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相聚,很快……即便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但我们还是会相聚的……”
清风拂过,红烟朦胧。
谢思存的身体越变越轻,轻得像一张纸,被风一吹,便在空气中渐渐淡去。
可他的笑容,却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那一年,同是江南小镇,他骑着马一路大笑地从门口走过。我躲在门后瞧他,俊朗潇洒的风流公子,当真配得上桃花。
我连日连夜地画,终于绘出一幅满意的桃花扇,四处托人打听,才知道他的住处。红着脸送去,便迎上他爽朗的笑。
那一刻我便想,若是他只爱桃花扇,我也愿为他绘一世灿烂桃花。
大雨又至,噼里啪啦地敲打在地上,打湿了我的衣裙,浸湿了桃花扇,只剩那一颗红石在清风中微微摆动,将这前世今生的红尘旧事敲打不停。
离魂曲
江南阴雨绵绵的天气,总让人提不起精神,甚至,布满忧愁。
府上的丫头纷纷议论,说我自从得了这两块石头后,整个人都变得死气沉沉,怕是染了邪气。
我却始终不肯将它们离身,周恒远,谢思存的故事反反复复在我心中徘徊……不禁猜想,下一个,又会是谁?
不安的情绪愈演愈烈,丫鬟却在这个时候告知我,镇上的雅心乐坊新来了名乐师,琴音曼妙,惹人遐想。凡是听过他琴声的人,脑子里总会涌现出美好旖旎的画面。
“不如小姐也去听听,舒缓舒缓心绪?”
丫头也是关心我,怕我终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给闷坏了。不过这样一位琴艺不凡的乐师,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一大清早,穿衣打扮,独自牵了谢思存留下的那匹马,便往雅心乐坊去。
说起这匹马,又是另一件奇事。
喂料也不吃,牵着也不肯走,唯独听我的话。这让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前世,那一世,我为桃花,而它,会不会是我一直牵在身边的老马?
☆、番外【11】
雅心乐坊,人满为患。
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听乐师弹奏一曲。
他叫苏思,总是坐在一幔青纱后抚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容貌。只是远远便听见悠远而绵长的琴声,沁人心扉。
坊主见我前来,特意备了一间厢房,靠近苏思的位置,右手边的一个围栏雅间。热茶糕点,焚着熏香,清香怡人。
苏思弹的是《江南雨》,倒也十分应景。只是曲间多带惆怅之意,让人听了不免伤怀,哪里会有什么美好的向往?
可后来,不知是焚香的缘故,还是这幽婉的琴声,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不一样的画面。
茫茫无际的草原,碧空万里,琴声悠扬。
身着绿锦长袍的男子抱琴席地而坐,清脆悦耳的琴音便浑然天成般混入天地之中。
我就站在他身边,任由清风扬起寸寸发丝,和着琴音唱:“桃花开遍满山坡,鱼儿穿过几条河。阿妹摇船儿河中过,阿哥收网把鱼篼。春风来了去又过,吹下桃花一朵朵。阿妹唱歌来阿哥和,唱遍山间几道沟。鱼儿伴着桃花游,游进阿哥那条河,歌声溢满了梦中花,唱进阿妹的心哟……”
那曲轻缓,那歌灵动。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梦。我是个哑巴,连说话都不成,如何能高歌?
梦醒之时,曲已毕。
青纱之后隐约可见人影动。
坊主告诉我,苏思每日只弹一曲,今日一曲已毕,可明日再来。
梦中的故事只是一个开始,明日,我为何不来?
次日一早,我便早早去了雅心乐坊。
宾客不多,只有一名刚满十六岁的红衣姑娘坐在台上弹琵琶。
坊主沏了杯上好的碧螺春给我,嫩芽翻腾,配的是爽口的桃花酥。
“宁姑娘也喜欢苏思的曲?”
我笑着点头。
坊主掩嘴而笑:“宁姑娘喜欢,那便是苏思的福气了。”
常人皆道我宁如烟,虽口不能言,但眼力和耳力却是极好的。凡是被我看上的,所欣赏的,皆是最好的。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苏思的福气。
苏思的琴艺超凡,世人皆知,并不是我一人说好便是好的。而我欣赏他,亦不是因为他的琴艺,而是因为,他于我,是一个谜。
只因是谜,我才有心去猜。
今日苏思弹的,是《相思凝》。
绵绵相思愁,化作不堪言。
像是诉不尽的悲欢离合,情到深处,人孤独……
耳边突然飘过一道轻柔悦耳的男声,轻轻地低唤:“还记得后面的曲调么?”
