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醒了?”他听见门声轻响,便抬起头来,正是两日不见的流殇。
芈嬛看着他侧了侧身道:“进屋说话吧。”
“情况如何?寻到悟泽大师了么?”芈嬛捻了些茶叶,泡上壶茶,问流殇道。
“姑娘……”流殇目光沉痛,面上满是怜悯。
芈嬛无所谓地轻笑,道:“是没找到,还是根本就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流殇垂了头,似是不愿去看芈嬛。
“你莫再自责了,”她递给流殇一杯茶,接着道:“我也不是抱了万分的希望,只姑且想要一试罢了,不行便不行,再寻他人就是。”
“姑娘倒是豁达。”
芈嬛微微摇首,瞧着流殇道:“眼下要紧的不是如何回到楚国,而是如何能在大明立足。倘若你我不能顺利地在大明活着,又何谈复仇大业?”
“姑娘所言甚是。”
“但如今却有件事叫我毫无头绪,它似乎与我有关,又似乎与我未有半点联系。”芈嬛揉揉额头,一时难以理清心中疑惑。
“姑娘?”流殇眉头微皱,看着芈嬛。
她沉沉叹息一声,将昨日之事娓娓道来。流殇听着,不禁攥紧了拳头。
“您可知道那王爷为何费了心思前去搭救?”流殇握了剑,低声问道。
“那时我心中虽有疑惑,但却未曾问出口,只当他是路见不平。”
流殇沉吟一瞬,问道:“姑娘以为那大汉口中的神秘人物,会不会就是朱棣?”
芈嬛轻摆了摆手,“绝无可能。那大汉在朱棣赶来时,便慌忙逃窜,定不会是他所等之人。”
流殇眯了眸子,道:“若不是朱棣,那便只能是他了。”
“如今无凭无据,不可胡乱给旁人定罪。你我现下暂且按兵不动,看他们如何布棋,再做打算。”她浅呷口茶,接着道:“若能赚得些银两,你我便离开这是非之地,清净地过些日子,静候着能助我回楚国之人。”
“属下全凭姑娘安排。”
芈嬛不再言语,转眸看向远处,却忽然瞧见桌上静躺着的纸包。她起身走过,将纸包打开,取出种子递给流殇道:“帮我把它栽在院中吧,或许入了秋,便能瞧见开花了。”
缀云院的门房里,王玉坐在守门的老人身旁,替他揉捏着小腿。
“公子呀,老头这腿是痼疾了,您就别再费神啦。”老人推了推王玉的手道。
“安伯,自打我住进这院子,就是您始终陪伴我,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又如何能不孝敬您?”王玉浅笑着,手下不停,用的是标准的推拿手法。
安伯轻叹一声,道:“只是不知昨日公子叫我送去的信,燕王殿下瞧见了没。”
王玉该捏为推,低声道:“他已帮了我,想必信是见着了。”
“可公子与燕王殿下从无交情,他贵为王爷,又怎肯出手相助?”
“安伯,这些年,我可曾做过没把握的事?”王玉偏了偏头,借着光认准安伯腿上的丨穴位,手法灵巧地下了银针。
安伯摇摇头,望着王玉的眸中满是慈祥,他抬手替王玉拢起一缕黑发,道:“老头我只盼公子一生安好,便再无他求。”
王玉垂着的黑眸里闪过一瞬温柔,但随即又消逝不见,只是认真地替安伯揉着腿。
芈嬛与流殇略一整顿,便出了缀云院去,正巧与王玉擦身而过,并未碰上面。
离开洪武门,流殇跟在芈嬛身后低声道:“姑娘,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随便逛逛,顺道去问候下袁先生。”
“您当真要同那算命的一道摆摊么?”流殇略略诧异着,她原本并不喜抛头露面呐。
“你这主意倒也不赖,横竖算个生财之道。”芈嬛四处看着,但回答却颇认真。
“姑娘……”流殇无奈,她莫不是死过一次后,便转了性子罢?
