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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你——确定——没有认错?”

    “嘿嘿,当年京城内倾国的一朵名花,我怎会认错?我赖老三这双眼睛,看别的会错,唯独两样不会,一样是值钱的宝贝,一样嘛,就是女人!嘿,这俏生生的小脸儿,当年,可把我迷得——”

    女人不说话,脸色已变。

    赖老三趁她愣住的当儿,一个猛扑。女人就在那时候亮出腰里的短刃来,然而赖老三从小习得轻功,精瘦的身子伶俐地很,这会儿看到刀光,脚下一旋,躲开去,然后自她背后一个满抱,趁机下了她的刀,嘴里发狠地念道:“我赖老三最爱下女人的刀。哼,我劝你还是乖乖的。你知道的,若是我报到官府去,你是什么样的下场!”

    女人被他桎梏着,难以脱身,又被他一个旋身,压倒在炕上。

    “小美人,让我亲亲,想死我了!”赖老三正要亲上去,却见女人的一双冷眼,登时一阵惊悚。

    “城头大路一朵花,脸黄眼恶天上茶。”原来说的是真的,那双眼睛,不带丝毫的怨毒,只瞅上你一眼,就足以把人冻透。

    到嘴的肉,还能让她飞了?赖老三从不信这个邪,从军这么多年,他也从没失手过。女人,哼,就那莲花棚子的小红,为了躲他,嫁给东门的一个窝囊汉子。他回去,一刀结果了,登时把那小红吓得混不附体,连挣扎都忘了,随意他摆弄。丰盈的丨乳丨,纤细的腰,羊脂玉一般温润,他只用指头划了一下,全身就亢奋地战栗起来。就像此刻,他刚伸手探去她细白的脖颈,下身就陡然胀热。“小美人——”喉咙喑哑。

    女人闭了眼睛,只略略抬了一根手指。

    忽然,他只觉鹰窗丨穴上被人轻轻一弹,霎时,胸肋间像是被雷击了一下,哀号一声,倒去地上。就在这时,一束寒光闪似流星,在他的脖子上一划,头便骨碌碌滚了出去,和身子分在两处。

    “你没事吧!”云旷上来一把抓住她,关切地问。

    女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仔细听外面有人吼道:“三哥,出了什么事?”再然后,就听见一阵骂骂咧咧,脚步急促。

    “让我来!”云旷登时踹开了门出去。

    ☆、八

    黑的云覆了满天,雪被风吹至不见。云旷竖起刀来,那刀的寒光,俨然在这幕晦暗的天地间开了一道口子,然而,这口子又顷刻被四溅的鲜血扑得严严实实。

    女人又叹了一口气。地上,赖老三黑黄的眼珠突突地瞪着,仿佛白面馒头上忽然出现的两个霉点,怪异而凄惨,不由让人心里恻恻。

    人,总归是要死的,就像这样,不舍而愤恨地离去。然而,离去,难道不是一种解脱?

    她走去掩上赖老三的眼睛,人死了,一切都归于寂灭,爱与恨,痴与怨,都是如此。

    云旷又进了门来,脚步踉跄。她见他一手提刀,一手则在胸前护住,不由上去扶他。血,登时染了一手。

    “你不该出来。”女人解开他的上衣,果是刀伤裂开了来,长长的,正在心口上。她看了,心口上也是一疼。她的心里,似乎也有这样的一道伤口了。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你没事吧!”他的眸子炯炯地对着她。她却垂着眼帘,温热的气息扑到他脸上,他心里不由一动。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拂她的鬓角。等到她察觉,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她的肌肤,滚烫的交融,她霎时红了脸,却没有躲开。眸中如水。

    云旷也失了态,缩回了手,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到女人替他包扎好,还愣愣地坐在那儿,一双眼睛怎么都挪不开。

    女人的眼睛却是一下子遇上赖老三的,登时脸上染了冷色。“你走吧。”

    云旷眉头锁起。他回头也看到赖老三,不由心中一阵怒气,起身丢了那尸体出去。

    “这时候往来的人少,你走,还来得及。”女人继续道。

    “我不能走。人是我杀的,这样会连累你!”

