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朝堂之上腥风血雨,大臣皆颤颤巍巍,生怕下一刻自己便脑袋搬家。
芈嬛断断续续地听闻了“胡惟庸案”,但却未放在心上。
朱允炆已过了两周岁,但仍是整日腻在芈嬛身旁,奶声奶气地唤她“姑姑”。
马皇后为此事不知唉声叹气了多久,可就是改不过来这孩子的称呼。芈嬛许久之后方才觉得,或许便是那时川子常常喊她“嬛姑姑”,才叫允炆学了去。可这小皇孙抵死不改口,众人也是没辙,只得随他去了。
芈嬛被锦衣卫押走时,朱允炆正坐在她腿上摆弄着一个木头娃娃。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皇孙殿下,也气坏了马皇后。
芈嬛入了诏狱,那个传闻中比之地狱尚要恐怖几分的地方。
马皇后求见朱元璋,朱元璋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将一封密奏递到马皇后手中。
密奏极为简短,但那两句话,却足以让芈嬛生不如死。
奏上写,芈氏之女嬛,胡惟庸义女也。
“朕不需要再查她的来历,只这一条,她必死无疑。”朱元璋口气疏淡,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
“陛下,芈嬛若有异心,臣妾与允炆恐怕早就身死数次。”马皇后与芈嬛相处许久,两人间的情分已远不止主仆那般简单。
“宫中高手环伺,她倘若敢动一动手指,可还会有她的活路?”朱元璋垂首去看案上的奏折,淡淡道。
马皇后攥紧了手里的密奏,深深望了眼朱元璋,不再多言,跪安离去。她明白,朱元璋要的不过是处死芈嬛的理由。在他的心里,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就是威胁江山社稷的隐患。但他却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了她,只因她已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朱家太多的人。
坤宁宫里,灯烛噼噼啪啪地燃着。马皇后蹙了眉坐于案前,提着笔却不知该如何去写。
允炆在东配殿吵着要见姑姑,任谁说话,他也不肯听,就是一直哭闹。
马皇后定定心神,抬笔疾书,片刻后,一封短信便写好。
“璎珞、川子。”她招呼了身前最为信任的两人,将手中的两张薄纸分别交给他们,道:“送到御医院,交给王御医。”
“是,娘娘。”
马皇后沉吟一瞬,“你二人分别从东西角门出,不可露出马脚。但倘若是遇上锦衣卫,也莫要以命相抵,只管把信交了就是。”
“是,娘娘。”璎珞与川子垂首行礼,都心知此事事关重大,便不敢再耽搁,匆匆离去。
诏狱里,芈嬛被扔进一间夹杂着血腥气和腐烂气味的牢房,遂不再有人理会她。
芈嬛从地上爬起来,打量着这个潮湿且恶臭的地方。蟑螂在地上来回乱窜,头顶是厚厚的蜘蛛网,墙角数不清的老鼠洞里发出令人发毛的啃噬声。
牢房的高墙之上开着个细长的窗子,能略略瞧见外面暗沉沉的夜空。芈嬛靠着墙壁坐下,却不料触上一片湿粘的液体。她垂首仔细看去,发觉竟是浓稠的血合着白色的脓液沾在了墙上。
芈嬛遂将手在身上蹭蹭,不以为意。她曾见过太多令人作呕的事物,如今这般情形看来,倒似乎好上许多。
“小姑娘,你这是犯了什么罪?怎的也被关了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昏暗的牢房里传来,芈嬛回首去看,却瞧不见半个人影,只得作罢。
芈嬛轻叹,“大约是有人不愿我再在这世上罢。”
“被关进这儿的人,都是必死之人。他们进来时获的罪千奇百怪,可归根结底却只是你方才说的那条。”
“我不会死。”芈嬛淡淡吐出四个字,脸上毫无波澜。
那老者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几乎是要笑出泪来,“小娃娃,果然是不谙世事,不通事理呐。”
芈嬛不再搭腔,她抱着膝在潮湿的地上坐着,闭了眸子,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见。