“桃花开遍满山坡,鱼儿穿过几条河。阿妹摇船儿河中过,阿哥收网把鱼篼。春风来了去又过,吹下桃花一朵朵。阿妹唱歌来阿哥和,唱遍山间几道沟。谁还记得这首歌,日日夜夜梦中过,阿哥走出了那道沟,阿妹等你回来哟……”
“这首歌,你还记得么?”
“记得。”
我隐约感觉自己能开口说话了,眼前绿衣男子淡淡一笑,温和的如一缕清风,丝丝缕缕般飘进我心里。
“若记得,便与我一同留在这梦中吧……”
那是炎炎夏日,茅屋外长了一株偌大的芭蕉,大片大片的蕉叶遮住了阳光。
他摘下一片,站在身后轻轻为我摇着,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曲调,凉爽的轻风便朝我□□。
又是一年盛夏光景,美好的让人不愿放任岁月流逝,恨不得就此白头……
睁开眼,云烟消散。
我依旧坐在乐坊的雅间,抬眼望着那青纱之后的男子,隐约瞧见他抱琴而去。
心底长长叹了口气,正打算起身离开,坊主却扣住了我的手腕,轻声笑道:“宁姑娘且慢,苏思他……想见见您……”
见我?
我疑惑,坊主却笑了起来,两眼弯成了月牙:“是啊,苏思说了,他一定得见您。”
不过说起来,我也想见见这位神秘琴师。
便缓缓而笑,让坊主引路,从一旁的侧门而出,穿过凿花门,过了青石路。只见乐坊后院假山飞石,流水潺潺,一位绿袍男子正坐在湖中亭上品茶。
坊主说:“宁姑娘,那便是苏思。”
话音刚落,苏思回头。
宁静祥和的脸,透着温文之气。漆黑的深瞳凝视着我的脸,眉头却微微蹙紧。
坊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后院,只剩下我和苏思两人。
他低头颔首,转身倒茶,风轻云淡地说道:“宁姑娘过来坐吧。”
我依言而去,方才坐下,便听苏思问:“听了我的曲子,宁姑娘可有想起什么事么?”
倒没有想起什么,只是看见了一个故事。
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写。
“哦?”苏思抬眉,依旧是平淡无奇的语气,“什么故事?”
一个茫茫草原之上,朝夕相处的故事。
“那宁姑娘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还未到结局,怎知会如何?
苏思看着我,许久后露出一抹温雅的笑意:“那姑娘快乐么?”
快乐?我愕然。
出生至今,我怨过上天不公,也怨过造化弄人,可不会说话也有不会说话的快乐。安静,少是非,只是生活一直平平淡淡,毫无波澜。
直至彼时,我才感受到人生的乐趣,只是太过刻骨铭心,让人不忍回首。
苏思见我许久不答,便道:“看来宁姑娘并不快乐……”
我苦涩一笑,快不快乐哪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即使想同人倾诉,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苏思沉默寡语。我每日去听曲,他便每日约我在湖中小亭闲聊一会儿,话不多,说的也不过是一些琐事。
一日,苏思告诉我,他的音律原是一位女子所授。
“我最心爱的女子,我的师姐白絮儿,是这世间上最擅音律的女子。我的琴技都是她教的,包括这些曲调,皆是由她一手而作。”
苏思平日里弹奏的皆是古曲,想必这位白姑娘对古律一定十分熟悉。
我问苏思,可否为我引见。苏思却道,她已经过世多年。
过世了?
“是啊,离开很久很久了……”
苏思长长叹了口气。低沉的叹息声如风一般混入空气里,诉不尽的淡薄哀愁。
你很想她?我狐疑地问。
苏思看着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日阳光正好,宁静的犹如一幅画。
而沉默的苏思,早已融入画中,挥散不去。
三日后,黄河水患,朝廷号召各地富商捐资,爹爹便命人将家中未用旧物纷纷整理而出,再由我记录。
丫头从中找出几本旧曲谱:“这东西怕是捐出去也无用,倒不如小姐留在身边翻看,闲来也可以解解闷。”
我接过一瞧,的确算是旧物,不过是翻刻之作,想来也不值什么钱。
可奇的是,其中一本名为《古韵存香》的乐谱中竟提到一名女子。那女子,便是白絮儿。但朝代,却是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白絮儿……大概只是同名同姓吧……
不过再往后翻阅,便是《江南雨》、《相思凝》两首曲谱,和之前苏思弹奏的相差无几。这才让我起了疑,若不是单纯的巧合,那么这个苏思……便是五百年前的人……
五百年前的男子,为何会在此地?