走了一阵,芈嬛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指着不远处的一幢破旧的二层小楼,对流殇道:“流殇,你瞧这儿怎样?”
流殇疑惑地抬眸看去,那二层小楼上挂着个醒目的“宜春院”招牌,虽是掉了些漆,但仍旧可见当年的风采。
“什……什么怎样?”流殇脸红了一红,不知芈嬛让他看这烟花之所是为何意。
芈嬛瞥着他叹了口气,道:“这店子现下正待盘出,我有意将它盘下来,好生经营一番。”
流殇闻言,这才仔细瞧了那小楼,发觉楼外挂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几句话,大意是老板转了行,便欲将店子盘出去。
“盘下来也好,姑娘可开间绣庄,卖些绣品。”流殇笑道,对自己的建议颇是满意。
芈嬛却似没听去般兀自道:“既然此处早先便是间青楼,那接手过来重开就是。”
“姑、姑娘。”流殇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处,全然不能相信自家的耳朵。
“你且随我去瞧瞧罢。”言罢芈嬛便向前走去,对流殇的反应视而不见。
宜春院里,芈嬛镇定自若地坐在一楼厅堂中浅浅品着茶,流殇则立在她身后门神般黑着一张脸。
“姑娘,您看这价钱可还合适?”一个体态宽胖,脸颊松弛的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芈嬛说道。他那凹在两块肥肉中灰眸在芈嬛身上逡巡,目光极为放肆。
“我瞧着林老板这店嘛,少说也开了二十余年。”芈嬛环视着略显破旧的内饰,唇边勾起丝淡笑,“可如今你却要一百两纹银盘给我,莫不是看我是个女人家,便漫天要价吧?”
林老板谄媚地笑着,搓了搓一双肥厚的手道:“姑娘说笑了,在下绝对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芈嬛呷了口茶,兀自道:“若是要我来看,这宜春院里里外外,不过值五十两罢了。但若是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便是一百两也无妨。”
林老板闻言,灰眸里几乎闪着金光,“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只要您出银子,别说是一个,就是十个条件在下也肯答应。”
芈嬛对他见钱眼开的嘴脸不以为意,只是接着道:“我这唯一的条件的便是要你在五天内找齐十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流浪姑娘。”
“这……”林老板一时语塞,他偷偷瞥了眼芈嬛,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芈嬛缓缓将茶碗放下,望了他一眼道:“我要的这十个姑娘,皆不可愚笨,不可丑陋,不可顽皮,不可言多。”
林老板扬眉看着她,撇了撇嘴说:“我说姑娘,您的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些吧?”
芈嬛拢拢宽袖起了身,垂眸看着林老板道:“五天后我会再来,林老板若不愿要那一百两纹银,到时回了我便是。”
言罢,她双手交叠微微一福,便转身离去。流殇提剑跟在她身后,回望了眼略略呆滞的林老板,唇边勾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小玖看到文文被亲们收藏,心中窃喜无数次,决定说两句,嘿嘿。
很感动呀,我真的很感动……虽然不知道收藏的亲是谁,但你们真的给了我无比的动力,让我继续写下去写下去,小玖会加油的,也希望亲们能越看越喜欢。
8
8、宜春院,琼琚楼(2)
缀云院里,芈嬛倚在流云亭里的美人靠上,捻着块玉佩细细端详。和煦的日光下,凝白细腻的玉佩散着温润的光泽,其上螭纹雕刻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引人侧目。
“姑娘昨日睡得可好?”一把柔和的嗓音自头顶罩下,王玉负手立在芈嬛身旁,唇角勾着优雅的弧度。
芈嬛抬眸看他,面上漾起笑意,“昨日实在是乏得很了,一觉便睡到今日晌午,倒没来得及同公子道声谢。”
“姑娘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王玉垂首在芈嬛身旁坐下,目光有意无意地滑过她手上的玉佩,“姑娘这玉佩可是件古物?”
芈嬛闻言略略一笑,眼中盈上片温柔,她道:“是位故人留下的,算来大约也有千年了。”
王玉瞧着她的面容,怔了一瞬,“这玉佩的主人定是位谦谦君子吧?