芈嬛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闻有人打开了牢门,遂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连拖带拽地将她拧到刑房。
刑房里各种刑具一应俱全,扑扑跳动的火光映在几个彪形大汉身上,更将他们衬得犹如恶神一般。
芈嬛被人一下甩在地上,她冷不防地一摔,手掌便被蹭破了些皮。
“深更半夜的,各位有何贵干?”芈嬛理理乱发,从地上站了起来,环视着周围几人道。
“有何贵干?”一个领头的男子狞笑着,“你装什么清高?告诉你,进了这地方,就是死人的嘴,老子也能撬开了。”
芈嬛不语,漠然地看着他,就仿佛他方才只是放了个屁般无关痛痒。
“老大,这女人倒是有几分姿色,不如兄弟们……”一个灰袍男子凑到那人身旁,色迷迷地盯着芈嬛,奸笑着道。
“她可是朝廷的重犯,上头明说了今儿就得问出个一二三来,可没时间让你办那事。”领头男子扬了扬眉,紧盯着芈嬛,眼中的欲望亦是不言而喻。
“老大,动手吧。”冷冷的男声在芈嬛身后传来,她望了望那人,是个刀疤脸。芈嬛轻笑,同样是被毁了容,可流殇却自有一番潇洒倜傥,而他,只能说是丑陋至极。
“臭婊-子,你笑什么?”刀疤脸冲过来就给了芈嬛一圈,重重打在她小腹上。
芈嬛忽的小腹吃痛,禁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妈-的,敢嘲笑老子,今儿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诏狱!”刀疤脸反手从一桶盐水中抽出跟鞭子,二话不说狠狠抽在芈嬛身上。
她身上之下一层薄薄的中衣,此时被皮鞭一抽,自是皮开肉绽。加之盐水蛰着伤口,芈嬛只觉浑身都如裂开般地疼。
刀疤脸鞭子不停,芈嬛下意识地躲着,却不料双手被身后两人拧住,将她反绑在个木架上。
“贱人,贱人!”刀疤脸又奋力在芈嬛身上抽了两鞭,芈嬛紧咬着牙,愣是不喊一声。她定定地看着刀疤脸,目光冷入骨髓。
“诶……老刘,”领头过来拉住刀疤脸,说:“你可别把她打死了。”
言罢,他走到芈嬛面前,两根粗糙的手指重重捏住她的下颌,装了好声好气地道:“丫头,是谁派你接近圣上,接近娘娘的?”
芈嬛啐出口血水,冷笑着,“就是你!”
领头脸色一变,遂一巴掌掴在芈嬛脸上,她原本细嫩的脸颊登时就红肿起来。
“臭丫头,还敢嘴硬,看来不给你来点狠的,你就不知道什么叫诏狱!”
领头一摆手,他身后两个大汉便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了两根极粗的钢针,狞笑着向着芈嬛一步步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不够虐吧?没关系,小玖以细水长流为宗旨!加油。
20
20、一相逢,永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小玖私以为,看这章时,可以听听董贞的《誓言》,吼吼。
ps:没有把歌链过来,实在是担心有人雷这个东西啊啊。
另外,明天会上一个番外,后天正文继续撒,谢谢各位支持小玖的亲。
缀云院里,王玉反反复复地看着手上的薄纸,俊眉紧紧拧在一处。纸上只写了两个字:老四。
马皇后的意思不言而喻,她要王玉找到朱棣,想办法救出芈嬛。
王玉放下轻薄的纸,起了身,负手凭窗而立,悠悠叹息。
“夫君,还未就寝么?”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正是沐枫。
“我尚些事需得处理,夫人先歇息罢。”王玉没动,沉声淡淡道。
“夫君莫要累坏了身子。”沐枫立在门外,面上不禁黯然。自打她嫁与王玉后,王玉就对她不冷不热。该有的礼数,他虽是一样都没落下过,但却从未与她同房,甚至没牵过她的手。
王玉抬首望着朦胧的月,深觉此生的一切都是个错。错的源头是仇恨,阿姊的恨,父亲的恨,家族的恨,都承载于他身上。可现在,真真到了复仇的时候了么?