再去雅心乐坊时,已是几日以后。
刚入乐坊,那青纱便从内猛地掀开,苏思撩起绿袍,眉头紧皱地走到我身边,毫不顾忌周围的惊叹声。
温柔平和的苏思,一副温雅翩翩公子模样,从不示人,今日却因我一改常态,叫人如何不侧目?
“去哪儿了,为何今日才来?”他急切地问。
未料他会如此紧张,只得淡淡一笑,在他掌心写:在家中帮忙整理旧物,昨日刚运往黄河畔,这才得空过来。
那双布满忧愁的眼紧紧凝视着我,许久之后才松开我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退回青纱后。
今日苏思弹奏的,是《相见欢》。
曲声之中,依旧是离别意。
人人皆道苏思近来的曲越来越哀伤,还有些忍不住问坊主,苏思究竟有何心事。今日又见苏思与我如此,竟怀疑他是染了相思。
不同于周恒远,不同于谢思存,苏思的感情坦然又直接,竟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那不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让我不禁猜测,这次的故事,会不会又与我的前世有关。
那日午后,我在湖中小亭将旧曲谱放在石桌上,指着白絮儿的名字问苏思。
你所说的师姐,可是她?
苏思先是一愣,而后缓缓抬头,黑瞳之中,情愫暗涌,好似在我脸上探究着什么。
可最后,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会不会抚琴。
“宁小姐会看这些曲谱,想必也是精通音律之人,不知在下可有幸一饱耳福?”
苏思的猜测不假,我的确会弹琴,却不精通。
正欲摆手拒绝,苏思就已从房中取出一把九弦琴,不咸不淡地说道:“宁小姐若把苏思当朋友,就了了苏思的心愿吧。”
如此,如何再拒绝?
只好挽袖起弦,弄一曲江南小调,古老的故事便从指尖流转而出。
☆、番外【12】
五百年前,天下大乱,十三方诸侯分裂江山,南方乌图国上官将军因此多年征战沙场,却遭j人离间,判了通敌叛国之罪,被迫逃亡他国求生,妻女却被送往皇城为奴。而他的女儿喜悦,这一生,却未能如她的名字那般喜乐舒悦,反倒为情所累,为乌图国新帝稳固帝业,送上了自己的大好年华,也赔上了一生期望,最后却落得吞毒自尽,至此昏迷不醒……
曲调想起那一刻,苏思就不由地颤抖,修长的手指缓缓握紧,再次用忧伤探究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弹的这首江南小调,在此处,是寻常可闻的歌谣,连三岁的小孩都会唱。
《桃河》。
漫天桃花纷纷飘入河水之中,乌蓬驶过,却是站在岸上频频寻望,等郎归。
彼时战乱不断,男子出征前,江南的女子都会站在河岸上齐唱此歌,表明自己的心意。
等郎归,等郎归……
《桃河》,便是那日我第一次听苏思弹琴,脑海中所浮现出的歌。
幻境之中,男子是他,女子是我,可我,却不知那时的我,究竟是谁。
曲尽,一行清泪从苏思脸颊滑落,他不解地问我:“为何弹此曲?”
我用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我只是想,也许,你希望听到此曲。
苏思听后,微微扬起嘴角,几分苦涩,几分冷漠,又或者,还有几分无奈。
“我以为,你都记得……”
记得什么?
苏思缓缓摇头,脸上已是风轻云淡,再次转开了话题。
“你想听我师姐的故事么?我说与你听,可好?”
苏思的师姐白絮儿自幼百病缠身,多次寻医未果,后来,还是江湖之中鼎鼎有名的朝阳宫宫主,将白絮儿接入邪王谷医治,同行的,还有苏思。
说是医治,也不过是续命,病根自娘胎便有,哪里根除得了?
而朝阳宫唯一的好处便是,有用不尽的好药,有听不尽的天下奇事。
养病的那些日子,白絮儿便根据这些听来的故事谱曲,由苏思弹奏,也算是逸情度日。
苏思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自幼便被白家收养。而白家,世代都是宫廷乐师,到了白絮儿这一代,却因战祸不止,弄得家破人亡,只留白絮儿一根独苗。
苏思带着白絮儿一路避祸,一路寻医,直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得朝阳宫相助。
他没有过多的希望,只是想好好守护白絮儿,能再多一点时间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是一天,两天……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最后,便是日久生情。
白絮儿不是不明白苏思的心思,只是不敢爱,不能爱……
她总是说,苏思,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外面的世界会比朝阳宫更精彩,兴许,还能闯出一番天地。
苏思哪里肯依,死活都不肯离开白絮儿半步。
那时,白絮儿总是叹气,到后来,对苏思也越来越冷淡。
既不久于人世,又何必拖累?
