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透?”
“就是每一页的文字不会透过背面,浮现在另一页,不干扰阅读。”
宫本说,辞典选用的内文纸,“轻薄”与“油墨不能透到背面”都是首要条件。辞典比其他书籍的页数多很多,如果不使用薄的纸张,整本会变得很厚重。选用轻的纸,就是为了避免太重导致携带不便,影响辞典的实用性。
“你刚才说『为了大渡海』,难不成是特别开发的纸张?”
“是的。一年前收到马缔先生的订单时,敝社研发部和技术部就倾全力制作各种纸样。今天终于能来展示成果,这项业务一开始就是我负责,感受特别深刻。”宫本咬着下唇说。似乎是马缔的要求很高,他们终于克服了各种难题。
“其他辞典也会另外订制纸张吗?”
“不一定,像《玄武学习国语辞典》是用现成纸张,但《字玄》就是敝社特别开发的纸。《大渡海》是久违的客制订单,敝公司可说是卯足全力。”
宫本拿着一卷纸,自豪地问岸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实际上,微黄的纸张中掺了少许红色。我们费尽心力一试再试,不断修正错误,才终于做出这种温暖的色调。”
啊,这个人也是怪人。“真可惜!”岸边这样想,同时不再克制吐气,直接说:
“不过,开发出这么薄的纸张,除了辞典没有其他用途了吧?”
“不是的。”宫本把纸样放好:“当然,我们为玄武书房特别制作的纸,除了《大渡海》外不会用在其他地方。但是对纸厂来说,提升制作出轻薄纸张的技术非常重要。除了辞典,圣经、保险合约、药品说明书、工业用品等,各领域都需要薄的纸张。”
“原来如此。”
岸边很是佩服。这么说来,药盒里折得好好的说明书,的确是很薄的纸。虽然平常不会注意到,但纸厂会因应各种使用目的,不分昼夜地开发新纸张。
仔细检查、触摸着纸样的马缔忽然大叫一声:
“没有滑顺感!”
岸边和宫本吓了一跳,两人不自觉靠到马缔身边,看着他。
“没有滑顺感?”
马缔绷着脸的表情,像牙痛时的芥川龙之介。
“岸边,可以拿中型辞典过来吗?《广辞苑》就可以了。”
岸边按马缔的吩咐,从书架上拿了最新版的《广辞苑》。
“宫本先生,你看。”马缔用指腹一张张翻着《广辞苑》:“这就是滑顺感。”
岸边和宫本困惑地互相对望,再盯着马缔的手指。
“呃……是指什么呢?”宫本有点犹豫地问。
马缔的表情瞬间狰狞得像牙痛至极、愤世嫉俗的芥川龙之介。
“你看,翻阅时纸张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发生好几张纸贴附在一起翻不开的情况。所谓的页页分明,就是滑顺感!”
马缔将《广辞苑》推到岸边和宫本面前,请他们翻翻看。
“啊,真的耶!”
“这种滑顺质感的确刚刚好,用指腹就可以顺利翻页。”
马缔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在说:“你总算懂我的意思了”。
“这正是辞典用纸的最高境界。辞典很厚,必须消除使用者翻页时不顺手的压力。”
“非常抱歉!”
宫本低头道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取出《字玄》,不断地翻着每一页,似乎是想牢记这个触感,专注的程度令人肃然起敬。
岸边暗忖:“不过是纸,有必要这样吗?”却又对既不是玄武书房员工、也不是辞典编辑部同事的宫本,如此为《大渡海》尽心的态度感到开心。
放下《字玄》后,宫本拿出手机到走廊上打电话。不久,结束通话、回到办公室的宫本说:“我们会在最短时间内重提新的纸样。就像马缔先生说的,《字玄》用纸所具有的滑顺感,这次的纸样却没有兼顾到。个中原因,我刚才和公司的技术人员确认过了……”
宫本继续说,原因可能出在新的抄纸机。
“抄纸机?”