“他倒是与公子一样待人谦和,彬彬有礼。”芈嬛轻笑着,一双眸子仍是不离玉佩,“只是他的人已化作了尘土,我空留着物件不过是徒增伤悲。”
她顿了顿,抬首望着王玉道:“如今这玉佩将要易主,我便想着再看它一眼,也免了日后心生遗憾。”
王玉看着她宁静无澜的眸子,心头暗叹了口气,道:“姑娘是打算把玉佩赠与旁人么?”
“我是要当了它,换些银两用。”芈嬛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只唇角挂着无所谓的笑。
王玉沉吟了一瞬,抬眸看着芈嬛正色道:“在下愿出银两收了这玉佩,却不知姑娘需要多少?”
“二百两。”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浑然不觉这是个不小的数目。
王玉挑起抹玩味的笑意道:“明日一早我便将银两给姑娘送来。”
芈嬛把玩着玉佩的手停了一下,随即捻起悬着玉佩的绳结,轻放在王玉手中,说:“请公子收好。”
言罢,芈嬛便起身离开了流云亭,动作没有一分迟缓,不带一丝留恋。
望着芈嬛走远的背影,笑意在王玉脸上一圈圈扩大,他执起玉佩对着日头,轻轻吐出一句话,他说:“容珏,久违了。”
王玉第二日如约将银两送至芈嬛房间,当流殇得知她把容珏的玉佩随意典当了时,不免觉得忿然,但面对芈嬛看破红尘般的模样,他又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两日,芈嬛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留在缀云院里同王玉品茗谈天,切磋棋艺。流殇闲来无事,被芈嬛打发去了城隍庙,跟袁珙一道守着算命摊子。
一日正午,宗泐来了缀云院,兴致勃勃地邀王玉下棋。芈嬛念宗泐是客亦是主,便让了位置,默默倚在一旁观棋。看得久了,她便犯了困。坠入梦乡前,芈嬛的目光停留在宗泐的一双手上,她迷迷糊糊觉得,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恍然不似多天前的模样。可思索了一阵,她脑子就变得浆糊一般,只得沉沉睡去。
待到芈嬛再醒来时,已过了第五日的辰时。她懒洋洋起了身,推门出去却对上黑着脸的流殇。
芈嬛一面理着衣裳向前走去,一面问流殇道:“一大清早的,是谁又惹了你?”
“姑娘不知昨日是他抱着您回房的吗?”流殇加重了“抱着”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芈嬛微微点头,颇是不以为意,“约莫是知道的,但睡得迷糊了,也就不愿推脱,便由他去了。”
“姑娘可知男女授受不亲之理?”流殇紧走一步,站在了芈嬛身侧。
她顿住脚步,笑笑地看着流殇道:“我已是岁逾千年之人,几乎可做他的祖宗了,又哪来那许多讲究。”
言罢,芈嬛便负手继续往前走。流殇细细一琢磨,方才觉得芈嬛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心中终还是不能过了那个坎。他侧头看看不远处流云亭里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怒气里又腾上些疑问……
“姑娘莫不是瞧他长得像容珏公子,便一心要贴过去吧?”一个念头忽然钻进流殇脑中,惊得他一个激灵,赶忙不敢再顺着想下去,小跑几步跟上芈嬛。
宜春院外,林老板早早便等在了门前。他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姗姗来迟的芈嬛。
“芈姑娘,您里面请。”林老板瞧见芈嬛就眉开眼笑,一双灰眸眯做了条细细的缝。
芈嬛微微颔首,跨进了宜春院的门槛。流殇跟在她身后,望了眼宜春院的招牌,仍是无甚好脸色。
一楼宽敞的厅堂里,立着一排衣裳褴褛,灰头土面的姑娘。她们有的手里仍握着破瓷碗,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有的则被骇得抱紧了双臂,从粘连打结的黑发下偷偷瞥着芈嬛。
芈嬛停在姑娘们跟前,回首看着林老板,扬眉道:“这便是你替我寻的姑娘?”
