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殇扶着额头暗自叹息,朱橚则在一旁兴冲冲地招呼着芈嬛上车,一副孩子般的天真模样。
马车缓缓离开凤阳,跟在一队气势不凡的亲王马队后,实在像极了某位王爷的家眷。
流殇策马跟在车旁,听着车里时不时传出的爽朗笑声,他兀自憋闷。也不知这老朱家的人是怎的了,一个个都像是苍蝇见了那啥一样往姑娘身边蹭。可这话说来却又别扭,姑娘怎能是那啥呢?流殇纠结着,殊不知车里的俩人已欢乐地凑在一堆研究玉箫。
“嬛姐姐,我实在是对器乐一窍不通,看来你也是吧?”朱橚轻抚着玉箫翠绿的箫身,眨巴眨巴眼睛道。
“大约是。”芈嬛清清淡淡地瞥了眼手上的描着宫商角徵羽的乐谱,略略后悔方才答应朱橚说小吹一曲。
朱橚嘿嘿笑着,将芈嬛手里的几张薄纸抽走说:“嬛姐姐可知应天城里有家真味斋?”
芈嬛茫然摇头,“不知。”
“便知道你这懒惰的人不晓得那家铺子,待回了应天,我就带你去尝尝那儿的素斋,味道比御膳房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芈嬛执着玉箫点了点他,笑道:“馋嘴。”
朱橚笑弯了眸子,样子极是有趣。
“哎呀,”他忽然惊呼一声,敛了笑意看着芈嬛,“四哥方才交代说,叫嬛姐姐回了应天后,直接往坤宁宫复命,不必面圣。”
“好。”芈嬛淡淡应着,心绪却飘远了去。坤宁宫……她既不是命妇,又为何要事事向皇后觐见?
夕阳沉沉西落后,诸亲王浩浩荡荡的马队进了应天府城门。
街道两旁的商铺酒肆依旧热闹,全然不似凤阳城那番萧索的景象。
众亲王携侍从径直入洪武门,进承天门,于午门外下马正装,觐见当朝皇帝朱元璋。
芈嬛在内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立在车边对着朱橚一福道:“恭送王爷。”
朱橚只略略颔首回礼,便匆匆跟上朱棣一行,进了宫去。
“芈姑娘,这边请吧,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了。”内侍尖着嗓子在芈嬛身后道,语气里说不上是鄙夷或是敬畏。
再入内宫,于芈嬛来讲,已是熟悉多过于陌生。望着各宫孤单的灯影,芈嬛只觉凄凉。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后宫之中,究竟困住了多少的痴人?
踏入坤宁宫,芈嬛只觉宫中灯烛明亮的晃眼。马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面无波澜地看着她,不怒自威。
“民女恭请皇后娘娘万福。”芈嬛遥遥拜下,伏首于光滑的地板上。
马皇后望着芈嬛,良久不语。
殿中沉重的气氛压抑得人胸口发闷,内侍宫婢一个个憋着连大气也不敢出,紧绷了身子立着,生怕一个不是便就此丢了脑袋。
“本宫听闻姑娘在凤阳并无作为,可是事实?”马皇后缓缓开口,可她原本柔软的嗓音此时却冷得如冰锥一般。
“民女能力不足,请娘娘降罪。”芈嬛没有一丝颤抖,对答如流。
“你胆敢欺上瞒下,难道就不怕本宫当真要了你的命?”马皇后大有咄咄逼人之势,眯了一双眸子紧盯着芈嬛。
“民女确无力一缆狂澜,请娘娘明鉴。”
“那这——又是什么?”马皇后一甩手便将本册子掷到芈嬛面前。
芈嬛抬眸一瞧,册子上正载着她在凤阳时送与各商户的银两明细。
芈嬛浅浅勾起抹笑,望着马皇后问:“娘娘既不相信民女,那当初又何故派了民女往凤阳?”
