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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日头,沉了下去。

    就在天地的尽头,像是奄奄一息的火把,在最后的时刻猛烈燃烧。

    漫漫黄土,也似乎被烧着了,充斥在天地间,浩瀚如一片汪洋大海。在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收尽之后,月光趁着风拂来一面薄纱,让绵延的山岭也柔和了起来。海浪一般地起伏,然而冷冷的,泛着蓝色的幽光,拥着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路并不甚宽,不过够两辆马车并肩而行。当破晓时刻,城头晨鼓忽作,这条路上就开始轱辘咿哑,人声马声煮沸了一样地灌进城去。到了暮色垂垂,鼓声再起,熙熙攘攘得重又行过,而后剩下沉寂。只有风俯身吹过车辙,将散落的鸡毛或是枯黄的草叶吹上天空,却又停住,任它落在那处屋檐,似乎是戏弄,但也只是片刻,便百无聊赖地去了。

    于是,这条路上,只剩下那座房子。枯草和了泥糊在屋顶,已经干裂。房体也是一般土色,檐前搭了一处凉棚,凉棚下时常摆着桌子和茶碗。赶路赶得累了,便可在此处歇一歇脚,喝上口茶水,解去一身疲乏。

    久而久之,凡是赶路的人都知道这里有家茶寮,而这茶寮的主人,是个女人。

    可这女人,并不漂亮,包着块素色头巾,脸上也似乎总蒙着一层黄土,眉目模糊,叫人猜不出原本的年纪。见了人,倒是会微展嘴角。话不多,然而茶泡得极好,那双手也极其得白皙如雪,手指拈起碧绿的茶叶,还没喝,就让人觉得沁香扑鼻。时常也卖些酒菜,客人吃得惯便好,吃不惯唠叨两句也不理会。遇上故意找茬、毛手毛脚的,要上前去,她便沉默着,转过头来,那眸中是寒光冷彻。

    就这冷冷一瞥,一刹便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原来她最美的是眼睛,浓密的睫毛,乌黑的眼珠,微微眯着,然而也最冷酷。

    这都只是些鼠辈,胆子芝麻点大。据说有次夜里,一伙马贼冲进去,那是黄土岭上最凶悍的几个,见了她,一把便压在身下,要解衣服消遣。女人未做反抗,只是一下便抽出藏在腰里的刀,抵住,慢慢地说:“你们什么都可以拿走,但是不能碰我。”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黑色的眸子紧紧闭上:“我在等人,我要等到他回来——”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这伙马贼停了手,没有碰她,只是离开时带走了所有的酒。再后来,这条道上,再也没有人敢来招惹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春生了夏,夏赶了秋,秋天尽了,便是冬天。四野荒芜起来,只有铅灰色阴霾的天空是黄土以外唯一的颜色。天与地就这样僵持着,干冷着,路上冻得硬邦邦的,少有人走,茶寮也没有了生意。这时候,她便坐在棚外,一直朝路的远处望去,望得久了,嘴角会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眸子也突现了神采。就这样,一直坐到夕阳西沉,看着暮色慢慢吞没绵长的小路,然后起身回去。

    直到有一天,下了雪。

    狂风卷袭,冻雪翻飞,那一阵呼啸从半空冲奔而来,刹那间银涛蹴起,天地茫茫。刀子一样的风,刀子一样的雪,一旦挨上,就觉道道血痕深刻。茶寮就在这阵澎湃浩荡中瑟瑟发抖,门前的凉棚则早被撕裂,鸡毛一样地吹至不见。纸窗破了,莽雪钻入,红通的炭火也畏惧地暗淡下去。屋子里,铁一样的冰冷。

    门板咣当响动。木闩在不断的撞击中颓然落地,门訇得大开。女人赶忙去关,手刚伸出去,风雪就裹挟着一个削瘦的影子扑了进来。她猛然一惊,这厢拔出短刃,恨力扎去,耳边就听低闷的一哼。然而,脖子上陡然一冷,一把长刀,逼了上来。

    血腥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气中肆虐。

    “关上门!”他沉声喝道。

    女人眯起眼睛:“把刀拿开!”