林老板得意地笑着:“正是,芈姑娘当初只要十个,在下却为您寻来了二十个,不知姑娘看得可满意?”
芈嬛闻言,勾起唇角轻蔑一笑,道:“我若说一个都没瞧上,你又该当如何?”
“这……”林老板窘了一窘,但他终归也是个生意人,就立时又有了说辞:“姑娘那时只说是流浪的女子,不傻不笨便可。如今在下为您寻了来,姑娘可莫要赖账。”
芈嬛扫了他一眼,施施然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指尖轻叩几案道:“现下你寻来的这几名女子,确实是入不了我的眼。但念在林老板也费了许多周折,我便给你八十两,你看如何?”
林老板看着芈嬛,瞪大了双眼,怒道:“你这女人,前几日明说叫我替你找姑娘,讲好是找到便给银子。如今我找来了,你却又抵赖,是何道理?”
芈嬛托着腮看林老板憋红了一张脸,她轻轻笑着,纤指一指那排姑娘,缓缓道:“聪慧、美艳、乖巧、谨言,便是我要的女子。可这些姑娘里头,我尚瞧不出一个是四全四美的。不若林老板以你的慧眼,在这二十人里替我挑挑,看哪个是符合条件的?”
“你!”林老板瞪着芈嬛,却接不上话来。他心里清楚自己找的都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他自己,也难挑出个合心意的。
“林老板,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动怒。”芈嬛含笑起了身,作势就要向外走去。
“等等!”林老板伸手拦住她,流殇几欲拔剑,却被芈嬛适时挡了下来。
林老板油光四溢的脸纠结了半晌,才咬咬牙对芈嬛道:“八十两就八十两,碰上你这样的买主,我也当真倒了霉。”
“八十两纹银盘下这间小楼,究竟合理不合理,林老板心里当是明白的,否则你又怎肯低于一百两出手?”芈嬛说得慢条斯理,林老板却听得出了薄汗。
他抬手揩去汗珠,皱眉对芈嬛道:“在下也不与姑娘纠缠这许多了,只请姑娘快些拿出银两,咱们赶紧银货两讫就是。”
“流殇,银子给他罢。”芈嬛复又坐回了木椅上,对流殇淡淡道。
“是。”流殇将手中沉甸甸的布包交给林老板,心中不免暗喜。一早姑娘就吩咐他只带八十两足矣,他起初还略略怀疑,如今才知芈嬛是早挖好了坑,只等林老板自行跳进去。
林老板收了银两,对着芈嬛一揖道:“在下就先告辞了,预祝姑娘生意红火。”
芈嬛颔首回了一礼,目送林老板富态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外,这才轻轻勾起丝浅笑。
“我说这位姑娘,既然你的戏演完了,那我们也可以走了吧?”一个脸颊沾满了泥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斜睨着芈嬛道。
芈嬛抬眸打量着她,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脸上虽是沾着泥土,但露出的肌肤仍可见白如凝脂。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盯着芈嬛,不卑不亢。
“你叫什么名字?”芈嬛瞧着她,淡淡问道。
“你管我叫张三李四,还是阿猫阿狗,赶紧放了我出去!”那姑娘上前一步,大声道。
芈嬛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轻擦了她的脸颊,却被她奋力甩开。芈嬛掸掸手上的灰尘,对她道:“既然是个女儿身,那就该有点女子的作态,你如此粗鲁,实在有失教养。”
“你……”她瞪圆了眼睛瞧着芈嬛,满面怒气。
芈嬛一摆手打断她的话,环视着面前的流浪女,道:“这宜春院的后院里尚有几间空房,你们若愿意便可在此住下,银两我必是不会亏了各位。”
众女子听了芈嬛的话,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彼此间低声细语,似是在讨论该不该留下。
“我这儿确是要开间歌舞坊,但绝不做皮肉买卖。姑娘们若是愿意学些才艺养活自己,我自是欢迎,可若想离去,我也定不拦着。”
“我……愿意留下。”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如春雷般在窸窣的人群中乍起,众人皆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之人却是个瘦小的女子。
芈嬛眯了打量那女子,唇边勾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她退了两步坐回木椅上,不急不躁地看着流浪女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再艰难地做出决定。
片刻后,宜春院里恢复了原有的平静。芈嬛望望剩下的十四个女子,正色道:“既然选择留下,那就莫要再提离开。”
“是。”众人轻轻应了一声,唯有第一个站出来要求离去的女孩紧闭着双唇。
“为何不走?”芈嬛抬眸看着她,问得极是认真。
“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女孩倔强地看着芈嬛,“我不愿说的事,你往后便不许问。”
芈嬛闻言,倒是来了些兴致,她复又扫了眼那女孩,道:“你如此不乖巧,我又为何要留着你?”
