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原本认为马缔会应付不了外面的压力,而弄得灰头土脸,没想到他却在对外交涉上展现出惊人的毅力。一提到重要的《大渡海》,就拿出毫不妥协的坚决气势。马缔果决地将敲定发行日这件事延到最后一刻,争取最后时间充实内容、加强辞典的可看性,对美术设计的装帧提案也不轻易点头,完全展现出辞典编辑部主任应有的魄力。
岸边也想参与行销会议,但人手实在不够,很难两人同时离开编务工作。《大渡海》这么大规模的辞典,宣传广告当然是大手笔,公司里甚至传出将由艺人代言,或搭配上市期间在车站张贴大型海报等传言。这让岸边很不安,马缔哪里认识什么艺人了,他真能掌握状况吗?
有别于岸边的一脸忧心,马缔开完行销会议后神情愉悦地走回办公室。
“有提到哪个你喜欢的艺人吗?”
“没有,即使说出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马缔尴尬地笑了:“但是不用担心,西冈会私底下想办法帮忙。”
又是西冈啊!岸边想起吊儿啷当的电子邮件,叹了口气。即使如此,宣传广告部有前辞典编辑部的成员,的确让人安心许多。
被其他部门揶揄成“米虫”的辞典编辑部及《大渡海》,在西冈的奋力奔走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这一天,曙光制纸的宫本打电话来。
“终于做出『极致的纸』了!”
正是樱花绽放时。
换句话说,春天到了;这是岸边在辞典编辑部的第二个春天。前年七月从《northern black》编辑部调到辞典编辑部,之后过了一年八个月,每天和辞典编辑部的人埋首于《大渡海》的校订作业。
目前,辞典的前半进行到四校,但后半还停留在三校,校正的进度不一,不知道何时才能赶上。
但《大渡海》的发行日期已敲定在隔年三月上旬。
日本的春假期间是辞典大战最火热的时候,因为新学年即将展开,这时候买新辞典的人最多。
但依目前的状况,辞典的编辑作业仍在缓慢进行中,明年这时候《大渡海》是否真的能如期完成呢?今天的岸边倍感焦虑。
马缔和平常一样,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坐在办公桌前读着什么。正在校对“あ行”的岸边发现了问题,起身找马缔讨论。
她站在马缔旁边,视线落在马缔的桌上,马缔正看着一张准备放在『河童』条目下的插图。这张央请插画家画的河童,走的是线条细致的写实风(其实岸边没见过河童)背上画有龟壳,身上挂着酒瓶。如传说中的模样,头顶没有毛发。
“啊!正好。”马缔抬头看着岸边,拉了一旁的椅子,示意岸边坐下。“这张河童图,你觉得怎么样?”
我可没有分辨河童美丑的能力,被问到怎么样,哪里回答得出来。
“应该可以吧!”
马缔歪着头说道:
“河童会带着酒瓶吗?只有信乐烧(滋贺县甲贺市的信乐为主的陶瓷器,是日本六大古窑场之一,狸猫为其代表物。)的狸猫才会吧!”
“这样说也对,日本酒的广告拍得很成功,让人有『河童=酒壶或酒瓶』的印象。”
岸边最近也染上辞典编辑部的习惯,对于不知道的事,不会含糊放过。完全忘了原本要问马缔的问题,反而翻起书架上其他出版社的辞典。
“《日本国语大辞典》里的河童图,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果然,”马缔交叉着双手说:“只有信乐烧的狸猫才拿着酒瓶。”
“河童拿着酒瓶其实也没有不好啊!”岸边再次拉开马缔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真的狸猫哪会随身带酒瓶,何况河童到底会拿什么,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啊!”