    长刀一阵迟疑。女人却自顾拨开,擦肩走过,利落地拾起门闩,将门关上。染血的刀刃就势在袖子上一擦,重又插入腰间。

    见她关了门,少年略略放了心,捂住伤口的手松开,在腰间扯下荷包来,往地上一丢。“拿壶酒!”一双眸子,从乱发中透出寒光,攥住刀的手却是微微打颤。

    长刀上有未干的血迹,女人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走开去,拿了酒,却是兀自上炕,拨拨茶炉里的木炭,吹得灼人了起来,这才将酒放上,说:“冷酒伤身。”

    少年愣了一愣,坐去炕沿,将长刀谨慎靠在身旁。

    一股熏人的暖意渐渐弥漫。莹白的窗纸渗进风来,冷透了,吹开少年额前的乱发,继而卷起浓重的血腥味道,和着酒香,竟是让人隐隐畅快。只听少年道了句:“爽快!”是极其清朗洪亮的一声,继而烫酒入喉,辛辣地钻到心里去,直直逼出眼泪,却将所有的阴霾落魄一扫而空,只胸中冲天的豪情难以羁绊,一时喝罢了酒,抄起长刀,冲女人抱拳道:“多谢!”然后转身,闪出门去。

    鹅毛败絮,放肆地汹涌而入。

    屋外,一片茫茫,无天无地。

    暮色悄然弥漫。

    雪依旧下得紧。风却似停了脚步,只低低地盘旋,仿佛雄鹰的俯冲,谨慎而阴沉的。在四野的银光中,旋起的雪沫探出芒刺,向着长路的远方呼啸而去。天空慢慢拉下黑色的大幕。

    门吱嘎开了。那时暮色还未消尽,涟漪一样地漫过极目之处的黄土岭头。女人出了门来,头巾已然拿下,头发散落在肩膀,渐渐地被雪扑满,然后是全身。可她就这样立着,一直到那痕晦暗的颜色被黑夜的大掌一把抹去,这才抖落身上的雪花和冰凌,唇边绽开一缕笑容,低头走进屋子里去。

    忽然的,马蹄声滚雷一般地渐行渐近。此外还有人抽下鞭子愤怒的吼叫,马扬起脖子冲天的嘶鸣,奔过时蹄子上溅起的雪泥,呼出的热气,野火一样地烧燎着冬夜的荒原。然而就有那么一盏灯,烘然地晕上窗纸,静静的,不起一丝的惊讶。

    马蹄声片刻间去得远了,夜依旧是寂寞。女人端坐着,将炉子上的茶壶端起,手却是忽然颤了一颤。那阵马蹄声又回了来。

    马打着响鼻,似乎不耐这恼人的酷寒,蹄子也踢踏起来。终于脚步声橐橐而起,马鞭带着烦躁,击得门咣当响:“屋里的人出来!”声音不紧不缓,颇为沉雄。

    女人起身,缄默地开了门,满目的火光明亮。她看了一眼面前束带冠缨的魁梧男子,淡淡说道:“大人有什么事吗?”

    “城里走失了逃犯,我们要逐户巡查。”

    “大人请便。”女人将门洞开着,走出屋子。魁梧男子大掌一挥,一队官差立刻冲了进去。男子则站在原地,质询的目光中充斥着盛怒的杀气。看来,城里是又出事了。

    “今日可有负伤的人停留?”

    “回大人的话,不曾见过。”

    “真得不曾?”话中略带了狠劲。

    “不曾。”她顿了顿:“雪下得这样大,哪里行得了路,更莫说停留了。”

    这番应对,不卑不亢。男子见她面色无改,虽是暂时打消了怀疑,视线却是一刻未曾离开。忽然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听到这话,女人微微昂了脖颈,嘴角忽闪过一丝冷笑,然后说道:“这条路,只有我一家茶寮。大人若是出城办事,想必还曾在这里歇过脚,喝过茶,那自然也算是见过了。”

    “哦!”男人的眉头倏然锁住,似乎是什么打上了死结。正在琢磨的当儿,官差出了门来,禀报道:“大人,里面没有!”男子一挥手,官差四散上马。有个人却是小步走在最后,腰略微佝偻着,时刻作揖打恭的架势。他来到男子身边,火光中,只看到一双眼睛精光如点漆,透出几分油滑及奸诈。他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您看,上好的乌龙!”

    女人一看,原来是柜上放着的一包茶叶。想来她家徒四壁,也只剩下这点可以盘剥的东西。

    男子剑眉一竖,马鞭陡然抽了上去:“混账,你当是什么时候,抓不到人,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你还有心思猫什么茶叶,滚!”