    “你不走,会更连累我。”女人转身去打开机关,下了梯子。云旷也跟了下去,只听女人又道:“现在是死无对证,我只要不画押,交够了银子,就还能出来。官府向来不会和银子过不去。若是你在这儿,我就是百口莫辩了!”说完,她已经包好了药,塞到他手里,“你走吧,不要再回来!”

    云旷听出她口中的决绝,但脚下像是生了根。方才的情景,那般惊险,都还触目惊心。这时候,他又怎能留下她一个人独自承受?

    她说出这般借口,不过是为了赶他走。

    官府衙门是不和银子过不去。不过等到掏空了,再无利可取,刀却逼了上来,不带一丝的犹豫。牢饭,难道是白吃的?

    但女人的决绝,却又让他不得不走。若是他执意留下,定会给她造成困扰吧。

    进退维谷,他最终决定离开。

    他转身去,上了楼梯,然又停住,回了头,却也正遇上女人躲闪的目光。不知怎的,心头似乎有些暖暖。“你到底是谁?”

    女人的唇边忽的浮起一丝笑意:“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无名?他念了声,然后出了密室,再不回头。

    无名?她轻轻摇头,想起那日答雷霆谋的一句。吴氏,无氏,难道她要一辈子顶着这无名无氏了此一生?苦笑漾起来,父亲,你若得知女儿任性如此,会不会大发雷霆?会不会再扬起你那鞭子,绝情地抽下,血痕深刻。这时候母亲一定拼死拦住,“一个女孩儿,打成这样!你的亲骨肉,你就不疼!这鞭子,七尺高的汉子都受不了,你——你——你这个——”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嘴里的话总是端雅,然而这样的时候却也发狠地吐出来那两个字:“莽夫!”

    母亲虽然文弱,但性子倔强,父亲没办法,只有松开拿鞭子的手。再看看她,瘦弱的背上,血已经浸透衣服,然而咬紧了银牙,一声嘤咛都没有。他开始心疼,脸上却带了笑容:“这丫头,像我,性子硬,好样的!”然后冲着母亲身边的弟弟又补上一句:“钧儿,你也要像你姐姐。咱们洛家的人,都不是孬种!”

    她不由摸上后背,那里,伤痕早已不见,然而真正的伤痕,却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她和父母、幼弟失散,也是四年了。

    鼻腔里是苦涩的酸,眸中竟是落了泪。“云旷——”她忽然叫了一声,心中似乎想要倾诉什么,然而没人回答。

    她这才环视密室,这里,空空如也。

    叹息也不再有力气。她抬步上梯,回到屋里。

    茶寮前,再恢复不到以往的平静。也或许这种平静本就是种奢侈,末世的一芥,眼见着生路一点点的断绝,然而哪里有无反手之力。

    就像在这三九的酷寒里,衣食不保,人同样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这种脆弱,也同时在女人心里蔓延开去。

    北风骤厉。万里的雪空之下,莽苍的四野上极目萧索,她站在门前,在等。她想,已等不了多久了。

    赖老三几人的马受了惊吓,已跑了大半,只有一匹还在原地站着,低头拱雪,想是饿了。它身后绵延着长长的一道血迹,系在马鞍上的绳索断了,人早已不见。

    是刀的痕迹。云旷放了他们。

    女人见那马都冻得瑟缩起来,便走回屋子,拿了个筛箩,装上些引火的稻草,送到马嘴边去。

    马得了草料,不由欢快地嘶鸣,然后埋头大嚼。

    又是一阵嘶鸣,那马昂起头来,似乎收到了同伴的讯息,蹄子踢踏着,往前跑了两步。

    女人则定定站着,果然,来得很快。

    带头的是雷霆谋,盛怒的面孔,马鞭子抽得响亮。身后,带了十几个兵卒。有一匹马上坐了两个人,除去兵卒,另外的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手却勉强指着,正是茶寮的方向。

    十几个人呼啦啦地把茶寮围了个严实。证据确凿,无须狡辩。雷霆谋走上来,预备磨牙吮血。

    “我小看你了!”一个巴掌过去,女人趔趄了一步,吐出一口血,依旧站定。

    “把他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大人比我更清楚,这句话,实在不值得相信。”

    “你就不怕死?”雷霆谋粗糙的大掌钳住女人的脸颊。“杀了我大营的人,死都没那么容易!”

