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缔心想,应该告诉岸边正确的答案,便站起来准备离开座位。这时,刚好松本老师从洗手间回来,视线扫遍编辑部的老师察觉了状况,示意马缔坐下。
“岸边应付得来的。”
“但是,岸边回答错了。”
“へ先生真正想要的,是辞典编辑部的人陪他思考、一起找出答案。要是马缔接过电话、一一解答,反而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马缔觉得有理,于是重新坐下。松本老师也回到旁边的座位,继续处理四校稿。
看着松本老师的侧脸,马缔担心了起来。老师的脸色不好,而且似乎又瘦了一点,只是老师原本就清瘦如鹤,看起来不是那么明显。
“老师,累了吧?”
看着时钟,正指在六点。松本老师今天一早就待在编辑部,午餐好像也没怎么吃。
“今天就做到这里吧,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餐吧!”
马缔相邀,老师总算放下红笔,从稿子中抬起头来。
“谢谢。但你吃完饭还要回来工作,不是吗?”
“不要紧的。”
马缔的确打算一直做到末班电车时间为止,但晚餐还是得吃。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后,马缔摸摸口袋,确认皮夹在里面。
“您想吃什么?”
询问松本老师的同时,一边帮忙把桌上的文具收好,老师慢条斯理地把铅笔和橡皮擦放回用旧了的皮革笔袋里。
“整天都坐着,肚子不太饿,荞麦面怎么样?”
“好,我们走吧!”
马缔提着老师的包包,跟工读生说:“我们去吃饭。”在一片“请慢走”声中,两人步出编辑部。
へ先生对助词“へ”的探究,似乎更起劲了。
老师缓缓踩着别馆昏暗的楼梯。
老师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啊!马缔紧跟在老师身旁,满心感慨。这也难怪,第一次见到老师,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本来就已白发苍苍的老师,现在到底几岁了?
真想早点完成《大渡海》。就是因为还有一步之遥,马缔心中的焦躁越来越强烈。不快一点就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乌鸦嘴!”连忙打消念头。
松本老师的公事包似乎塞满了资料,跟以前一样沉甸甸的。提得动这么重的包包来玄武书房,身体应该还很硬朗吧!即使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去七宝园吃中华料理了。
马缔吃完饭还要回公司加班,老师也许只是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另一个可能是,身体真的出问题了。
察觉到马缔的视线,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楼梯转弯处停下脚步,稍稍调整呼吸。
“不服老不行啊,最近才走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
“那……叫外卖吧?”
“不用不用,只有我吃完就回家,影响到大家的工作情绪就不好了。而且,我也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老师继续下楼,一边说:“今年夏天太热,我吃不消,身体不太好。不过天气已转凉了,体力应该很快就会恢复。”
走出玄武书房的别馆,前往神保町十字路口的途中,正如老师所说,轻拂而过的微风已经带着凉意,天色也比之前黑得更快,大星星高挂空中,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常去的荞麦面店里,几个上班族客人专注地填饱肚子。老板娘体贴地让马缔和松本老师坐在看得到电视的位子上,顺便把电视音量调大。这是为了方便松本老师。老师每次来用餐,手里总是拿着用例采集卡,认真听着电视传出的声音。
这家店的菜色不多,马缔和松本老师都不用看菜单就能点菜。
“老师,喝一杯吗?”
“不,今天不喝了。”
果然是身体不适吧!平常老师一定会点二合温日本酒,慢慢享用。
“因为这礼拜在家喝过了。”
老师这样解释,马缔更担心了。
刚好老板娘来,马缔点了年糕乌龙面,松本老师点了山药泥荞麦面。
“马缔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点完餐后,老师对马缔说:“让你这样为我操心,真是惭愧。”
第一次见到老师,我就已经是大人了啊!马缔心中存疑,但突然想起当时的自己,确实是连一杯啤酒都倒不好啊!
