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什么对方啦,我们没有交往。”
马缔用力摇头,却禁不住佐佐木的视线压力,终于吐实:“名字是林香具矢,前几天刚搬到我租屋的地方,跟房东是祖孙关系。”提到香具矢的名字,马缔的耳朵整个红了起来。
“原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啊……”西冈大感兴趣,插嘴道:“近水楼台,要我们怎么不想歪呢?喂,马缔,你得随时拴好理性的缰绳。”
“你才需要吧,混蛋!”荒木敲了西冈的头,继续说:“然后呢?”
马缔逃不过荒木的眼神,像鱼尾狮不断吐水一样,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跟我同年,二十七岁。香具矢因为担心房东竹婆年纪大了,所以搬来一起住,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当学徒。”
“学徒?做什么?”
“日本料理师傅。”
“马缔,你果然对男……”
这次马缔马上猜到西冈想说什么,赶紧接话。
“香具矢是位女料理师傅。”
“店名是……?”
佐佐木坐回电脑前搜寻网页。
“应该是位于汤岛的『梅之实』。”
敲着键盘的佐佐木,顺势拿起电话筒交涉起来。
“我用荒木的名字预约了四位,我得回家煮饭,所以先告辞了。”
佐佐木把印出来的店家地图强塞给马缔后,随即离开了编辑部。
“真是手脚俐落啊,佐佐木果然和平常一样超有效率。”
荒木满意地点头。
“应该不是很贵的店吧?”
西冈翻出了钱包,松本老师则微笑地催促。
“那么,我们出发去见马缔心目中的女神吧!”
马缔还没对这急转直下的发展反应过来,却已顺手接过老师沉重的公事包。
梅之实窄小的入口处,挂着优雅的门帘,门帘一端染印着三枚蓝色的梅子图案。
拉开格子门,“欢迎光临!”从吧台料理区传来像是大厨的大叔和三十岁出头男师傅的响亮声音。
进门后右手边的原木吧台有八个座位;左边是三张四人坐的桌子,地板加高作为区隔。自然简洁的空间里气氛非常活络,几乎坐无虚席。
拿着空托盘的香具矢从内侧区走出来,资历最浅的香具矢似乎也兼外场服务。日本料理师傅的模样看在马缔眼里,闪耀动人。白色上衣搭配白围裙,头发绑在后方,戴着小巧的厨帽。
“欢迎光临!”
香具矢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马缔一行人,最前面的荒木代表发言。
“我是刚才打电话订位的荒木。”
“谢谢您……啊,是小光!”
发现马缔站在荒木身后,香具矢多了几分笑容:“你来啦,大家是同事吗?”
“是的,辞典编辑部的同事。”
“请这边走。”
香具矢招呼着眼前四人走向最里面的桌子。坐定后,先拿起热毛巾擦手,同时看看和纸上手写的菜单。价格不算贵,从精致费工的料理到卤菜等家常菜都有,菜色丰富。
点完菜,先喝啤酒润喉,荒木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我很吃惊喔!”
“真是个美女,难怪马缔会动心。”
松本老师一边吃着小菜“芡汁鸿喜菇淋炸豆腐”,一边点头。
“而且,她竟然叫你小光。”
西冈一副不知是取笑还是嫉妒的表情。
“因为竹婆房东这么叫我,她就跟着叫了。”
马缔坐立难安的样子,同事全看在眼底,马缔的视线在料理吧台后方游移着。香具矢很认真地看着大厨料理时的每个动作,偶尔另一位资深师傅会吩咐她什么,香具矢立即回答“是”,快速去做。这位看起来同是日本料理师傅的前辈,五官长得十分端正。
马缔天生一头自然卷发,加上睡醒后的乱翘,直到一天工作结束后的现在才突然想到要整理。但手上的毛巾已经凉了,马缔只好放弃整理头发,把毛巾放回桌上,从胸口到喉头的空气好像干掉的麻糬一样结成硬块,难得这么美味的料理却有点食不下咽。
香具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马缔不自然的模样,或许因为马缔平常就是这副怪样子,现在也不必在意。综合生鱼片、卤菜、自制味噌腌过的宫崎牛肉烧烤,料理一道道上桌,期间香具矢更体贴地询问是否要追加小碟子或饮料,简直细心到完美的程度。
“我听马缔说了,你是香具矢小姐吧?名字真好。”
西冈倾斜着脸仰望着香具矢,这是他自认最帅气的角度。
“谢谢,有点像飙车族在墙上的涂鸦(日本的飙车族喜欢把假名写咸汉字,自认为很酷。),我其实不怎么喜欢。”
“怎么这么说!香具矢,这名字和你的美貌配得刚刚好。”
西冈歌颂般地赞美完后,马缔桌下的小腿突然被踢了一下,让他疼痛到叫出声。对面的荒木瞪着西冈,表情似乎说着:“少在那里献殷勤!”荒木似乎想踢西冈一脚,却不小心错踢到一旁的马缔。
“取这名字只是因为我出生时刚好满月。”
香具矢客气又简洁地回答西冈,西冈仍不放弃。
“看吧,连月亮也祝贺你的诞生。”
马缔小腿又感到一记飞来的力道,却没办法说“这是我的脚啊”,只好咬牙忍耐。
当菜盘都见底,也喝得有点微醺时,四人走出了店外。入冬时节的冷空气这时候反而让人非常舒服。
“真好吃,下次佐佐木小姐也一起来就太好了。”
“老师喜欢的话,以后开完会的聚餐就都来梅之实吧!”
