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到清晰,面前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浓眉大眼,带着明朗的笑容。他却并无更多的力气去打量,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又听到有人踩下梯子的声音,那少年迎了上去。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冬生。”
“姐,我看他刚才动了一下,想是混儿回来了。姐,你真灵!”
他又努力地张开眼,模糊中只见一个削瘦的影子背对着他。女人从腰间解下钱袋,塞到冬生手里:“这里有五六两银子,你拿回去,告诉大伯大娘,好好置办些年货。”
冬生也不看,就揣到怀里去,“姐,你又不回去和我们过年?”
女人摇摇头,又低声对冬生交代了几句,冬生这才上了梯子去,依依不舍地离开。
密室里,只剩下女人和少年。说是女人,其实不过和少年一般的年纪。而那少年,虽无力看清楚女人的面容,听了声音,却也分辨出来她正是茶寮的女人。
她,他并不陌生,加上这次,他是第三次见到她了。城头的这条大路上,这座简陋的茶寮,这个女人,在来往的行旅口中已成了常挂嘴边的笑谈。几个月前,他也曾路过这里,还曾放慢了马,那时她正在灶后炒菜,油烟和水气的蒸腾交织成一挂帘子,他只看到头巾之下,濡湿的青丝轻盈地贴在额头,白皙的,并非传言中的那般土黄。那一天,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则初带了寒气,拂落在这座小小的茶寮上,还有一丝风绕过他清韧的脖颈,他的嘴角扬起来,似乎带了笑。
“既然醒了,就起来喝口水吧!”女人开口道。说完,便走过来扶他。
这时候,密室的四壁上烛火正亮,女人的眼眉在少年半阖的眸子里,如同浅滩上润湿的鹅卵石一样鲜然明艳,少年愣了愣。她的眉,修长入鬓;她的眸,睫毛微敛;她的唇,抿着,略有些皴破;她的脸庞,消瘦而苍白的,恰如一树孤寒的白梅,伶仃飘落,然而却是倔强,不肯露出一丝的哀伤。
“是你救了我?”少年问道,转而又笑了笑,自嘲的。
“算不上。”
“我认得你。”
女人转身端来茶水,看了他一眼:“还是忘了好。”
“你不是救了我吗?”
“救一个逃命的人,本就是铤而走险。若是你有日落难,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听了这话,少年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接过碗,大口喝完。如同那日渡头的诀别,一壶烈酒,一柄长刀,风久久地拂过草尖初染的萎黄。酒入喉,是灼人的辛辣,他跳上船,孤身远行。这一次,他已当自己死去,而这女人,却救回他,让他再到这世上来,看那一刀之后,世间上余下的彷徨恐惧、嘶吼愤怒以及更多的流血与绝望。刀,依然握在手中,他却无力提起,只能抚一抚黄铜的刀柄,光滑而温热的。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手摸上腰间解开的衣襟,不由脸色一变,玉佩——玉佩——
此刻,那块玉佩正静置在桌子的一角,想是方才冬生解下放在那里的。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去,女人恰好拿起它,眉尖蹙了片刻。
“你的?”
“对!”
女人不再说话。少年只觉这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似乎什么情绪在蔓延着,说不出口,却让人万分的不适。
女人把玉佩放回桌上,“过两天你就走,我这里,不养闲人。”
少年笑得无奈,这女人并非“脸黄眼恶”,却是心狠得不同一般。继而他又想到,想必她已知道了自己是谁。他完全可以想象满城的人心惶惶,到处贴着他的画影图形。那一队队挎刀的半旧紫衣们蝗虫般乱窜,愤忿地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低头缩脑的人,大声地呵斥,口中呼出的水气如同打了一道白幡在他们的头顶。然而每个人都有一个,长而高的,仿佛是在给自己祭祀,因为混魄早已离开身躯。“诛魏贼,天下安!”这是他曾经吼出的誓言,然而真的能安吗?边城上闭关苦守,朝廷却似被打了闷棍,鸦雀无声。只是那宽大的袍袖底下,不仅伸出手来课税收银子,现在更多亮了一把刀,威武地逼上来,要你的命,或是更多的银子。
苦,总是难尽,而这一生,还长。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雷霆谋的刀,最是快。你躲得了第一次,未必能躲过第二次!”女人头也不回,就要上得木梯去。
少年胸口一阵撕痛。眼见着她就要离开,不知怎的,或许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好奇,他忽然冲口而出:“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女人身子猛然一僵,忽然回头来,似乎在看什么,然而又寻不到确实的落点。就这样,又是沉默,她打开机关,脱身出去。
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一直以来,她只是执着地在等,却从来不曾这样问过。