苏思同样明白白絮儿的心思,只是早已付出的真心,哪有说收就能收回的道理?
他一直陪在白絮儿身边,直至她过世。
我疑惑不解,问苏思,邪王谷朝阳宫,那已是百年前的说法。五百年前,十三国鼎立,但早在百年前,江山就已统一。他说的,究竟是……
苏思淡淡一笑,反问我:“宁姑娘以为呢?”
我以为,常人不可能活足五百年,但依附于某物的生魂却可以。
苏思依旧笑:“看来宁姑娘的确见多识广。”
我不是见多识广,而是感同身受罢了。
“那宁姑娘认为我是何物,或者,宁姑娘相信这个故事么?”
信,我却不敢随意猜测。
苏思一笑,抬手抚琴,“宁姑娘快人快语,苏思也信,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悠扬的琴声再次响起,青絮飞扬,转眼却是茫茫白雪飘过的冬季。
寒风刺骨,无法阻挡地从屋窗刮过。
我躺在□□,紧紧握住了苏思的手,虚弱无力地说。
“都说让你走了,何苦留在这儿陪我一同受罪?大好光阴如此虚度,竟也不觉可惜……”
“我从未觉得可惜……”苏思淡淡一笑,目光还是那般温和,反拉着我的手道,“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我怎会觉得可惜?”
明明想落泪,却始终强颜欢笑。生怕自己露出的那一点哀伤,便会惹来更多的感慨。
“苏思,人这一辈子活着是为着自己的理想,而不是为着别人……我走后,你要多为自己考虑,知道吗?”
“你知不知道,那时,我对她说了什么?”
苏思抬眼,眼角弯弯,并不见哀伤,一脸平静又温和的笑意。
我微微摇头,满眼诧异,苏思却似乎早已料到,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我说了什么,她最终,都是没能听到的……你说,为何这世间的遗憾会是这般多?相爱不相守,相守却未能到白头……天意总是太过弄人……原本我以为,上天是同我过不去,如今我才知,上天,竟是同她过不去……”
说到此处,苏思扬起一丝讽刺的笑,黑瞳深深地盯着我瞧,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他继而问道:“你呢,可曾觉着上天不公?”
我愣了愣神,随后便在桌上写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么?”苏思淡淡一笑,“就怕日后你知道了真相,会觉着今日这话是多么可笑。”
你也是因我而来么?
“是。”
生魂可是在琴中?
“是。”
究竟是……因何而死?
“忘了……”
苏思答得简单,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
照他的意思,春夏秋冬四季四曲弹尽,便是他离开之时。
如今,便是他离开之时……
我抓住苏思的手摇头,示意他不必离开。
苏思诧异:“你知道?”
短短三月之间,便遇三个生魂,我只是担心,苏思离开之时,也会像周恒远他们那般,剜心取石,留我这般空物做想念。
于是,便将腰间两颗彩石放在桌上,下一刻,便对上苏思惊恐的眼。
“你之前也曾遇见和我一样的生魂?”
听苏思这般问,那便对了。
我问:究竟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一个男人。”
什么来历?
“不知道,他只说,一切都是天意……而你,至始至终,都是属于他的……”
苏思扬起嘴角一笑,说不出得苦涩。
我听不明白,却觉得整个故事陷入了更大的谜团之中。
苏思说:“如烟,即便我不剜心,周身灵气也将荡然无存,与其如此,倒不如,还你一个真相。”
话音刚落,他便轻抬衣袖,像是带着巨大的法力,不动声色地便将我的手拂开。
修长的手指化作琴弦一般细长的银丝,刹那间便穿破胸膛,托出一块绿光闪闪的灵石。
那灵石漂浮在空中,慢慢落入我的掌心。光芒消失,静静躺着,一片刺骨冰凉。
“絮儿……”
苏思不再叫我如烟,淡淡笑道:“还记得我在你临死前最后说的话么?我说……人这一辈子的确是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活,但我的理想,便是你啊……”
身影模糊,绿烟环绕,那触碰着我脸颊的手指早已没有触觉和温度。
“你知道吧,我是自杀的,用琴弦勒住自己的喉咙自杀的。我的生魂,就在这一把琴中,你可要好好收着,别弄丢了,这可是你前世的心爱之物,别丢了……”
不过片刻,苏思便消散在风中。
我耳边好似回荡着悠远的琴声,好似听着无数的悲欢离合。
生时不可相守,死后不可相拥。
一次又一次的重逢和分别,这究竟是我的罪过,还是上天刻意为之?