松本老师和荒木二人愉快地交谈着。
“什么?又不是公司出钱,我的钱包惨了!”西冈提议:“和七宝园轮流,怎么样?”
走在夜晚的路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马缔以为是月亮照射出的影子,抬头看了天空,却完全没有发亮的星象与月光。在街灯的照映下,低垂的灰云透出微光。
被荒木晾在一旁的西冈和马缔并肩走着,西冈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很害怕自己啊!”
“为什么?”
“香具矢一直盯着我看,对吧?我也没办法,真的很对不起,这是连我自己也害怕、与生俱来的魅力啊!请你见谅。”
走在前面的荒木回过头,脸上是半惊讶半傻眼的表情,说:
“你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马缔也很诧异西冈会这样说,本以为他是开玩笑,但侧眼偷瞄了一下,却发现他的脸庞浮现着得意的微笑。
这种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就算香具矢多看了西冈几眼,也是因为西冈一直和她搭话才不好意思不回应吧!马缔甚至觉得,香具矢是为了维持对客人的礼貌,才勉强收起困扰的表情,尽可能回答名字等罗哩巴唆的闲扯。
不过,看着穿着高级西装、主动又擅于交际的西冈,马缔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说不定,女孩子真的比较喜欢西冈这样的人。”甚至觉得,跟我这种穿着不起眼的西装、消极怯弱、存在感稀薄的人交往,还不如去抚摸可爱的虎爷好得多。马缔在心里揣测香具矢的想法,感叹着自己的悲哀。对没谈过恋爱的马缔来说,怎么也无法效仿西冈那种对自己的魅力毫不怀疑的态度。
“西冈,你干脆搬到马缔住的地方去好了。”松本老师顺势提议。
“啊,信玄庄是吗?”
“是早云庄。”
西冈不顾马缔在旁更正,继续回答:
“我才不要,是个古老破旧的宿舍,对吧?”
“真可惜。我还在想,这或许是漱石的《心》(《心》为夏目漱石的作品。故事里的”老师“爱上房东的女儿但没有勇气表白,直到”k“这位情敌出现,才一改原本个性,用尽心机排除k,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在现代重新上演的好机会呢!”
“什么《心》啊?”
西冈歪着头边走边想,过了一会儿,“啊!国语教科书里有收录,那封遗书超冗长,真受不了啊!”
“这就是你对《心》的感想吗引”
西冈的发言似乎又惹得荒木大为光火:“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出版社工作啊?”
“没有为什么啊,刚好录取了,有什么办法呢!”西冈交叉着双手、一脸认真地说:“打算自杀的人,不会写这么长的遗书吧?收到像包裹一样的遗书,任谁都会吓得不自主地发抖吧!”
“不对,遗书不是包裹,而是用和纸包起来、以浆糊黏好,可放进口袋的厚度,以挂号寄出。”
马缔边说边感到“不对劲”。《心》的主角“老师”写的遗书,仔细回想的确很长,让人不觉得是可以用和纸封好或收得进口袋的分量。
“那一年负责面试、决定录用的人是谁啊,真是够了!”
荒木一脸不满,但马缔却不认为西冈是那么糟的员工。虽然不擅长需要耐心的作业,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刚才也很自然地举出《心》里面不合逻辑的部分。
并不是都要像我这种默默工作的个性,或许像西冈一样有着丰富奔放的想像力和不同观点的人,更适合编辞典。
马缔的想法像深陷地里的双脚,毫不动摇。
没打算和西冈争论,但西冈仍继续说着《心》的话题。
“为什么要我搬到战国武将的租屋处,会想起《心》呢?”
“就像小说里的三角恋啊,西冈、香具矢、马缔的关系以宿舍为舞台发展,这还用说!”
“对手是马缔的话,实在让人没劲啊!”