四年,她何尝不想要一个结果,然而在现实面前,结果或许比时间更加残酷。
她不敢问。
自从四年前的那日传来他的死讯,她曾去寻过,也曾去过他的府门,几次的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她终于闯了进去,然而却是人去庭空。
少时的青梅竹马,情真意浓,霎时便是天翻地覆,一世相隔。
可是,她说过“我等你回来。”这是她的誓言,于是,她等着,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五
路,依旧是那么长,转眼又是快到暮色时分。她出门去,小推车已经被冬生推到屋子里,她便弯腰拿起条凳,继续收拾起来。
夜的风,渐渐起了。她竖起宽大的衣领,头发吹得凌乱,也都被裹在衣领里。这风,并非很冷,如炭炉的灰烬下最后的余温。她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天空,这天,是又要下雪了。
她又习惯地往大路上看去。连着几日的晴天,雪已经快要化尽,大片的黄土裸x露出来,只是土里裹着冰,冻得铁一般硬,行人稀少。偶尔的几次,策马疾奔而过的,不是边关加急的战报,就是城内惊动,行兵拿人,劳师动众,气势汹汹,仿佛沙场出征的将士。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偌大的疆土之上,能逞威风的地方,真的不算太多了。
又是几匹马飞蹄而来。
一只陶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上,那是方才有人起了兴致,踢到那里去的。女人忙去捡,然后那马却来得太快,黑煞风一般地。女人一个闪身,翻到地上,安然无恙,然而陶罐哗啦一声,碎了。
女人便去收那碎片。马蹄过后,只剩一阵恍然的空落,忽然又被马蹄声打破。女人抬起头,只见一锭银子被丢在地上,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端坐马上,喘着粗气道:“方才无意冲撞姑娘,我家公子遣我来,这锭银子算是赔你的!”说完,又纵马去了。
女人站起身,远远望了一下,看不清面目,只是马上的身姿修长,一袭便袍,被风吹得鼓胀,脚下穿的想是官靴。他似乎也向这边望了一眼,极短暂的,而后重又扬鞭。
捡起银子,她回了屋子去。
少年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两天之后,女人并没有赶他走,只是话依然少,熬好了药,便端来,喝完便拿走。又过了几天,他便能下床去。屋外正是狂风暴雪,四野无人,他就上到地面来,偶尔在屋内活动活动手脚,又往窗外看女人在灶上忙活。
屋里的炕烧得极暖,屋外却是天寒地冻。他看着她不时地搓手,又拿菜刀去磕水缸里厚厚的冰。不由开了门出去,拿过刀来,三下两下砸碎,继而舀起一瓢水,倒到锅里去。
女人见他身上单薄,脸色红润得却像是沐了阳光。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正熠熠地看着她:“我来帮你吧。”
女人不置可否,他却已经蹲下身去,拨一拨灶膛里的柴草,让明火更旺一些。
烧好了水,又洗了菜,油一下锅,便是扑鼻的香气。不消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两人对坐下来。女人见他还穿着先前的脏衣裳,便走去墙边开了一只大木箱子,掏出两件衣服来,一件白纻长衫,一件黑缎外袍。少年见她一阵犹豫,轻轻叹了一声,但终于拿过来,放到他身边,说道:“夏天的衣裳,单薄了些,你先换上,那边还有件皮绒斗篷,总可抵挡些严寒。”
竟是男装?少年心里微微生了疑惑,但也不多问,谢了声,便走去里面的隔间换上。再出来时,女人正要端起碗来吃饭,下意识地对望,登时愣了。
对面的少年,下巴上显见了青黑的须根,面颊的伤口正在结疤,略带一丝的落拓。然而脸庞方正,英气逼人,额前的碎发不羁地掠过两道剑眉,眸子乌金流光。此刻他穿着方才的衣裳,白色的衣领衬托起他耿直的脖颈。衣领下,一袭亮黑的缎袍修峻不俗,缎面上隐隐绣着云纹如流水。黑色宝带合腰扎起,鸡血红的玛瑙嵌上腰间,火一样地,灼在人的眼眸。
女人垂下眼去,不由在心里想道:“这件衣裳,若是穿在他的身上,会更加好看吧。”
这原本俊逸的少年,此刻已添了沧桑。若是他,四年的时日磨砺,也应是如此吧。
没有答案。
少年见她神色忽得黯然,心里更是揣度起来。这女人,丝毫不简单啊。
她的高妙医术,她的茶寮密室,以及她与冬生的关系都惹人琢磨,然而又琢磨不透。末世之中,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方式过活,只是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罢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却传得沸沸扬扬,竟还有人把这里说成是一家黑店,所以煞气冲天,这才没人敢来惹她。他轻笑,这大半是不明就里因而以讹传讹了。
但若然她开的果然是家黑店,那么她如此救他,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毕竟是救了他,萍水相逢,临危济困。
少年的眸光聚起,忽然问了句:“有酒吗?”