“本宫只是要你一个解释,不是要你来质问本宫。”马皇后暗暗深吸口气,复又平静道。
芈嬛顿了顿,遂娓娓道来:“民女只是个经不起事的弱女子,忽然担了如此重的担子,自然不知如何招架。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送些银两,堵住悠悠众口,让凤阳的各位当家继续经营,民女也好交差。”
“好一个经不起事的弱女子,”马皇后面上扬起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既然你不肯说了实话,那本宫也只好按制行事。”
“民女甘愿受罚。”芈嬛伏在地上,柔和的声音波澜不惊。
“自明日起,庶女芈嬛入宫当值,以此为惩戒,为期十年。”马皇后缓缓吐出句话,遂看向芈嬛,却意外地在她脸上看到了盈盈笑意。
“民女谨遵皇后娘娘懿旨。”芈嬛叩首,极是恭谨。
马皇后细细看了她半晌,微一叹息,语气中已没了方才的怒意,“今夜你且暂住缀云院,明日卯时入宫。”
“民女叩谢皇后娘娘,民女告退。”芈嬛一步步退出坤宁宫,当她的身影渐渐融进夜色时,坤宁宫里才传出声悠长的叹息。
“孩子,本宫只能保住你十年,往后便看你有没有福气再活下去了。”
流殇侯在宫外,已是等得焦急。见芈嬛出来,便慌忙迎了上去。
芈嬛不言不语,缓缓向前走着。直到再看不见宫门外的侍卫,她才淡淡开了口,“流殇,你愿不愿成家?”
“姑娘这是何意?”流殇不解,但直觉告诉他,芈嬛出事了。
“沐枫是个好姑娘,我看得出她在乎你。既然她也算是我的人,那便由我做主,将她许给你罢。”芈嬛似叹似怨,。
“姑娘……”
“你不愿?”芈嬛停下脚步,回首看他。
“愿意是愿意,可我毕竟……不是常人。”
“你成了这番模样,全是因着我。我当真是自作聪明,害人害己。”她复又向前走去,流殇赶忙跟上,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久久沉默着,在不知不觉中就回到了缀云院前。
缀云院门前怪异地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灯笼上兀自贴着双囍,瞧来倒是喜庆。
芈嬛缓缓顿住脚步,抬首看看虚掩的门,自语般地对流殇道:“究竟是你我来错了地方,还是王玉成了亲?”
“吱——”院门被人推开,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出现在芈嬛二人视野中。她身着粉绸绣玉蝶小褂,淡紫绸银线绣玉兰裙,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金玉步摇在她乌黑的发上轻晃着。白皙如玉的面颊,丰润的樱桃小口,实在是女子中的尤物,美艳无边。
“沐枫,”芈嬛轻唤了她,面上漾着动人心魄的笑,“抑或是,该唤你王夫人?”
“姑、姑娘。”头一次,她在芈嬛面前慌了神。
“芈姑娘。”
闻声望去,那男子依旧是淡若浮云,温润如玉。可他眸子里却疏离淡漠,看她一如看陌生人般。
庆幸,他不是容珏。
如此,便要回那唯一属于我的东西罢。
“我来,只为取回曼珠沙华。”
“那花已死,姑娘不必再惦记。”
作者有话要说:虐了一点点。好像力度不够啊,哎……悲摧,小玖果然果然不是后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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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应天城,金丝笼(2)
作者有话要说:小玖今天发文晚了,对不住大家!道歉。
芈嬛离开小巷时,手里兀自捧着几株枯死了的曼珠沙华。月光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将她的眉眼衬得如同雕刻一般。
芈嬛只觉所有的情绪都凝结在胸口紧紧堵着,让她一阵阵憋闷得慌。
流殇默然地跟在芈嬛身后,脸上布满了落寞。他不懂,那个爽朗而固执的女子怎会突然改了主意嫁给王玉,难道他竟那般好么?
洪武门前,守城侍卫拦住了芈嬛二人的去路。
她一摸腰侧,果然,玉牌忘了还他。
芈嬛捻着玉牌,轻描淡写地笑了。遂揉碎了手中干枯的花,纷纷扬扬洒落在洪武门内。
转过身,复又顿住脚步。
是他!