    这一吼,茶叶登时掉在了地上。那人抖抖索索地爬上马去,却又是不甘心,冷哼地瞪了女人一眼,这才扬起鞭子,随着去了。

    铁蹄声错落地响在沉寂的荒原里,夜黑得似铁,等到走得远了,才又听到雪落的扑扑簌簌,仿佛是指甲在脸上划过的尖锐。女人站了半晌,微微叹下口气,心里无端地有些恻恻然,于是低头进了门。屋内,一片狼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云层跃了出来,清辉霎时弥漫。

    作者有话要说:  被退稿的文,缺点不少,拿上来让大家批评指正。

    文不长,已完结的短篇,几天就会更完。

    ☆、二

    第三日,天晴了。

    女人起了个大早,将门口的积雪清出了一条路。又回去屋里,披上件皮绒的斗篷,出了来,往城门的方向望了片刻,便信步走开去。雪地在脚下,延伸成银色的莽原,茫茫不见边际。

    呼出一口气,女人松下头巾,面颊上一抹淡极的红晕登时被风吹开了,额前的乱发飞舞起来,乌黑的眸子也因着雪光愈加得清亮。

    她微微动了嘴角,似乎是一丝笑容,然而仅仅瞬间,便消没了下去。她只觉脚下一硌,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将脚挪开,她弯下腰去,积雪融化的地方闪现一痕混沌的金属光泽,是一把刀鞘。她伸手去拾,刀鞘如沉船般慢慢浮起,紧接着,那一端,忽然连起一双惨白的大手!

    女人眉间一蹙,这才一步上前,双手扒开积雪。那雪是如此之厚,以至于她看到下面掩藏的那张毫无人气的脸之后,不由得一阵骇然。她小心翼翼地去探那人鼻息,冰冷的,却忽然有了游丝般的那么一痕,触在指上,似乎是极烫的酒,让她的心霎时狂跳了起来。他,还活着!是那少年,当日风雪中闯入茶寮的少年!

    她愣了一下,方才一把架起他,朝茶寮走去。这里距离茶寮并不甚远,然而,当她扶他到了床上,猛然得一松懈,不觉肩背已是疲累彻骨,而忽然撞进洞开的门里的一股旋风,让她陡然地一颤,原来,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湿了大半。她顾不上这些,那少年面色森白,脉息欲绝,若是此时再不施救,怕是再熬不过日头落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冷汗,从床头摸出一个黑色布卷来,刚要摊开,就听门外一阵车轮咿哑,有人来了!

    她猛然扯开被子,把少年捂了严严实实,这才侧转头仔细听了片刻。只听有人在门外喊道:“姐,姐,快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爽朗的笑声,仿佛晴空里飘过的一声柳笛,带着股稚气的热情与憨厚,女人不禁笑了。她这边从容地半掩了门,那边跨出屋外,开口说道:“冬生,辛苦你了!”话虽然是客气,但比她平时,并无一丝的隔阂与冷漠,饶平日许多的郁压不快,此刻舒开一口气,脸色也欢快了起来。

    门口的少年身材魁梧,裹了一件宽大的羊皮袄子,羊毛长长地翻在领子那里,几乎把他的脸整个挡住,一眼看去,只觉得一双眸子忽闪间黑白生动。女人忙走上前去,一把翻下他卷起的袖子,语气里带着点微微的嗔意,却是满怀的关心:“天冷,你出这么多汗,冻坏了可不行!”

    “不怕,我天生火力旺!”冬生嘿嘿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衬得黝黑的面孔愈加得英气。说完,他把推车一放,抓起一个柳条笼子,举到女人面前,说道:“姐,你看,这小东西,前两天不知道怎么跑到后院的菜地去了,我没舍得杀,就编了个笼子,给你装着,这大雪天的,好给你做个伴!”