他说话的时候,扯动伤口,暗暗“嘶”了一声。女人见了,却不阻拦。“也好。”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比酒还要暖人心。
女人于是起身拿了壶酒来,刚要放到小炉上去。少年起了兴致,说了声“我来”,这边忽然伸出手去,正把那酒壶连同女人的手一并握了个准儿。女人眉头一蹙,当下,眼睛半眯起来。少年触电似得松了手,再触到女人的目光,不由愈加尴尬,脸竟微微红了。“我——”
女人则解开眉头,将酒壶放好。
风仍在夜的窗外肆虐,雪是大片的,如鹤的羽,被风扑到窗纸上,登时便化了,留下一个半湿的印儿。屋内愈加地静下来,只红透的茶炉里偶尔几声噼啪。酒壶里开始冒出雾似的热气,满溢的酒香暖得熏人欲醉。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由笑了,“白纸拥窗堪听雪,红炉著火别藏春,果然是应景的好句。”他拿过酒壶,倒了两碗,然后举起来,冲女人道:“能——干了这碗酒吗?”
女人看着他,端起酒。少年则正坐起来,神情慎肃:“我——云旷,蒙姑娘救命之恩,本是感激不尽,但恐怕此生难以为报。只以这一碗薄酒,忝颜相敬!”一字一顿,满腹豪情与沉痛,最终一仰而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女人恬然道来,而后浅啜了一口。
云旷看着她:“姑娘若是言杀了魏贼之事,云某九死一生,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
“家仇?”
“对,血海深仇!”
女人笑了笑,依旧是冷冷的。“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云旷也笑了,若春阳般:“那看来,我还算是个好汉,不过却是个没有明天的好汉。”
女人沉默了一下,正当云旷以为就要如此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能杀得了权倾天下的当朝一品,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字字轻缓,却是掷地有声。
云旷这一次没有诧异,似乎早知道女人聪明若此,不会看不出他背后的千丝万缕。他依旧是笑笑,又喝了一口酒:“那姑娘呢,这间茶寮仅仅只是茶寮吗?”
于是两人的眸子碰上,一边是清澈得直指人心,一边则如幽潭里的两点寒星,闪烁着冷冷的神采,让人捉摸不清。“大营里出来的人,果然不简单。”她自语道。
这一次,云旷却是讶异十分。她竟连自己的出身都洞若观火。她,到底是谁?
女人却接着说道:“我等的人还没来。你不是——也在等吗?”
云旷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掏出腰间的那块玉佩,在烛火中,泛着青荧荧的光。“这是临别时,我一位好友所赠。我知道他一定会来,不过现在,我却不想他来。”
他不再说下去,又倒了酒,嘴角勾起一缕笑来。女人看着他,脸上微微有些怅惘。“他——”她终于清晰地问了一声,却又顿住,似乎在顾忌什么,转而开口道:“若真是你的朋友,绝不会见你犯险而不救。”
云旷本以为她要问什么,却又听到她这样说,于是应道:“我和他都出身宦门,相识于边关大营,不过他是前去巡视,而我却是被流放到那里。他是先皇末年的甲榜进士,只是性子淡泊,对名利并不热衷。外放几年,为官清明,家里妻子温柔,一双小儿女也清秀可爱。皇上见他政绩可嘉,多次下旨擢升,他都推辞不就。”说到这里,他不由摇摇头:“这件事,他本不该牵扯进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要报这血海深仇,宁死也是无憾的。”
“哦。”女人应了一声,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他见女人停下筷子,这才发现,桌上的菜早已是冰凉了。“都是我,这菜——”
“我吃好了。”女人下了炕,把饭菜都拨起来,他也赶紧帮忙收拾碗筷。女人却拦住他:“药该熬好了,你自己去端来喝吧。”
☆、六
女人的口吻如常,然而她的背影,在他眼中看来,不知为何,更添了单薄和落寞。他看她舀了热水,浇在碗碟之上,然后捋起袖子,平常得好像那灯火城中任何一户聪慧干练的姑娘。可是,她的风骨气度,见识作派,都昭示着她出身的不俗。世间总是几番飘摇,人似浮萍无定。如他自己,原是宦门子弟,哪知四年前镇国将军被诬贪墨一案,本是遥不可及,他家却也被牵涉进去。好在朝廷震动,多人上书联保,老皇上的眼睛这才眯开了一条缝,只是逐了将军出城。牵涉到这一案中的诸多官吏家小,也得以保命,但都被流放边疆。边关苦寒,然而千里长途,比那苦寒更甚。待到边关,流配之人只剩下十之五六,而他从此孤身一人。他有恨,有怨,他像一头狂躁的狮子在大营里冲撞,即使被绑到刑柱上也毫无怯意。双亲罹难,他为家中独子,既不能披麻守孝,又不能报仇雪恨,前无去路,后无生门,叫他情何以堪,意如何平!带刺的鞭子划破他的皮肉,流血和伤口,竟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事!