他尚未及换下一身铠甲,便来了。朱棣,你究竟是怎样人?我到底是不能懂。
朱棣负手立在远处,月光在地上拉长了他的影子,略显得孤单。怀仁不在,他是一个人等了许久罢。
芈嬛将玉牌笼进袖里,一步步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笑笑地望着他,说:“王爷是见我主仆二人无家可归,特来收留我二人的么?”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朱棣扯了她的衣袖,领着她往前走。芈嬛浅浅笑着,也不甩开他,就这么一路走到燕王府的后门。
怀仁一袭黑衣守在后门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见朱棣走来,他迎上去垂首行礼,“爷,您回来了。”
“都打点好了么?”朱棣随意地问着,手里仍不避嫌地扯着芈嬛。
“是。”怀仁看了眼芈嬛被朱棣牵着的衣袖,眼中透出些笑意。
后院的柴房里,芈嬛坐在个勉强算作是床的木板上,拨弄着面前的一堆柴禾。
朱棣负立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柔和的身影笼在她身上。
“往后流殇便留在你府上可好?”芈嬛抬眸问他,她既要入宫,那流殇自是不能一同带去的。
“他在燕王府,只能作为死士而存在。”朱棣淡然道,并未拒绝芈嬛。
“无论是何身份,只要给他间可遮风避雨的屋,我便感激不尽。”
朱棣若有似无地笑着,他忽然俯身凑近芈嬛,声音极具诱惑力,“你欠我的情,十年后通通还来。”
“十年,于你可是不短的日子。”芈嬛无所谓地笑着,亦未说不。
“十年后,我正是二十有七,不嫌年长。”朱棣另有所指地看着芈嬛,眸子里闪过丝戏谑之意。
芈嬛随手推了推他,道:“王妃可是等了你许久,再不回房去陪着,恐怕要遭殃的便是我。
朱棣闻言直起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她,说:“宫中形势险恶,你务必随侍在母后左右,否则恐有杀身之祸。”
芈嬛点点头,遂一挥手道:“我要歇着了,恕不远送。”
朱棣“嗯”了一声便推门离开,他走的头也不回,脚步亦是没有留恋。
月上中天之时,朱棣依旧辗转难眠。
他随兄弟觐见父皇后,父皇特特将他留下。只问了他一句话,芈嬛是何人?该不该杀?
他答,不知其来历,探明后再杀不迟。
坤宁宫里,朱棣前去请安。马皇后对他说,那个与芈嬛同住的男子,已被陛下赐婚,如今,她无家可归。
陛下早已动了杀意,之所以迟迟未动手,便是犹豫着想揪出指使芈嬛之人。
马皇后献计,将芈嬛困于皇宫大内。其间高手环伺,她定奈何不得,反而便于查清她的底细。如此才替芈嬛挡下了杀身之祸。
马皇后说,那孩子若想为祸社稷,这天下怕是早就乱了。
英雄一怒为红颜。
单是她那倾城绝世的容貌,便足矣祸乱朝纲。
“老四,母后心知你疼惜那女子。倘若你要给她个名分,那便先要将她置于死地。所谓置死却不死,她的身份也就变了。”
这便是马皇后对朱棣的嘱咐,于是他绞尽脑汁,只为替芈嬛寻一个必死而不死的计谋。
“王爷,您还未入睡么?”燕王妃徐妙贤侧过身,抬手替朱棣紧了紧身上的薄被问道。
“嗯。”朱棣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对身旁的结发妻子选择了回避。
“妾身听闻王爷今夜回府时,带回位姑娘,是否要纳到府里?”徐妙贤声音温和,没有一丝愠怒。
“她是我为母后甄选的宫婢,明日便送入宫中,与府里无关。”朱棣轻轻拥了徐妙贤,接着道:“早点歇着吧,近日我不在府上,你也受累了。”
“为王爷分忧,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不敢言累。”徐妙贤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丝丝咬紧了下唇。
明明,妩儿说,王爷是牵着那姑娘回府的。她还道,从未在王爷脸上见过那般温柔的笑容。
即便是在我俩的新婚之夜,你口口声声唤的,也是个陌生女人的名字。朱棣,你叫我情何以堪?