中都凤阳,朱棣接到朝廷急报,传他速速回京。
关于胡惟庸一案,朱棣已是清清楚楚,包括朱元璋此举背后的动机,他亦明了。父皇大肆绞杀有功之臣,所为之事不过一件,替太子大哥肃清往后的道路。
同时,怀仁来报,芈姑娘获罪入诏狱。
朱棣听闻此消息,倒是面色平静。他深知这事绝非偶然,若不是有人想要置芈嬛于死地,那便是有人欲澄清她的身份。
朱棣下令封锁消息,不准知情人在王府中提及。他对于那个死忠的剑客,实在是没把握。倘若流殇想要劫狱,那恐怕便没人能拦得住他。
朱棣快马加鞭赶回应天府,但饶是如此,他仍旧晚了一步。
朱棣进宫觐见时,已是芈嬛被关入诏狱的第三日清晨。马皇后多方打探,得知芈嬛在狱中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在吊着。
诏狱内,芈嬛仍旧被绑在木架上。
经过一日两夜变着法的折磨,她几乎已脱了人形。芈嬛的十指被锦衣卫用粗铁针插入指甲,此刻是血肉模糊,干涸的血痂粘在指尖,触目惊心。
芈嬛身上的衣服早已碎成了一块块,她白皙细嫩的肌肤上布满了骇人的伤痕。鞭子抽过的地方自是皮开肉绽,胸口大片的溃烂则是被烙铁狠狠烫过,叫人不忍目睹。
“你说不说?嗯?”领头的老大早已红了眼,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的女子,竟然在这般酷刑之下仍不肯吐露半个字。
芈嬛咯咯笑着,血水自她的唇角蜿蜒而下。她努力地睁开肿得如核桃般的双眸,艰难地道:“你以为,折磨我,我就会说了么?”
“你!”领头人猛地一扯穿入芈嬛锁骨的铁链,满意地听着她凄厉的惨叫,得意地笑着。
可他的得意却没能持续多久。
牢房里忽的一阵混乱,芈嬛只觉眼前白影一晃,领头的笑容便凝在了脸上。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洞穿胸口的长剑,无力地松开了绑着芈嬛的铁链,软软倒在地上。他至死,也没能看见杀了他的人。
那人一袭月白宽袍,玉冠束发,绝世的容貌让人一睹难忘。只是,他的眼中竟噙了泪水,这泪,却是为谁而落?
“姑娘!”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轻手轻脚将芈嬛从木架上解了下来。
“我来。”王玉分开人群,将芈嬛打横抱在怀中,他手上力量不敢重了一分,只怕会弄碎这满身鲜血的女子。
几个蒙面黑衣人护着王玉与芈嬛一路逃出了诏狱,直入无人之境般。其中一个黑衣人面上一道刀疤直贯耳后,他招招狠厉,一路杀过去,皆是割了锦衣卫的脖颈动脉,只等他们浑身血液流干而死。
诏狱内霎时血流成河,哀声一片。流殇勾起抹狠绝的笑,收剑入鞘,翻身上马,随着王玉的马车绝尘而去。
赶车人将车赶得极是稳当,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棉被,芈嬛躺在棉被上,王玉跪坐在她身旁。
“嬛儿,流殇替你将他们都杀了,可还满意?”王玉垂了眸子,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他攥着个白玉瓶,替芈嬛一点点涂着伤药,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
“你倒是大胆,光天化日地劫狱,不怕被砍头么?”芈嬛声音沙哑,气息微弱。她轻轻扯动了下嘴角,勉强挤出个笑,但却因着面上的伤,显得有些狰狞。
王玉将芈嬛的手轻放在自己掌心,缓缓替她裹上纱布,温柔一笑道:“弄疼你了吗?疼了可是要说的,不许自个儿憋着。”
芈嬛听着,心里某个地方似乎塌陷了一瞬。她恍然觉得面前坐的不是王玉,而是容珏。
“往后的路兴许会铺满荆棘,倘若我不能再陪伴着你,你也不许怨我。我不大喜欢看你同旁的男人亲近,但若你非要那般,我也无可奈何,你自己看着办便是。”王玉叹息着,茶色的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安详,柔软得一如片浮云般。“我不是个霸道的男人,但我也有占有欲,所以你莫要太过分,莫要叫我瞧着不舒服。你不许嫁与旁人,只因你已有婚约在身。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曾经的话,可不许忘了。”
芈嬛愣愣地看着王玉,他,在说着什么?为何听来这般熟悉?