女孩傲然道:“我会成为你楼里的头牌,叫万千男人都臣服在我的裙下。”
芈嬛艳丽的唇抿做一条危险的弧线,她理了理女孩额前的碎发,柔声道:“往后你便是我琼琚楼的人,取名沐枫。你要银两,我会给你足够多。但你也要记住,你生是我琼琚楼的人,死,亦是我琼琚楼的鬼。”
女孩咬紧了下唇,略显苍白的唇瓣丝丝渗出血来,她哑着声音道:“给我五十两。”
“签下死契,一切好说。”芈嬛走到几案边,拿出一沓薄纸放在案上,回眸定定地看着她。
女孩犹豫着,片刻后,她攥紧了拳头走到芈嬛面前,叹息般吐出两个字:“我签。”
芈嬛瞧着她,勾唇轻笑。门外微风拂过,扬起芈嬛鬓边一缕发丝,她抬手轻抚乱发,清眸流转间一丝魅笑直撩人心怀,竟将同为女子的众人看得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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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宜春院,琼琚楼(3)
流浪-女们在宜春院里安顿下来,芈嬛不容商量地将流殇留在了那里,美其名曰保护一众弱女子。她自己则施施然回到缀云院,全然是副不在意的模样。
缀云院里,芈嬛轻易就找到了王玉。她回来时,他正在躺在藤椅上悠闲地翻着一卷书册。
芈嬛负手踱到藤椅旁,俯身凑到王玉跟前,轻声道:“不知公子可否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王玉闻言抬起眸子,却正对上芈嬛莹白剔透,泛着淡粉的脸颊及她细滑的脖颈。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他鼻间,叫人沉醉。
王玉浅笑着将书合上,显见是定力极好,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一挪,道:“姑娘有何难事只管开口就是。”
“公子可否出腾出些空闲,帮我教导几位姑娘琴棋书画?”芈嬛拢拢袍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看着王玉问道。
王玉好脾气地笑着,“姑娘既然开口,那我又岂有推脱之理。只是不知受教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芈嬛沉吟了一瞬,故作一脸神秘道:“公子明日见到了便知,现下不便透露给公子。”
王玉闻言,扬眉看着她,说:“那敢问姑娘给我的工钱又是多少?”