苏思,我的好师弟。
五百年前,我们形影不离。
他总说长大之后要娶我为妻,而我总是淡淡一笑,只当他是孩子气。
可后来,他耗尽青春和生命,至始至终,誓死不离,陪我走完了凄凉的一生。我却从未告诉过他,我对他的感情,是一首弹不尽的曲调,以天地谱写,也无法道出我的真心。
只是迟了,太迟了……
迟了上一世,错了这一世,我终是忘了告诉他,怜君之心,犹如川河,生生不息……
流水之上,一片浮烟。
不知是乱了我的前世,还是扰了今生一场寂梦。
那年,他强忍烟熏替我煎药,一日不差,床旁喂食,寸步不离。温和宁静的眼神始终落在我脸上,好似在对待一生至宝。
那年,我挑灯拨烛,为他织一身锦衣,只望他日他能离开邪王谷,过自己的新生活。
可后来,繁复锦缎也压在了箱底,渐渐失了颜色……
绵情刀
转眼便到了炎炎夏日。院里的枝头上蝉声不止,吵得人心烦。
没过几日,爹爹便命丫鬟们收拾行李,说是要带我和娘亲回乡下避暑,顺便祭祖。
这是年年都有的事,却不知怎的,今年备下的东西尤其多,光是这一路上为我准备的糕点,便有十来盒。
丫头笑说爹爹心疼我,生怕把我给饿着。我却觉着爹爹太过护我,没必要考虑得如此周全。
☆、番外【13】
回乡需得出城,顺着乡间小路一路南行,翻过三座大山才可到达。
山路之上,绿树丛丛,凉风□□,也算畅快。
出行当夜,于山脚处一间小客栈住下。简陋的厢房,丫头在屋里焚了香,说这样容易入睡。
“小姐向来是在外面睡不惯的,晚上焚着香,奴婢再给您打扇,保您今晚睡得香甜。”
我淡淡一笑,打扇倒是不用,便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让她同我说会儿话。
兴许是不能言语,总喜欢听别人说话。
丫头便笑着同我说了个故事。
“小姐可听过天帝的传说?传说天帝有颗七窍玲珑心,由彩虹七色组成,封印着七情六欲,如此便割去了天帝的凡尘之心,看起来一副威严,清清冷冷,让人不敢接近。
可是,在月老的姻缘册上,却将天帝和一名仙女的名字紧紧相连。
她叫蒲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蒲丝,不过是蟠桃园中一名小小的看守宫女,但与天帝确有姻缘。
在旁人看来,那是求之不得的缘分,一朝得势,便可贵为天母,可蒲丝却万万不愿嫁于天帝。
蒲丝说,没有七情六欲的天帝,根本不知情爱为何物,怎能因为天定姻缘,便说嫁就嫁呢?
于是天帝解除封印,唤醒七窍玲珑心,誓与蒲丝经历一场真正的情爱,但蒲丝却在成亲当夜抽魂断骨,转世轮回,与天帝天地相隔。”
我不解地问丫头,为何蒲丝不愿与天帝喜结良缘?身为天母,不该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愿望吗?
丫头缓缓一笑:“小姐说的对,可你我都不是蒲丝,谁又知蒲丝的心愿呢?兴许她情愿做个寻常女子,也不愿贵为天母呢?”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刀光剑舞之声,声声骇人。
小厮猛地将门推开,朝着我与丫头大喊:“主子,这是家黑店,咱们快走!”