马车缓缓停下,王玉俯身深深地望着她,似是想将她的容貌丝丝刻在脑中一般。
芈嬛只觉胸口如压着块大石般透不过气来,直到王玉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她才恍然回神。
没有羞愧,没有惊怒,有的只是眼角滑落的泪水。
王玉放开她,兀自步下车去。
片刻后,车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同时夹杂着谩骂。
芈嬛勉强支着身子,一点点爬到车边,她挑起车帘,发觉外面已是一片混乱。
无数的锦衣卫从山下涌上来,几个黑衣人根本无力抵抗。王玉被他们护着已退到了悬崖边,摇摇欲坠。
芈嬛瞪大了眸子看着,忽然怕极了。
她爬出马车,一个不慎,便从车上滚落下来,伤口再次撕裂。可芈嬛却顾不上许多,她拣起个被丢下的剑鞘,勉力支着残破的身子站了起来。
远远地,王玉瞧见芈嬛下了车。
他唇边勾起个若有似无的笑意,对着混战的人群大喊一声:“住手。”
芈嬛一点点向着王玉的方向挪动,他却视而不见一般,对着众人道:“与胡惟庸串通谋逆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芈嬛不过是代我受过罢了!”
闻言,芈嬛怔住,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各位锦衣卫大人,可听清了?”王玉优雅的笑着,一步步退向崖边。
“放箭!”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吼一声,紧接着就有人张弓搭箭,几乎是安排好的一般。
“啪”,那人五指齐张,羽箭化作一道银光向着王玉飞去。
王玉回首望向芈嬛,目光沉静,唯剩下那沉淀千年的眷恋。天地寂无声,这一世,只愿为她驻足。
锐利的箭尖刺入血肉,鲜血四溅。王玉唇角掠上个柔和的笑,他缓缓对着远处的芈嬛道:“嬛儿,我予你的象牙簪,还留着么?”
言罢,他便决绝地阖了眸子,直直向后倒去。
寂寥的山谷中,王玉一如断了线的纸鸢般从山顶上坠落下去。鲜血染红了衣襟,宛若红梅点点。衣袂飘飘,他却再不是那翩翩公子。
“不——”芈嬛重重摔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声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杀人如麻的锦衣卫们停止了躁动,看着这个浑身浴血的女子倒在黄土中,她眼底那份刻骨的悲凉,叫人心底生寒。
“容珏,容珏你怎么能丢下我,你怎么舍得我一个人……”沙砾磨破了芈嬛手上裹着的纱布,硌进她的血肉中。可芈嬛却浑然不觉,她一点点往前爬,想要接近王玉坠落的地方。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芈嬛目眦欲裂,泪水滚滚而落,和着脸上的血,滴在干燥的土地上,“我字字句句都记得,你却违了这誓言。”
流殇看着芈嬛艰难地爬在沙土地上,咬咬牙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眼。
片刻后,锦衣卫收队而去,下山找寻王玉的尸身。陛下下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霭沉沉,残阳似血。
荒芜的悬崖边,一个黑发凌乱,衣衫破败的女子跪坐在碎石之上。她手里握着块凝白佩玉,目光空洞洞地望着远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崖去时,芈嬛却只是安静地在崖边坐下。她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看着苍白的日头渐渐西落,眼中不再有半颗泪珠。
朱棣策马而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萧瑟的风扬起她缭乱的发丝,流殇一身黑衣抱剑立在她身后。暮色之下,两人都恍若化作了石像般。
朱棣立在树下,远远望着芈嬛,心间五味杂陈。
他得了父皇的旨意后,便慌忙赶来。本是想着将她拥进怀里,好生安慰一番,可现下瞧着她落寞的背影,他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这一步的了。
临走时,父皇说:“王玉既已身死,那她便不再是威胁。朕,赦芈嬛无罪。”
朱棣唇边漾起片凄凉的笑,王玉,这就是你的情爱么。你是要她困死在你的情里,孤独直至终老呐。
21
21、容珏(王玉)番外
我常伴佛前已不知有了多久,日日听佛祖诵经,便也神驰向往,只盼能早日修成正果。
“灯芯,你可知何谓拿起,何谓放下?”一日,佛忽然开口相问,我欣喜之余却也疑惑不解,便老实回话:“我不知。”
佛叹息,“你生来就是佛前青灯,不懂人世的七情六欲,又怎能参悟佛理?”