    女人一看,那个不甚精致还有些歪扭的笼子里瑟瑟地趴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是野兔子,气性大,活不了几天的。”

    “啊?”冬生浓黑的眉毛一下扭了起来,似乎有些失望,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怪不得爹总笑我做傻事。”而后舒展了眉头说:“那就放了,免得气死了,娘又说是我的罪过!”说完便要扯开笼门,女人一把拦住:“这冰天雪地的,你放了它,找不到吃的,还不是要饿死?还是先给我吧。”

    “好!”冬生憨厚一笑,而后又指着车上的东西说:“这些菜是今早刚摘的,正新鲜。这些肉啊鱼的,也是刚杀的,你看血还是热的。其实本来备好了,要送过来,可是城门封了,一个男丁都不让出城。爹娘都着急了,直说不知道你这几天怎么过!今天城门刚能过人,爹娘天没亮就起来忙活了。”

    “封城门,为什么?”女人脸色稍稍一冷。

    听她问来,冬生不由转了下眼珠,谨慎地四周望了望,方才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似乎是闷了多年的恶气,这一晌全部都发泄了出来:“姐,你知道吗?魏老贼死了,被人杀了,就在他的六十大宴上,一刀,头就掉了。在场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女人愣住了,半晌才露出一丝冰冷的笑:“他,就这样死了?”话音低沉而缓慢的,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锋利的冰锥,直直地刺向脑海中那团愤怒的火。他,就这样——死了!

    半空中,忽然“呀”了一声,仿佛是许久压抑之后的喟叹,然而接连的几声便呜咽下去,单调而刺耳的,翅膀也扑棱棱地扇动起来。女人朝着方向望去,正见一只墨黑的乌鸦寻到了这处屋顶,落定了,瑟瑟地缩缩翅膀,最后又是“呀”的一缕低沉,苍凉而悠长的,似乎是这荒芜的雪原上最后的声音。

    冬生依旧是兴奋,攥紧了拳头说道:“这老贼,终于活到头了。四年前要不是他陷害镇国大将军,蒙骗那老皇上赶将军出城,边关战事也不至于打得一团糟糕,朝廷更不用割地赔银子。银子不够,就往咱们骨头上刮,恨不得血啊肉的全刮了去,心黑得很!唉,若是大将军还在,此时正好东山再起——”

    话说到这儿,冬生忽然顿住了,他察觉姐姐脸上忽然的一种悲戚之色,不禁问道:“姐,你怎么了?”

    女人连忙舒了口气,忍住鼻腔里如潮的辛酸,说道:“杀他的人是谁?”

    “不知道,蒙了面,看不出个样子,只说是和我差不多身形的,逃出来的时候被什么魏老贼的心腹砍伤了……”

    女人忽得又是一皱眉:“难道——”她神色一凛,对着冬生道:“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你跟我来。”然后转了身,走进屋子里去。

    冬生诧异地跟着进了屋子,正要关门。女人忽然转过头,压低声音道:“不要关,虚掩上半扇。”他瞪大眼睛,虽然不解,也不多问。他看着女人冲床上看了一眼,便也望过去。

    “扶起他。”字字果断。

    冬生这才发现被子突兀地隆起,他将被子一掀,床上竟然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看不清面目,只见他昏沉的睡着,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刀。冬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懵了,刚要去问女人,却见女人伸手从柜子上拿起一盏油灯,点上,然后走去炕的另外一边,将铺盖掀起,不知道动了什么,只听地下传来抽动的声音。冬生探头看看,不由大大惊讶,那里,竟然掩藏着一个密室的入口!

    他呆呆看着女人下到里面,等到她喊了一声:“把他送下来”,便攒了一股子力气,将少年背起。入口起初很窄,一架木梯竖在那里,暗黑的阴影中,被昏黄的灯光一照,愈发得显出陈旧的光泽,灰尘却是只蒙了极薄的一层。他背起人下去,只听女人又道:“把他放在床上。”

    他这才趁着火光扫了一眼,这里并不甚大,然而桌椅床铺,一应俱全。虽然是在地下,但炕火的温暖近得就在头顶,因此也并不潮冷。他不由问道:“姐,这是——?”