“放了他。”忽然有人道。
他睁开充血的眼睛,面前站着一位书生,温文儒雅,话却说得很有分量。
“军营里可不比舞文弄墨,这里是有军法的!”一位威武的将军不屑道。
“军法之上,还有王法。”那书生款款行了两步,昂起头来,看着头顶上的烈阳晴空:“我想崔将军应该记得。”
那崔将军登时白了脸,悻悻地叫人把他解开:“大人是皇上所派,下官自当遵从。”
那书生走上前来,看着他,“死,比活着容易。可你到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你的父母?”一双温和的眸子竟也透出几分犀利。
“苟延残喘,与猪狗何异!”
“蝼蚁尚且偷生,猪狗也识人性,你若凭一时激愤枉死,便连蝼蚁猪狗都不如!”
他不由愣住,继而胸中撕心的一痛,伏倒地上呕出大口的血。泪,涌满眼眶,他紧紧闭上,绝不让它流出一滴。
“愿意跟我走吗?”书生俯下身来问。
他抬起头,耳中又听来一句低语:“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他心中忽地一亮。片刻之后,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说道:“好!”
之后的日子,他就跟在书生身边,辗转几个大营。直到有一次,半路忽然遇敌。一番拼杀,他们愈战愈退,最后退到一处山谷,兵士死伤殆尽,只余他们两人。
书生受了伤,气力渐弱,走不了两步,便倒在地上。他赶紧来扶,书生却赶他走。“你走吧,不要管我。”
“要走一起走!”
“不!”书生一把攥住他来扶的手,强撑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云旷,我当你是我的兄弟,你听我说——”他的目光忽然黯淡而忧伤,“如果你走的出去,一定帮我找到她,我——对她不起!”
“她?”他正要再问,书生却昏死过去。
追兵的马蹄如雷,已隐隐听得见。
他站起身来,默默地看了书生一眼,而后提刀朝原路飞奔而去。
之后的事情,想必是上天眷顾。他本是引开追兵,无际脱身之时,横心跳了悬崖,却侥幸抓住半空的一棵孤树,活了下来。他再折回去,书生已经不见。他又回到大营,那时战事正紧,他被编入骁骑,见识了沙场上的金戈铁马震秋风,也见识了血流成河愁鬼哭。因为骁勇善战,罪名除去,他当了一名小小的校尉。过了两年,有一次,他被派去江南送信,那信简之上,收信的人,正是那书生。
边关上都以为书生早已成了孤混野鬼,却不想他意外获救,去了另外一座大营。而后皇上亲下旨意,遣他去江南上任。当他们再次见面,已是铁一般的情谊。
“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也是。”
说完两人相对大笑,之后把酒豪饮,通宵达旦。
书生已成了亲,娶的是门当户对的温婉女子。他看着这样的幸福,不由十分羡慕,但更多的是欣慰。
这时候,书生府上,正有人做客。见了他,蓦地赏识起来。之后几次相邀,最后的一次,酒过三巡,那人终于开了口:“云兄弟是个爽快的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报仇吗?”
一霎,他只觉全身的血火一样地烧着了。
即使此刻,他一想起那日大宴上精准的一刀,血溅五步,仍是亢奋得不能自已。
他,终于手刃了仇人!其他,都不再重要!