“弟子愚钝,望请佛祖明示。”
“你便下界去历练一番,再来说说何谓拿起,何谓放下罢。”
面前金光袅袅,我只觉身子重重向下坠去。再醒来时,我却是躺在一个妇人的臂弯中。
那个妇人,便是我的娘亲,她为我取名为珏,美玉之意。
父亲是楚国极负名望的巫祝,母亲则是贵族女子,嫁与父亲,倒也琴瑟和谐。
自小,父亲便教授我如何望星象,如何卜卦。我熟读卦书,辅以父亲的经验,便在七岁之时,为国家的战事占卜了吉凶。借着此事,我在朝野之中声名大噪。
十岁,楚王宣我入王宫,为公子占卜。
那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我在王宫大殿为公子卜卦、祈福,众人皆在殿外屏息而立。待繁复的仪式一毕,我便不再久留,步出宫外。
“小巫祝,你等等。”宫门处,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倚在门边叫住我。
“何事?”我一向不喜与女子过多来往,无论美丑,在我眼中只一个样。
“本姑娘在同你说话,你倒是好没礼貌。”她嘟了粉嫩嫩的唇,嗔怪地看着我。
“姑娘有事么?”头一次,我如此耐心地对着一个丫头。
“告诉你哦,我叫芈嬛。”她眨巴眨巴眼睛,走到我跟前,忽的牵起我的手,翻开手掌,抬指轻轻描着,“芈、嬛,看清楚了?”
我抽回手,垂眸点了点头。
她嘻嘻笑着,凑到我跟前说:“我的命运……会怎样?”
我抬首看着她,明艳的眉眼,薄薄的两瓣红唇,毫无杂质的笑容。原本不该伤害她的,可是,“姑娘是孤鸾煞之命。”
“孤什么?”她不解,急急地望向我。
“命中克夫。”我淡淡扫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我不信,我偏要逆了这命给你看!”她在我身后怒吼,我充耳不闻。一个小小的丫头而已,不足挂齿。
遇见芈嬛,只是个偶然。可是一个不慎,这个偶然就成了命中注定。
她是贵族女子,我是巫祝,时常有意无意地便能碰见。我向来不信情爱二字,但对着芈嬛时,我却迟疑了。
十三岁的夏季,我奉命入宫为王上祈福。离去时,恰逢芈嬛缠着个剑客,嚷嚷着要放纸鸢。
望着她明媚的笑颜,我没再犹豫,径直走到她身边接过纸鸢,浅笑着问:“姑娘,我陪你放纸鸢,可好?”
