各种颜色的酒晃荡着洒到地上。

    费导与众人喝得不知今夕何年。大家转眼间就忘了男女主角跳不跳舞这档事了。

    可将军已经站在了公主面前。

    她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看面前的男子,也不说话。

    他浅笑着,一语不发,从容地牵起她的手,引领她步入舞池。

    她没有拒绝他的引领,但也不想就此屈服。

    这些天来的较量,还没有一个结果,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她知道自己应该顶住这口气,不能对他笑。她得死撑着。

    他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她在赌气,很自然也很松弛,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后腰,领着她起舞旋转。她的动作很生硬,磕磕绊绊地跟随他的舞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毫不在意她的冷淡,浅浅笑着,眼中的温柔令人陶醉。

    乐声悠扬,舞步旋回。某一瞬间,她忽然非常地恨自己,恨自己不知足,恨自己幼稚,恨自己不晓得天高地厚。他是什么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在企图些什么,要求些什么呢?为何她对待他的情绪里竟有了埋怨和嗔怪?

    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她如何一步步陷进去,以至于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是可以要求他什么的。甚至当他回避的时候,她理所应当地埋怨嗔怪了?

    她觉得自己顿然看清了整个形势。席正修这个人,看似性情温和、宽待众人,内心其实非常骄傲。他的儒雅与淡然,恰是因为他心里有着巨大的骄傲、巨大的优越感。他太清楚世俗规则了,太能把握一切了。他对爱情有着丰富的经验,懂得如何挑起女孩子的好奇心与注意力,懂得如何让她们仰慕他、信赖他、依恋他,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置身事外。

    正文 第17章 日暮苍山城破(2)

    他懂得爱情游戏中进攻与防御的平衡尺度。他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他太知道女孩子的弱点了,所以能轻而易举地让她们快乐或者痛苦。

    他教她数学,送她诗集,关心她的饮食与健康,与她逐渐亲近,让她爱他,心生期待。然后,那晚他发起高烧,借着意识迷糊,拉住她的手,叫她意乱情迷。再然后,他突然疏远她,对她不理不睬,让她忍不住挂念、失落。这种挂念和失落带来更多盼望。她会更爱他。

    一定是这样的。他明明喜欢她,却故意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故意和其他姑娘跳舞。他故意来刺激她,好让她爱得痛苦,爱得深刻。

    他控制着全局,控制着事态发展的节奏。

    他漠视外部世界的一切,只遵循内心的秩序。

    他是这样老练的一个人。她怎么赢得了他?

    怀着如此推测,她对他怨怼更甚,却又不愿自己沉沦于这怨怼之中。

    她对他失望,对自己更失望,却只能一语不发。

    舞曲的节奏快起来。她跟随他旋转,舞动。她在想,感情这件事,理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自以为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了,但那又如何?她爱他,不能自拔。她甘愿输。

    她所有的念头,他都能猜到。他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然而他不动声色,只是专注地带着她起舞。暧昧的情愫浮动在空气中。

    她在他怀中旋转,旋转,像是要跟随他跌入一个又甜又苦的深渊。

    忽然之间,她绊了一跤,失去平衡,几乎跌倒。

    他扶住她。她抬起头,猛然间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一震。他眼中的光芒有种慑人的魅力,那么深情、专注,仿佛看透一切。

    魅由心生。她觉得他快要摄走她的魂魄,于是慌忙低下头。

    跳完一支舞,她已浑身瘫软,仿佛精疲力尽。

    自矜必自伤。她终不是他的对手。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瞻前顾后、进退维谷,太痛苦。她不想再这样忍耐了,只想顺其自然。

    是,就算他是个浑蛋,她也爱他,已经没有办法。

    3

    梦非在舞会上没吃什么东西,回到房间,洗完澡,觉得饿了,便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东西吃。

    小店的日光灯开得很亮。她一走进去就看到了席正修在买矿泉水。

    他也看到了她,朝她微微一笑。

    她感到一阵鼻酸,忽然就崩溃了。他的这种微笑让她无法抵御。她在自己的感情面前无处藏身。他的气场是温暖的,是向她开放的,是迎接她的。她一时恍惚,一时感动,先前的那些心结瞬时就冰雪消融了。

    就这样吧,投降吧。她不愿再骗自己,不愿再压抑自己。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在一起,对他说说话。

    她之前想问他,能不能为那天握她手的事情做解释,为这些天来两人之间不理不睬的诡异气氛做解释,为舞会上那一曲温柔做解释,又忽然觉得,全无必要了。一切都在不言中。他眼中的光芒已解释了一切。

    她放弃坚守了。她承认自己力量有限,承认自己软弱。

    这么多天来,故作冷漠坚强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与他疏远,带给她的只有苦楚。她再也没有力量来抵御这强烈的苦楚。

    她决定这一仗输给他。她决定做回自己。

    于是,她放下一切顾虑,走到他面前,展颜微笑。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一张脸清爽剔透,像个瓷娃娃。

    他很自然地问她:“吃不吃关东煮?我请客。”

    她心口一阵柔软,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他愉快而和善的样子像个最宠爱她的大哥哥,又像个最温柔的情人。这样好的一个人难道和她打过仗?难道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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