天色依旧暗得深沉,启明星挂在天际忽闪闪地似烛火一般。在这个普通的夜里,五个不平凡的年轻人同时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芈嬛早早便离开了燕王府,一人徒步走着,往内皇城去。
她两手空空,没有包袱,没有银钱,有的只是腰间挂着的锦袋。锦袋里一支簪子,一块玉牌。簪子便是容珏予她的象牙簪,玉牌便是王玉忘了收回去的白玉牌。
不同的物件,不同的人,留下的,也都只是个念想罢了。
卯时,芈嬛一刻不差地立在了西角门边。
同时,西角门被人缓缓拉开了条缝,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在门边探头探脑。一见芈嬛在门旁立着,忙压低了声音问:“是新来的嬛姑姑么?”
嬛姑姑?芈嬛诧异地回头,望见小太监那副模样极是逗趣,便掩口轻笑道:“对,我是芈嬛。”
“小的名叫川子,请嬛姑姑随我来。”川子带了芈嬛进门,一路在前面快步走着,沉默不语。
川子领着芈嬛七拐八拐,似是绕了小路。走了一阵,就到了坤宁宫后。
“嬛姑姑往后就在坤宁宫当值,伺候皇后娘娘。”川子故作了严肃之态,对芈嬛道。
芈嬛浅浅笑着,问他:“你可也在坤宁宫当值?”
“小的比不了嬛姑姑,我只是跑腿打杂的下等太监,见不到娘娘的。”
芈嬛看着他委屈的样子,想了想道:“你见不到娘娘,但总能见得到我罢?”
川子极认真地点头,“自然能常常见到嬛姑姑,姑姑可是有何吩咐?”
芈嬛摇头,“今日你来接我入宫,便就是你我有缘。依我看,你我就交个朋友可好?”
“朋、朋友?”川子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他入宫以来从不敢奢望的事情。太监在宫中的地位是极低的,莫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后、各位亲王,就算是宫里普普通通的宫婢也都是瞧他们不起的,若不欺侮就算是好,怎敢谈朋友二字?
“你不愿?”芈嬛侧头看他,笑意盈盈。
“愿意、愿意,小的愿意。”川子慌忙点头,恨不得给芈嬛行个大大的礼才好。
芈嬛瞧着他不知所措,舌头打结的样子,提醒道:“不知娘娘何时起身呢?”
川子闻言一下就变了脸色,猛地一拍脑袋道:“糟了,娘娘指明今早要嬛姑姑伺候的,快走快走。”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拉起芈嬛匆匆跑回坤宁宫。
待芈嬛换上一身宫婢的装束,走进寝殿时,朱元璋与马皇后早已起了身。
朱元璋看到芈嬛时并未有过多表示,只是随口说了句:“嬛丫头,既然进了坤宁宫,那便好生伺候着娘娘,莫再惹了事端。”
芈嬛许久不曾见到朱元璋,印象中那个宗泐已是荡然无存,而面前这个目光阴鸷的男人,让她极为陌生。
世事弄人,命运如棋般难以预料。初初相遇时,芈嬛又怎会知道,那个洒脱的僧人将改变了她的境遇。一切的起因,皆是人的劣根性所致,若没了那些束缚,他们谁也不会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奴婢遵命。”芈嬛跪在地上,看着明黄的袍角自眼前晃过,心中轻叹。
过了许久,才听马皇后淡淡道:“你莫再跪着了,过来替本宫看看今日该梳个什么样的发髻才好。”
“是,娘娘。”芈嬛裣衽起身,走到马皇后身侧,拿起篦子一点点梳着她的长发,说:“过去奴婢的娘在世时,曾挽过一种逐月髻,样式倒是端庄大方,娘娘可愿一试?”