不知何时,客栈内突然多了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手舞长刀,见人就杀,见钱就抢,吓得丫头们连声大叫。
血光四射,触目惊醒,我早已吓得手脚慌乱,根本无法动弹。
暮色之下,有人扣住我的手腕,刺骨冰冷。另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将我紧紧搂入他的胸膛。
是个男人,我隐约这般觉着。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掩不住的厮杀声,到最后渐变渐弱,直至一片宁静。
眼上的手掌移开,我看见爹娘心急如焚地将我搂在怀里,呜咽哽咽地问我有没有受伤。
我摇头,转身。身后的男子一身黑袍,苍白的脸上有一道深壑的疤痕,顺着眼角蔓延至下颚。
“多谢壮士相救……”
爹爹拱手道谢。男子却摆了摆手,低头瞅着我,目无波动,缓声道:“此处不便久留,几位还是随在下前往山神庙,暂居一夜吧。”
深夜露寒,无心睡眠。
干地上燃烧的柴火,噼里啪啦的作响。
山神庙内,男子坐在火堆旁,用白色丝绢不停擦拭着手中长刀。
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黑夜中依旧银光闪闪,嗜血,绝情,让人不忍正视。
“睡不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我,就连这暗哑的声音,也听不出半点感情。
我摇了摇头,抬裙坐在他身边的干草上。
他抬眼,干瘪瘪地一笑,收刀回鞘,不缓不紧地道:“新朝□□,新帝更是爱民如子,可谁又会想到,这世间仍有人会心存歹念,做这山野土匪。”
说罢,他又看了看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大概人心难辨,这世间总有好坏之分,你觉得呢?”
我点头,他便笑,拨了拨柴火,又继续道:“比如我,救了你们的性命,在你们眼里,便是好人。但许多年前,许多人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以前我不懂,现在我也懂了,有争斗才谓江湖,既身在江湖,又何惧生死?你说,对么?”
我摇头,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说法,整准备拾一根干柴在地上写字,却被他拦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人这一生,有追求固然是好,但随遇而安,又是另一种畅快平淡的幸福。但你又无从改变我的选择,只是希望我在追求目标的时候,不要太盲目了,是么?”
我惊诧,满眼不解地看着他,为何这个男子可以将我心中所想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缓缓一笑,满目柔情,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又似重获新生一般。
“我家娘子,以前也总是说这番话。她还说,尊重我所有的决定,一生不离不弃。后来也的确如此,她每日陪我一同练武,一同接受各门各派的挑战,从清晨到日暮,形影不离。可偏偏有人,要来破坏这种宁静……”
一时间,目光放远,好似看透了前世今生。
“她很安静,和你一样安静……”
男子说这话时,微眯着双眼探向我,柔和的目光中仿佛镶着璀璨星辰,让人移不开眼。
半晌,我才回过神,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不是安静,而是不会说话。
男子笑了笑:“我知道,江南茶商之女宁如烟,天生哑语,却美若天仙。我初次见你时,便已知你的身份。若不是如此,你们一行也不会遭此劫数。”
我学着江湖人士的姿态冲他拱了拱手,而后便在地上写道:侠士真乃神人也,居然什么事都能看透。
男子见此,不禁爽朗大笑:“在下非神人,若真乃神人,也不会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笑到最后,音已渐苦涩。
我不敢追问,却忍不住询问:她怎么了?
男子只是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再无下话。
次日一早,爹爹邀男子同行。
原来他叫贺青山,是位江湖人士,武艺超群,不是一般山野屠夫可比。
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腰间依旧别着那把银光闪闪的刀。刀头有一块橙色的鸳鸯坠,像是女儿家闺房之中常做之物,想来该是他娘子送予他的。
我不禁猜想,贺青山的娘子,究竟是位秀外慧中的贤妻,还是位与他一样行侠仗义的侠女?
我知道爹爹担心这一路又遇艰险,所以才让贺青山同行。
说好给五十两报酬,贺青山却分文不取,说是举手之劳。但爹爹似乎有意请他做宁府的护院,却也被贺青山拒绝。
“我自由散漫惯了,若是真规规矩矩地做起事来,到怕给几位添麻烦。”
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我细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丫头却笑我:“小姐莫不是看上这位侠士了吧?”
我故作生气地去打她的手:哪里的胡话,我只是觉着他眼熟罢了。
“眼熟?小姐与他难道不是第一次见面么?”
倒不是今生,像是前世。就如之前所遇一般,我总觉着,前世,我曾认识一个像贺青山这般的男子……
“小姐这话是怎说的,莫非小姐相信前世今生?”
佛家有云,人有三世轮回。
我原本以为,这是我的第一世。如今才知,并非如此。
我的轮回,似乎并不止三世,若真只有三世,便不会有此生。
我不懂,究竟是佛家有误,还是我,活在轮回之外……
丫头见我发呆,继而说道:“其实,我也相信前世今生。仙女蒲丝的故事,便是七世轮回。”
我回过神,拉住她的手问:这个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丫头惊诧:“小姐不知道么?几月前家里来了位贵不可言的公子,蒲丝的故事便是他告诉奴婢的。”
什么时候?