“不,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探究下去以符合事实啊!”马缔的说明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要在『信乐烧』的词条里举出代表例子,放上酒瓶狸猫图很合理,对吧?但如果把同一张图放在『狸猫』这一条里,就不对了。同样地,毫无根据地把拿着酒瓶河童图放入『河童』的词条下也不妥。况且有些人相信河童的存在,我们不能便宜行事。”
放任不管的话,马缔搞不好真会冲到岩手县远野市去捕捉河童喔!“请问你平常会带酒瓶吗?”岸边脑海里浮现马缔捉到河童、认真询问的模样后,连忙回答:
“河童长什么样有各种说法,这张图应该没问题,如果你很在意的话,就请插画家修改一下,把酒瓶删掉不就行了。”
“说得也是。干嘛大费周章,参考最不会有问题的鸟山石燕(日本近世的画家,留下许多妖怪的知名画作。)的作品不就得了!”
马缔面对电脑,开始写起电子邮件,戒慎惶恐地拜托插画家修改。马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岸边,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和你讨论一下『爱』这个条目。”
岸边把校对稿拿给马缔看:“释义1『无可取代的,珍惜爱怜对方的心。』还可以理解,但是后面的举例却是『爱妻、爱人、爱猫。』这值得商榷喔!”
“不妥吗?”
“当然不妥啊!”岸边激动地说道:“爱妻和爱人并列为『无可取代的』,你不觉得很矛盾吗?让人有一种『妻子还是情妇哪一个重要,请解释清楚!』的冲动。再说,把对人的爱和对猫的爱放在一起,也太随便了。”
“爱没有差别,不分尊卑贵贱。我爱我养的猫,就像爱我的妻子一样。”
“虽然这么说,但你不会和猫性茭吧!”
岸边失控地叫出声来,引来工读生侧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马缔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性茭”的汉字怎么写,想出来时,突然脸红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啊,是没错啦……”
“对吧!”岸边觉得自己有理,便理直气壮地继续说:“而且,更奇怪的是说明2『思慕异性的心情,伴随着x欲。恋爱。』”
“哪里不对呢?”马缔一副失去自信的模样,看着岸边的脸。
“为什么只限异性?难道同性之间『怀着x欲思慕对方的心情』就不算爱了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有必要说得这么细吗?”
“有!”岸边打断马缔的话:“马缔,《大渡海》不是新时代的辞典吗?只尊重多数人的意见,被旧思维和感受框住,真的能够完整解释那些每天都在变化,以及在快速变化中仍然毅立不摇的词汇吗?”
“你说得很对。”马缔垂下肩膀:“年轻时,我看到『恋爱』这个条目的说明时,也和你有同样的疑惑。但随着每天忙于繁重的工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真是太差劲了。”
这一阵子,岸边终于对这份工作有了相当程度的认同。虽然大多时候还是得请教马缔的看法,但这一刻终于感到自己是辞典编辑部需要的主力战将。
岸边既笃定又得意地把“爱”的校对稿从马缔手上拿回来。马缔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西冈曾经说过:『试着去想像查辞典的人的心情。』要是有年轻人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时,翻阅《大渡海》中的『爱』,却发现上面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会作何感想?我完全没想过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啊!”
“没错。”岸边点了点头,看见马缔反省的模样,立即安慰:“但这不是你的错。再怎么说,马缔是菁英份子啊!”
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单纯这么想。
“菁英?”
“是啊!念到研究所,有大美女为妻,还是辞典编辑的专业人士。因为属于少数,所以不会有一般人的烦恼啊!”
“我真的给人这种感觉?”马缔苦笑:“那『爱』这个条目,又应该怎么改才好呢?”
“我们可以尊重爱猫人马缔,不过得把『爱人』删除,怎么样?再把『思慕异性』改成『思慕他人』呢?”
“嗯,这样很好。松本老师等下会来,麻烦你再和老师确认一下。”
此时,曙光制纸的宫本突然来电,告知《大渡海》的纸样做好了。
“太好了!”
马缔开心地环视辞典编辑部:“但是,我们这里没有放纸的空间啊!”
工读生和校对者频繁出入,每张桌子都摊满了正在校对的稿子。
“岸边,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去曙光制纸一趟、确认纸张好吗?如果纸张没问题的话,就请他们开始抄纸。”
辞典使用的是特殊纸张,需求量又大,不在出版前半年前开始抄纸的话会来不及。这么重要的决策,岸边一个人实在做不来。
“马缔不去吗?”
