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利剑就在此时同时朝他刺来,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疼痛无比。
他仰头,凄厉一声长啸,山川震动,轰然倒地。
一双眼瞪得硕大,好似在问上苍,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从此之后,这世间再没有绝情公子,就算有人说起他,也将他称作魔教狂徒,被武林正道斩杀而亡……
贺青山说完后,长长舒了口气,双拳紧握,薄唇颤抖不止。
我抬手抚摸住他的肩膀,只觉他浑身一颤,这才回过神来。
我问他:这是你的故事?
贺青山眉头一蹙:“为何这般问?”
因为你使的是绝情刀,那这刀的主人便是绝情公子,而你,就是绝情公子,如今便是一缕生魂。
贺青山偏头:“你错了,我使的是绵情刀,并非绝情刀。”
如此说来,这刀后来,绵情娘子也用过?
贺青山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次转移了话题:“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说罢,他便径直躺在了草席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番外【15】
我不敢混乱猜测,既怕猜错,又恐言对。
然而梦境却是真实的。
那晚,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身着一身洁白纱裙,手握利刀,杀了很多人。
鲜血染红了我的衣裳,还浑然不觉,只知奋力地杀,杀,杀,杀到所有人都倒在我脚下。
往事如泉涌一般回归脑海,触目惊心的画面将我从梦中惊醒。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回神之后,便立即冲出门外。
清光朦胧,笼罩着他周身,犹如一道圣洁的光环。
贺青山站在门口,似乎正等着我。
我不禁紧紧拉住他的手,双唇颤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笑了笑,抬手捋着我的长发:“想起来了,是么?”
我点头,抽泣不止,扑进他怀里,却只能拥住一个冰冷的躯体。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只是一缕生魂。为了等你,我的灵魂一直藏在绵情刀中,绵情,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么?”
我知道,整整四百年,整整四百年……
四百年前,我为了寻找你的尸体,踏遍千山万水,走到脚掌打满了水泡,却只在山脚找到你的绝情刀……
四百年前,我用了整整十年时间,苦练武艺,只为替你报仇。一个人,杀了上千人,同样是武林大会,同样是在那处山崖,同样是绝情刀……鲜血不禁染红了我的衣裳,还染红了那片土地……
四百年前,我站在山崖上,泣不成声,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苦苦诉说着这十年来的遭遇,抱着绝情刀义无反顾地跳下山崖。
“青山,该杀的,我都帮你杀了。从此之后,我们再没有仇恨,也再不会分开……我现在就来陪你,好么?”
那是我说的最后一句。
说完之后,我便纵身跳下了山崖,只为与你相守相依,上天入地,不离不弃……
可是为何,如今我等到的,仍只是一缕生魂。
“绵情,这一生情爱,终是错付了……”
为何这般说?
他微笑着,仿佛抚摸着我的长发,双眼弯成月牙。
紧密的黑瞳中带着闪烁的泪光,想落下,却强忍着。
青山,不要哭,无论如何,我们终是又见面了,不是么?
“怨我,都怨我,怨我忘了你的性格,忘了你绝不会独自潜逃,若我有难,你定会相随相伴,怎会独自逃生呢?”
是啊,我也没想到,那年我穿过火海,并没有潜入密道,而是站在山石之后密切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人手,布局,参与的门派,使用的招数……
彼时的我,没有青山那般出众的武艺,没有处事不乱的气魄,有的,只是过目不忘的记忆。
我记得在场所有人,亦记得他们将手中利剑插入青山胸膛那一刻……
忘不了,如何都忘不了……
后来的十年,苦苦练武,和青山一样的招数……练到手掌起茧,练到伤痕累累,练到忘记自己是谁,却依旧没有忘记替他报仇……
事先在饭菜里下毒,原本就是我的疏忽。若是我当年早些发现,青山就不会死,就不会被人残杀……
前世今生,早已分不清是真是梦。
是是非非,早已辨不清是对是错。
他的魂魄一直藏在绵情刀中,只为与我重逢。
如今重逢,却又是分离之时。
人世间,何谓得到,何谓失去,我疑惑过,探究过,终究没有答案。
直到青山将那枚橙石放入我手中。
他说,传闻天帝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传闻这颗心有彩虹七色组成。
他说他的是橙色,不知他们的,是什么颜色。
天帝,蒲丝……
七窍玲珑心……
他们,究竟与我有着怎样的关系?