马皇后听着芈嬛谈起她的娘亲,便浅浅一笑,拍了拍芈嬛握着篦子的手道:“你便试试罢。”
“是,娘娘。”芈嬛言罢便抬手挽住马皇后的一半长发,另拿了支簪子在发上,才空下手来去编另一半。
马皇后瞧着芈嬛一人打理极是不便,就对着垂首立在一旁的宫婢道:“璎珞,你来帮嬛儿打打下手。”
“是。”名唤璎珞的宫婢走上来,接住了芈嬛手上夹着的一缕发,对着她柔和地笑了笑。
璎珞先前便见过芈嬛,是以她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嬛姑姑”倒没有敌意,反而是觉得该讨好她。
片刻后,芈嬛便将马皇后的发髻梳毕。她小心地把白发都藏进了髻中,实在掩不住的,就用钿、步摇遮了去。这一番打扮,倒是让马皇后瞧来年轻了许多。
“好丫头,这一双巧手真是讨喜。”马皇后满意地看着铜镜中高高挽起的发髻,对芈嬛笑道。
芈嬛微颔了首,说:“娘娘喜欢便好。”
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廊一路到了寝殿内,小太监跨过门槛遥遥拜下,“启禀娘娘,各宫已在殿里候着,待向娘娘请安了。”
“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是。”太监退出了门去,立在殿门边候着。
马皇后看了看芈嬛,遂道:“嬛儿,你随本宫一道去,有些人,你须得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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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应天城,金丝笼(3)
坤宁宫正殿中,一众嫔妃皆恭敬地立着,等待马皇后进殿。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殿里的宁静,马皇后步履款款地进了殿中,芈嬛、璎珞二人垂首跟在她身后。
“皇后娘娘万福。”嫔妃们依制行礼。
马皇后回身端坐于凤座之上,缓声道:“众妃免礼。”
言罢,马皇后环视着殿中嫔妃,忽然蹙了眉问:“吕妃何在?”
“回禀母后,吕妃昨夜身子不适,上吐下泻,今早便未能来请安。”一个身着水绿宫装的女子福了一福道,她眉眼疏淡,居中人之姿,在人群中极是平凡。可她来历却是不俗,她父亲便是开国大将常遇春,她嫁的,正是当朝太子朱标。
马皇后沉吟一瞬,道:“吕妃怀有身孕,原就该多加照顾,何况此时她即将临盆。太子虽不在宫中,但你也要替他顾好吕妃母子才是。”
“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常氏拜下,态度极是恭谨。
马皇后微微颔首,复又看向另外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道:“杨妃,你的身子一向孱弱,加之现下有孕在身,往后就不必早起请安了。”
杨妃的身子轻不可见的颤了颤,她面色略有苍白,极为怯懦地说:“臣妾谢皇后娘娘。”
芈嬛看看杨妃,又看看常氏,在脑中过了一圈,总算将几个妃子的地位理顺。
如此瞧来,杨妃乃是朱元璋的妃子,而吕妃则是太子朱标的侧妃。她们同时有了身孕,倒是真够喜庆。
马皇后从凤座上起了身,对着众人道:“若是无事,各位妹妹便各自回宫罢。”
“臣妾告退。”各嫔妃鱼贯而出,皆垂首不语,直至出了坤宁宫,才有三三两两平日交好的妃子互相低声交谈着。
马皇后看众人远去的背影,眸色渐深,她回身对璎珞道:“你去将东配殿收拾收拾,准备接了吕妃来坤宁宫小住。”
“是,娘娘。”
“嬛儿,你随本宫一道去东宫。”
“是,娘娘。”芈嬛看着马皇后略见冷意的面容,勾起丝嘲讽的笑。果然,那个吕妃的病,不是个偶然。
东宫的一间偏院里,马皇后坐在张雕牡丹的檀木床边,担忧地看着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子。
“莫言有罪,让娘娘担心了。”她轻轻咬了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什么都别说了,本宫心里明白。”马皇后握着她的手,幽幽叹息。