    “大人——怕死吗?”女人扬起头,问道。

    她的脸,在雷霆谋手中,显出略尖的清圆。湖水一般的眸子,无一丝的恐惧,对上去,竟让他一时心悸。

    这眼神,凌厉而从容的,好像——

    “死?哼,老子在沙场上早已死过千次!”

    女人笑了笑,似乎是讥讽,“可大人还是怕死。”

    “你说什么?”雷霆谋加重了手劲,脸上的横肉积起皱褶,也似乎刀一般的锋利。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女人一字一句念出,“试问大人,还记得吗?”

    雷霆谋的手一下子松开。这一句,他当真快要忘记了。当年军中,他头一次听到朋友念出这首诗,不由地豪情迸发,骑了马满营地跑,举刀吼了不知多少遍。全营的人都笑他是个疯子,朋友也笑,不过却和他一起高声地念。那时候,他们都是青葱年少,意气风发!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厌倦边关的生活。他苦心钻营,四处结交,终于得以调进京师。

    “当兵的有甚前途,拼了命,连个囫囵尸体都剩不下!”他对着朋友怒吼。“朝廷,哼,朝廷,除了会苟且媾和,大把的赔银子,谁还要你来打仗!”

    朋友不再说话,手里的鞭子紧紧攥起。威震边陲的镇国将军也有缄默的时候,那一双眸子直视着他,手轻抚上飞霜的鬓角,脸上竟酝酿出一缕笑来,沧桑的,然而依旧明朗豁达:“你要走,我不拦你。但这边关,我还要守下去。”

    可这是句太天真的话,主和派的忠臣们绝不可能留这样一个有损两国邦交厚谊的好战将军在那里。于是,金牌召回,锁链加身。那时候,他刚到京城,当上显赫的副指挥使大人。

    世事固大梦,天地余劫灰。

    梦碎了,只余得下一地红尘的灰烬,在天地间游走。

    然而,四年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当上这所谓的指挥使大人。

    大拇指突突地痛。

    眼神又是狠戾起来,他再是一巴掌,吼道:“他在哪儿!”

    “走了。”女人勾起嘴角,斜斜一笑。

    “妈的,硬骨头!带回营里去,保准比刑部大堂还要够味儿!”有人啐道。

    “带她走!”雷霆谋一声令下,几人便忙不迭地上来捆住,剩下几人则闯进屋子去,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并无什么能够入眼。

    女人只被系了手腕,一条绳索牵过去,在马鞍上打了一个死结。马上的人回头阴笑了几声道:“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说完就要扬鞭策马。

    女人眼前茫然一黑。

    马忽然扬起蹄子,仰天嘶鸣。绳子扯动,女人随着踉跄几步,却又站定。再看马上之人,已然倒在地上。额头上一个窟窿,石子般大小,正汩汩冒出血来。

    ☆、九

    “雷霆谋,你还认得我吗?”

    这一声,惊得女人抬起头来,云旷竟片刻间来到身边,一刀斩断绳索,登时拥她在怀里。清俊的脸上,焦急中却是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还是回来了,你脱不了身了!”

    生死关头,竟还有片刻的喜悦。

    女人忽然笑了。眉尖略蹙,唇角却是扬起来,颊上一朵红晕如初开的莲瓣,鲜然清润。

    云旷痴痴一愣。少年的心弦被轻轻拨动。

    这含颦带笑,最是妩媚。

    然而这妩媚却绽放在这刀光剑影的漫天怒雪之中,染了血,于是愈加惊艳。

    雷霆谋瞪大了双眼。对面的少年,一袭黑衣,长刀横起胸前,寒光陡射。整个身子恰如一张满月之弓,那刀便是弓中之箭,弦上待发!