“绵情,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太过执着,不然,也不会苦了你一生。不过,我听说了一个传说,一个有关于你的故事。我想,苦过这一程,你日后定会富贵荣华,享一世安乐,再不会忍受分离之苦……”
说罢,他便将绵情刀放在我手中。
橙色的灵石和鸳鸯坠挂在一起。
那是成亲第一年我送他的礼物。一对鸳鸯,女儿家手编的小玩意,他却将它挂在了随身不离的绝情刀上。
那一年,顾绵情刚刚离开祖家,遇上行侠仗义的贺青山。
千山万里路,走到一半,便成了万劫不复……
于是,流水帮内,尸横遍野。我手握绝情刀,仰头大喊:“青山,我已经帮你杀了流火帮所有人,没有留一个活口。这些人都该死,他们曾经在你的酒里下毒,害得你武功尽失,否则也不会遭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毒手!如今,我帮你杀了他们,我要帮你报仇,杀了所有曾经伤害过你的人!”
于是,寒门之内,血光四溅。我手握绝情刀,低语呢喃:“青山,我已经铲除了寒门,这里已经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他们曾经用寒气将你冻结,害得你无法逃脱,如今我就用大火烧死他们,看他们如何再用寒气伤人!”
于是,绝顶峰上,山空鸟绝。我手握绝情刀,泣不成声:“青山,我已经到了绝顶峰,所有参加武林大会的人,都已死在我剑下。我花了十年时间,学习你所有的武功,然后用你的武功,替你报仇!你看看,我脚下这些尸体,他们都是我们的仇人,他们都曾经伤害过你。如今他们都死了,你高不高兴?”
可那些年,我一直一个过,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练剑,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唱歌,没有人陪我笑,陪我闹。我像是行尸走肉一般,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苟延残喘至今,只为报仇。除此之外,我早已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青山,我来了,你不会再寂寞。以后,都有我,都有我陪在你身边……”
可惜这一世,我却来不及与他相拥……
无字碑
贺青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我知道,他是永远消失了,再不会回来。
人生仿佛一场残酷的考验,考验着我们的眼泪,不断的生离死别,不断的忘记,记起……那些残留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和片刻,反复纠缠、折磨,直至油尽灯枯,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断了尘世之念,再不复往然……
可是我呢?始终记得,始终不忘,哪怕是沉睡了一千年的记忆,只要故人出现,便会被轻易唤醒。
这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
家中祖坟埋葬在高山之中,需得步行两个时辰。
走到半路,荒坡之上有一处无字碑。远远瞥见,杂草丛生,无比荒凉。
丫头说,这座无字碑也有一个故事。
传闻三百年前,有一名善蛊的奇女子来到中原。南王请其入府,任其为幕僚,只望能得其相助,荣登皇位宝座。
她叫妖娆,名如其人,妖艳无比。总是一身艳丽红衣,头戴娇花,芬芳扑鼻,刚入中土,便吸引了不少男子。
好似中邪一般,爱上她的男人执迷不悟,甚至还有人为之殉情。
除了南王不为所动,他只当妖娆是幕僚,可妖娆喜欢的人,偏偏是他。
妖娆来到中原也是为着他,当年惊鸿一瞥,便牵挂终生。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倾其所有,终于得以进入王府。可不是妻,不是妾,只是幕僚,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又或者,一颗随时会被牺牲的棋子……
妖娆是谋士,亦是棋子,南王吩咐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他要,只要她有,哪怕是性命,也可义无反顾地相交。
世间难得如此痴情的女子,可是,情若错付,便是万劫不复。
妖娆接到的第一次任务,便是入宫作宫女,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勾引当今圣上。
妖娆知道,若是迈出此步,她与南王便再无可能。
但她依旧义无反顾入宫。妖娆的妖娆,带着青涩洁白令人遐想的美好,入宫后不久便得到皇上的青睐。
先是封为常在,后来是答应,再后来嫔,妃,贵妃,皇贵妃……势力越做越大,让百官都忌惮。
可妖娆,还是南王的妖娆,从未改变。
为其打探宫中形势,铲除异己,世人只道妖娆是妖妃,迷惑君主,插手朝政,陷害忠良,国之将亡也。可君主依然执迷不悟,任由妖娆放肆,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后来南王问起此事,妖娆只道:“你父皇对我,在世人来看是宠爱,是放纵,但我知道,他只是在补偿……”
补偿一段逝去的爱情,一段与她无关的爱情……
原来,妖娆至始至终都只是替代品,君主爱的亦是位南疆女子,妖娆与她,不过三分相似罢了。
妖娆想,若不是因此,怕是南王也不会将她献上。
一段爱恋,主角不是她……另一段爱恋,却不敢告白,生怕南王看穿她的心思,从此之后,便再不复枉然。
后来呢?