芈嬛望着他,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日,一文。”
王玉煞有介事地点头,“倒也合理。”
芈嬛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终是掩口笑出声来。王玉侧头看她,琉璃色的眸中溢满了柔柔的情绪,让人忍不住在其中沉溺。
芈嬛将宜春院更名为琼琚楼,取琼琚为美玉之意。订下名号后,她便特特请了宗泐为琼琚楼题字。王玉原说宗泐身为佛门中人,定是不愿的,叫芈嬛莫要白费力气。但没想宗泐却一口应承下来,甚至兴致勃勃地去瞧了琼琚楼的施工进度。
流殇一人在琼琚楼内监工,忙得是焦头烂额。芈嬛则整日同王玉一道在后院甄选姑娘,挑了“品相”好的,重点栽培,倒也忙得是不亦乐乎。是以便对流殇几次三番的招工建议听而不闻,任由他如陀螺一般连轴转。
直至半月后的一个晴朗早晨,流殇忽然似福至心灵般去了趟城隍庙,将袁珙带了来。至此,琼琚楼内便形成了一个颇为怪诞的局面,可众人却浑然不觉。
琼琚楼的开张一竿子便支到了一个月后,那日,琼琚楼外张灯结彩,楼内更一片红彤彤的景象,热闹非凡。
芈嬛换做了男装打扮坐于后堂,面上隐约透着担忧之色。王玉则在她身旁悠闲地捻了些茶叶,沏上壶香茶。
几日前,芈嬛终是采纳了流殇的建议,招来几个跑堂的,同时亦将管事的重担压在流殇肩上。至于相士袁珙,芈嬛特许他可在琼琚楼内摆摊看相,也算是给了他极大的照拂。
此时,流殇正换上身玄色的袍子,在琼琚楼内忙里忙外。想来他这曾名动一时的剑客,现下却沦为了歌舞坊的管事,实叫他在是哭笑不得。
“嬛儿,茶凉了。”王玉将手中茶碗摆在芈嬛手边,言语间两人似是少了分生疏客气。
芈嬛托了腮侧头看着王玉,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碗道:“沐枫的琴艺尚不精湛,此时叫她登台,怕是会有差池。”
王玉垂了眸子,浅笑着,“那孩子天资极高,倘若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王玉,”芈嬛嗔怪地看着他,“我说的是现下,并非往后。”
王玉呷了口茶,缓声说:“今日来听曲的不过是些凡夫俗子,你不必在意。”
“她……”
“姑,姑娘,不好了。”一个人影忽然冲进后堂,打断了芈嬛的话。
“何事如此惊慌?”芈嬛看着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的袁珙,蹙眉问道。
“方才有位客官想占明月姑娘便宜,被流殇大哥给打伤了。”袁珙擦了把头上的汗,急急道。
芈嬛闻言,与王玉二人对视一眼,顿觉情况不妙,赶忙起身向外走去。
灯火辉煌的琼琚楼内,流殇正抱臂立在砸烂的桌椅旁,神色倨傲地盯着此时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子。
芈嬛远远看见那男子的衣饰,心中稍定。男子身着灰青袍子,腰间挂着个不大的玉佩,大约是商家之子,不似是官宦人家。
她正自思量着,没留意王玉已大步走到那受伤男子跟前。
王玉在男子身旁蹲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如此赖在地上,叫在下如何赔给您银两?”
那男子闻言,侧头看看王玉,随即就坐直了身子,但面上仍是装作痛苦不已。
王玉见他已半坐在地上,便顺势俯身挽住男子的手臂。他一面将男子自地上扶起,一面和颜悦色地对周围看热闹的人说:“我家管事与这位公子间不过是误会一场,请大伙莫要放在心上。”
“今日诸位的酒钱便算在在下账上,就当是替各位压惊了。”芈嬛含笑走到人群中,对着众人道。
诸人原本来歌舞坊便是为了寻乐子,此时一见这琼琚楼的当家如此豪爽,也就将方才的一幕抛到脑后,各自散了去,重新坐回台下听曲赏舞。
王玉搀扶着受伤的男子径直往后院走,芈嬛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思量着如何才能打发了此人离去。
“停、停。”那男子忽然顿住脚步,对着王玉嚷嚷。
“不知公子有何事?”王玉好脾气地看着他问道。
“你方才不是说要赔我银两,银子呢?”男子无赖般地伸出手来,流里流气地斜睨着王玉。
“公子要的银两就在那间屋中,你不随我进去,我如何给你?”王玉遥遥一指前面不远的小屋,无奈道。
“本大爷才不会上你的当,谁知那屋里有没有埋伏?”那男子双手环胸瞥着王玉,“大爷我就在这等着,你去取来便是。”
“公子……”
“不必取了!”三人身后突然传来道清朗的男声,打断了王玉的话。
芈嬛诧异地回过头去,却见朱棣正手摇折扇立在院门处。
“本王瞧着此事倒是简单的很,根本是连一文钱都不必赔的。”朱棣一面说着,一面便走到了三人跟前。
他抬眸打量着那耍横的男子,“啪”地将折扇一合,直直戳在男子脸上的伤处。男子痛的“咝咝”直叫,一甩手就推开了折扇。
朱棣挑起抹笑看着那男子道:“李二八,你莫不是这么快就将卖玉之事给忘了罢?”