“嬛儿,”马皇后回首吩咐芈嬛,“天气寒凉,你去准备个厚实的氅衣,替吕妃披上。”
“是,娘娘。”
“娘娘,您这是要……”吕妃眼中透着浓浓地惊讶,问道。
“你随本宫回坤宁宫去住些日子,本宫倒不信还能调理不好这身子。”
“娘娘。”流水顺着吕妃的脸颊丝丝滑下,马皇后替她抹了抹泪,说:“别哭了,伤身。”
芈嬛看着吕妃,只觉凄凉。遂将氅衣抱在怀里,扶起吕妃,替她披上。
芈嬛搀扶着吕妃,出了门去。马皇后却冷冷扫过跪在地上,兀自发抖的两个宫婢,道:“你们就不必跟着了,留下好生照顾太子妃。”
“是,奴婢遵命。”
马皇后带走吕妃,几乎是未同太子妃常氏商量。在马皇后心里,亲情始终为大。无论是谁,倘若想要害她的孙儿,那她定是不能依的。
太子朱标仍旧在凤阳讲武,东宫之事皆由常氏掌管。不管是她授意或是默许,此事也都脱不开干系。
而与此同时的朝堂之上,亦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朱元璋忽然为秦、晋、燕三王府护卫做了大规模补充,替三王就藩做好了充分准备。而几位亲王则在前日入宫觐见后,复又回了凤阳继续参加讲武,直至这一年的深冬。
吕妃自搬进坤宁宫后,面上便多了些笑容。
芈嬛时常在东配殿陪着吕妃,两人倒是聊得投机。吕妃深觉芈嬛是个不同于旁人的女子,她身上的傲气、贵气,都是别人所不能及的,是以便对她也多了分尊敬。
马皇后特许芈嬛照看好吕妃,另要哄得她心情愉悦。于是芈嬛便向马皇后请旨,将川子调到了东配殿任职。原因极是简单,川子面相长的讨喜,且会说许多段子,能替吕妃排解郁结。
川子就这样一夜之间升了几个等级,打那后,他更是将芈嬛看做神一般的人物。嬛姑姑长,嬛姑姑短地叫着,直把芈嬛听得深觉自己垂垂老矣。
腊月的某日,地处南方的应天竟然丝丝缕缕地飘起了雪花。芈嬛搀扶着吕妃在庭中看雪,吕妃直说从未见过飘雪,极是欢喜。
芈嬛静静地看着她欢快的面容,心里有些不大舒畅。
遥记得她对谁说过,想瞧瞧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儿。
那人,已成家许久。
这些日子来,是见过几面的。王玉奉旨在太医院领了值,专为皇后娘娘推拿肩部和腿关节的痼疾。
朱元璋之所以有这一安排,理由极是简单,他说:“玉儿,你既已成家,那便做些正经差事罢。”
于是芈嬛就同他撞上了几次。两人间疏远了许多,王玉会唤她“嬛姑姑”,她唤王玉“王御医”。
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处着。只一次马皇后命芈嬛送王玉出门时,王玉才带了些情绪对她道:“嬛儿,你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芈嬛对他一福,说:“王御医慢走,恕奴婢不能远送。”
王玉的叹息飘散在皇城淡薄的空气中,那日,芈嬛凭栏而望,直至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彻底埋没在夜色中。
“嬛儿,在想什么?这般地出神。”吕妃替芈嬛轻轻拍去身上沾着的雪花,柔声问。
芈嬛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不过是回忆些往事。”她抬手替吕妃整整披风,说:“娘娘冷吗?奴婢扶您回屋坐会儿罢?”
吕妃摇摇头,目光放远了看着积上薄雪的枯树杈,说:“不知太子殿下会否记得这孩子即将出生了?”
她抬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晶莹的雪在她掌心融化。芈嬛牵过她的手裹住暖着,眼中尽是柔和,“娘娘何必担忧?小皇孙定会有许多人疼的。”
“是么?”吕妃浅笑着摸摸自己的肚子,正想说什么,却忽然“啊”了一声,面色痛苦。
“娘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芈嬛慌忙扶住她,遂喊来川子,一同架住吕妃。
“我……我觉得是快要生了。”吕妃痛的几乎直不起腰来,川子吓得脸色一变,哆嗦着说:“嬛姑姑,怎、怎么办?”
“先扶娘娘回房。”芈嬛蹙了眉,皇后娘娘今日去寺中祈福,并不在宫里。而皇上……她是定然见不到的,该如何是好?