“后来妖娆成功帮南王夺下了帝位,却选择远走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笑丫头,原来从不知你知道这么多故事的。
☆、番外【16】
丫头也笑说:“有些故事,也只是在记忆里模模糊糊了,这不到了这儿才想起么?奴婢总想,怕是前世的记忆,又回来了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近些日子,她总是提起前世今生,莫非她也与我有同样的经历不成?
回到祖家,一片古旧房屋,空空荡荡。
看守的只有一位青年管家,原是老管家的儿子。老管家过世后,便由他来照看祖家。
简简单单用了午膳,这位青年管家便备好香烛,陪着我们一同去祭祖。
原来,那座无字碑离祖坟不远,走到半山腰时,我无意看了那座无字碑一眼,旁边竟多了一捧艾菊。
娇嫩的黄,还挂着露水珠子。
我不禁迷惑,这究竟是妖娆的墓碑,还是南王的呢?又会是谁,来探望?
“那座墓碑是空的,”丫头顺着我眼神望去,淡淡一笑:“小姐要不要上去看看?”
为何会是空的?
“因为里面葬的不是南王,亦不是妖娆,而是一段回忆……衣冠冢,说实在的,什么都代表不了。”
那年杏花春雨,她撑伞走过,忽闻一阵清婉笛声。
烟雨缭绕之处,青衣长袍的男子,手持一支青笛,望着那潺潺流水趟过的河岸,游鱼欢跃。
而后,她靠近,撑伞举过他的头顶。
四目相对,黑瞳之中好似蕴藏着浩瀚的深海,跌进去,便再出不来。
那年,她只身一人,千里迢迢,远赴南王府。
一曲摄魂音,一舞媚倾城,早已分不清她究竟是下蛊,还是她真的可以杀人于无形。
他说我需要你。
她说我会留下来。
一句承诺,便奉上自己的一生。
那年她入宫,殿前面圣,封为常在,从此恩宠不断。
彼时才知,原来南王安排在宫里的眼线不止她一人。
每月都有不同的人前来送信,任务皆有不同。而她的任务,便是伺候君主,打探一切重要旨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想知道的,都能轻易得知圣意。
直到她在御书房看见那幅与她样貌相似的画像,她才知,自己至始至终不过是其他女子的替代品。
那年,皇家盛宴。她献舞。
御花园中,南王亲手摘了一朵红花插在她鬓间。
他说她穿红最好看,胜过百花,只需微微一笑,便可轻易慑人心魂。
结局果然如此,妖娆一舞,蛊惑人心,亦乱了天下。
然君主对此,却是不闻不问,甚至大肆嘉赏。
那年,她总是在想,若非替身,也许会被圣上这一番真情打动。
她也想,如此无怨付出,对于南王而言,究竟有没有感动。
那年,她对君主下的毒蛊终于发作。南王一举进攻皇城,夺取王位。
他在宫里找了许久,却再也未找到她。
那年,有人说妖娆是妖妃,是上天派来灭国的妖精,就如同妲己那般,祸乱朝纲……
亦有人说,妖娆是个谜,来的突然,走的离奇,却没人知道她的真实目的。
丫头说:“这里不是皇陵,南王自不会葬在这里。这里亦不是妖娆的家乡,所以妖娆的尸首亦不会在这里。这座无字碑,不过是个衣冠冢罢了。但相传,这并不是无字碑,上面刻着南王和妖娆的故事,只是常人无法瞧见而已。”
我笑丫头,说得这般离奇,真当是神话传说么?
丫头亦笑:“是不是神话或传说,只看小姐信是不信。小姐若信,便是事实;小姐若不信,便是传说。”
上完香,爹娘便先回了祖家,我让丫头陪我在山上走走。
下山时,无意又瞧见了那座无字碑,只见青年管家站在墓碑旁,久久凝思,偶尔呢喃几句,也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走近,他抬头,微微一笑,说:“见过大小姐。”
恭恭敬敬地福身,刻意压低声调,一副谦卑的模样。
我问他为何在此。他却道来看看故人。
他微微抬眼,小声试问:“听闻小姐见多识广,不知小姐可知妖娆的故事?”
未来得及回答,丫头便接了话:“小姐不知,亦是我刚刚告诉她的。”
管家叹了口气:“原想请小姐帮忙,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妖娆尸首的下落,未想此事,竟连小姐亦不知。”
我不解,你想找妖娆的尸首?