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时,对编辞典一窍不通,同事相处也不顺利,每天的心情就像被蒙住眼睛往前走一样,十分不安。
但现在,《大渡海》的编纂几乎由马缔独撑大局,指导五十几位工读生,连日和宣传广告部及业务部开会,利用空档改稿,有时也指导部下岸边,俨然是天生的编辞典专家。
“还有好多地方顾不来。”
马缔有点不好意思,喝着店家端上的热茶。松本老师在用例采集卡的角落写下“百冒汗(?)”几个字。电视正播出“突然冒汗——解开自律神经之谜”节目,画面中主持人访问着街上的男女老少,两个高中女生说:“对!没做什么就一身汗,真的真的!”、“百冒汗呢!”、“嗯啊,超百冒汗的!”老师听了,立即做笔记。
您误会了,老师。高中女生说的“百冒汗”,恐怕不是指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纯粹是今年夏天太热了,取“百慕达”的谐音当流行语讲好玩的。这种女高中生们胡乱演绎的词汇,用不着收录的。马缔很想这么说,但看到老师认真的模样,当下便把话吞了回去。
年糕乌龙面和山药泥荞麦面送上来时,老师才停笔。
“目前进度如何?”
“嗯,照计划进行中,明年春天应该可以出版。”
一边吸着乌龙面和荞麦面的,马缔和松本老师一边交谈。
“等了真久啊!”
松本老师用木汤匙舀起山药泥,微笑着说:“不过,辞典的精进之路,可是完成后才开始的呢!为了精益求精,出版后仍要持续搜集新词汇,为修订、改版做准备。”
日本最大的辞典是《日本国语大辞典》,出版之后隔了二十四年才推出第二版,收录的词条也从四十五万则增加到五十万则。编辑和执笔者为了因应用语变化快速的实际状况,不间断地收集,才完成这部宝贵的辞典。
“老师的话我谨记在心。”
马缔咬着年糕,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嘴唇垂下拉长的年糕,像一片白色的大舌头摇晃着,碰到了下巴,有点烫。
松本老师连吃饭时也和平常一样,满脑子都是辞典的事。老师的眼神看向远处,若有所思地说:
“马缔,如你所知,《牛津英语大辞典》和《康熙字典》是在隶属于王室的大学或当权者的主导下编纂而成的,也就是说,由官方出钱编制。”
“对资金不足的我们来说,真令人羡慕。”
“的确。但你知道为什么要动用国家资本来编纂辞典吗?”
正咬着乌龙面的马缔停下筷子,回答道:
“因为国语辞典的编纂,能巩固国家的威信,不是吗?语言文字是民族认同的要素,为了凝聚国人的向心力,某种程度上,语言文字的统一是有必要的。”
“正是如此。但回顾日本的历史,却几乎没有官方主导编纂的国语辞典。”松本老师的荞麦面还剩一半,却放下了筷子。“日本近代辞典的滥觞,可说是大槻文彦的《言海》。但大槻没有得到政府半点补助,一生独力编纂,最后还自费出版。现在的国语辞典也不是由政府主导,而是各出版社自行制作。”
难道老师是要我明知不可而为之,试着去申请政府补助吗?马缔吞吞吐吐地说:
“政府和公部门对文化的敏感度,实在很低。”
“我年轻时也想过这个问题,觉得要是有多一点资金就好了。”老师双手交叉在胸前:“但现在却觉得,这样反而好。”
“怎么说?”
“一旦国家挹注资金,政府就会插手。又因为事关国家的威信,语言文字反而容曰叨沦为威权的工具,而非原本活生生的样貌。”
“词汇,或收录词汇的辞典,经常处于个人和权力、内在自由和官方支配的危险夹缝中。”
目前为止,马缔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编辑作业的美妙世界里,完全没想过辞典竟有政治影响力。
松本老师静静地说:
“因此,就算资金不够,也不该由国家出钱,而是由出版社,就是像你我这样的个人费时耗日,脚踏实地编纂。因此,我们要对自己正在做的事引以为傲。我编了半辈子辞典,现在更确信这一点。”
“老师……”
“词汇、和创造词汇的心应该要是自由的,不能被当权者及威权掌控;一定得这样才行。为了徜徉在文字大海上的人们,我们要打造一艘辞典之船。为了让《大渡海》成为这样的辞典,我们继续加油吧!”