岸边歪着头,思索着陌生的单字。
“就是制纸过程中烘干纸浆让纸变干的机器。如两位所知,制作不同用途的新纸时,调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药剂是必要的。”
听了宫本的话,马缔点头表示“原来如此”。这种事情我当然懂,但还是让年轻的宫本先生表现一下!马缔展现出体贴的心意。岸边虽然疑惑“『调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药剂是必要的』是一般人知道的常识吗?”但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马缔和缓地说道:
“你是说,贵公司曾为《字玄》成功研究出滑顺感的配方,但新添购的抄纸机却无法顺利表现在新纸张上吗?”
“确实如此,”宫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每台抄纸机都各有特性,即使在制作纸张时用了相同配方,也会因机器的不同而出现多多少少的差异,而负责开发《字玄》特制纸的技术人员又已经退休。是我们的疏忽,没有留意到纸张的滑顺感。”
会注意到滑顺感的人只有马缔吧,一般人哪会察觉啊!岸边这么认为。马缔似乎被宫本诚挚的诚意和说明打动了。
“你能明白我所说的滑顺感就够了,期待贵公司的新纸张。”
“是!”宫本终于露出笑容:“我们一定会做出让马缔先生满意的纸!”
宫本把摊开的纸速迅收拾好,疾风般迅速离去。
“真是个可靠的青年啊!”
马缔一脸好心情地回到座位,松了一口气后,随即又开始动笔书写。岸边悄悄瞄了马缔,原来他已经在制作“抄纸机”这个新词的用例采集卡。
辞典编辑及相关工作者,净是些怪人。
岸边一方面莫名畏惧这找人强大的热情,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能否跟上他们的脚步。
不管那么多了,先收拾大桌子吧!手上拿着《广辞苑》的岸边,突然想到马缔提过像谜语般的词汇“酩酊”,索性查阅起来。
【酩酊】大醉、烂醉如泥。净琉璃《忠臣藏》:“众阿谀小人,岂能不使酩酊现本性。”
马缔的意思原来是“你昨天喝得烂醉如泥”啊!
干嘛绕这么大圈子,何不直说呢?
岸边心中一把怒火。
《广辞苑》里引用的例句,是《忠臣藏》,也就是《仮名手本忠臣藏》里的一段话。《仮名手本忠臣藏》?这是古文耶!时代剧欸!现在还有人会讲“酩酊”这个词吗?听都没听过!
马缔故意用这么难的词测试我的程度,岸边心想。他明明知道我是辞典外行人,懂的词不多。
心眼真坏!
既气愤又觉得被羞辱,难过得就要掉下泪来。但若哭出来岂不就真的输了?索性把不满发泄在打扫上。
马缔依然没有指派工作给岸边,只是对着桌子埋头写东西,恐怕根本忘了办公室有岸边这个人。她要大哭还是打喷嚏,搞不好马缔都无所谓。
岸边自己一个人在本馆员工餐厅吃了午餐,今天的a餐是炸竹荚鱼定食。
原本想找人说话,去餐厅前还特意探了一下资料室。佐佐木不在,也许已经外出用餐。这种时候,偏偏餐厅里又找不到熟悉的面孔。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和年纪相差很多的人一起工作。
食不知味地咬着喜欢的炸竹荚鱼,心里想着。
在《northern black》编辑部时,周围多是同年龄的编辑或写手。尤其是编辑,除了主编外全是女生。同侪之间不能说没有竞争心,但基本上还是会互相帮忙、互相倾吐,甚至一起完成紧急任务。工作空档则聊食物、聊衣服、聊恋爱,也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笑到停不下来。
调部门才第二天,已经深刻体会到之前的工作环境和同事关系,对抒解心情有多大的帮助。
辞典编辑部就只有马缔一个人,没有共同话题就算了,还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古语,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岸边想起当学生时新学年第一天的心情。面对新班级、新同学,很怕跟大家处不来,紧张不安中找了教室里最不显眼的位子坐下。在导师来跟大家开班会、决定座位前,把这里当成短暂的安身之所。
现在和开学不同的是,完全没有“新生活要开始”的期待,公司的工作虽然不是义务,但和学校生活的新鲜刺激相去甚远。
为赚钱而工作,根本不符合人类存在的意义,岸边叹了口气。公司的想法、个人的习惯、惰性,已经让人生充满矛盾和挣扎,要是连办公室里的人际关系都毫无乐趣,就实在太惨了。到底有什么能支撑自己继续做下去呢?我已经看不清了。
虽然这样想,但岸边却没有勇气轻易辞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吃完午餐,把餐盘拿到回收处。没办法了,暂时只能以下一次的奖金做为在辞典编辑部努力的动力。上个月才刚领的夏季奖金,已经全数花在鞋子和衣服上了。
唉……
叹着气回到别馆的同时,立即被喷嚏攻击,顿时让岸边的心又一沉。
岸边调到辞典编辑部的第三天,终于把办公室整理好,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似乎也减少了。
岸边拿下口罩,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放松一会儿。边喝着在茶水间刚冲好的咖啡,边打开封面是蓝色的文件档案夹。
去茶水间前问了马缔:“要帮你冲杯咖啡吗?”马缔竟回答:“呼!”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马缔一味地盯着手边像是资料的线装书,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只好任他去了。
岸边望着放在书架上显眼位置的档案夹,封面竟写着:(秘)限辞典编辑部人员阅览。
好怕人看不到的秘密啊!