“是。”
为何?
“因为故人。”
找三百年前妖娆的尸首谈何容易。尽管我对这个故事颇有兴趣,但亦知,此事不易。
我问管家,妖娆身上有何线索。
他道:“妖娆只穿红衣。”
可是,光凭一袭红衣,就真的能找到妖娆么?
回到祖家后,我让丫头和管家分别帮我找有关妖娆存在的历史杂书及史书记载。
无论正史也好,野史也罢,只要与妖娆有关,我统统都要探个明白。
不为别的,仅仅是对此人好奇罢了。
然而所查有限,大多为传说,就如丫头所说的那般,妖娆被神话为妲己一般的祸妃,多贬少褒,甚至几乎不曾谈及她与南王之事。
难道他们从未私下交流过么?我不信。或者,他们的交流,比常人所想还要隐秘。
次日一早,我便告知管家,妖娆的事并不简单,生前许多事都弄不清,更何况生后的呢?
管家淡淡一笑,面容淡然:“我原想也是如此,不过妖娆生前的事,我倒是知道一些。”
妖娆初次见南王时,年仅十五岁。入南王府时,也不过十六。
花一般的年纪,至此便凋零在皇宫。
那个时候,妖娆与南王时常不得相见,见到的唯有南王的传话,可信笺上的字,还非南王所写。
冷冷冰冰的话,直截了当的吩咐,命令的口吻,不带任何感情。
要说南王喜不喜欢她?那自是喜欢的。
只是太淡太淡,淡到与皇位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至少那时,他是这么想的。
南王,位于第七子。而当今圣上,则是先皇第三子。
由于前面两位皇子年幼夭折,三皇子作为长子顺理成章即位,但心机极重的南王,一直想要替母妃报仇,势必要将皇位握在手中。
原来,南王的母妃当年在后宫争斗中,被皇后陷害而死。而三皇子的母亲,正是皇后。
先皇已逝,三皇子登基,从前的皇后,便成了当今皇太后。而南王对妖娆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杀了皇太后。
妖娆用的是蛊,使人陷入混沌,神志恍惚。
中蛊的皇太后至此神神叨叨,总是嚷嚷着后宫有鬼,那些曾经被她害死的嫔妃皇子都前来向她索命。
不止南王的母妃,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原来全丧于她之手。
无奈之下,皇上只得将皇太后锁在慈宁宫内,不多时,皇太后便郁郁而终。
走出第一步,紧接着便是第二步。
妖娆仍按南王吩咐,将皇上身边所有掌控大权的嫔妃家族一一铲除。
形势越发明确,皇上却不闻不问,对妖娆依旧嘘寒问暖,恩宠无比。
人人皆道皇上宠爱妖娆,却不知妖娆虽是皇上的女人,两人却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皇上从不曾真正地占有妖娆,不是妖娆不愿,亦不是君王退却。
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料到妖娆和南王的关系,即便他再爱她,亦不会同自己的兄弟起争执。
甚至在南王攻入皇宫之时,皇上依旧是这句话,但对于南王而言,却是当头一击。
皇上说:“母皇犯下的错,理应由我承担。而这皇位,原就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唯有一段海枯石烂的爱情。可惜,就能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被母皇扼杀了……”
原来,早在皇上还是三皇子时,他便爱上了位苗疆女子。可皇后却道,苗疆女子对他登基毫无帮助,便暗中杀之,令皇上另娶贤妻。
南王亦知此事,所以才选中妖娆。
可惜,妖娆走时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宫殿被烧毁,留下的只有回忆。
可回忆之中,南王只有下达的命令,而妖娆只有选择同意。
回想当初,还有回忆之言吗?
我问管家,如此说来,根本没人知道妖娆是怎么离开的,对么?
“是,没人知道。”
管家淡淡一笑,“和小姐说了这么会儿话,时间也不早了,奴才先去安排晚膳……”
离开后不久,丫头便从屋里走出,笑着问我:“小姐若是觉得此事棘手,不如与奴婢一同去那无字碑瞧瞧,可好?”
做什么?
“难道小姐不想看看那无字碑中究竟埋葬的是什么么?”
盗墓这种事显然非君子所为。我又如何判定这无字碑就是妖娆的衣冠冢,而不是属于别人的呢?
我原是不想去的,可到了深夜,忽逢一场大雨,山石滚落,泥泞不堪。
爹娘唯恐祖坟受损,连忙吩咐人手前往查看。可这时才知,那位青年管家早已不见了踪影。
娘说:“这孩子,并非老管家亲生呢,听说是养子,对咱们宁家忠不忠心尚且不提,但这么晚他一个人会跑哪儿去?”