西冈故意调侃马缔,松本老师却神情认真地接话。
“即使了解字面上的意思,但若不曾真的陷入过三角关系,想必是无法体会那种苦闷和烦恼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无法正确地说明。一个投身于辞典编辑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不断体验与思考,要有不厌倦的追究精神。”
为了体会“三角关系”,松本老师竟然要推马缔和西冈入恋爱的泥沼,真是辞典魔鬼。偷睨着松本老师枯木般的背影,马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装满古书的公事包,宛如一块又黑又重的砖,反映着老师对辞典的心情。
“不愧是松本老师。”西冈对暧昧、纠结的心境完全无感:“老师的意思是,为了辞典,最好什么都去尝试看看,是吗?但这对还是处子之身的马缔太不利了。马缔,你、好、好、加、油、吧!”
西冈沉浸在想像中,说出毫无诚意的勉励之语。
“但是,老师……”虽然很犹豫,马缔还是决定提出心里的疑问:“刚才老师说『没去过游乐园』,对吧?不体验也无所谓吗?”
“我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松本老师平淡地回答:“但你们还年轻、有体力,恋爱也好,游乐园也好,都尽量去尝试吧!”
代替松本老师去做吗?
和搭地铁的三人道别后,马缔独自走回春日的租屋处。为了把亲身经历奉献给辞典,可以的话最好是获得香具矢的芳心,品尝恋爱的果实。如果香具矢想去游乐园,当然也奉陪。况且,离早云庄近在咫尺就有一座游乐园,名叫后乐园。
实际的距离是一回事,但马缔的心里对于邀香具矢去游乐园的障碍,简直和前往沉睡在沙漠尽头的古文明遗址一样遥不可及。如何能传达出自己的心意,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愿意回应?马缔连最基本的邀对方约会都不会。
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后,轮流到梅之实和七宝园聚餐,已经成为惯例。
第一次在店里看到香具矢本人的佐佐木,隔天特地从放置用例采集卡的资料室走出来,对坐在编辑部办公桌前的马缔说:
“那个女生很难吧?”
“那个女生是?”
“香具矢啊!马缔,你要加油才行。”
“香具矢果然喜欢像西冈那样的人吗?”
“西冈?”佐佐木嗤之以鼻:“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哪个女生会喜欢他那一型。”
西冈似乎不像马缔想的那么有女人缘。那么,女生到底喜欢哪一型的人呢?马缔对恋爱的理解越来越模糊了。
“他太轻浮了啦!”佐佐木一句话就把不在场的西冈终结在话题之外。“先别管西冈了,香具矢对大厨和前辈很崇拜呢!”
“咦?”马缔慌张地比较了大厨轮廓深邃的脸,和前辈师傅结实干练的体态。“你是说香具矢喜欢前辈吗?”
“马缔啊……”
送出一对怜悯的眼神给马缔后,佐佐木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硬是把到了嘴边的“真是个傻子”吞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香具矢的心思都在工作上。『不破坏香具矢对工作的热忱,找对时机引起她注意』,这么困难的事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马缔低着头,收拾着散落在桌上的橡皮擦屑。
佐佐木离开时,西冈刚好小心翼翼地折着手帕走回座位,看到正在清理橡皮擦屑的马缔,便说:“喂,现在可不是搓鼻屎的时候啊!”
尽管西冈摆出让人无法反驳的坚定口气,马缔还是平静地把橡皮擦屑扫进垃圾筒后,才问道:
“怎么了?”
“我在本馆的厕所里听到了流言。”
“这里就有厕所了,你还特地跑到本馆去啊?”
“因为是大号啦,我习惯上不会遇到熟人的厕所,才能安心地尽情使用。”
马缔有点意外,原来西冈也有细腻的一面。西冈一声干咳,转回刚才的话题。
“我在厕所听到有人说《大渡海》编纂计划要中止。”
“你说的是真的吗?!”
马缔吃惊地站了起来。
“应该是业务部的人,我走出厕所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详情不清楚,看来你什么也没有听说。”
“嗯。”
在业务部时,马缔没有熟识的同事,也不受注意。就算《大渡海》触了暗礁,马缔也不会知情,更不会有人来通风报信。
“编辞典真是烧钱啊!”西冈将椅子摇得发出轧轧声,望着天花板:“怎么办?马缔。”
怎么办才好?马缔立刻陷入沉思。开了几次会,已经有些进展,也定出了编辑方针。突然中断,要怎么对荒木和松本老师交代?
“『中止』这件事进展到哪个阶段了?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麻烦你搜集进一步的情报。我则把既成的事实写出来,让生米变成熟饭。”
“意思是?”
“我先寄出正式邀请函,委托各领域的老师为辞典撰稿。”
“原来如此!”