差点喷笑的岸边被勾起了好奇,拿下这份自称“(秘)”的档案。
翻了几页,应该只有《大渡海》执笔者的个人资料算得上机密。大多是大学教授和研究员,除了每个人的专长领域、发表过的论文概要外,还记录了家族成员、喜欢的食物、发生问题时的解决方法。似乎是编辑部以前的同事留给继任者的交接资料。
但资料也太旧了。在执笔者名单中,看到几年前过世的知名心理学家的名字时,岸边不由得双手交叉在胸前思考着:这是是什么时候做的交接资料呢?纸张都有点泛黄了。
交接资料的最后,岸边看到一段话:
马缔不擅长对外交涉,来到辞典编辑部的你!请参考这个档案,协助马缔完成《大渡海》吧!祝健康顺利!
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为了《大渡海》问世的那一天,等了超过十年,一点一滴地朝目标迈进。岸边听说,其间除了马缔外,辞典编辑部没有招聘过任何新成员。
也就是说,这个档案应该是给“我”的交接资料。
制作档案的人肯定是和马缔同期的辞典编辑部同事,在调到其他部门前,为了马缔而留下这份对外交涉的重要资料。因为不知道何时才会有新人来,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把资料交付给未来的新人。
怎么觉得……好沉重,岸边一点把握也没有。被调到辞典编辑部,表示一定得喜欢辞典吗?一定得抱着热情和爱,投入辞典的编辑工作吗?当然,这是理想,但对我来说实在太勉强了。不但没有自信和马缔顺利沟通,也承担不起这位交接人为辞典编辑部着想的心意。
怎么办呢?
无意间翻到最后一张资料夹,竟出现档案制作人的名字:
辞典编累了吗?想放松一下吗?
碰到这种状况的编辑部同事,请洽西冈正志。<a href="mailto:masanishi@genbushobo.co.jp">masanishi@genbushobo.co.jp</a>
西冈?确实是宣传广告部还是业务部的人,和马缔差不多年纪,岸边探寻着微薄的记忆。虽然没有交谈过,但记得长相:一副吊儿啷当的模样,常出现在本馆走廊。令人意外的是,轻浮外表下的他竟然是四个小孩的爸爸;还听说常常忧心小孩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岸边还不至于“编累了”,毕竟来到辞典编辑部不过才三天,但确实想“放松一下”,而且想要一个可以倾诉内心迟疑和不安的谈话对象。应该可以找曾经待过辞典编辑部的西冈商量吧?
怀抱着期待和希望,岸边决定立刻写信给西冈。
西冈正志先生
初次来信,您好。我是刚调到辞典编辑部的岸边绿。辞典对我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我想从现在起好好学习。我看了西冈先生制作的档案,感谢您留下参考资料。在不打扰的前提下,可以找个时间和您当面谈谈吗?我有很多事想请教。
岸边绿 上
西冈似乎正在办公室,当岸边又冲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时,西冈的回信来了:
呀嗬!谢谢你的来信。
连回信都可以这样吊儿啷当。
但是,我不能和你见面。因为呢,怕一见面你会迷、上、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哈。事实是,我没有编辞典的才能,所以你可以不用犹豫,尽管请教马缔。ciao(义大利文的再见。)!