“我要和松本老师开会。”马缔看着岸边,用力点了点头:“没问题的,你已经是很优秀的辞典编辑了。能正确地指出不妥的地方,也有评估纸样的经验了,不是吗?请相信自己的判断。”
被委任这么重大的使命,岸边紧张地走出了玄武书房。
许多樱花仍含苞待放,外面却下着冷冽的细雨,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白雾。岸边撑着塑胶透明伞,看着两旁被雨濡湿的深色花蕾,快步走向地铁站。
虽然马缔大力赞赏岸边,但其实岸边对编辑作业还没什么自信。也是偶然觉得『爱』的解释如果只限异性实在不太妥当而已。
大学时一起做专题研究的男同学,突然在毕业前的聚会上对大家宣告:“其实我是同性恋。”
几个较亲近的朋友都已察觉到他应该是同志了,因此,当时在座的人、包含岸边,大家都把差点说出口的“嗯,我们知道。”给硬吞回去。只淡淡地回答“是喔”、“喝酒吧”,之后大家仍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才会注意到『爱』字的解释不对劲。岸边走着,突然为认定马缔是“没有烦恼也没有自卑感的菁英”自责,脸红了起来。
才刚刚习惯了辞典编辑的工作,就一副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太没分寸了。马缔苦恼着《大渡海》的编纂工作,我明明就看在眼里啊!他才不是什么菁英。至今为止没什么大烦恼也没什么自卑感、没用大脑活着的人,应该是我吧!
每次遇到岔路时,总是选择比较平顺的方向,随波逐流地生活、工作着。
开始投入辞典编辑工作,和词汇正面交锋之后,我好像有了些许改变。岸边这么想。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守护、传达,是一种想要和别人联系、分享的力量。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就会开始探索自己的心,留意周围人们的心意和想法。
因为参与编纂《大渡海》,岸边第一次真心想把词汇当成新武器,深入“沟通”的丛林。
曙光制纸总公司大楼位在银座的大马路上,岸边被带到八楼会议室。以前和制纸厂的会议都是在郊区的制纸工厂看样,看来这次完成的纸样,已经专程被送到总公司了。会议室里除了宫本外,竟然连第二业务部的部长、课长、研发负责人、研发部长,所有相关人员都到齐了。
制作辞典的纸张,原来是这么重大的工作。
岸边紧张地打招呼,担心对方可能会不高兴:“竟然只派这么一个年轻人来?”完全忘了刚才的反省,在心里暗自咒骂着马缔,怎么这么粗心。
岸边多虑了。只见曙光制纸的人表情和善却难掩紧张,恭敬地回着礼。会议室中央的大桌子上,放着好几份纸样。
“这就是《大渡海》要用的纸。”
岸边走到桌子旁,部长们立即分成二边让出路来,就像摩西在红海上划出一条通路那样。
“这是研发部全体动员制作出来的,”宫本说明着:“我们为滑顺感下了最大的工夫。”
研发部的两人不断地点头,看得出他们为了因应马缔的无理要求,日夜不懈认真研究的模样。
岸边轻轻触摸着宫本所谓“极致的纸”,又薄又柔顺,触感极佳,皮肤甚至感觉得到一股清爽,纸张带有淡淡的柔黄铯和滑顺感。岸边在明亮处拿起纸让光透过,的确有微微的红色,这正是宫本引以傲、只有曙光制纸才做得出来的色调。
“我们已经试印过了,很吸墨水,而且不会透到背面。”
宫本谨慎地选择适当的用语解释着,房间里其他部门的人,跟着激动地点头。
纸张被马缔指出缺点后,宫本努力协助同事调整配方,其间拿了四次改良纸样到公司。也亲自拜访过好几次,听取马缔的想法。每次的对应窗口都是岸边,和宫本一再“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地交换对纸质的看法,仔细地讨论。
岸边虽然是辞典编辑部的人,现在却和宫本培养出革命情感。虽然不打算被宫本牵着鼻子走,倒也真心为宫本祈求,这次的纸样就是“极致的纸”。
为了尽量帮上宫本的忙,也为了研制出最适合《大渡海》的纸,岸边在这一年八个月中摸遍了各式辞典。平常使用时或许不会在意,每一部辞典的确因出版公司的不同,纸张的颜色、触感,翻阅时的舒适感也完全不同。同时,更不断反复翻阅、触摸编辑部制作的辞典,用手指品味每种纸的差异,差不多到了闭上眼睛一摸就能分辨是哪家出版社哪部辞典的程度。佐佐木甚至佩服地说:“如果有辞典检定的话,你一定能取得一级资格。”
眼前的纸样,不论颜色、轻薄、触感都超过合格点数十二分。但最重要的还是马缔重视的滑顺感,到底行不行呢?