    雪落的紧,簌簌地,扑在众人脸上。雷霆谋神情冷肃起来,也抽出了刀。

    逼人得冷。

    那刀,竟比碗口还宽,刀口上更嵌一颗深蓝晶石,仿佛是天底下一双最冷的眼睛,直直瞪着,也最是嗜血。

    “你——”雷霆谋一个皱眉,“是你!”

    那日的大宴上,抵死相搏,刀刀激鸣,最后却仍被他脱身!

    “今天,你再没机会逃掉!”雷霆谋吼了一声,如下山虎啸,凛凛生威。十多年的边关奋战,他最擅先发制人。

    云旷则稳步脚下。那日宴上交战,他本是处于下风。若不是背后打好关节,恐怕他已是命丧黄泉。“那就试一试!”

    雷霆谋的大名,响当当震耳,无论边疆还是京师;而他云旷,无名之人,但那把刀一样饮血无数。

    国之将士,失去了疆场,便在无人的旷野,自相残杀。

    尸体,鲜血,渐渐都被暮色笼罩,染上一抹淡淡的昏黄,仿佛是一下被风干了,成为隔年平淡的一页。

    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那痛苦呢?是否是泪已尽,只余寒灰冷寂。

    二人拼杀到一起,像是平地上陡然起了两股旋风,卷了雪,将他们的身躯重重裹起,看不分明。

    那样的凛冽,是极深的寒,搅了风刀,割在脸上,直似骨头都被划出了道道血印。恐惧,深入骨髓,却绝无躲处。

    “是刺杀魏相的人!”有人直起嗓子喊。

    “对,是他!”

    而后,十几束目光如尖刀一般,扎在女人身上。

    “他们是一伙儿的!”

    “抓了这女人,一并回去领赏!”

    女人往后退了一步,手放去腰间。

    一把短刃,却是雪亮刺目。

    迎上一个。女人轻盈转身,闪避开去。然而,忽然一个纵身翻上半空,亮出手中短刃,那刃竟蓦地长出一截。众人惊呼尚未出口,就见极薄的一刃闪着夺目寒光,陡然穿过那人脖颈。继而回身一撤,女人收剑,稳稳落在丈外。

    她的脸上,再不是毫无表情,而是冷隽不可欺。

    那短刃,原来设了机关,看似无害,却是杀机暗涌。

    这一下,十几人齐齐对望,屏住气,石人一般站定。

    这女人,果然是不能惹。

    云旷与雷霆谋则激战正酣。云旷本是受了伤,元气尚未完全恢复,怎比得上雷霆谋虎背熊腰,力拔千钧。他的招式略显谨慎,比起一贯的大开大合,刚猛激扬,稳健有余,而攻势不足。雷霆谋,则霸道无畏,来势汹汹,绝不让人有还手之力,不过细处,却有失法度,比不得云旷的步步为营。两人皆是个中高手,云旷并不近身,稳稳接下一刀,便闪开身去,雷霆谋向来都是斩尽杀绝,便恨步紧跟。刀光如电,一时间,割开了幕天的雪帘。

    大风震荡,咆哮着从黄土岭上冲奔而来。雷霆谋当下一声怒吼,举刀挥去。云旷见他发了狠,便不再躲,迎面相击。眼看着两人正要遇上,云旷却是身子往后一仰,雷霆谋的刀顷刻从他面上削过,扑了个空。正是个空档,云旷翻了个身,刀口随即一转,直直往雷霆谋腋下而去。雷霆谋只觉腋下忽然一冷,不由啊呀一吼,冲着云旷击出一掌。这一掌,愤怒之中,竟是使出了十分的威力。二人陡然分离开去。

    雷霆谋趔趄了几步,扶在墙上,好容易站定。然而胸肋间被开了个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云旷本就是舍身扑火,心里早做好了准备,想是要重重摔上一跤,然而却被一双纤细的手臂搂住腰间,平稳落下。

    “你又救了我一次。”云旷忍住胸前撕裂的痛,努力露出笑容。

    “你——要还了我,才能死!”女人径直对上他的眼眸。云旷则又是笑。

    任何温情的话,到了她的嘴里,总能冷酷如此。但细细体味,却偏是火一样,灼在心头。

    “把他们给我围住!”雷霆谋铁塔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开口道:“即使你伤了我,今日也难逃生天!”