    女人并不回答,只是又将方才的黑布包展开来,然后对他说道:“你去端盆雪来。”冬生“哦”了一声,又望了望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这才上了梯子去。

    床上的少年此刻毫无声息,似乎生命已经停止。女人看看他,兀自叹了口气,嘴角却是微微扬起的,俨然承载的并不单单是忧伤。她伸手解开那已经冻硬了的满是血污的黑色外袍,他的身子冻寒入骨,白皙的脸上正渗出一层晦暗的白色,仿佛是纸灰般的,不消一点儿的风就能吹散。然而当女人揭开他胸膛上凝固了的紫黑的血和黄绿脓水的单衫时,手指不由一颤。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她见过不少,那双泡茶的白皙的手也曾经在浓血腥臭的水里浸过,因此她从不惧怕这些。但是此刻,她蹙起了眉,缄默中将那黑布包摊开来放到桌子上,而后于厚厚的布层中摸出了一把铮亮的小刀。这时候,冬生正浑身是火地端了满满一盆雪下了来。

    “姐,”冬生见她将刀刃放到油灯的烛焰上燎着,便谨慎地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女人没有立即答话。冬生于是带着一半儿疑惑还有一半儿长久以来的崇敬看了看姐姐那张平静甚至是冷漠的面容上,眼神专注地盯着少年胸前已经冻伤聚脓的伤口,忽然听到她说:“按住他。”

    ☆、三

    床上的少年此刻毫无声息,似乎生命已经停止。女人看看他,兀自叹了口气,嘴角却是微微扬起的,俨然承载的并不单单是忧伤。她伸手解开那已经冻硬了的满是血污的黑色外袍,他的身子冻寒入骨,白皙的脸上正渗出一层晦暗的白色,仿佛是纸灰般的,不消一点儿的风就能吹散。然而当女人揭开他胸膛上凝固了的紫黑的血和黄绿脓水的单衫时,手指不由一颤。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她见过不少,那双泡茶的白皙的手也曾经在浓血腥臭的水里浸过,因此她从不惧怕这些。但是此刻,她蹙起了眉,缄默中将那黑布包摊开来放到桌子上,而后于厚厚的布层中摸出了一把铮亮的小刀。这时候,冬生正浑身是火地端了满满一盆雪下了来。

    “姐,”冬生见她将刀刃放到油灯的烛焰上燎着,便谨慎地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女人没有立即答话。冬生于是带着一半儿疑惑还有一半儿长久以来的崇敬看了看姐姐那张平静甚至是冷漠的面容上,眼神专注地盯着少年胸前已经冻伤聚脓的伤口,忽然听到她说:“按住他。”

    此刻屋子里忽然地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道,连败坏的脓水的恶臭都掩盖了下去。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姐姐下刀刮毒,取药包扎,屋子东墙上那个不大的木柜子里放着的竟是满满的草药。他又悄悄地把目光移到她身上去,这样的姐姐,他从没有见过,虽然起初的遇见就带有着难以捉摸的缘分。他喜欢这个姐姐,然而却又觉得离她很远很远,就像小时候追过的那轮暮色时候的硕大的日头,就在天地交界的一线之上,只剩下大半个圆,红彤彤然而镶着耀眼的金边儿,照着他的眼似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当他去追的时候,路却始终是那样长的,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女人终于起了身来,神情略有些疲倦,她转过头,对着冬生道:“用这些雪擦他的全身,一直到发红发烫为止。他在雪里冻了整整一夜,血又流得太多,阳气过于虚乏,强硬的方子恐怕会适得其反。”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先上去,不叫你你别上来。”冬生这才发现她的衣裳已被血渗透了大半。

    换了件干净衣裳,又整理好铺盖,女人重又披上那件皮绒的斗篷,虽然此刻她身上和心里都被一团火滚滚地烧着,说不清是因为愤怒抑或是兴奋,但她依旧裹紧了它,因为更深的寒意正从心底扩散到全身。颓然地闭上眼睛,她扶住门框短促地喘了几下,强撑的身子也愈发绵软起来。不,不,这不行。她在心里喊着,片刻之后,她努力睁开眼睛,开了门,跨到门外。

    风丝依旧寒凉,即使是在白日里。女人终于觉得好了一些,方才脸上潮起的红晕也慢慢消褪下去,因而忽然凸显出她原本太过苍白的脸色,如同中天的日头,惨淡而泛灰的,眼睛却是依旧的炯然。她走到堆满了东西的小推车前面,刚拎了半条羊腿进去再出来时,忽然得眼神一凛,整个人定住了。

    不过这只是片刻,她垂了垂眼,神色重又淡然,随手抱起一棵浑圆的大白菜。这时候,马蹄声已经很近,过了一会儿,便渐渐地低落下去,后来只能听到一两声积雪的咯吱声,不过潮热的马粪味却冲得鼻子痒痒起来。

    女人镇定地转过身,是昨夜那几位拿人的官兵。“大人辛苦了。”她欠身道。“路过小店是要喝茶?”