岸边吞着口水,慢慢地摸着纸张。一张、二张,就像翻阅辞典般,一张张翻着纸样。
房间在这一瞬间被静阕笼罩。研发负责人终于忍不住,是一位大约三十五岁,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
“怎么样?”
研发负责人既自信又不安地望着岸边。
太完美了,正想这么说的岸边,却因为紧张而声音僵掉,慌张地清了一下喉咙:
“太完美了!”
全场欢声雷动,研发负责人兴奋地高举双手,研发部长和业务部长握了手,宫本和业务课长则百感交集地拥抱。岸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中年男人毫不掩饰地表达内心的喜悦。
“太好了!”
宫本和课长拥抱完后,用白衬衫袖子擦了擦脸,太过激动以至于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们也认为这次应该没问题了,但听到岸边小姐说『好』的那一刻,真是太感动了。”
宫本似乎很信任我,信任我这个纸张的外行人……岸边非常开心。想起和宫本多次开会的日子,现在终于做出了“极致的纸”,看到曙光制纸的每个人笑开的满足表情,岸边感动至极,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急忙别开视线,落在纸上。
曙光制纸开发的《大渡海》专门用纸,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太完美了。每翻一页,纸张都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一次吸附好几页,也不会因为静电而沾黏在手指上。就像沙子干掉后,自动地离开手指。
完美的滑顺感。这纸张,马缔一定也会赞不绝口的。
“太好了,总算安心了。”业务部长兴奋地说着:“纸的质感是很主观的。要如何把玄武书房想要的感觉传达给研发部的同事,我们的课长也费了不少苦心啊!是吧?浦边先生。”
被部长这么一说,课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呃,没有啦!”比起豪放粗犷的部长,课长倒显得沉稳许多。
“我可是很严格地要求他们,”业务部长继续说:“要做出『像个用情深厚,但离去时却不拖泥带水的女人』那样的纸张。怎么样,这个比喻有清楚说明所谓的滑顺感吗?”
就算心里不怎么赞同,岸边也只能微笑点头带过。这样的比喻不但难懂,还会让第一线研发人员一片尴尬吧!
“那么,确定册数和大致的页数后,请通知我们。”
宫本忍不住插嘴,以免部长对岸边说话不当变成性马蚤扰。并用眼神对岸边示意:“对不起,我们部长就是这个样子。”
“梅雨季前,辞典的后半部也会进入四校,到时立即联络贵公司。”
岸边说完后,宫本再以眼神示意:“好的,完全没问题。”
出版册数和页数确定后,就可以计算纸张的用量,开始抄纸。
“抄纸机也准备好了。”
研发部长兴奋地说,研发负责人满脸笑容整理着“极致的纸”,好让岸边带回去。他裁成辞典开本的大小,把一百页装钉成一册。
岸边正担心“万一我的判断错误,那就糟了!”这下让我把纸带回去,请马缔做最后确认,真是太感谢了。
提着装有“极致的纸”的纸袋,岸边准备离开曙光制纸,全员在电梯前目送岸边离去。
“不重吗?”