    “上箭!”一声令下,弓弦齐齐拉满。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云旷叹了口气,冲雷霆谋道:“当年疆场之上,雷大人英名盖世,在下素来景仰,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相见。也罢,雷大人依旧是当世的英雄,云某死而无憾。”

    “英雄?”女人浅浅笑了一下。

    雷霆谋本要下令放箭,却听来他这样一句,不由眉头愈加锁了起来。英雄?这是赞赏,抑或是讽刺?或许他之前果然是,但自四年前起,他已配不起这两个字。

    那丫头说的对,他是怕死的,因为他心中再没有那慷慨激扬的豪情,他有了欲望,他要这世上人人贪求的荣光,他要得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怕死。

    可这四年里,他一直不停地告诫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于此心安。

    方才胸肋间被刺的那刀,似乎一下把这个屏障打破了,就像这漫天的雪,碎得不成片段。

    “带他们走!”一阵颓然。

    “慢着!”这一声遥远的呵斥,似乎从天外传来。众人昂首遥遥一望,发现从密密的雪帘冲出一队人马。打头的人在马上直挥着手,口中仍不停喊道:“住手!”

    来到跟前,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却只有三个人,两名随从拱月般地护着一位身披紫色大氅的书生。那书生虽未着官服,但眉目间官威已显。他住了马,冲雷霆谋拱拱手,彬彬言道:“雷大人,幸会。”

    雷霆谋一见他,登时阴沉地大笑起来:“顾大人,别来无恙!大人擢升为刑部尚书,下官还未曾登门恭贺呢!”

    那书生听出话中讽刺之意,却是笑了笑。想他二十将半,便被辟为刑部尚书,朝中多有人眼热暗讽。这是一早可以预料的,而他,对此并无十分在意。“雷大人忠心为国,冒着这严寒大雪,仍在外追捕要犯。顾某些些小事,怎须劳烦雷大人?”

    “顾大人消息真是灵通。只是不知道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我——来提一个要犯。”

    雷霆谋登时明白了。这一下胸肋间的伤更剧烈了起来,血涌出的更多。他强忍住痛,跌跌撞撞地走去马前,冲书生道:“顾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雷霆谋抓的人,还没人敢动!”

    那被称作顾谦的人温和地展开嘴角:“雷大人伤重如此,该先去找个大夫。这要犯我自会带走,雷大人只管放心。”

    “你敢!”雷霆谋一下举起刀来。顾谦身后的随从正要冲上前来,被他一个挥手,遵令退下。而雷霆谋的身旁却起了一阵低低地惊呼,“大人,他可是刑部尚书,惹不起,惹不起!”

    “都给老子滚!”雷霆谋一阵盛怒。“顾谦,你只当别人不知,老子我可知道你身后有什么勾当!你若不是靠了你那叔父,能爬上这个位子?还有你那叔父,要不是当年——”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若此,一时间咬紧牙关,收拾思绪,重又抬起头来。“顾谦,人——你带不走!就是你叔父来了,也不行!”

    顾谦因着雷霆谋方才的话,略略变了脸色。然而,雪下得很大,天地间迷雾一般,谁也看不清楚谁。

    “雷大人。”一个随从下了马来,从怀里捧出一个黄澄澄的布卷。“圣旨在此。这件案子,皇上已经下旨着刑部办理,我家大人便是主审官。”

    雷霆谋忙抓了来,扯开一看,不由一股火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法发作,只能恨得咬牙切齿。

    “我城东大营——还要听刑部的差遣!这——”

    “李相大人也并无异议。”顾谦缓缓说道。

    历来朝中左相右相各有党人,右相一党多是淡泊退守,不如左相一党万人之上,气焰熏天。现而今,魏相死了,代替他的李昂夫虽然仍是魏相的嫡系门生,然而当初向皇上提议擢升的,却是那位平素慈眉善目,中正不私的顾相,也即顾谦的叔父。受人提携,又是同朝为官,行动起来不免掣肘。李昂夫曾向雷霆谋吐过这般苦水,可皇上那里,对顾相这番以德报怨大为欣赏,并引为佳话,让文武百官效仿。