“小巫祝?”她侧头看着我,笑眼弯弯。
她不是个记仇的女子。与我在一起时,再未提及孤鸾煞之事,也从不刻意为难于我。
随着我的年龄一天天增长,地位亦愈发显赫。十七岁那年,我在朝中的威望几乎已无人能及。
然而我的成长,却无时无刻都在威胁着大巫祝。他向王上进言,说我天资过人,命格奇特,只有我能担任往天涯海角为子民祈福之责。
王上对大巫祝的话深以为是,遂召我入宫,命我十日后自都城出发,去到天涯海角为子民祈福。
我不能忤逆王命,只得领旨离去。
离别在即,嬛儿及笄之日亦在即。
桃花林里,我见了嬛儿最后一面。
虽不能亲手为她挽起青丝,但我仍是送与她一支象牙簪,“嬛儿,象牙簪是我予你的信物,五年后,我定回楚国迎娶你。”
嬛儿泣不成声,我将随身玉佩交与她,她抚着玉佩,泪珠颗颗滑落。
芈嬛是聪慧的女子,她许是明了我这一去的结局。可她却宁愿做个痴傻的女子,守着与我的婚约。
离去都城三年后,我在北海之滨死于某个剑客的剑锋下。
死前,我哀求他将我身死的消息带给嬛儿。剑客漠然地看着我,终是点头应了。
此生,或可瞑目。只是,负了她。
一缕魂魄飘飘袅袅回到佛祖跟前,佛问我:“悟了吗?”
我不答,只是问佛祖:“她可还安好?”
“痴儿,皆是痴儿。”佛祖摇首,微微叹息。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我渐渐知晓了人间的事。我从未想过,嬛儿竟会如此决绝地下了血咒,只为向楚王负刍报灭门之仇。
我向佛祖恳求,允我再次下界。
“既然你不能悟,那便下界去受十世轮回罢。”
十世,便是近千年的时间。
我不能为人,只能为植物、为动物。
我在人间潜心礼佛,饶是变作一棵不能动弹的树,我亦日日诵经。
积了十世功德,我便能再遇嬛儿,替她解开心结,早日超脱。
千年孤寂,若能换回她粲然一笑,我亦无悔。
时值元末之际,我再次回到佛前。
“悟了么?”佛沉声问我道。
“弟子不悟。”
“那便下界去罢。”
我降生在一个官宦之家,前十世的记忆全无,亦忘记了嬛儿。
我只依稀记得父亲是元朝的官员,后来城破了,父亲自缢,阿姊被人掳了去。
奶娘带着我躲在破败的旧屋里,几天后,我与奶娘便被几个侍卫带离了破屋,住到一间尚算整洁的房子里。
阿姊嫁的人,叫朱元璋。可惜的是,阿姊只是他一个卑微的妾室。
朱元璋很是迷恋阿姊,饶是战事紧急,也仍是同阿姊生下两个儿子,取名朱棣、朱橚。
可突然有一日,几个侍卫从外面冲了进来,他们押走了阿姊。我追出去,眼睁睁看着他们对阿姊行了铁裙之刑。
阿姊临死前,交给了我一张染血的琴谱,她咬牙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接手沧鹰,复兴大元朝……”
话没说完,阿姊便咽了气。她眼睛始终瞪着,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阿姊是死不瞑目。
那日,我们院子里的人全死了,唯独剩下我一人。
朱元璋来院子时,抱着阿姊的尸体呆愣了许久,似乎还淌了泪。他对我说:“忘记你的名字,你的身份,我便让你活着。”
我默默点头,答应下来。
几年后,大明建国,朱元璋称帝,改元洪武。蒙古人被赶出疆界,于北平以北称北元。
朱元璋给了我一间幽静的别院,缀云院。
他从未限制过我的行动,可我却不想踏出那个门槛。我的周围,尽是锦衣卫,没有一日,我是可以自在活着的。
朱棣与朱橚从来不知有我这么个舅舅,只当马皇后是生母。可我却始终不能忘怀阿姊离去时的眼神,于是便设法在朱棣受封为王那日,送去封信,写着:生母翁氏。【注1】