只是,时日已经无多。
云旷的眼睛里,开始泛起夜的黑色。他不由攥紧了手里的玉佩,说道:“我该走了——”
女人洗碗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面上毫无表情。“保重。”而后端起洗得干净的碗碟,擦过他的肩膀,走进屋子去。
烛火投射在她脸上,白瓷一样的肌肤,眼睛是黑色的琉璃石,然而却是空空。
他的心里也是一阵空落。他想,她竟是如此的寂寞,该是需要有人来抚慰的,轻轻拥在怀里,把她心里的冰一点一点的融化。她的笑,应该很美。
他随手关上门。站在炕前,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只随着女人的手起手落转动。忽然自觉好笑地问了句:“你真不怕万一我时运不济落了网,把你供出来?”
女人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候,一阵笃笃声急促响起。
有人敲门!
这样大雪的夜,竟有人敲门!
女人冲他使了个颜色,他便躲进隔间。刀,是一直挂在腰间的,手紧紧攥起。他听到女人开了门,吱嘎一声,有人脚步踉跄地躲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地上。
女人道:“是你。”
“姑娘,救救我吧。城里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要是抓住了我,我非被他们活剐了去。”
“你怎么逃出来的?”
“这几天还在查魏府刺杀的事,我那案子就松了些,走城门塞几个钱,就出来了。姑娘,我可是在雪地里藏了整整一天才敢来找你啊,你再救我一次吧。”
女人冷笑了一声。“出去。”
门被轻轻掩上。
云旷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凑到门边儿去听。只听女人道:“你杀了几个人?”
“我——没有——”那人慌张起来。
“城东吕家的小姐,还有丫环,被掐死在房内,对不对?”女人的声音不起波澜。
“没——没有。”那人汗下,声音颤抖起来。
“我这里——四通八达,来往不绝。城里城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姑娘,我——我以后再不敢了。”
“大奸大恶,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机会。可是机会,可一不可再。”
“姑娘,我——这些都给你——金钗、古玉,还有这个,珍珠——吕家刚收了聘礼,定亲的那家是个珠宝商,这珍珠可都是南海上来的——我都给你,只要姑娘再救我一次!”那话最后变作苦苦哀求,声泪俱下。
云旷在屋里听得分明,手里的刀也越攥越紧。似这等作奸犯科之人,她竟然也救?
风在这个时候大了起来,呜然地。半晌之后,他只听女人叹了一口气:“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要我如何来救?”而后,便是如夜一般的沉寂。
他等了许久,再打开门时,屋外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去了哪儿?
他在房内焦急地等到半夜,那门才轻轻开了。女人拂落一身的雪花,款款地走进来,看他还在等,便说道:“不早了,你睡吧。”
他满肚子的话要问,但一看到女人那份平淡如常,便又堵了回去。打开机关,他刚走下梯子,就听上面悠悠地飘来一句:“我是救人的人,也是杀人的人——”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看着机关缓缓合闭,在心里默默地问。
一个人的心究竟有多深,想是任何人都无法窥测。
作者有话要说: 尽管这文缺点很多,例如啰嗦啊,景物描写太多啊,情节不突出啊。
但是我写得很热血啊,尤其是这一段,相当热血沸腾。大概我也期望这样的坚定的朋友吧。真美好,尽管文章设定是在这样的一个悲壮的情境下。
好吧,我琢磨意境已经达到疯癫的地步了
今天最后一章,明天继续更新。不出意料,最迟后天就更新完了。
☆、七
雪,细碎起来,打在窗纸上,是一阵密密的剥啄。城头的鼓已响过一阵儿,天也亮了起来。女人开了门,去添火做饭。这时候,远远的路上,走来一队人,都穿着及膝的羊皮大袄,见茶寮的这处炊烟,人便赶着骡马奔过来,冲女人嚷道:“来壶茶水,一笼热馒头!”
来了客人,女人便忙活起来。云旷出不了门去,就靠在窗前,从缝隙里偷偷地瞄她,一时出了神。
她又是一脸的土黄,裹着头巾,麻利地干活儿。到了中午,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多,这样一直忙到晚上。到第二天,依旧是络绎不绝。喝着热茶,啃着馒头,闲聊上几句,在这样的严寒里,能歇歇脚,俨然是最快活的事情。
“哎,知道吗?”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道。“前天晚上,城门头上挂了个尸体,你们知道是谁?”
“谁?”
“夜游鬼麻五!就是前些天杀了吕小姐那个。可惜那弱质娇花,平白遭了霜打啊。”
“他?怎么死的?”
“不知道。据吕家老爷说,当夜窗户被风吹开了,他老婆去关,结果一包东西被扔进来。点上灯一看,竟然是失盗的聘礼。”
“真真奇事啊!”