“卖……玉?”李二八闻言忽然瞪大了眼睛,借着月光一瞧,吓得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草民再不敢了!”李二八重重将头磕在地上,带着一丝哭腔向朱棣求饶。
“那日放你走时,本王便说过,你若是再犯,本王就剁去你的一双手脚,你可还记得?”
“记……记得。”李二八跪在地上,身子已如抖筛子般颤个不停。
“记得便好,”朱棣的一双黑眸几乎跌至冰点,他对着身后一勾手,道:“怀仁,把他带下去,剁了手脚。”
“是!”怀仁领了命这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李二八看着怀仁一步步靠近,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地。他哭喊着,求朱棣饶他一命,朱棣却充耳不闻,只是摆摆手,叫怀仁将他拖走。
芈嬛眼睁睁地瞧着李二八被怀仁拖出了琼琚楼后门,但她却始终双唇紧闭,未置一词。
“草民见过燕王殿下。”王玉对着朱棣遥遥行礼,打破了方才的一丝尴尬。
“公子免礼。”朱棣淡然地看着王玉道。
芈嬛回过神来,亦屈膝一福,却被朱棣极是自然地抬手扶住,他道:“原是想来同姑娘贺喜,可没想竟碰上这等事,实在叫人不悦。”
“多谢王爷还记挂着民女。”芈嬛扬起丝疏离的笑,恭敬地看着朱棣。若在可能的情况下,她是真真不想与皇室扯上任何关系。
王玉将两人间略显亲昵之态瞧在眼中,便上前再行一礼道:“王爷,琼琚楼内尚有许多琐事等着草民处理,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朱棣微一颔首,“你退下吧。”
王玉转身离去,芈嬛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怔了一瞬,心头像梗了根鱼刺般,不大舒畅。
朱棣轻咳一声,垂眸看着芈嬛道:“前些日子我碰巧遇见了宗泐大师,大师他提及姑娘打算开间铺子之事,我便挂在了心上。早就念着要过来瞧瞧,却碍于公务缠身,始终未能腾出空闲来。”
他的解释实在是冠冕堂皇,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芈嬛心头略略飘过个念头,面上忍不住扬起笑意,她对着朱棣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夜里风凉,王爷请屋里说话。”
朱棣与芈嬛并肩而走,他边走边道:“那李二八过去曾诓骗无知女子买下他的佩玉,正巧撞上我在外办事,便一同将他送去了官府。原想此人不过是个混子,却没想他竟又闹到了你这里。可方才你那管事下手倒也确实够重,功夫实在了得。”
芈嬛垂首一笑道:“我那管事就是做事莽撞些,但为人却是极好的。时常是打抱不平,颇有侠义心肠。”
朱棣点头称是,表示赞同。他沉吟一瞬,忽又换了话题,“方才与姑娘一起的公子,可也是琼琚楼的当家?”
“他是我请来的乐师,算不得当家。”芈嬛说的清清淡淡,但朱棣仍是在她面上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情愫。
朱棣唇角拢起了然的笑意,他忽的顿住脚步,对芈嬛道:“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扰姑娘,先行告辞了。”
“王爷不留下喝杯热茶么?”芈嬛抬眸看他,月光下,面前这个年纪尚浅的男子一双黑眸中透着睥睨天下的霸气,让她不禁想起当年的芈负刍。
念及此处,芈嬛不禁攥了拳头,一双秀眉微蹙。
“下次见面时,我再与姑娘一道品茗谈天。”朱棣略一颔首,对芈嬛含笑道。
芈嬛兀自愣了一瞬,遂屈膝行礼,道:“恭送王爷。”
朱棣还一礼后,便大步离去。芈嬛立在屋前,却满腹疑惑。朱棣在她面前,向来自称为“我”,丝毫不端王爷的架子,究竟是为何?他总在需要的时候出现,显然并不是凑巧,他的目的,究竟是她,还是旁的什么?