我想同行去看看,却被阻止。
直到次日一早,大雨停歇,再无落石涌下,爹娘才同意我出门,与丫头一起前往后山。
☆、番外【17】
泥泞的山石堵住了小路,出去不易,上山亦难。
只是远远瞧见泥地里躺着一块闪闪发光的金色石头,就躺在那块被冲落的无字碑旁。
我的心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透过金石,再瞧那墓碑上的字,果真如丫头所说,那墓碑上,原是有字的。
“吾妻妖娆,汝今在何处?自汝离去,吾甚感惋惜。若知今日离别苦,早听皇兄一番劝解,吾怎可任汝深陷泥沼,揽一身之罪?时至今日,吾常忆起初见汝之时,妖艳如花,纯洁如幕。吾亲手将你毁之,亦是悔不当初。吾今至此,时不久已,愿盼与汝同归,可汝,今在何处?”
丫头道:“南王登基后不久,便自缢于皇宫,传皇位于先帝之子,如此看来,他至始至终只是被仇恨蒙蔽,实则什么都未得到。”
他想妖娆回到他身边?
“兴许吧。”
我缓缓点头,金石在此,那么可见生魂曾现。可究竟是何人呢?是与我有关短短数语交流的管家么?
冰凉的金石躺在手中,我却如何都记不起南王的样貌。
我只记得,许多年前,我穿着一身红衣,久久坐在皇陵外,把酒诉情,可说了些什么。我忘了,恐怕皇陵中的人,也不曾得知。
我想我说的是,我爱你,爱你,爱你……
也许,他亦有回应。
回应着,你在哪里,哪里呢?
蝴蝶锦
近来江南流传着一些新样锦帕,色彩各一的半边蝴蝶翅膀花样儿,同色的锦帕上却绘着另一半。说是为了贺七夕,专程设计的新花样。
丫头买了一块送给我,说:“小姐,今儿个七夕节大家都这样的,你一块,我一块,到红娘庙一逛,若见着一样的,那便是一对儿!要不,您也去试试?”
试试?我无奈一笑,如今这种状况,还敢试么?
不怕遇不到对的人,只怕遇见对的人,却又是前世今生之别……
庙会终是去了。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丫头拉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各式花灯目不暇接,有的绘着高山流水,有的绘着鸳鸯蝴蝶,还有的便是古典美人图。花灯上各有诗句,另有一些配着字谜,供来往年轻男女猜玩。
最前面的看台,便是织女绣织,各家女子,无论老少皆可参加。
而到了红娘庙,则是人手一面蝴蝶锦帕。许多未婚年轻男女早已配成双双对对,到庙里上香去了。
丫头见此,立刻夺了我的锦帕去,人群之中一张望,回头冲我眨眨眼:“小姐,这可奇了,你这蝴蝶锦还凑不成一对儿呢!”
我问她怎么回事。
她只道这来来往往的,都没和我这锦帕一色的。
我道这见不着才好,若真见着了,倒怕惹出什么是非来。
看着欢喜的男女从眼前而过,突然一张锦帕落入眼帘。
那是与我同色的蝴蝶锦帕,就连卷上蝴蝶的翅膀纹路亦是一模一样。
丫头回头,瞧出端倪,掩嘴一笑,知趣地退到一旁。
我却被年轻白皙的少年扣住了手腕,只听他盈盈笑道:“宁姑娘请恕在下唐突,此次七夕蝴蝶锦乃是在下刻意为之,只为与宁姑娘见上一见,不知姑娘可否听在下一言?”
原来近来流传的蝴蝶锦,皆是出自他之手。
他自称木子轩,并非普通绣工,而是自幼便有这门手艺,闲来无事便做些刺绣活儿,卖到锦绣坊,赚些闲钱。
对赚钱的事,我并不感兴趣。但对木子轩这番手艺,我却是极欣赏的。
你怎么想到做蝴蝶锦的?我问。
“因为蝴蝶美丽,却生命短暂,就如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般。曾经存留,却终将逝去。”
那为何是一般蝴蝶翅膀呢?
“因为断翅的蝴蝶无法飞翔,它必须找到它的另一边……”
木子轩笑了笑,将我和他的锦帕重叠在一起:“我是有私心的,所以才将这块蝴蝶锦卖给了您的丫鬟。倒不奢求能与宁姑娘结缘,只是期望宁姑娘愿意与我一同完成真正的蝴蝶锦。”
真正的蝴蝶锦?