阿姊留给我的琴谱,我每日练习,经历许多年,早已炉火纯青。
一日,我正在院里抚琴,却不料身后传来声痛苦的呻吟。我回首看去,却是一个面目冷峻的中年男子。
“少主,莫要再奏此曲。”他头上大滴汗珠落下,忍着痛意对我道。
从他的口中,我平生第二次听到了沧鹰这个名号。
我的生父,乃是沧鹰的首领。沧鹰属元朝一支暗卫,效忠于皇族。凡入沧鹰之人,皆得服食蛊虫。若要解去此虫,便需一种名为泫泪丹的药物。而我方才所奏之曲,便是控制蛊虫,叫蛊虫发作的。
相传,持琴谱者,怀泫泪丹。
那人名唤郑珩,倒很是文雅。郑珩打那时起,便常常出现在我周围,变着法子地求泫泪丹。
我一拖再拖,只为等到某个合适的契机,重掌沧鹰。
阿姊临终时的话,我一刻都不曾忘记。
洪武七年,一个女子忽然闯入到我的生命里。
她高傲淡漠,攻于算计,冷硬得不似个女子。可她身上却总是笼着淡淡的哀伤,叫我忍不住想要疼惜她。
芈嬛,这是她的名字。芈,楚国时的王姓,今时已不多见。直觉告诉我,她不是普通的女子。
芈嬛在缀云院里住下,我日日与她相对,忽而会觉熟悉,恍惚间竟认为我与她曾经是相识的。
直到某日,她被沧鹰的人掳了去,我的记忆才一点点揭开了面纱。
芈嬛在身边时,我总能想起些与她之间的过去。
彼时,她总唤我容珏,时而也会称我是小巫祝。记忆里的芈嬛,是个笑容明媚的女子,眸子里总是纯净得一如天池之水。
现在的她,与我脑海中的人儿已相去甚远。唯一不变的,只是她那倾城绝世的容颜。
一个和煦的晌午,芈嬛将一块玉佩典当给了我。
那玉佩,勾起了我所有的回忆。一切的一切,从相识相知,到生死相许。
我捻着玉佩轻笑,“容珏,久违了。”
因着嬛儿的琼琚楼,我第一次踏出了缀云院。
琼琚楼生意是极好的,但嬛儿却懒于打理,时常与我一道留在缀云院中。
我望着她,却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只能等着她去猜,去感觉。
借着一年的除夕夜,我为她奏了《离合》。
我在她的脸上,看出了深深的眷恋。可就在我想要进一步时,朱棣却来了。
我嫡亲的侄子,竟爱上了我苦等千年的女子,世事当真讽刺。
朱元璋始终怀疑我,亦怀疑嬛儿。他一向是个多疑的人,他基于对阿姊的许诺,不愿动我。但他却不能容忍嬛儿,就算嬛儿是被他亲自领回应天的,他也一样怀疑。
朱元璋一道圣旨,将嬛儿送去了凤阳。嬛儿一走,他便急急为我赐婚。我遂了他的意,将沐枫娶回家,同时领了御医之值。
嬛儿奉旨回应天,我与她在缀云院门前相遇。她眼底的痛,我不是看不出,可我却不能有所回应。
嬛儿要取回曼珠沙华,我便给了她枯死的花。
我亲手将她推向朱棣,可我不后悔。于我而言,只要能保了她安好,就算把她拱手送人又何妨。
往后几年,我与嬛儿时常在宫中相见。她始终漠然,我亦是拿捏有度。
直到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被定谋逆之罪,牵连诸多。朝廷中一时血雨腥风,大臣人人自危。
我隐忍多年,所等待的契机终于来了!
我联络了郑珩,告之他我将接手沧鹰。郑珩在激动之余,领着一众兄弟,表明誓死效忠。
我与郑珩通宵不眠,终将一切部署妥当。
与此同时,嬛儿被指与胡惟庸串通,入了诏狱。
朱元璋要的,我便给他。
一命换一命,就由我换了嬛儿。
从悬崖上跌落之时,我忽觉世界是那般残忍。
嬛儿在肮脏的黄土地上重重跌倒,她声嘶力竭地哭着。我无力地闭上眸子,心中轻叹,傻丫头,你可知道,你的每一滴泪,都是我所犯下的罪。你究竟要我鞭笞自己多少次,才肯满意?