    那个男人依旧拿着马鞭,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他显得更加威武粗犷,卧蚕眉刀背一样地横在眼睛之上,而眼睛里的寒光如同锋利无比的刀刃,胆小的若是被他看上一眼,几乎是受了砍头的厄运,怕是会立刻昏死过去。还有他握着鞭子的手上触目的疤痕,他的大拇指孤傲地梗着头,因为它无法弯曲。那样的伤疤,她曾经也见过一个,不过那个人怕是已经彻底忘记了。

    “赶了一夜,倒是真渴了,去弄些茶水吧!”那人呼哧呼哧地说道。

    解下斗篷,女人先是从房里搬出桌子凳子,招呼几人坐下,然后利落地走到灶边,添水引火。柴火开始噼里啪啦地在灶下燃起来,火光照着女人的脸,是淡淡的平静。这种平静全部落在那个男人的眼底。

    雷霆谋,这位城北大营新任的指挥使大人,此刻的眼神冰冷而烦躁。继而又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这女人的难以抑止的兴趣让他十分恼火。他不由摔摔马鞭子,嚷道:“烧好没有,老子渴了!”

    说完站起身来,信步走到小推车前面,捻了捻新鲜的白菜,回头道:“东西还挺齐全!”忽然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脚踢开半掩的门,跨进屋里去。

    女人舀水的手抖了一下,沸水溅落重又激起到手面,于是她低低“唉”了一声,再抬头时,一个人忽然窜到她面前,依旧是佝偻的腰,奸猾的脸,含着夜火熬起的浓痰嘿嘿的几声笑,让她下意识地退开了些距离。

    “‘城头大路一朵花,脸黄眼恶天上茶’,哈哈,兄弟们,看看,是不是!”

    这一句惹得一阵哄笑。“赖老三你这孙子,想女人了吧!”

    “我呸,就她!”赖老三从喉咙里咳出一口黄痰,吐到柴火堆上,“爷爷我也得挑个像样的!莲花棚子里的小红,多水灵,巴巴地求我,我看都不看一眼!”这阵尖声亮嗓一吼起来,他的腰都挺得笔直了去。

    “哈哈,这话你也说的出口,我可听说小红跟了东门口的那谁,天天吃香喝辣的,怕是你去了,你孙子是谁都不认得喽!”

    他也不生气,和着余音更大声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眼角的贼光又瞄向了女人,忽然嘴里没了声音。女人察觉到这一点,这回没有躲避,而是端起舀好的一碗热水,隔着窗户说道:“大人,茶好了!”

    听到“大人”二字,赖老三的腰立刻又弯了下去,他一把接过白瓷大碗,涎着笑走到门口,恰遇上雷霆谋从里面跨出来,眼看着是要撞上,哪知他眼疾手快,竟退出好几步,正好留出足够的空挡供他奉上茶去。

    雷霆谋没看他,径直走到女人面前,虎着脸问:“屋里怎么有血腥味!”

    这一句,登时惊得几人一跃而起。

    “回大人,一早我家兄弟送了些刚杀的肉过来,血滴了一路,弄得我这门里门外都是。”

    雷霆谋其实早已发现这点,现在听她说出来,心里的怀疑却是愈加深了。能在他面前如此平静的人不多,更何况是个女人,而且年纪尚轻,充其量不过是个女娃儿。“一个女娃儿?”他喃喃道,忽然又问:“你家兄弟呢?”

    “回大人,他说好几天没出城,放下车就疯跑开了,谁知道上哪儿去了?”

    雷霆谋笑了一下,极短的,他接过瓷碗仰头喝尽,伸手擦了把络腮胡子上残留的水珠,然后又走进屋子,用洪亮的嗓音说道:“我累了,这炕借我躺躺!”

    女人的心揪了一下。不过炕上的机关已被锁闭,冬生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出来,所以她大可不急,尽管方才过于镇静才惹得雷霆谋起了猜忌,使他着意要找出点蛛丝马迹,这时候再乱了方寸,无疑是不打自招。

    于是她努力按捺下不安,把热水分给众人,这才抽身走到门前。赖老三则一眼瞧见窗台上那个柳条笼子,两声干笑尚未出口,刀尖就“噗”得扎了过去,继而挑起来,放到鼻子边儿上闻上一闻,这时才低低地放了声尖笑:“竟然还有这样的活物,正好做下酒菜!”