“是。因为真正的蝴蝶锦,用的并不是这般锦缎。真正的蝴蝶锦需要的锦缎,必须透明如丝,轻如浮烟,似有似无,重叠在一起,也可清晰看见一只完整的蝴蝶。”
我无奈一笑,可我并不会织锦。
木子轩却不以为意,换之一笑,甚至信心满满:“不,除了您,没人能织出这样的锦缎。”
后来,我还是答应了木子轩的请求。
倒不是我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于他描述的锦缎,我也想亲眼鉴证,究竟会不会有这般锦缎存在。
于是便让丫头帮忙,收集了许多有关织锦的旧书新著,挑灯夜读,终让我找到几种特别的桑蚕。
有了线索,次日便出发寻找,联系了几家作坊,好不容易才用高价买下蚕丝。
欣喜若狂地告诉木子轩,他一脸平淡,但眼中却聚满了光芒。
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的。”
可我并不会织锦,木子轩手把手地教我,我这时才知他对此了解甚多,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
木子轩却道,他的手艺原是他家小姐所教,而他,不过是富家之中一名毫不起眼的小杂工罢了。
我打量着木子轩,衣着简单,却气度不凡,哪里像是位杂工?
不免笑道,以你的才华,无须屈居人后,早该自立门户,受世人称赞。
木子轩微微眯起了眼睛:“许多年前,我家小姐也对我说过同样一番话,甚至变卖首饰替我赎身,还替我买下一间店铺……可惜,在豪门眼前,下人永远都是下人,哪怕日后飞上枝头,也依旧只是卑贱的下人。”
我并不认同他的说法,可木子轩显然不愿再将此事与我继续交谈,便转了话题,与他一起研究蝴蝶锦的织法。
半月之后,我终于织出了一段全新的锦缎,就如木子轩所说,薄如浮烟,似有似无。
而木子轩却并不急于在上面刺绣,只是反复触摸、端详,如获至宝。
他说:“你知道吗,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么出色的绸缎,这让我想起许多曾经的事。”
曾经,木子轩也曾见过这般柔软轻薄的丝绸。
那是他家小姐亲手织的锦缎,一切只为成就他的蝴蝶锦。
她说她喜欢蝴蝶,虽然生命短暂,却可以破茧而出,自由自在的飞翔。
她亦说,她想要给他一双翅膀,希望他可以展翅高飞。
我问木子轩,你家小姐既对你这般有情,为何不见你去找她呢?
木子轩摇摇头,无奈苦笑:“谈何容易啊。”
他六岁入府为奴,彼时她才刚出生。厨房帮忙劈柴烧火的他,直至十六岁那年才得以见她一面。
十岁娇女,目光清澈,总是子轩哥哥、子轩哥哥地叫他。
子轩爱怜,白日里备下的精致糕点,总会刻意留几个,悄悄给小姐送去。
她接过,两眼便弯成了月牙,“子轩哥哥,真甜。”
不曾恃宠而骄,她始终温和待人。哪怕他只是府上的一名不起眼的小杂工,她对他亦如亲人一般。
刚会刺绣的时候,她便为他制了新衣,绣的是清雅的兰草,子轩一见便喜欢,平日里看着她做,自己也学了去,未想手艺竟还要好些。
小姐欣喜若狂,便从家中锦绣坊挑了最好的蚕丝织锦。
从那时起,便是她织锦,他刺绣,只因她酷爱蝴蝶,他便绣了一世的蝴蝶锦。
一月之后,坊间有了新的蝴蝶锦。
薄若轻纱,似有似无。
卖得极好,木子轩霎时便被众人所知。
但没有人知道,那锦缎由我所织,就如当年没人知道,那锦缎由殷小姐所织一般。
小姐姓殷,名宛如,祖上三代皆是经营锦绣坊。
闻名大江南北的殷家,家底丰厚,就连府上的小厮走到街上,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宛如不喜欢他们,狗仗人势,只同木子轩说得上话。
而木子轩,亦喜欢宛如小姐的性情,殷府之中,似乎只有她才是真正的平易近人。
木子轩不愿做上等人,曾是为了自己,后来是为了她。
宛如十四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便已络绎不绝。而那时,宛如却情愿躲在闺房之中织锦,夜里再悄悄拿给他。
“子轩哥哥,你会成功的,你一定能行的。”
于是,他也不断告诉自己,能成功的,会行的。
十六岁那年,宛若仍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婚事,甚至在家装病。
木子轩心疼地看着她吞下一碗一碗的苦药,不知该如何是好。
宛如却告诉他:“没关系的子轩哥哥,与其嫁给那些纨绔子弟,倒不如和你在一起,更能做自己呢!”