    左相一党,似乎气数将尽。

    李昂夫,自然如顾相所说“端正志雅,才冠群臣”,然而下笔洋洋万言,也不过纸上谈兵。一旦遇上难事,就“沈腰潘鬓消磨”,毫无主意。雷霆谋每每见他,总要骂他一句“书生”,但这书生,现而今,是位高权重的左相大人。

    顾相则依旧做他的逍遥宰相,日日下棋、饮酒、赏花,端的不管世事,只是将自己的侄子调进了京城来。“老臣年迈,膝下又无子,就这一个侄子,想他该为国事多多尽忠,还望皇上成全。”

    皇上也早闻得顾谦的美誉,自然痛快应允。

    一步一步,妥妥贴贴,渐渐让人失了戒心。

    雷霆谋努力平息下怒火。魏相已死,靠山倒了,过不多久便是“树倒猢狲散”,他唯一可做的只有本本分分,何况还有皇上这道王法,不由分说地压上来,毫无退路。

    “吾皇英明!雷某告退!”说完,他又回转头来,目光却是落在女人的身上,短暂却深长地,然后叫人收拾了尸体,悻悻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吧。一天三章,不走空。ms还需要两天才能发完。忽然发现一个这么短的故事我也啰嗦了这么多。

    ☆、十

    雪,似是落了一地的败絮。

    女人静静立着,在长路上弥漫的暮色里,在荏苒四年的光阴里,一如既往固执地立着。此刻,她的目光只停留在其中一个人身上,她只觉胸腔里心猛然跳动了一下,鼻腔内霎时充满了酸意。

    他,终于回来了吗?

    四年的磨砺,他身上少了份呆傻的书生气,多了份从容和淡定;他的面孔,依旧是那般俊朗温文,然而,眉宇间,却隐隐添了细细的皱纹。

    他,竟是改了名,叫做顾谦了。

    人,总是会变,就像她的如今,黄土扑面,粗服乱头。回忆中那个端坐马上、回眸一笑的娇俏女子,再也见不到。

    泪,欲要落下,却忍在眼眶里,然而,却并非如海的悲伤。

    久别不成悲。

    果是如此。

    还有那样的一句吧: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是是非非,总是抵不过时间的消磨。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待走到尽头,才知道,其实,已是脆弱到不堪回首。

    她和他,便是如此吧。

    顾谦下了马来,云旷款步迎上去,二人会心一笑。

    “你果然还是来了。”云旷道。

    顾谦蹙了眉,口吻略带无奈:“你——总是自作主张!”

    云旷咧开嘴一笑,白生生的牙齿露出来。“书生,我这么躲起来,你不是也找得到!”

    云旷此人,向来如此直爽,但在顾谦那里,这话却如同在心头上隐隐扎了根刺:“渡头那里,你该去的。”

    “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一次,云旷微微叹了口气。他望着好友那张温和却略带了忧郁的面孔:“生和死,于我来说,已无那般重要。”

    顾谦一时无话。云旷又道:“书生,你的话,还是这么少。”

    顾谦一愣,他向来惜字如金。然而此刻,他本有满腹的话要说要问,可是,他的心乱了,再也理不清。“你还好吗?”

    云旷这才觉得疼痛,j□j一声,手扶上胸口。血,一点点地渗过指间,滴在脚下早已践脏的雪地上。“并无大碍。”

    顾谦摇摇头,这就是云旷,他第一眼看到他,就是在那刑柱之上,一张清俊的脸,眸子却是无比地倔强和固执,然而澄澈如湖水,一眼就看得清。

    人和人,总是在第一眼就定下了缘分,如同他和他的,亦如同他和她。回忆里,京城西郊的小青门那里,他刚拜访了书院的夫子回来,就被一匹马挡住了去路。一个小丫头,还扎着双鬟,着了件鹅黄的单衫,青碧的裙子,清新地如同立春时候初发的嫩柳叶儿,眼波里是明亮地灼人。她端坐马上,冲他道:“书生,你——就是从小和我定亲的顾潇?”