    她微微侧转了头去,望到的只是柳条笼子里糊涂的一团血物以及窗纸上触目的鲜红。那一剑想是直穿了喉咙,不待片刻的挣扎,血就流尽了,只是在笼子底部,还滴滴答答了一阵儿,眼泪一般,又似乎永远也流不完。

    女人的眸子淡扫过赖老三的脸,而后进了门去。赖老三察觉到,又将贼溜溜的眼珠子盯上去,眉头皱了又皱,忽然喃喃了一句:“这脸——让我想想——好像该更漂亮些的——”

    屋子里,雷霆谋半卧着靠在炕头,眼睛眯缝着,可把这儿的家徒四壁都看在了眼中:三间屋子,这里是卧室,里面有个小隔间;中间一间,正对着门,就放些平日营生用的桌子椅子,整整齐齐的;再那边则是个储物的小间,若是藏人的话,或许那里是最合适的。想到这儿,他的眼睛睁开了些,正好看见女人进了屋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新。

    ☆、四

    女人打开灶门,兀自往里添了柴火,又起身来,从茶炉上倒出一杯热茶来,一切都从容淡定。雷霆谋闻了茶香,不由坐起身,接到手中,仔细品了一口。“香。”其实他自认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茶道,只是曾经有位朋友,也有这样的手艺,他每每去喝,都是牛饮一番,还要戏谑说:“一杯水,还要那么多道道儿!”然而唇齿间留香,他却是久久难忘的。

    “一杯水,还要那么多道道儿!”他想着这句话,忽然地身上冷起来。一杯水,其实偏有那么多道道儿。只是,那最后的一次,换他倒了递过去,他不敢再尝一滴。

    “一个人,日子总是辛苦吧!”他叹了一句。

    女人愣了愣,缓缓回了句:“自己不觉得苦,就没什么苦的了。”

    雷霆谋似乎被触动了,他的目光中此刻有一丝的柔情,但胸中却是隐隐发闷。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残了的手。四年来,不管他找了多少神医妙手,都无法将它治好。那只拇指始终那样梗着,隐隐作痛。他苦笑了一声,又把目光望向专心煮茶的女人,问道:“你叫什么?”

    “民女吴氏。”

    “吴,哦。”

    他没有再问下去,只缄默地坐着,眼神里是一片混沌暗淡的光,若不是被屋外一阵喊叫惊醒,他不知自己还要再待上多久。

    “大人,加急邸报!”

    这一声喊,他脸色忽变,握紧刀,大步出了门去。

    “大人,这是今日的邸报,李相说事不宜迟,请大人即刻到他府上。”

    雷霆谋搭手一翻,问道:“李相?哪个李相?”

    “哦,是前工部尚书李昂夫李大人啊。昨日殿上圣上亲下的旨意,魏相不幸遇刺,举国哀痛,但国中大事一日不可荒废,便下旨擢李大人暂代左相之职。”

    “哼!”雷霆谋冷笑道。“书生!”

    “真他娘的丧气,我们在外面豁出命去,到了被些书呆子捡便宜!”

    “朝廷历来如此,什么之乎者也的那是天子门生,自不比当兵的,有鸟甚前途,不过都是混饭吃罢了。别说我们了,就边关那儿,仗都躲着打,一见人来就关城门,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管人家城内城外的骂爹骂娘挖祖坟!”

    赖老三见群情激愤,不由嘿嘿笑开了:“说得浑身是劲,人家是孙子,你难道不是?能保住你裤裆里那根棍儿就算你是个爷们了,反正我赖老三——”

    雷霆谋这会儿盯着邸报,忽然冷哼了一声,立刻四下安静。“他也要回京了?哼,他不是三番两次不肯调回京师吗?”他把邸报扔回送信人的怀里,回头吼了一声:“回城!”

    “回城喽!”赖老三带头高喊。

    几人于是踩镫上马,绝尘而去。

    女人则一直站着,直到那阵尘灰最终落定,四野只剩一片清冷的雪光,这才关了门,下到密室去。

    少年依然静静躺在床上,略有知觉。眼前许久是一阵忽明忽暗,身子轻飘飘的,似乎混魄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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