宫本看着纸袋,体贴地问。
“才几本册子,没问题的。多亏了曙光制纸的各位同仁,替敝公司开发了这么优质又轻薄的纸张。”
听了岸边的回答,宫本害羞地搔了搔鼻头。
“我送岸边小姐到楼下。”
说完后,和岸边一同进了电梯。
“那就拜托了,今后也请玄武书房的各位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真的很感谢。”
互相鞠躬后,电梯门关上,岸边突然意识到正和宫本两人处于密室。
“啊,终算能安心,松了好大一口气呢!”
宫本原本耸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辛苦了。有了这么好的纸,我们也要尽力做出内容最充实的辞典。”
“岸边小姐。”电梯抵达一楼时,两人走在前往大门的路上,宫本说:“今晚方便一起用餐吗?庆祝『极致的纸』顺利完成。”
玻璃大门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两个人吗?”岸边问。
宫本点了点头:
“两个人不行吗?”
“不,但是应该我请客才对,恭喜你完成『极致的纸』。”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宫本认输了。
“我去拿上衣和包包,马上回来,你等一下。”
宫本说完后,连等电梯的耐心都没了,急忙爬楼梯上去。
岸边趁机打电话回编辑部。
“这里是辞典编辑部。”
“马缔,我是岸边。纸张很完美喔!”
“太好了!总算又完成了一件事。”
“纸样在我手上,但今天可以不回公司吗?”
“没问题。只要岸边确认没问题,纸样不拿回来也没关系。”
“不,我明天会把样书带去公司。另外……”岸边好不容易说出口:“可以用公帐请宫本先生吃饭吗?”
“当然。我现在正要和松本老师一起去七宝园,要会合吗?”
马缔偶尔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但几乎都表错了情。
想和宫本二人单独用餐的岸边,慎重地拒绝马缔,预约了自己想去的店。
神乐坂的夜晚,和平常一样带着湿濡的光辉。
经过石板小路,岸边为宫本引路到月之里。推开纸格子门,柜台内传来香具矢“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她似乎尽力想表现得友善,但事实上光滑的脸颊皮肤却只稍稍动了一下。明明能够纤细地操弄调理刀,但在人际交流上却依然一副笨拙的模样。
宫本很好奇地望着民宅改建的店里,被带到吧台的座位,香具矢从里面递出热毛巾。店里的年轻服务生似乎因为感冒而没来上班。
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店里只有岸边和宫本。开胃前菜是和式风味的红叶鲛鲸鱼肝佐袖子醋萝卜泥,两人点了啤酒,干杯。鲛鲸鱼肝的浓醇口感在嘴里化开。
香具矢依然面无表情,站在柜台内做着菜。鲜度和厚度都很讲究的综合生鱼片、豆皮内塞入满满的纳豆后以平底锅稍微煎过,算准时间一盘盘上菜。
“真好吃!”宫本开心地吃着料理:“真是家好店。”
“纳豆和豆皮都是家常食材,但我就没办法煎得这么香脆。”
喝完啤酒加点番薯烧酒,岸边也跟着喝。香具矢似乎有点害羞地低着头,今晚感觉就像女生版的高仓健,帅气沉稳。
“我在辞典编辑部的欢迎会时,曾经来过一次。”
岸边说完后,窥探着香具矢的表情,香具矢看起来没什么好隐瞒的模样。于是继续说:
“这位林香具矢小姐,是马缔的太太。”
“噗!”
宫本被烧酒呛到喷了出来,慌张地拿热毛巾擦着嘴。香具矢和岸边对望,眼神里说着: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啊!
“那位马缔先生,竟然结婚了。”
相较于香具矢的结婚对象是马缔,他更惊叹的似乎是马缔已经结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
宫本话说了一半,发现这问法不太礼貌,于是含糊带过。香具矢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简短回答:
“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寄宿处。”
《大渡海》用纸定案以及和宫本共进晚餐这两件事,让岸边的心情非常高昂,以至于比平时更容易醉,脸颊已微微泛红。借着酒意,她鼓起勇气问香具矢:
“可以请问你看上马缔的哪一点吗?”这么问似乎很失礼,急忙又补上:“呃,虽然我知道马缔有很多优点啦!”