四十几岁的大叔竟然写出这么白痴的电子邮件,这说得过去吗?现在不只鼻子痒,连全身都不舒服起来,岸边不禁打了个冷颤。
补充说明:请查看书架上的书挡,有个让你愉快的好货,应该可以解决你的烦恼喔!那么,这次真的要说adios(西班牙文的再见。)了!
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就像一幅轻浮的图画。但岸边顾不了这些,立即起身寻找。
编辑部里书架林立,当然也有很多书挡,西冈指的到底是哪一个?岸边将书移开,一个个检查。这期间,马缔依然读着线装书,对岸边的动作完全不闻不问,就像冬眠中的松鼠般安静。
“应该是这个吧?”岸边在杂学区的书架中,找到西冈说的书挡,是个金属制、灰色,很常见的事务用书挡,但底部却贴附着一个白色信封。胶带已经发黄,没什么黏性。
经历长年岁月,信完全没有被人动过,静静地躺在书挡下方。
这就是西冈藏着的好货吧,但到底是什么呢?
岸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站着打开了信封,里面放着一叠信纸,张数还不少。正确来说,是信件的影本。
敬启 寒风拂来,冬日将近,值此今时,敬祝安康顺心。
这是谁写给谁的信?虽然有点担心这样擅自阅读好吗,但还是先确认最后一页的收件人吧,或许能明白这十五张信纸是怎么回事。以信件来说,可说是长篇大作。
第十五页的最后有着署名:
二〇xx年十一月
致林香具矢小姐
马缔光也 上
喂,等一下!岸边按捺内心的兴奋,走回自己的位子。林香具矢,不就是“月之里”的日本料理师傅、马缔的太太吗?那这封信难不成是情书?但第一句怎么看都不像情书啊!
若无其事地偷瞄马缔,他依然像只冬眠松鼠,从桌上书堆后方,露出蓬松的鸡窝头。岸边不动声色坐回位子上,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手上的信。
真是一封严肃又滑稽的情书,汉字异常地多,文章很不通顺,可以想见当时马缔有多紧张。因为太急于把心意传达给对方,反而用了太多赘词,让人如坠入五里雾中。
宛如自月宫降临凡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辉夜公主,吾自见汝初日,犹如身置月球,只觉胸口压迫、呼吸困难。
岸边反复读着这段文字。“『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坠入爱河,心里小鹿乱撞』你想说的应该是这个吧?”而且,“『我喜欢你』四个字就能讲清楚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迂回啊?”岸边心想。
信里看得出出马缔情绪起伏,一下子激动亢奋,一下子心酸苦涩,渐入高嘲。
若容我坦承心境,只能说:“香具矢兮香具矢兮奈若何!”
这,这不是……中国汉朝项羽陷于“四面楚歌”时,仰天悲叹的知名桥段嘛!
岸边也不禁想起,高中汉文课上似乎学过。
项羽当时被敌军包围,告别爱妾虞美人之际,咏叹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现在的处境,是得亲手杀了心爱的人呢,还是尽管放了她有可能让她遇到更坎坷的命运,也要一试并祈求她安然无事呢?这原本是走投无路时,方寸大乱的男子面对心爱女人所唱出的慷慨悲歌耶!
回过头来看马缔的情书,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啊?该不会是想:“我把『虞兮』置换成『香具矢兮』,厉害吧?”哪里厉害了啊!岸边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怎么说,面临生死关头的项羽,和辞典编辑部里的鸡窝头马缔,就算同样用这句“我该拿你怎么办!”两人悲叹的情境还是天差地远。更何况,“什么叫做『我该拿你怎么办!』应该是你想对香具矢做什么,而『她该拿你怎么办』吧?”想到此,真的很想掐紧写情书时马缔的脖子啊!