跟他在一起?
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下等人,如何攀得上宛如?
十八岁那年,长辈们说什么都要把宛如给嫁出去。
宛如哭着喊着不愿,终于说出自己的愿望。
那时,她早已变卖了首饰,将钱给木子轩,让他赎身,让他开店,已然不是殷家杂工。
☆、番外【18】
可父亲一句话,还是重重上了宛如的心:“他以前是我们殷家的奴隶,便是下等人!哪怕如今做起生意来,亦是下等人!我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下等人!”
下等人?
那是宛如第一次听父亲用这般言语来形容木子轩。她竟不知人有三六九等之分,竟不知她平日里最最尊敬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后来,她服毒自杀了……”
木子轩无奈一笑,面容僵硬,好似强忍着眼泪:“而我唯一想做的,便是重作蝴蝶锦……若是上天不成全我与他,我便成全世人情爱又何妨?”
若是上天不成全他们,他便成全其他人……
我道他太过于伟大,木子轩却道自己太执着。
“我总是在想,若是那时我便随她一同去了,来世路上,是不是又能与她重逢呢?”
木子轩又笑了,确实嘲弄的意味。
“到底是我高攀了。”
所制的蝴蝶锦卖了三日便卖完了,而木子轩之后,便不见踪影。
后来丫头交给我两张蝴蝶锦,说是今早在门口瞧见的,颜色纯蓝,正是那日木子轩与我结缘时所用的颜色。
锦缎虽不同,但图案依旧。
两张锦帕重叠,露出一只蝴蝶。
忽然间,那蝴蝶好似在眼前飞舞起来,慢慢飞离我的视线。
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是一颗蓝色的灵石。
我突然看见另一个画面,奈何桥上,我一个人站了许久,过往的孤魂皆问我为何不愿转世。
我说我在等人,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可我始终都未等到他……
如今我才知,我走后不久,木子轩卖完了所有的蝴蝶锦,便亦服毒身亡。
但他的魂魄却留在最后一双蝴蝶锦中,不曾转世。
上天再一次愚弄了我。
我不懂,为何它毁我六世姻缘,却不得成全。
哪怕只是一段,一段白头偕老的平淡,我亦知足。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窍玲珑
冬天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在□□躺了整整一月。
娘亲对此很是忧心,接二连三地请了大夫来瞧,可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病。
后来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娘亲竟请了巫师来做法,又是烧神符,又是煮神水,也没能让我有半点起色。
我对这些江湖术士素来没什么好感,最后,娘亲只好无奈地坐在床头,拉着我的手道:“孩子,兴许是时候到了,任我们如何强留都无可奈何。”
我不明白娘亲的意思,次日醒来,身子却莫名其妙的好了。
我终于下了床,娘亲却告知今年生辰,我不能在家中过。
为何?
“因为娘亲答应了他,在你十八岁生辰之日,将你送回他身边。”
他是谁?
娘亲咬紧了下唇,隐约地看着我:“到时,你便知。”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十八年前,同样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尚在襁褓中的我躺在宁家大宅门口啼哭不止,膝下无托的宁家夫妇收养了我,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便有了我如今的家。
原来,我不仅哑,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如烟,去吧,说不定那人,会告诉你,你的身世。”
娘亲摸着眼泪告诉我,一年前,正是我外出探究血槐书一事的时候,家中来了位奇怪的男子。他一身锦衣,气度不凡,却周身寒气,让人不敢接近。
他留下住址,希望在我十八岁生辰之前,爹娘可以将我送回他身边。
不是送到,而是送回……难道此人真的与我的身世有关?
我隐约记得,回乡祭祖时,丫头曾向我提起此事。而这一年所遇,每一位持有七彩灵石的男子,都曾提起一位神秘男子。
莫非,便是他么?
为了探知真相,我决心独身上山,爹娘不放心,执意要派人同行。
无奈之下,我只好深夜出走,只身一人背着包袱便离开了家。
哪知刚出了门,便被丫头扣住了手腕:“小姐,奴婢同您一块儿去,可好?”