“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样子。”
香具矢一边仔细查看着烤土鸡的火候,一边回答。然后迅速盛盘,附上柚子风味胡椒,端上桌。土鸡皮烤得香脆,鲜嫩的肉汁汩汩流出,两人像在品尝珍贵的果实般把鸡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真好吃!”
岸边和宫本异口同声赞叹,不自觉再追加了烧酒。
香具矢微笑着说:
“表达对料理的感觉不需要复杂的词汇,只要一句『好吃』和享用时的表情,我们当厨师的就能得到回报。但想让厨艺精进,词汇就非常重要。”
第一次听到香具矢说这么多话,岸边放下筷子,专注聆听。
“我十几岁开始踏入日本料理界,却在遇见马缔后,才懂得词汇的重要。马缔说过,记忆跟词汇是很像的。香气、味道或声音,能够唤醒埋藏多时的记忆;而那些混沌不明、仿佛沉睡着的心情与事物,词汇则会让它们苏醒过来。”
香具矢不停手地洗着碗盘,继续说:“在吃到好吃的料理时,如何把味道经由词汇转成记忆,对厨师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马缔,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情书写得那么怪异,在家里却能给香具矢工作上的建议,还甜言蜜语地倾诉爱意?完全无法想像的岸边试着追问:
“马缔在家时,表达能力很好吗?”
“不,他总是默默看着书。”
果然!
岸边垂下头。身旁的宫本却不断点头,说:
“我懂你的意思。我在纸厂工作,要将纸的颜色、触感化成语汇传达给研发人员,实在非常困难。但是,经过无数次沟通、讨论,最后达成共识,漉出心目中想要的纸时,那种喜悦却无可取代。”
能够激荡出火花的东西,非词汇莫属。岸边突然想到遥远的古老年代里,在生命出现之前包覆着地球的大海,是一团混沌、缓缓蠕动的浓稠液体。人类心中也有同样一片大海,直到名为“词汇”的雷电打下,万物始生。爱也好、心也好,都因词汇而有了形体,从阒黑的大海中浮现出来。
“辞典编辑部的工作还习惯吗?”
被很少发问的香具矢一问,岸边笑着回答:
“刚开始真的很不知所措,现在很开心,也做得很起劲。”
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时,岸边根本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能开朗地回答。
两组新客人进来后,香具矢也忙了起来。边享用香具矢算准时机送上的茶泡饭、冰镇过的水果、自制香草冰淇淋,岸边和宫本一边愉快地交谈。
“和马缔一起工作是什么感觉?”宫本趁香具矢不在时,小声地问。“怎么说呢,感觉不太好亲近,像个怪人。”
没有恶意,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这倒是。”岸边认真地思考着,说:“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我们曾因为男女之事而争执。”
“什么?”
“不是啦!是辞典中『男性』和『女性』这两个词的事。”岸边急忙解释。
宫本的脸上闪现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说:
“我国中时曾经查过辞典里的『女性』。”
“为什么去查?”
“唉呀,青春期的男生,总是有很多遐想嘛!”宫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结果书上写的竟然是:『跟男性相反的性别』,让我好失望。”
“你跟我一样!”岸边忘情地大声说:“《广辞苑》里对『男性』的解释是:『人的性别之一,不是女性的一方』;再查『女性』,则写着『人的性别之一,身体器官能生育小孩的一方』。《大辞林》中,『男性』是『拥有让女性怀孕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女性』则写着『拥有能生育小孩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
岸边气呼呼地说完,宫本也歪着头,说:
“你的意思是,人妖也应该含纳进去吗?”
“对男女的性别用二分法来说明,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有点过时了吧?为了说明一个字而拿出另一个字,定义为『这个的相反』,是辞典里常见的方式。但是,『右』和『左』的说明却非常详细。”
“有多详细?”