不但自比为项羽,还妄想迂回地用“香具矢啊香具矢,我该拿你怎么办!”来传情。文青马缔的情书是这样收尾的:
我言尽于此。不,其实还有更多话想说,但即使我有一百五十年的寿命也不够,把热带雨林全砍下来做成纸张也不够,所以还是就此搁笔。
读完后,希望有幸一听香具矢小姐的想法。不论是什么答案,我已有觉悟,结果如何,皆将默然接受。
善自珍重
不但夸大其诃,还央求回复,说完自己波涛汹涌的心情后,又唐突地以“善自珍重”总结。被问及“想法”的香具矢,应该会不知如何是好吧!
看到马缔从座位上站起,岸边匆匆把情书影本藏进膝盖和桌子之间。
“岸边,忘了跟你说。”
“是。”
马缔绕过桌椅,站到岸边身旁。坐着抬头看马缔的岸边,一想到情书的内容,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仿佛在辞典编辑部待了好几世纪、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宛如枯朽的树木或风干的纸,绝缘于爱恨情欲之外,这样的马缔竟然会为恋爱所苦,写出“深夜日记”般自剖心迹的情书。
而现在又一副语文专家的姿态,完全沉浸在辞典编纂中。岸边为了掩饰强忍的笑意,只好假装打喷嚏。由这封情书看来,马缔虽然懂很多词汇,但文笔并不好,甚至笨拙,可惜了满腔炙热的情意。
岸边突然顿悟:“原来如此!”让人感觉很有距离的马缔,或许跟我念书时候一样;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这样:不知道怎么跟人互动,不确定是否真能编出一本好辞典,所以才会这么拼命。虽然很难透过言语把心里的意思说清楚,但就算担心会辞不达意,也只能鼓起勇气,把那些反应内心的笨拙话说出来,同时祈求对方能够领会。
因为不安、因为期望,马缔才会投注一切、矢志做出收录大量词汇的辞典吧!
若真如此,那我应该也可以在辞典编辑部待下去。我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赶走不安;我希望和马缔顺利沟通,找到自己的位置,过得踏实。
搜集众多词汇,就像手里拿着一面能精准反射光线的镜子。反射越精准,用它来映照自己的心、呈现给对方时,对方就越能接收到细腻的心情和想法,甚至可以一起对着镜子大笑、大哭或生气。
编辞典的工作或许比想像中还要快乐,而且重要。
因为这封情书,岸边觉得马缔比较容易亲近了。加入辞典编辑部至今,第一次有了正面的感受。
马缔当然没有看出岸边的心情转折,很容易就被她三流的演技蒙骗过去。
“咦,你感冒了吗?”
“啊,有一点。你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明天要正式开始《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到时候会使用别馆一楼和二楼的所有房间,用人海战术来检查用例,并依序发稿。”
“啊?”
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前一天才跟我说吧?
“那么,我们开始来搬桌子、做准备吧!”
马缔不顾一旁呆住的岸边,径自卷起袖套。
岸边和马缔整晚都在移动桌子和堆积如山的资料,连警卫都来帮忙。佐佐木为了即将增加的工作人员,影印着流程说明书,准备文具。
准备作业好不容易结束了,岸边全身肌肉酸痛。
“你还很年轻呢,我的腰现在可是痛到受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无法伸直腰杆,马缔说完后,像能乐演员般拖着几乎不听控制的双脚回家。
这样的姿势对腰的负担不是更大吗?
目送马缔走后,岸边马上回信给西冈。
我顺利找到了信,托你的福,稍微打起精神来了。辞典编辑部明天就要正式朝完成《大渡海》的目标启航了,但或许我会因为肌肉酸痛而无法上班。
《大渡海》靠着马缔的坚持,十三年来一点一滴地进行着。
编辑部负责的一般用语在马缔、荒木、松本老师的执笔下,已完成九成。剩下一成,是十三年来陆续出现的新词,或新的用例采集卡中尚未决定是否收录的词汇。所有词汇经马缔和松本老师讨论、定案后,由马缔撰稿。
但就算词条的稿子都齐了,时间过了十三年,有些用语还是会过时。这些可能过时的词汇就交由岸边和荒木决定是否收录。
“辞典作业的特性是,几乎不删除已经采用的词汇,为了尽可能收录更多词汇,所以连死语也会保留。”荒木对新手岸边说明:“因此,如果事前不反复检查,很容易编出一本死语过多的辞典。”
岸边看着根据〈撰述要点〉写成的一叠稿子,点了点头:“我就在想『木屐柜』为什么会收进来呢?”