“是小姐去打听血槐书的时候……也难怪小姐不知道这事。”
那就更奇了,家中来了客人,爹娘也未曾提及,究竟是无关紧要,还是刻意不想让我知道?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丫头口中的故事。
仙女蒲丝,转世为人,七世轮回,都与天帝灵石之心附体者相恋,却没有一段恋情平平稳稳地走到最后。
我问丫头是何缘故,丫头却道:“这我也不清楚,那位公子没说,隔天就走了,我也没来得及问……”
仙女蒲丝……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这世间何来神仙?若真有神仙,只怕人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灾难吧。
午时,停车下马。
众人忙着张罗午膳,贺青山站在山崖边,望着一片青山绿水,深深呼了口气,偏头对我说道:“这里,还是同以前一样。”
你以前来过这里?
“是啊,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他当年就是在此遭人陷害。所以,永远都忘不了。
“我家娘子原是大家闺秀,也是嫁于我之后才开始习武,原先的武艺十分蹩脚,后来为着替我报仇也练就了一番好武艺。”
他低头,含笑抚摸着腰间利刀:“她还说,替我报仇,就必须得用我的刀。当年也是在此处山崖,她斩杀了千余人,一袭白绸裙都被染成了血色,我从未见过她那般模样……”
后来呢?
“后来……”贺青山苦涩一笑,抬手轻抚佩刀,“后来江湖中都称这把刀为断魂刀,更有人称其为绝情刀,而我,却叫它绵情刀……”
☆、番外【14】
清风一过,扬起他一袭黑袍。
山崖之上,青山绿水一望无疑。
却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兴许是昨夜一夜未眠,加之旅途劳累,我尽不知不觉在马车上睡着了。
浑浑噩噩,好似梦中。
梦里漫天花海,挥挥洒洒,黄花飞落,朝露染衣。
白裙翻腾,手起刀落,剑花飞舞。迎着纷飞的落花,红红绿绿。他使刀,我用剑,一样的招式,一样的心境。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将我们阻隔。
没有一点缝隙,合二为一。
人世间最美的情爱不过如此,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醒来时,马车已停,丫头唤我起身,说是天色已晚,山路难行,碰巧前面有户农家,打算借住一宿。
奇怪的是,此处农家打扫得十分干净,却并不像有人在此居住。
我独自绕到农家后,不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草长莺飞,漫天花海,不正是我梦中之境么?
贺青山不知何时悄然走到我身后,低声笑问:“这里美么?”
我点头,他仍笑:“想来你们女儿家,都爱这般灿烂美景。此处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少有雨水,冬日里也不过飘下几颗零零散散的雪花朵儿,但怎么都掩不住这春色。”
四季如春,也是一种永恒。
可我却不知他为何会对此处如此熟悉。
贺青山道,这里原是一处避世居所,却空置多年,唯有他时常打理,也算是流浪漂泊者的栖身之所。
许多次,我极想问他,他家娘子如今究竟在何处,为何未曾与他同行。
却不知为何,我总是不忍问起,不知是怕惹了他的眼泪,还是惹了自己的伤悲。
农家不大,却有三间空房。
贺青山在农家外铺了一地草席,打算就此度过一夜。
安顿妥当,趁着准备晚膳的空当,丫头便帮我收拾床铺。无意间发现床板下有个暗格,掀开一看,竟放着几本武功秘籍。
刀法,剑谱,奇了,难道真如我的梦境一样,原先居住在这里的男女是一对侠客么?
当一切不巧与梦境重合,不禁又让我心慌意乱,隐约觉着,那些让我担心害怕的生离死别,又将再次发生……
丫头说:“这还真是奇了,山野农家怎会有这种东西?难道原先住在这里的,是避世隐居的大侠?”
说罢,她便指指门外:“小姐,你说贺大侠会不会知道这里原先住的是什么人?”
“住的是什么人?”
当我拿着秘籍去问贺青山时,他只是笑,将它们整理好,放入蓝布包里。
“是一对年轻夫妇,为了避世来此隐居,宁小姐对这些事也感兴趣么?”
我就着他身边的石阶坐下:只是想知道,日后该向谁道谢,毕竟在此叩扰一宿,也算是有缘。
贺青山看了看我,像是在探寻什么,却微笑着说道:“宁小姐难道不知道么?这几本武功秘籍早在四百年前就已失传,你想要道谢的人,恐怕再不会回来。即便回来了,也是前世今生之别,怕是早已不记得过去的事。”
我不解:你也信前世今生?