松本老师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隐含着热情,像海浪般在马缔的胸口掀起一波浪潮。
用完餐走出店外的马缔,硬是招了台计程车,把老师和公事包推入车里。怎么能让没有食欲的老师搭电车回去?同时,把公司的计程车券塞入老师手里。
“再见,老师。下次还要再请老师多多指教。”
松本老师一脸歉意,坐在车窗内,垂着头。目送计程车离去后,马缔回到编辑部,心中重新燃起编纂《大渡海》的斗志和动力。
和松本老师交谈后的第三天。
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就算待在连窗边都被书柜埋没的编辑部里,也有一股清爽的舒畅感。
马缔像平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荒木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马缔,不好了!”
荒木手上拿着很大一张纸,编辑部里现正进行着四校作业。
没见过荒木这么慌乱的样子,马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但荒木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冲过来把手里的纸摊开在马缔桌上。
“你看这里。”
荒木指着“ち”开头的单字页。“少了【血潮】!”
“什么?!”
马缔将快要滑落的眼镜推正,盯着四校稿,稿子上依序列着【致死遗传子】、【千入】、【知识】。如荒木所言,没有“血潮”这个词(依日文读音,正确排序为致死遗传子(ちしいでんし)、千入(ちしお)、血潮(ちしお)、知识(ちしき)。其中“致死遗传子”指致死基因,“千入”指反复浸染的染布方式,“血潮”指血液流动的样子。)。
“真是血流成河的失误。”
“马缔,现在不是说冷笑话的时候啊!”
自己真心的感叹竟被荒木当成玩笑,马缔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血色迅速消失;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思考对策。
“已经做到四校,只能在这里调整行数,把【血潮】插进去。”
荒木苦着脸点头。
“应该只有这一项吧?问题是,为什么前面三校都没有人发现呢?”
“我们地毯式检查一遍,包含工读生在内,所有人都先放下手边的工作,重新核对一次四校稿。”
想到浪费了许多时间,马缔就觉得快要昏过去了,但总比没发现好。马缔又提议:
“也要想办法法弄清楚,为什么【血潮】会漏掉。”
因为事出突然,岸边和佐佐木及在场的所有工读生都聚集到马缔的桌边。“佐佐木小姐,请查一下用例采集卡。”
遵照马缔指示,佐佐木小姐立即跑到存放卡片的资料室架子前。
“马缔主任,确实有【血潮】的用例采集卡。”
随即跑回来的佐佐木,把【血潮】的相关资料递给马缔:“上面标有表示『收录』的记号,稿子也是主任写的。”
连稿子都写好了,那应该是整理时漏掉的。佐佐木拿来初稿到三校的稿子,【血潮】这个字忽然消失了。
马缔站了起来。
“各位,对不起,发生了紧急状况。请中断手边所有工作,协助四校的检查。”
编辑部里突然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大家默默地等候马缔指示。马缔说明检查流程:
“现在只能重新一个一个检查用例采集卡中标注『采用』的词,是否全部收进稿子里,能帮忙的人请过来。我们会分配每个人核对的分量,请小心检查被分配到的页数。不论花多少天,就算得在编辑部过夜,也一定要完成。”
马缔盯着在场每个人的脸:“《大渡海》必须成为没有任何漏洞的船!”
编纂作业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但此刻没有闲工夫怨叹了。荒木和佐佐木、岸边及工读生已经蓄势待发,一脸“既然如此,我们绝不辱命!”的神采。
“各位,请先回家准备过夜用品,今晚开始我们要密集赶工,日夜不停地完成检查作业。”
对于马缔的宣告,没有人有一丝犹豫。岸边立即就着电脑打起电子邮件,可能想告诉宫本“最近恐怕无法见面”。工读生们也干劲十足地说:“拼了!”甚至有人提议:“回研究室把同学找来吧!”反应虽然不一,但都很积极。所谓越挫越勇,指的就是眼前这一幕吧!