芈嬛一时难以理清头绪,她摁摁额头,转身回了琼琚楼前厅,却正见王玉一副飘然若仙的模样坐于台上抚琴。
芈嬛一时起了兴致,便施施然搬了张椅子,一人坐在角落的阴影下,看着台上那似是误落红尘的男子,心绪难平。
容珏,容珏,你可知我牵挂着你?多么地不易,才叫我遇见了他,可我又怎能将他认作是你?
王玉仿佛有感应般回首望来,他淡淡的目光笼在红柱下那纤细的人儿身上,唇畔漾起丝柔和的笑意。然他这无心之举,却引得台下一众有龙阳之癖的男人尖叫欢呼,几要醉倒在台下。
“姑娘,方才是我莽撞了。”一个略显沉重的声音在芈嬛耳畔响起,她抬首回眸,见是流殇低垂着头立在她身侧。
“不碍事,你也是为了明月那丫头着想。”芈嬛转过头来,复又看着台上那抹月白身影。
流殇随着芈嬛的目光看去,望见抚琴的王玉,他心头没来由地堵了一下。踌躇良久,流殇才在她身侧喃喃道:“姑娘也是觉得他们如同一人吧?”
“就算是万分地像,他也终究不是他。”芈嬛的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似是她的心早已随着容珏死在了千年前一般。
“容珏公子的尸首……我始终未曾寻到。”流殇艰难地开了口,多少次,他的话都是到了嘴边又生生咽回去。芈嬛眼中的那种无望,他已不愿再看到。
“是么……”芈嬛轻轻勾起抹笑,淡漠得凄凉,“容珏离开楚国之时,我便知道,我俩此生再难相见。那时得知他的死讯,我并不意外。父亲继位后,我叫你去寻他的尸身,不过是想给自己个交代。如今想想,倒真幼稚得紧。”
流殇沉默许久,才讷讷道:“姑娘,莫要再为此事伤神了。”
芈嬛“嗯”了一声,不再言语。遥记得母亲说过,她是孤鸾煞的命,是要克夫的。原本她并不信,直至容珏遭大巫祝算计,被派去天涯海角为子民祈福,她才知,孤鸾煞的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逆了的。
流殇兀自发愣,想要宽慰芈嬛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正纠结着,忽闻芈嬛柔柔的声音传进耳中,她道:“时辰不早了,着人将空着的位置拾掇拾掇,让姑娘们都歇着吧。”
言罢,芈嬛便拢拢袍袖径自从后面绕了出去,留下流殇呆立原地,恍然觉得方才是自个儿在发梦。
10
10、俊和尚,老和尚
芈嬛独自一人悠闲地逛回了缀云院,丝毫不担心王玉与流殇没了玉牌如何进洪武门。她笃定地以为,王玉那倾城绝世的面容,便是快活令牌,无需再搬出何劳什子之物,就能如入无人之境般进了洪武门。
然世上之事本就诸多未可知,芈嬛虽可替人观命,却也不是个仙人。她又怎知守门侍卫是只认牌子不认人,于是便坑得王玉同流殇苦笑着在琼琚楼的木桌上凑合了一宿。
芈嬛第二日醒来,身子颇是疲乏,遂觉懒得动弹。她起身往厨房寻摸了些点心,便赖在塌上不再挪动。直至宗泐巴巴地翻遍整个缀云院,才好不容易让芈嬛离开了她钟爱的雕花木塌。
流云亭里,芈嬛与宗泐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言。宗泐皱纹纵横的面上表情木然,似是带了块面具一般僵硬。他的一双手在桌下偷偷绞着布袍,眼睛四处瞟着,就是不愿看向芈嬛。
芈嬛眯了眸子瞧着他,懒懒道:“大师费尽心思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