我有所犹豫,却想有人同路也好,至少互相有个照应,便应允下来。
奇的是,那男子留给娘亲的地址,竟是传说中的仙山。
常听人道,这仙山之上久居神圣,万物皆有灵性,早已成了精,凡人若想上山,实属不易。
我和丫头约莫走了近一月路程,坐过轿子,骑过马,赶过马车……日行夜闯,好不容易才来到山脚之下。
未料山脚之下,竟见一男一女正在打斗。
那女子一身白衣,好似神仙。手中毫无兵器,只有一条披在肩上长长的轻纱白绢。
而那男子则是一身紫衣,好似妖邪。也无兵器,赤手空拳,上天入地,与那女子交手数十个回合,也未分高下。
丫头拉着我躲在一旁,眉头紧锁,目光却不曾从两人身上移开。
我未料她这般胆大,竟敢在此处观望,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好暂且躲在树林之中。
顷刻之后,只听那女子对男子厉声吼道:“你这妖孽为何如何顽固不化,做如此逆天改命,毁我中华之举?”
“妖孽?”那男子大笑不止,“你叫我妖孽?我是谁,只怕你心里比我还明白。若我这般身份,即被称之为妖孽,那你,又是何物?!”
“放肆!”
“住手!”
那女子厉声一吼,作势还要再打。
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清冷男声打住。
那声音,在空中回旋不止,混入山林之间,浑然天成,好似泉水一般动听。
“别惊扰了我的客人。”
丫头与我相视一望,心知这客人说的并不是动手的男女,但这山野之中并无他人,那便只有我们……
莫非果真是神仙,还未见面,就知我们在此?
话音方落,那紫衣男子便眉头一蹙,转眼朝四周打量,炯炯有神的眸子猛然一聚,竟透过丛丛树影,直直落在我脸上。
严肃的脸上不禁扬起一丝轻笑,腾身朝我飞来。
展臂落地,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略略笑道:“哈哈,还不是我先找着你!”
“放开她!”
“放开她!”
丫头和那女子齐声怒吼。
未料那女子还未赶来,丫头便率先动手。
我从不知她会武艺,只觉眼前金光一闪,她竟化作一只火红的大鸟,展翅朝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丝毫不曾慌乱,反倒笑了起来:“我道天宫失了蒲丝,怎连她身边的浴火凤凰都不见了,原来你一直守在她身边……我说的不错吧,小凤凰嫣红?”
他说什么?蒲丝?嫣红?
莫非丫头之前同我说的故事是真的?
我的脑子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身体摇摇欲坠。
那紫衣男子慌忙搂住我,急声问道:“蒲丝,你怎么了?”
蒲丝,蒲丝,他竟唤我蒲丝……
相传天帝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由彩虹七色组成。
相传这颗心为了成全蒲丝一场真正的爱恋,曾散落人间,与蒲丝结七世情缘。
如今,我手中已有六颗灵石。他们离开前,也都告诉我,是一个男子要求他们这般做的。
还有一颗在哪里?天帝又是谁?
思绪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在脑海中翻滚,头疼欲裂,霎时间,眼前便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再醒来时,我躺在山洞之中,洞外有潺潺水声。
身边坐着位白衣男子,静静看着我,脸上微微带着笑。
“你醒了?”
现实和记忆重叠,我猛地一震,起身问道:“陛下为何在此?”
他眯了眯眼,淡淡一笑:“已经恢复记忆了?”
是啊,恢复记忆了。
从最初到如今,什么事都想起来了。而且,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玄天,我的天帝陛下,竟因我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逆天改命……
可惜,可惜……这一切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玄天起身,背对着我,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还要离开我么?”
“是!”我咬牙回答。
修长的手指缓缓拽紧,隐忍回头,不解问道:“当年,你说我对你并非真心,情愿一死,也不愿嫁我为妻。无奈之下,我只好挖心幻灵石,让它们各自散落人间,与你结七世情愿。七世……整整七世……每一世,我们都陪伴彼此……每一世,我们都相爱不相守……每一世,皆是惊天动地,令人惋惜的感怀情缘……如今,你终于重归天庭,带着我的心重归我身边,叫我如何舍得再叫你弃我而去?”
“够了!”
我抬眼,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几近呜咽的说:“凡人只有三世轮回,你却给了我七世……敢问陛下,你给我的七世轮回姻缘,快乐么?幸福么?第一世,是因为不懂情爱。第二世,是因为国仇家恨。第三世,是因为百病缠身。第四世,是因为武林纷争。第五世,是因为称霸天下。第六世,是因为门第之差。第七世,是因为爱恨纠葛……再世为人,各有各的欲望,而我的欲望,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为何陛下始终不愿意成全呢?”
“你?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