看到大家坚定的模样,马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从西冈调职到岸边报到前的那段时间,马缔是辞典编辑部唯一的正职员工,一个人默默地做着《大渡海》的编纂工作。虽然偶尔会碰到挫折,哀叹着或许终究无法看到完成的一天,但也一直说服自己这一切绝不会白费,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人为了《大渡海》积极向前。
大家来来往往于编辑部时,电话响了。岸边立即拿起话筒,马缔心想,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又是へ先生吧?哪还有办法分神应付他。但和电话那头讲了二、三句话后,岸边的表情却明显沉重。
“马缔。”
结束通话后,岸边写了纸条递给马缔:师母打来,松本老师住院。
岸边的纸条上,写着都内某间大医院的名字。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病,但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马缔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因“血潮事件”而人仰马翻的密集校对作业,被说成“神保町玄武书房地狱留宿总动员”,在各出版社辞典编纂相关工作者间不断流传着。
置身在这股漩涡中的马缔无法预料未来的事,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马缔和荒木来到医院探访松本老师。老师上午刚做完检查,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手里写着用例采集卡。
不愧是老师,就算住院也还是把辞典放在第一位。马缔不由得衷心佩服,也为老师的气色比想像中好很多,暂时松了一口气。
看到马缔和荒木来,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让你们特地跑来,真抱歉啊!一定是内人大惊小怪联络了你们吧?其实只是住院一周做检查而已。不服老不行啊,年纪到了,有的没的毛病都来了。”
老师身旁的师母,面带歉意地鞠了躬。总是把辞典放在第一的老师,应该是不及格的丈夫吧?但实情却出乎马缔预料,老师和师母的感情似乎很好,师母正贴心地把针织衫披在老师肩上。
“老师,您不要勉强。”荒木故意这么说:“趁这个机会好好休养吧!”
“这么关键的时刻,我真是太没用了。”
憾恨之情溢于言表,老师问:“《大渡海》的进度还顺利吗?”
马缔和荒木互望,异口同声回答:“顺利。”
不能让老师担心,“血潮事件”当然不能说。
探视完松本老师、和荒木告别后,马缔回到位于春日的住处,拿换洗衣物。
马缔和妻子香具矢居住的木造三层楼房屋,原本专门租给学生。玄关处挂着的“早云庄”字样,就是当时留下来的。
马缔是早云庄最后一位学生房客,十年前房东竹婆过世,做为租屋处的早云庄也走入历史,落下最后一幕。竹婆死后由孙女香具矢继承早云庄,和已经结为夫妇的马缔小心地维护这栋古老建筑,继续住在这里。
竹婆生前,待最后一位学生房客马缔就像对家人一样,马缔的藏书不断增加,入侵一楼全部房间,竹婆一句怨言也没有。看着工作和恋爱都不顺的马缔,竹婆也总是暗中默默支持、关心。
马缔和香具矢结婚,竹婆比任何人都高兴。能和竹婆及香具矢在早云庄过着新婚生活,对马缔来说,是一段快乐又温暖的珍贵回忆。
某一年冬天,竹婆在温暖的被窝中沉睡时,安详地告刖了人世。医生说是心脏衰竭,但其实就是寿满天年。竹婆晚年食量小,爬楼梯比较吃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二楼;过世前一晚,有点快要感冒的样子。就算有些小毛病仍堪称硬朗的她,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突然去世,马缔和香具矢都惊愕不已。唯一能安慰人心的是,竹婆临终前没有承受太多痛苦,走得非常平静。
忙完竹婆的丧礼后,马缔和香具矢坐在少了竹婆的暖炉桌前,才发现虎爷不见了。在附近找了很久,也问了卫生所,等了好几天还是没有回来——虎爷失踪了;或许是察觉到疼爱自己的竹婆往生了,去旅行调适心情吧!
终于接受虎爷不会回来的事实后,马缔和香具矢从竹婆过世后一直克制着的眼泪终于溃堤。两人手牵手放声大哭、泪流不止,悲恸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程度……
拉开玄关的格子门,马缔看向二楼,说:“我回来了。”
虎郎出来迎接。虎郎是他们现在养的猫,一只体型雄伟的虎斑猫,几年前开始在早云庄出没,和虎爷长得很像。马缔推测它应该是虎爷的儿子或孙子吧!