吕妃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芈嬛一面替她擦着汗,一面急急对川子道:“川子,你速去太医院寻王太医,叫他请稳婆。”
“我们为何不自行去请,这并不逾制。”川子愣愣地看着芈嬛,迷茫着。
“叫你去就快去,随后我再同你解释。”芈嬛厉声道,川子被震得一个激灵,慌忙一路小跑往外冲出去。
等了不大的片刻,川子便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他喘着粗气道:“嬛姑姑,王御医马、马上就来。”
芈嬛此时已顾不上再同川子多话,她将川子赶出房去,放下帐帏,握紧了吕妃的手说:“娘娘莫怕,用力将孩子生出来。”
“啊!痛!痛死我了,我不要……不要。”吕妃的指尖深深陷在芈嬛手上,声嘶力竭地喊着。
“娘娘,用力啊!”芈嬛忍着手上传来的痛意,紧锁了眉看着吕妃痛不可遏的面容。
王玉,你可莫叫我失望了。芈嬛暗暗想着,同时略略掀起被角看着吕妃下身,赫然已是血红一片。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王玉便带着两个稳婆进了东配殿。稳婆匆匆进了屋来,一见吕妃的情形,俩人都大吃一惊,慌忙对芈嬛道:“嬛姑姑,这位娘娘若是再不把孩子生下,恐有生命危险。”
“你们倘若保不了娘娘母子,便是杀头的重罪,你们自行掂量。”芈嬛眯了眸子看着两个稳婆,手上仍不停地替吕妃擦着汗。
“是,是。”稳婆吓得赶忙在床边坐定,一个把住吕妃的腿,一个对着她喊“请娘娘用力,孩子就快出来了。”
芈嬛深深吸了口气,伏在吕妃耳畔说:“娘娘一定要撑住,太子爷定是要瞧见你们母子平安才好。过去在凤阳时,太子爷便说过,最为疼惜的就是娘娘,娘娘千万要保重。”
“真……真的?”吕妃虚弱的看着芈嬛,眼中闪着点点光芒。
芈嬛重重点头,煞有介事。
“嬛姑姑,不好啦,娘娘她开始抽搐了!”一个稳婆忽然大叫,芈嬛瞪了她一眼,狠狠道:“出去请王御医进来。”
“可是……”
“快去!”
“是,是。”
一个时辰过去,东配殿似乎已归于了平静,只剩下孩子的哭闹声。王玉擦着额角的汗珠,含笑看着芈嬛,“你倒是不怕陛下怪罪。”
芈嬛倚在门边,看看门里那个明黄丨色的身影,说:“我若是事事依制而办,现下恐怕已经是具尸首了。”
“进去瞧瞧吧,我便回太医院了。”王玉将手上的帕子笼进袖中,对芈嬛道。
“今日……多谢了。”芈嬛垂眸低声道,言语间有些别扭。
王玉清清淡淡地笑着,不再言语,转身大步离开坤宁宫。
东配殿里,朱元璋怀中的小小人儿一直哭闹个不停,他皱了眉看着那个孩子,面上腾起丝怒意。
“陛下,请让奴婢试试,看能不能哄住小皇孙。”芈嬛对朱元璋行礼,低声道。
朱元璋重重地“嗯”了一声,将孩子交到芈嬛怀中,略略有些不耐烦。
“小皇孙乖啊,您的母妃方才很是辛苦,您就休息会儿,让母妃也休息会儿,可好?”芈嬛笑眯眯地对孩子道,同时抬手指摸了摸他粉琢玉砌的小脸。
小皇孙瞪大了眸子看着芈嬛,“依——依”地嚷着,竟然不再哭闹。他捉住了芈嬛放在他颊边的手指,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朱元璋在一旁瞧着这一幕,深深地眯起了眸子,他没再说什么,一人负手走了出去。
看着大雪纷纷,朱元璋疑惑了。芈嬛,她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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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应天城,金丝笼(4)
马皇后回到坤宁宫时,小皇孙与吕妃皆已沉沉睡去。芈嬛简略对马皇后说了今日之事,马皇后赞扬她安排妥当,极是欣慰。
傍晚时,朱元璋传了旨,小皇孙赐名“允炆”。
马皇后瞧着摇篮里那个小小的生命,是越瞧越喜欢,当下便决定让朱允炆与吕妃在坤宁宫多留些时日。她对朱元璋说,吕妃的身子尚需调养,且允炆顽皮,只肯听芈嬛一人的话,便就再住些日子罢。