“还有更奇的。前些日子,官府不是拿了吕老爷的银子,张榜缉拿麻五吗?那银子都被收进库里去了。结果麻五一死,库里悬赏的银子便不翼而飞了——”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这不是第一次了!”打断的人声音低下来,“是无名!反正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就都叫他无名大侠。他总是杀了悬赏榜上的恶人,然后去库里拿赏金。也好,要是单凭官府那一帮草包——”
“哎,你说那魏相遇刺一案,会不会也是——”说话的人声音忽然打住。
女人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是赖老三,还有几个兵卒。
“滚开!”赖老三使人清了一张桌子,这才坐下。
看到这阵仗,再想起这些日子城中的网天网地,在座的人都像是被勒住了喉咙,只在喝水的时候发出咕噜的声音,而后付了账,急急走人。不多会儿,茶寮前已是稀落少人。
赖老三是从城外回来,带了四五个兵卒,疲累的马后还有两人,被捆了手腕,一路拖在地上。人甩起鞭子,马只顾飞奔,马后的声声惨叫,几乎震荡到云里去。
手腕上早已磨得血肉皆尽,更不用提身上。血沿着一路,划了一条长长的线,明晃晃刻在森白的雪地上。
云旷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任凭指甲刺进肉里,久久难以释开。
“饶——命——”奄奄一息的乞求。
“饶命?饶了你的命,老子的命就没了!”一人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你们的命可金贵!一人五十两!哼哼,抓不着主犯,抓几个帮手也不错!”
“我不是——不是——”
一个兵卒不耐烦了,登时用靴尖冲他软肋踢去,“这还由得你?”而后冲女人道:“弄碗水来,死了就不值钱了。大营里还等着你去享受呢!”
赖老三则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直勾勾地盯在女人身上。见她一副瘦骨轻躯,穿了厚蠢的棉衣,往那里一站,仍清拔地好似含苞的一树寒花,那捋起的袖子下是雪一样的肌肤,五官虽被头巾掩住大半,一时间看不分明,然而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来看着什么,正似乎当年他看到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的,从马上扫过来,而后是梨涡浅笑,片刻间勾去了他的混魄。
难道,她竟是她?这——并非毫无可能。
无端的,他浑身燥热起来。催得他起身,急走了两步,伸手往女人腰间探去。
女人正在倒水,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一个转身,往后自然退了两步,手上的茶却恰是时机地递上前来,说道:“大人想要什么,吩咐便是,何劳亲自动手?”
赖老三接了茶来,尝了一口,嘿嘿笑道:“茶好得很,若是这脸也能像这茶一样好,我就更欢喜得很喽!”说着,一只手伸上来,几乎就要够到女人的下颌。女人又是轻轻一躲,走开了。
“三哥,这女人你也敢碰,嘿嘿,莫不是你那玩意儿忍不住了?”有人说完,登时引来一阵哄笑。
赖老三不搭理,眼珠子依然死死盯着女人。女人则走回屋子里,赖老三紧跟着进去。
女人进了门,见云旷不在炕上,心里不由紧张起来。遇上这般无赖之人,苦苦纠缠,本就是难以脱身,若是再看到云旷,那后果不堪设想。杀了这几人,并非难事,可残局呢,如何收拾?她蹙起眉头,听到赖老三咣当一下关了门,心里也忽的凉了下来。
黄土岭上的马贼,那是曾经有过的旧交情,当年边关的无意相救,竟在那日得以保全自己。还有这往来的行人,仅仅枉动心思,所谓恶人,经她指尖之术,也得服服帖帖。然而,朝廷上的这些,胆大心狂,心黑手辣,一旦被他盯上,连侥幸都不须再想。
“大人,真的不肯放过我?”她头也不回,径直站着,一边将眼角余光一瞥,那隔间里,似乎有人!
不要——出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念。
但云旷那双虎生生的眸子里,愤怒一触即发。
“你说呢?”赖老三步步逼近。
“若是大人嫌我孝敬不够,银子我这里还有,大人尽管拿去。”她以退为进。
“银子?嘿嘿,我先要了你的人,那银子自然都是我的!”赖老三急火火地扑上来,女人迅疾闪避开去。
“赖老三,你会后悔!”杀机更显。
赖老三这时哪里还听得进去,只顾寻找机会下手,口里说道:“我倒觉得,人还是要识时务些。你说呢,洛姑娘?”
女人一愣,转回头,冷冷地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