虎郎跟在马缔脚边,踩着会发出轧轧声的旧木头楼梯。因为一楼除了厨房、浴室和厕所外,所有房间都堆满了书,马缔和香具矢的生活空间主要在二楼。
“咦,你回来了。”
香具矢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从二楼最边间的房间探出头来:“怎么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的。”马缔走进二楼中间的卧室,从衣柜里取出换洗衣物:“因为发生了一点事,这段时间可能得睡在编辑部。”
香具矢一脸担心,但没有追问。马缔对辞典的付出,她再清楚不过,不会多说什么让他烦心。马缔也不想让已经为料理耗费心神的香具矢担心,所以没有说出细节。
香具矢正打算起床,马缔急忙阻止。
“你睡吧,没关系。”
完成早上的采买和准备后,香具矢趁开店前的短暂空档补眠。
“小光,午饭吃了吗?”
对了,还没吃,我都忘了。不擅长说谎的马缔愣了一下答不出口,香具矢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针织衫。
“我马上做。”
“可是……”
“有时间吃完再走吧?我也有点饿了。”
香具矢起身往一楼的厨房走去,虎郎满怀期待地跟在身后,下了楼梯。
二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是马缔夫妇的起居室,室内的摆设和竹婆在时一样。这个季节还用不到暖炉桌,摆着的是小茶几,墙边则是旧柜子。窗外可以看见晒衣场和秋天的天空。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多了一个小小的坛位,陈列着竹婆的牌位和遗照,和竹婆丈夫的牌位及遗照并列。香具矢的祖父很早就过世了,她没有见过,从照片看来是个帅气男子。每次看着他的眼睛,马缔都觉得香具矢长得很像祖父。
把换洗衣物和刮胡刀放进行李袋,稍微喘了口气的马缔,在坛位前上了香,双手合十。香具矢端着放有料理的托盘走了进来,虎郎紧跟在后。
“久等了。”
“谢谢你,那我开动了。”
“开动吧!”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茶几前,拿起筷子。烤鲑鱼、煎蛋、烫菠菜,外加豆皮豆腐味噌汤,汤头浓郁,味道十足。
“我好像做成早餐的菜色了。”
“不会啊,跟平常一样好吃。”
马缔这么说,香具矢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加速拌着筷子。虎郎看着鲑鱼,喵喵地哂。
“虎郎有脆脆的饲料喔!”
被香具矢一说,虎郎不情愿地把脸埋回角落的猫碗里。
“我刚才去医院探望松本老师。”
“咦?”香具矢停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食物:“松本老师怎么了?”
“住院一星期做检查。”
“这样啊,不会有事吧?”想起竹婆走得突然,香具矢继续说:“如果松本老师想吃什么,我可以做了送去。你有机会问问他。”
“好。”
“上了年纪,不能不注意身体。”
“对了!”
“什么?”