朱元璋一来出于对孙儿的疼惜,二来出于对马皇后的夫妻情义,对这个略显不妥的要求也就允了下来。
吕妃产后的身子极是虚弱,无力抚养朱允炆,只得让芈嬛代为照顾。朱允炆这孩子倒也奇怪,每每在芈嬛身边时,都安静乖巧地不得了,可一旦换了人抱,便立刻变成个混世小魔王。
马皇后时常感叹说:“这孩子是与嬛儿有缘呐,不过也好,总算有人能降住他。”
眼见天气就一天天暖和起来,整个洪武十年的冬季,只在允炆出生那日下了一场不小的雪,余下的时候多是湿冷着。
洪武十一年,阳春三月的日子里,朱元璋急召秦、晋、燕三王回京,遂命秦、晋两王就藩,独余下燕王朱棣未让他离去。
朱棣觐见了朱元璋后,便来了坤宁宫向马皇后请安,恰巧碰见芈嬛怀抱着朱允炆在院庭里晒太阳。
阳光和煦地笼在芈嬛与那个孩子身上,她面容上流淌着似母亲般的温柔让朱棣心中微微一动,继而在唇边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芈嬛瞥见门外立着个人,便回头看去,却见是朱棣着一身金银线绣的朝服立在门前,负手望着她。
芈嬛勾了勾唇,头一次在面对朱棣少了些戒备和算计,她起身将允炆放进摇篮中,对着朱棣一福,“奴婢见过燕王殿下。”
“你在宫中过得可好?”他大步走来,在芈嬛跟前站定。
“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一切安好。”她笑意满满,时不时地看着摇篮里的朱允炆。
朱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遂俯□,拨弄了下允炆的小手,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大哥好有福气。”
芈嬛瞧着他目中毫不掩饰的羡慕之情,便随口道:“王爷既然喜欢孩子,那便与王妃多生几个就是,何必来羡慕别人。”
朱棣闻言,手蓦地顿了一下,遂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
“老四,既然来了,就该先向母后请安,怎的倒先跑到侄儿这里?”柔和却略带责怪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正是马皇后。
“娘娘。”芈嬛福了福,继而垂首恭敬地立着。
朱棣见是马皇后款款而来,便含笑叩首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免了免了,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马皇后微笑着轻叹一声,走上前来拉住朱棣。
“听你父皇说,打算叫你们兄弟三个就藩了?”马皇后牵着朱棣往内殿走去,边走边随意聊着。
“父皇只命二哥、三哥前往藩地,儿臣则继续留在中都讲武,等待合适时机。”
马皇后闻言复又叹息,她拍了拍朱棣的手说:“就藩之事倒也不急,你再在母后身边多留几年,母后也有个说话的人。”
朱棣望着马皇后,不禁失笑,“母后这般说,怎的儿臣仿佛是个女子一般?”
“你要是个女子啊,母后可舍不得你早早就成亲了。”马皇后慈祥地笑着,进到殿里时,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眼庭中的芈嬛,眸子里一时复杂已极。
芈嬛瞧着他们母子二人的背影,只觉生活平静得毫无波澜。但她却无法知道,在这安宁的表面下,正酝酿着一场浩劫。命运的黑手悄然伸向芈嬛,把她推向了权位斗争的风口浪尖上。
洪武十三年,大明朝廷风起云涌,一时间人人自危。
当朝丞相胡惟庸之子,因在市集骑马不甚摔在别家马车之下,而死于非命。胡惟庸大怒,在未通知官府之时,便将车夫杀死。朱元璋得知此事后,则命胡惟庸“杀人偿命”。
遂,胡惟庸亲信涂节上奏,表胡惟庸有谋逆之嫌。朱元璋抓住时机,毫不犹豫地将胡惟庸处死,诛三族。
然而,此事只是个小小的引子,由胡惟庸集团牵扯出的大臣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