    霸道的口气,却惹得他笑了。

    那时候,他还叫做顾潇。而顾谦,是叔父着意取的,是嫌之前的名字太过文弱。

    从小生在边关的女孩儿,明朗得像是边塞上来去无羁的风,单纯而热烈。他被派去边关巡视,本是不想告诉她,她却是一马飞奔而来,冲到城外的长亭,下了马,还来不及喝水,脱口而出的是短短的一句:“我等你,等你回来!”

    然而,四年之中,他再也不曾回来。

    他终于负了她,如母亲所愿,如叔父所愿。

    如刀子割在心头,他已渐渐麻木,也渐渐不再想起她。

    “我——是来带你走的。”他终于开了口。他见云旷又是笑了一下,不由揣摩起那笑里的意味,他的心虚惶起来,他本是从叔父那里学来一大堆的说辞,此刻却是全堵在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云旷回头看了看女人,脸上似乎是抱歉,更多的则是不舍。“我——”

    女人却不看他,她轻轻解下头巾,径直走到顾谦面前来,语气中俨然决绝:“你带不走他。”

    顾谦这才注意到云旷身边的女人。黄白的脸,紧抿的唇,削瘦的身形在这样的大风雪中,却是站定了脚跟。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对上他的,不带一丝的畏惧。

    那样的眸子,那样的唇,还有那样的眉,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往前一步,他的心狂跳起来,口中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弦——冰——”

    心,骤然又被揪紧。

    云旷吃了一惊。

    女人只是沉默了片刻,依然直视着他,重复着方才的一句:“你带不走他。”说完,便转了身,要搀起云旷往屋子里去。

    “弦冰!”顾谦一把抓住她,“真的是你!”

    女人凄然一笑。“我以为——你都不再记得了。”

    洛弦冰,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云旷笑了笑,心口又疼了起来,可他还是笑。这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竟是这样知道了答案。

    她,就是顾谦对不起的那个她吧。

    而她,一直等待的,也正是顾谦吧。

    那他呢,在这场痴痴的等待里,有着什么样的位置?

    那笑,是自嘲的。

    洛弦冰,在京城之中,边塞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小生长在边关大营,虽是女儿身,但武艺超群,聪明绝顶,人又生得十二分得漂亮。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惹人喜欢的小丫头。后来长大了,随母亲回了京城,则又是京城内倾国的一朵名花。

    她的父亲,便是威震边陲、名动天下的镇国将军。

    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一眼看出他是出身大营;怪不得,她诛蠹贼,明善恶,来去无踪;怪不得,她医术高妙,对刀剑之伤,轻车熟路。

    谜一样的她,却原来背负着这样的身世。

    “外面冷,进屋里来说吧。”女人头也不回,兀自走进门去。

    顾谦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他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的随从喊了一句:“大人——”

    他一愣,顿时回过神来,“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

    “叔父——右相大人那里,我自有交代。”

    云旷从未见过顾谦脸上这般的冷漠,这般地失了分寸。他说完,便是迈开了大步子,跟着进了屋子里去。两个随从见状,不好再多说什么,便上马往城内奔走。

    云旷站了一会儿,望望茶寮那雪白的窗纸上,渐渐映出来的两个人影,无端地心里一阵发闷。顾不上流血的伤口,他解开顾谦坐骑的缰绳,一个纵身,便上了去。拍拍马的脖子,他笑道:“我们——出去走一圈!”说完,抽下一鞭,便在这无人的旷野上肆意狂奔。

    屋子里,炕火的温暖似乎不足以对抗夜下初起的寒气。洛弦冰让他稍待,径自走去灶下,抱了些柴火,然后一根根地添到炕洞里去。顾谦无措地站着,面对着弦冰,他向来如此,不管是她的捉弄,她的关心,还是她的笑,她的怒,她耍弄的小性子。然而最让他失了方寸的,却是她此刻俨然路人的冷落。

    “弦冰。”但他已不是四年前木讷的他,他总算能开得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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