马缔停止咀嚼,端正坐好。
“松本老师到底几岁,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会儿,轻轻吐了一口气。
“认识老师十五年,他还真是没什么变。可能超过九十岁,也可能只有六十八岁,完全看不出年纪。”
“编辞典的人,好像都有一点脱离世俗。”马缔有听没有懂地点点头,香具矢补上一句:“小光也是。”又说:“老师说不定比想像中年轻,一定很快就能康复。”
“也对。”
吃完饭,马缔提着行李袋准备出门,走了几步回头,看到香具矢还站在玄关处,手里抱着的虎郎正打着大大的哈欠。
“对了,我们部门的岸边小姐和曙光制纸的宫本先生交往了。”
“果然,他们来店里时,聊得很投机。”
“嗯,你的观察力始终这么敏锐。”
马缔和香具矢微笑着互相挥手。
流传许久的“神保町玄武书房地狱留宿总动员”,事实上长达一个月。
马缔和岸边几乎整个月都住在编辑部,偶尔回家拿换洗衣物又马上进公司,连和妻子及恋人好好说句话的空档都没有。
马缔对佐佐木和工读生们叮咛了好几次“不要勉强”,要大家回家休息,但没什么人照办,总是住上好几天甚至一星期,默默赶着进度。
“我来核对就行了,你们回家去,快回去。”荒木因为太太过世,一个人在家只剩寂寞,索性揽了最多工作在身上,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
问题是编辑部里累积了薰天臭气。此时的辞典编辑部成员众多,窗户却因为被书架挡住而无法打开。人的体味、纸张散发出的大量粉尘味,以及油墨味掺杂在一起,让办公室的空气变得很混浊。待在编辑部时,因为大家共处一室而没有察觉,一旦外出吃饭再回来,每个人都会皱起眉头:“哇,这空气也太可怕了。”
虽然快入冬了,但不洗澡、不洗衣服还是不行。
玄武书房本馆设有小淋浴间,大家会轮流去那里洗澡。结果其他部门向公司告状说“从早到晚都被辞典编辑部占用”,于是马缔等人改去绅保町仅有的一间澡堂。一时间,那里俨然变成辞典编辑部的专属澡堂,老板也乐得开怀。
“就是没办法洗衣服。”
用毛巾包着洗好的头发,素颜的岸边回到编辑部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学校附近常见的投币式自助洗衣店,在神保町却完全看不到。
“虽然附近有好几所大学,但住在神保町的学生其实不多。”
“就是啊,而且没有人会在逛旧书店时顺便洗衣服呐!”
“喜欢古书的人比较像植物,对洗衣服没有兴趣吧!”
岸边和佐佐木一来一往地说着。
我喜欢古书,但我不是植物,而是杂食动物;马缔在心里嘀咕着。逛古书店时脑袋里当然只有古书啊,这还用说吗?这种时候若去想洗衣服的事就太散漫了,是不及格的古书爱好者。马缔偷偷闻了袖口,自认没有异味,但也没有把握就是了。
最后成立了“洗衣小组”,大家把衣服放进大袋子里,轮流负责拿到春日或本乡的投币式洗衣店,整批洗好再带回来。洗衣服费用平均分摊,内衣裤则尽量买新的或在厕所洗。玄武书房别馆的女厕多了晾内衣裤的架子,男生则把内裤晾在架在书柜间的长棍上,像万国旗海般形成一排排内裤旗。不用说,女生们抱怨连连。
“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将就一下。”
马缔向大家鞠躬致歉,并要求干了要立刻收起来,总算平息了众怒。
全员忙着四校的空档,马缔跟着曙光制纸的宫本及技术人员去了几趟印刷厂。辞典的页数多、印量大,又因为使用很薄的纸,印刷上需要精密的技术和细腻的操作,印刷厂用“极致的纸”反复试印着。
油墨调配上的细微差异,会影响纸张的着墨程度、色差和浓淡。什么样的油墨配方最适合“极致的纸”?机器要如何调整才能印出易读又精美的效果?印刷厂、纸厂和马缔一再讨论,甚至亲自到工厂直接向熟练的印刷师傅请益。
印刷方式才刚敲定,又被社内美术设计叫走。《大渡海》的装帧是由玄武书房装帧部一位四十几岁的男同事负责,因为他无视季节变换,总是和《少爷》里的主角一样穿着红色t恤,所以大家叫他“红衫男”。这位红衫男虽然是也是个怪人,却开朗又活力洋溢。
在西冈的努力下,《大渡海》的宣传计划成了玄武书房的大案子。配合出版时间,张贴在车站的大海报、放置在书店的传单等都要统一主视觉,再委托广告公司提出宣传计划。红衫男负责《大渡海》最重要的装帧设计,一副跃跃欲试、斗志高昂的神态。
“麻缔,”马缔才踏进装帧部,红衫男立即靠上前:“完成了、完成了,《大渡海》装帧的最终提案完成了!”