嬛儿,我多想亲手为你挽起发髻,陪你看花开花落,与你白首偕老。可是,我如今却离得你太遥远,远到我再不能看见你,不能听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注1】翁,同硕。不同书里的记载不同,本文里为了好辨认,用翁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武《结发为夫妻》
突然觉得这句诗很好,拿上来纪念下容珏童鞋。
22
22、叹人世,太匆匆(1)
芈嬛在崖边枯坐一夜,朱棣与流殇亦默默守着她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她幽幽叹息着,将玉佩贴身收好,在流殇的搀扶下,勉强支着麻木的双腿起了身。
新抽了绿芽的树下,那个玄青色的身影迎着晨风负手而立。他看着芈嬛,眼中不带一丝情绪,只是淡淡道:“母后等你许久了。”
她望着他,微微颔了首,便倚着流殇往前走去。
“三日后,我便要前往北平就藩了。”走过他身侧时,忽然听得他开口。
“恭喜王爷。”芈嬛嗓音沙哑得几乎不似人声。朱棣听在耳中,心头顿顿地疼着,却也实在拿她没辙。
黑衣人离去时,特特将马车留了下来,说是公子曾交待过,姑娘不能步行。
流殇驾车,芈嬛躺在车里一动不动地伏在厚厚的棉被上。她固执地认为,这车里,仍有容珏留下的气息。
车子晃晃悠悠,不知不觉中,棉被的缎面上已深了一块颜色。玉佩在芈嬛怀里硌得她生疼,可她却不愿动弹。疼些也是好的,起码它证明着容珏曾经回来过。
马车停在了洪武门外,流殇几乎是托着芈嬛的身子,一步步往内皇城走去。
承天门内,侍卫将流殇拦下来。
芈嬛望了眼冷漠的侍卫,对流殇淡淡说了句不碍事,便倚着墙根慢慢向里一点点蹭着走。
川子一早便奉了马皇后的懿旨,在西角门候着。此时已等了一个多时辰,他来回踱着步,焦躁不已。生怕再看见的,只是芈嬛的尸首。
老远地,川子就看见一个暗红色的身影一跛一跛地走来。他抬手遮了遮晨辉,眯起眸子去看。
一看之下,川子立时大惊失色,慌忙冲着那个身影狂奔而去。
“嬛姑姑,您怎的……怎的成了这样?”川子撑住芈嬛摇摇欲坠的身子,眼泪不听话地刷刷滚落。
“你在宫里许多年,竟不知何谓诏狱么?”芈嬛的声音轻不可闻,同时伴着剧烈地咳嗽,险些就要咳出血来。
“乌龟王八蛋们,真该死!”川子忿忿地骂着,停下脚步想将芈嬛背起来,却发现她满身都是伤,根本碰不得。
芈嬛惨然地笑着,粗哑的语调与男子无异,“他们必然是死了的。”
川子听着她的话,没来由地一阵毛骨悚然,便不敢再追问下去。他扶住芈嬛尚算完整的一只手臂,俩人几乎是一寸寸地挪回了坤宁宫。
进了坤宁宫,芈嬛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宁静,原本提着的一口气也就松松地舒了出来。恍然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瞧见了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浅浅一笑,便倒在川子身旁,再不省人事。
一连三天三夜,坤宁宫的东配殿就没闲着。三四个宫婢在其间进进出出,皆是干净的水捧进去,浑浊的血水端出来。
马皇后紧蹙了眉在檀木雕花大床前坐着,看着床上双颊通红的芈嬛。抬手试试她的额头,仍是滚烫得如开水般。
“你们一个个自恃医术赛华佗,怎的连一个弱女子都救不过来?”一向沉稳的马皇后终是对三个太医发了怒,将茶碗重重摔在案子上。
“臣惶恐,请娘娘息怒。”头发依然花白的三个太医深深拜下,心中对马皇后的执着却是不解。
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何会令堂堂一国之母如此兴师动众?
自然,马皇后不是个糊涂的人。她肯花功夫救芈嬛,亦不是出于慈悲胸怀,菩萨心肠。
她对于芈嬛,感情必然是有的。但这情,究竟能不能深到让她忤逆朱元璋的意思,大张旗鼓地救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马皇后只记得,当她决心以铁裙之刑除去那个娇弱的女子时,她曾恳求自己照顾王玉。而当王玉接到她的信件,决心以性命消除朱元璋的疑虑时,他的唯一条件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