“什么?木屐柜是死语吗?”
“我上学时都改称『鞋柜』了啊!不过,『木屐柜』的释义中没有提到『鞋柜』的用途,看不出来有『放鞋子的柜子、箱子』的意思。”
“时代变迁的浪潮啊!喂,马缔,有麻烦罗!待讨论的词条又增加了一个。”
在这样的混乱中,岸边也渐渐习惯阅读辞典的说明了。
百科及其他专业术语,大多委托大学教授撰述,几乎都已交稿。马缔只要一有空就亲赴大学和研究机构拿回这些稿子。
“难不成马缔看了(秘)档案?”
岸边问,马缔开心地点了点头。
“多亏西冈的整理,和这些老师们的交涉及攻防进行得很顺利。”
那么,藏在编辑部的情书影本,马缔也知道了吗?岸边小心试探。
“那……你看了档案的最后一页吗?”
“说来惭愧,”马缔害羞地搔了搔脸颊:“其实我一度对《大渡海》能不能完成失去信心,于是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跟西冈求救,结果他约我去喝酒。”
“这样啊……”
大叔们的交情还真是苦闷啊!岸边不自觉露出笑容,从马缔身边走开。西冈的电子信箱对马缔来说是喝酒解闷用的“垃圾筒”,对其他人则是爆料情书用的“广播台”;而(秘)档案其实是公开的秘密。
不论是编辑部写的,还是委外撰述的稿子,都不是写好就算完成,还要经过反复推敲,删去多余字句。因为收录的词汇超过二十万个,版面怎么样都不够。
“检查例句”也是重要的工作。要先标明词汇的出处,再从中摘出适当的段落做为例句。若是现代用语,大多没有出处,而是按释义撰写合情合理的例句。
这项工作由二十多人组成的工读生团队,一个一个检查语义是否相符、引用及出处原典是否正确。学生们坐在岸边辛苦搬来的桌子前,埋首于资料校正与确认。暑假期间,将会有两倍以上的学生在编辑部工作。
确认无误的稿子,则依照《大渡海》的编辑体例进行格式统整,包括调整字级大小、标注读音等版面上的细节。如果格式没有统一,随意变换级数,或是每个词条的记号不一致,会导致使用上的混乱。
完成之后,才终于能将稿子交给印刷厂。基本上会依照五十音,从第一行“あ行”开始依序发稿。
发稿后,印刷厂会印出校对稿送回来。辞典编辑部人员和校对者便开始校对每个细部环节,包括有没有错字或语意不明的地方、解说是否正确等,要检查的细节多到数不清。《大渡海》计划不只动员玄武书房内部的校对者,还会找来经验丰富的外校人员。
校对完成后,校正过的样稿会再送回印刷厂,将红笔标示处一一修正后再重新印出来。
像《大渡海》这么庞大的辞典,样稿的校对从初校到最后一校,至少会往返五次,更大的辞典甚至会高达十校。
在一、二校阶段,有时候只能先检查内容和体例。因为稿子尚未全部到齐,所以无法完全按照五十音排序。
缺的稿子,必须在三校前全数补齐,所以三校时要严格依照五十音排序。这时,不但要检查有没有重复或缺漏的条目,还要安排好图片的位置。
四校时要决定每一页的版面编排,调整图片位置。到了这个阶段最好不要再变更总页数。如果大量增减解说文字或条目,页数会改变,也会影响辞典的售价。
第五校则是最后确认。即使到了这一关,还是有追加条目的可能,例如美国总统突然换人,或乡市镇合并等突发状况。为考量最后可能追加的条目,预留一些空白比较保险。
当然,校正作业也是从最前面的“あ行”依序进行。
“因此,几乎所有辞典的后半部,条目数量都比较少,有点不扎实。”马缔苦笑:“校对到后面的『ら行』或『わ行』时,通常出版日已迫在眉睫,几乎是和时间赛跑。临时遇到不得不加收的状况时,根本没有检查例句的人手,更没有挤出篇幅、调整版面的余裕。”
“《大渡海》到了后半部会有这个问题吗?”