马缔被拉着袖子带到红衫男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以高性能印表机印出的《大渡海》装帧设计稿。包括书盒、书盒上的书腰、书衣、封面、蝴蝶页,甚至还有书头布的样本。
“尽管辞典在使用时,书盒、书腰、书衣多半会被拿掉,我还是很用心地设计了每个环节。”
顾不得一脸想炫耀的红衫男,马缔的眼光早已被桌上的设计提案吸引。
《大渡海》的书盒、书封和书衣,都是夜晚海洋的深蓝色调,书腰是月光般淡淡的奶油色。翻开书封,蝴蝶页也同样是奶油色。装饰于书册上下、遮住装订痕迹的书头布则是银色,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书名“大渡海”三个字也是银色,厚重的字体在靛蓝的底色衬托下,仿佛浮在大海上。细看之下,书盒和书衣下方,有着像波浪般的银色细线。书脊绘有一艘古帆船小图,正航行在起伏的海浪上。封面和封底印着小小的上弦月和舟的标志。
《大渡海》想表达的主旨,红衫男如实地办到了。感谢之情塞满胸臆,马缔对着设计稿看了又看、停不下来。
“怎么样?”红衫男似乎有点不安,忍不住打破沉默问道。
“很精准,而且有温度,”马缔突然回过神来:“我觉得这个设计非常好,业务部的人怎么说?”
“他们还没看过呢,我想先给麻缔看啊!”
红衫男总是把马缔叫成麻缔。
“谢谢。但这是烫银吗?”
马缔指着书盒和书衣问,烫银可以展现出华贵的质感,却要花不少钱。
“别担心,印刷技术可是日新月异唷!麻缔,我会要求印刷厂『做出像烫银的感觉』。不过封面的确是烫银,但是在预算之内。”红衫男得意地说:“这些我都考虑进去了。”
“真是太感谢了!”马缔感激万分:“就这么定案吧!要是业务部有意见,我会全力护航的。”
装帧拍板定案,感觉双肩背着的重担,好不容易卸下了一边,脚步变得轻盈的马缔回到辞典编辑部。
桌上堆满了检查完的四校稿,一部分准备送回印刷厂,要请印刷厂开始印第五校的稿子。
一山又一山的稿子。
马缔重新整顿心情,拿起红笔,开始仔细检查四校稿是否有行数变动的地方。
全员出动的四校检查进入尾声,一个月来发现,除了【血潮】外,没有其他遗漏。当然,因为全部重新校对的关系,也找出之前没校到的错字和漏字,同时针对有争议的释义进行讨论,也算有成果。
“不过,还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啊!”
就像荒木说的,结束长达一个月留宿编辑部的大工程后,大家已经累得人仰马翻。
“让大家做了许多白工,真是对不起。”
马缔看着大家疲惫的脸,再三道歉。
“别这样说,谨慎永远不嫌多。”
“因为仔细检查过了,反而放心。”
学生们接二连三地这么说,虽然身心疲惫,却充满了成就感。大家开心地整理行李,准备回到久违的家。
《大渡海》能遇到一群这么好的工作人员真是太幸运了,马缔站在编辑部门口,目送回家的学生们。
历经“地狱留宿总动员”后,马缔对《大渡海》的具体样貌有了踏实感。被那么多双眼睛检查过的稿子,几乎没有错字和缺字了。“血潮事件”尽管耽误了整体进度,令人懊恼,但也让《大渡海》免于出版后才被批评的最糟状况。同时在这次修正中,补齐了其他词汇,充实了释义的内容。
《大渡海》是一本内容完整且精确度高的辞典,应该会成为使用上或阅读上都让人乐在其中的辞典。经历了留宿总动员后,马缔更加确信这一点。
看到岸边还留在编辑部,马缔对她说:
“岸边,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家好好休息吧!”
“好。那……马缔你呢?”
“我打算和荒木一起去松本老师家探望。”
当初说是住院一星期做检查,但留宿期间始终不见松本老师来到辞典编辑部。师母打过一次电话来,说“老师还没完全恢复”后就音讯全无。虽然心里一直很挂念,但当时实在抽不出时间。
趁着《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再次回到预定的轨道,马缔和荒木打算去松本老师家看看。岸边原本也想一起去,却掩不住疲惫脸色。马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