贺青山疑惑:“莫非姑娘不信?”
我信,却不知这前世今生的始末。
他笑:“兴许这红尘之中,皆不是你我归处,而世间万物,本就空无一物。”
悬念高深的话语,听得我一头雾水。
若是空无一物,那么,我原本是什么,如今又是什么,以后又会是什么?
贺青山说,原本居住在这里的年轻夫妇,是一对青年侠士。行侠仗义,铲j除恶,年轻有为,江湖上称其为“夺命鸳鸯”。当然,唯有那些心怀恶意之人,才会做出如此称呼。相反几位相熟的朋友,则分别称他们为“绝情公子”、“绵情娘子”。
他们成亲不过三年。三年来,绝情公子只思练武,更想追求武学上更深一层的造诣。于是不断接受各大门派的挑战,从未败手。
久而久之,绝情公子迷恋上所谓登峰造极,无人能敌的□□,开始主动下战帖,挑战各路侠客。
5整整一年,他几乎战胜了江湖上所有门派,一身绝世武艺虽令人羡慕,却也令人恐慌,树敌无数还俨然不知,直到那一年武林大会。
1江湖群雄齐聚一堂,秘密商量着一件大事,那便是铲除绝情公子。
7重重陷阱,周密布局,甚至还强加了许多莫名须有的罪名给绝情公子,只为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他赶尽杀绝,哪里像是正派人士所为?
z幸得相熟的友人将此事告知绝情公子,他才有所防范。
小三日后的黄昏,各路武林人士约莫千余人,围守在这间茅屋附近。
说绝情公子满心以为,哪怕他们群而攻之,也绝非他和绵情娘子的对手,毫不在意地吃饭饮酒。
网绵情娘子却隐约觉得不安,提议从暗道离开。对此,绝情公子很是不屑。
“要走你自己走,我留下对付他们!”
既是比武,那必有损伤。之前各门各派的挑战,早已立下生死状。成王败寇,生死由命,即是如此,这些人又有何理由找他讨还血债?
这原本就不是他的过错,若这些人非得将这些过错算在他身上,他必定会全力反击,还自己一个清白。
“你会不会觉得那些武林人士太不讲理,又或者绝情公子太过执着?”贺青山停下来问我,“他明明有机会可以离开,却选择留下,只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摇头一笑:人活在这个世上,定要活得清清白白,若非已所为,反抗也是理所应当的。
贺青山沉默,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许久后微微一笑:“能听见姑娘作此回答,在下很高兴。只是,在下却认为绝情公子不该如此……”
为何?
“因为他忘了,他的妻子至始至终与他生死与共,他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却害苦了他妻子一生……”
那夜黄昏,千余人武林人士将他们围困。
绝情公子握着他的绝情刀,挑起长袍,缓缓走出茅屋,仰头问道:“为何要诬陷我?”
奋力一吼,山间回音不绝。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后终于走出一人。
此人乃是一派掌门,亦是新立的武林盟主。
他冷冷笑道:“诬陷你?三十一条人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诬陷?”
“决战前早已立下生死状,生死两不追究,怎和我有关?”
“生死状?我不曾见过,我们皆不曾见过,你可曾见过?”
话音刚落,绵情娘子便从茅屋中夺门而出,身后浓烟四起,霎时便燃起大火。
“是他们放的火!”
一切显而易见,分别是想烧毁所有生死状,不留半分证据由他分辩。
绝情公子眉头一蹙,紧紧握着手中尖刀向后退了一步,低声对绵情娘子说道:“还记得后院的密道么?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绵情娘子拼命摇头:“不行,他们人多势众,以你一人之力极难逃脱,不如我留下来帮你!”
“不必,你在这里会让我分心……”
只是一句,绵情娘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忍地踏入火海之中,穿过茅屋去了后院。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绝情公子,根本无人理会绵情娘子的离去。
见妻子离开,他才缓缓举起尖刀,朝着众人冷冷说道:“想要杀我的,就放马过来吧!”
那是一场残酷的厮杀,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杀死无数,却奈何不了绝情公子半分。
无奈人多势众,整整拖了他半个时辰之久。
他原本以为,这些所谓的武林正派就是以此来消耗他的体力,妄想能将他制服。
哪里知道,就在此时,绝情公子突然觉着体内有一股强烈的真气上涌,直在胸口乱窜,霎时间便呕出一口黑血。
是毒……
原来他们是想等他毒发……
可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
来不及多想,就在绝情公子再次运功之?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