岸边不由得担心,辞典编辑部花了这么长的岁月制作,如果真的变成这样就太可惜了。
“花了十三年的时间,日积月累才准备好的辞典,”松本老师在一旁插话:“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阶段,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的『わ行』啊!”
“要判断后半部的分量,其实有一些标准。”
马缔从书架上取出几种中型辞典,一本本排在岸边面前。
“为了方便查阅,辞典的书口(翻阅书籍时,手指会碰触到的、跟装订边相对的那一侧。)上往往印有黑字标示,从这里看就一目了然。『あ行』、『か行』或『さ行』等开头的日文单字数量非常多。”
“真的耶!”
岸边比较着眼前几本辞典。不论哪一本都是“あ行”到“さ行”的分量最多,“た行”几乎已经跨到整本篇幅的后半。
“相反地,『や行』、『ら行』、『わ行』占的页数很少,对吧?这是因为和语很少的关系。”
“和语?”
“不是汉语也不是片假名的外来语,就是日本原有的语汇(日文分成平假名(和语)、片假名(外来语)和汉字(汉语)三种文字形式。)。总之,按五十音顺序排列来看,词汇几乎集中在『あ行』到『さ行』。因此,当辞典的中间页数落在『す』或『せ』时,可知这部辞典的后半本内容分量是充足的,也可以说它很平均地搜罗了词汇。”
“没想到五十音前几行的单字就占掉辞典的一半了。”
从来没发现啊!岸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书口。
“每个音的词汇分量本来就不平均。”松本老师微笑着,手指触摸着书口,一副怜爱的模样:“玩文字接龙想要赢,关键是尽量不使用尾音是『あ行』、『か行』、『さ行』的字,而找出尾音是『や行』、『ら行』、『わ行』的单字,把对方逼到接不下去。例如,不用『怪兽』、『监查』,而改用『鎌仓』、『粕取』(原文的读音为怪兽(kaigiyou):尾音是あ行,监查(kannsa):尾音是さ行,鎌仓(kamakura):尾音是ら行,粕取(kasutori):尾音是ら行,指劣等酒。)等。只是,要一下子想出这些字也不容易。”
“松本老师也觉得很难吗?”
岸边惊讶地问。
“文字大海既广又深啊!”松本老师开心地笑了:“我的造诣还不够,无法像海女一样,一出手就采到有珍珠的贝壳。”
如火如茶地进行着的《大渡海》编纂作业,不知何时才有结束的一天。
检查例句的工读生们,即使暑假结束了,仍然来辞典编辑部报到。岸边和编辑部员工也常常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
日复一日地讨论词汇、查核最后的例句、标示读音,并用红笔修改校对稿。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岸边不时会冒出“啊!”的叫声。事实上,还曾在别馆厕所里突然想到什么而叫了出来!
“不要紧的。”负责控管进度和下达作业指令的佐佐木会适时安慰:“我会掌握每个阶段的进度,也会指出遗漏处,岸边只要专心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就行。”
但“眼前的工作”不计其数,要同时进行的作业多到让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荒木会在一旁打气:
“以第一次参与制作辞典的新手来说,岸边算做得很好了。你看,马缔编《索鬼布大百科》时人人赞赏,现在还不是那副苦瓜脸。”
马缔坐在校对稿前,抱头苦思。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在空中比手画脚,手势宛如在移动方块。
终于马缔也因不堪负荷,出神地玩起我们看不见的砖块游戏吗?
荒木对吓到的岸边说明:
“他正在模拟最后的分量调整,要缩减哪里的文章,如何减少行数,才能将所有条目全都纳进页面中。因为复杂如拼图,就算是马缔也免不了陷入苦思。”
不只办公室内的工作,和外部交涉的事务也增加了。
马缔身为辞典编辑部主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