“你可以自己查查手边的辞典。”
岸边吃完冰淇淋,喝着热茶:“就算这是辞典的特性,但以怀孕生育来介定男女,岂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况且现在还有不少性别认同障碍的人。『不是男性的性别,以及,自认为是女性的人』这样的释义也不够,应该要更全面一点。但是马缔却不同意,还说:『现在这么写,为时尚早了吧?』——『为时尚早』耶,现在谁会这样讲话啊!”
宫本居然没站在马缔那一边,说了一番令人钦佩的话:“我反而觉得岸边小姐说的很有道理。为了那些对性别懵懂而查阅『男性』和『女性』的中学生们,应该要有更开放且深入的解释才是。”
“再怎么开放,但辞典始终有它保守的一面。”岸边叹了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像个顽固的大叔。”
“马缔吗?”
“辞典啦!”宫本故意揶揄,岸边爽朗地笑着说:“虽然很顽固,却很可靠,也令人敬重。这次的工作让我有机会了解辞典,我还是第一次学到这些。”
吃完饭,两人还意犹未尽,于是又转往附近的酒吧。第二间店由宫本买单。
正要拦计程车时,宫本说:
“岸边小姐,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吗?”
当然可以,岸边急忙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用红外线通信交换了联络方式。两个手还没有握过的大人操作着无线装置,让彼此的手机先亲吻般地碰在一起。岸边觉得很有趣,呵呵笑着,或许带有几分醉意;宫本也跟着笑。
宫本为岸边拦了一辆计程车,挥着手道“晚安”。岸边也挥手回礼,宫本还站在路旁,车子已经开走。
毘沙门天的红色大门渐渐变小。
握在手上的手机震动着,有新简讯。
主旨:谢谢招待
内文:今天很开心,我也会尽全力为《大渡海》努力。下次还能一起用餐吗?
岸边也速迅回复,望着车窗外夜晚的街景。今天也有很多词汇在空中交错飞舞。
愉悦的心情和完全放松的表情,或许会让司机觉得怪异吧!岸边轻咬着嘴巴内侧黏膜,收敛起脸部放松的肌肉,勉强维持着正经的神情。
第五章
“岸边最近工作特别起劲。”马缔光也从旁看着办公室里正在讲电话的岸边缘,心里这么想。
尽管为秋天的花粉所苦,岸边仍对着话筒开朗得体地回应着。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但皮肤和头发都泛着美丽的光泽。
不行!再想下去就要变成性马蚤扰了。马缔将视线拉回桌上摊开的四校稿,只留耳朵还听着岸边的话。不是因为爱慕岸边,而是电话那头是个难缠的家伙。
辞典编辑部常常接到使用者打来的客诉电话,指正错误啦、为什么不收录这个词啦,什么意见都有。为了做出更好的辞典,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很重视使用者的意见,要求大家仔细听取并做成纪录。
但也有难应付的电话,正在跟岸边讲话的人就是其中之一,编辑部帮他取了一个绰号:“へ(日文里的助词,发音为〖e〗,有”动作的方向“或”作用的归着点“等意思,类似中文”到“、”往“之意。)先生”。
へ先生一到气候变换的时节,也就是春秋两季,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关于“へ”的问题。不论是说话时提到,或是在报纸上读到,他总是特别在意“へ”的用法。
的确,日本人很常用到“へ”这个助词,多半是信笔拈来或脱口而出,真要一一追究可是没完没了。这回八先生的问题是:“这种状况下的『へ』是《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中『へ』的第几个意思?”虽然很想直接回他“谁知道啊!”,但岸边仍拿出耐心,亲切回应。和曙光制纸的宫本交往后,岸边工作起来似乎更有斗志了。
“『射向月亮的火箭』的『向』是表示方向的『へ』,所以应该是说明1。『到家后,就被母亲骂』的『到』应该是说明4喔!是的,语意中带有『急迫』感。”
岸边这么回答,但马缔心里却响起“呃,应该不对”的声音。
如果句子是“才到家,宅配就送达”,那的确是4,因为有“急迫”感。马缔在心里分析。
但“到家后,就被母亲骂”的“到”则是说明2:“表示动作或作用的归着点”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