听懂马缔的计划后,西冈像个邪恶的帮凶般笑了。
要委托外部人士写稿,事先有几个阶段的准备工作。
首先要选定用例采集卡中要收录的词条,接着确定编辑方针,制作出〈撰述要点〉。
编辞典时,委托超过五十位以上执笔者很正常,如果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写,不但文体无法统一,且花再多时间整合也无法编纂成册。因此需要〈撰述要点〉,清楚规定每一个细部项目“需要什么样的资讯、字数限制、以什么样的文体书写”,还得举出具体的例子,〈撰述要点〉通常由辞典编辑部制作。
接着,编辑要按照〈撰述要点〉制作“书写范例”,这必须和监修者松本老师一边商量一边制作,才有办法完成。写出实际的范例后,再对照〈撰述要点〉逐一检查是否有不符合或漏掉的地方。
当然,范本只囊括了预定收录词汇的一部分,虽然大多是很基本的词条,但为了发挥范本的作用,必须要能含括多种类型。要从各式各样的词类中选出包括地名、人名、数字等条目和图片。透过书写范例及讨论的过程,辞典的方向和性质才会逐渐明晰,最后定案。
只要做出书写范例,大致就能决定字体大小、文字排列及版面设计的方向,也能算出总页数、收录字数和定价。
到了这个阶段,便可开始邀约外部专家执笔,委托时会一并附上做好的〈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大渡海》才要开始制作〈撰述要点〉,这时候去邀请执笔者,按进度来说太早了点。
马缔认为在这时候打出“委托专家”这张牌是最好的策略。
不过,编制辞典的圈子很小,有辞典编辑部的出版社也没几家,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因时尚领域资料太少,事先已经联络过几位时尚专家。也因此,其他出版社辞典编辑部的合作者已经开始流传:“玄武书房好像开始编制新辞典了。”
既然如此,干脆顺势让事情传阅好了。马缔大胆发出执笔委托书给各界专家,让公司里外明白,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对新辞典是认真的。
虽然编制辞典确实需要投入庞大金钱,但辞典不同于其他出版品,既是出版社的骄傲,也是财产。有个同业的说法是,只要能编出值得信赖并获大众爱戴的辞典,公司便能屹立二十年不坠。辞典编辑部这么认真投入新辞典计划,公司竟然视而不见,还要下令中止,一定会招致“难不成玄武书房营运状况糟到这种程度?”、“不,一定是公司只顾眼前利益才会这么决定”等负面声浪,到时候就算公司想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
“你这家伙,想不到竟然懂得见机行事啊!”西冈看起来打算先去本馆搜集情报,在几乎快走出办公室门口时,才突然回头说:“就是这股气势,你不用管我,尽量超越吧!”
“什么?”
“我说的是香具矢啦!你再不使出狠一点的手段,肯定赢不了我的,哈哈哈。”
或许西冈说得对,但马缔依然不明白西冈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世上真有如此乐观的人啊!”
佩服地望着西冈背影的马缔,赶紧拿起话筒,向荒木和松本先生报告状况。
中止令尚未发布,马缔等人为了抢先一步,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西冈和佐佐木选定执笔者后,为了尽快送上执笔委托书,到处打电话询问或登门拜访。荒木在探视住院妻子的空档,也忙于和公司上层交涉。
马缔和松本老师连续好几天,为了制作〈撰述要点〉而努力奋战着。
要定义并说明一个词汇,得用到其他词汇。选用每一个词汇时,马缔的脑海里必浮现用木头堆叠而成的东京铁塔,词汇之间既互补又相挺,以巧妙的平衡搭建出屹立不摇的高塔。马缔还比较现有的辞典,参考不少已有的资料,但每每想要紧紧抓住时,词汇却又从指缝中溜走,崩解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缔周末整天都关在早云庄,沉浸在思考词汇中。他躲在一楼里边变成书库的房间里,把书摊得满地,绞尽脑汁。
“我能更精准地说出『上』和『登』的不同吗?”
“又是辞典?星期日也要加班,真辛苦。”
“嗯。”
香具矢和虎爷进到房里,与马缔面对面蹲下来。因为梅之实周日公休,平常一早就出门采买的香具矢,今天一副放假的轻松模样。
看惯了穿着厨师服的香具矢,马缔觉得她牛仔裤配毛衣的休闲装扮也很好看,不自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就表示紧张的情绪『上』扬了吧?”虽然和对方在一起很开心,心跳却无法维持平稳。
“这里灰尘很多。”
“打扰你了?”
在书堆周围绕了一圈后走近的虎爷,鼓励似地用尾巴轻拍着马缔的腿,马缔慌张回答。
“不,完全不会。”
“有料理的书可以借我吗?”
跟马缔的脑袋里只有辞典一样,香具矢放假时也想着工作。
不过,香具矢在早云庄不下厨,因为工作以外的时间不想做菜。竹婆曾叹气说:“真拿她没辄,这孩子会嫁不出去啊!”
马缔并不奢求在家里也能吃到香具矢做的菜,所以主动煮了三人份的渣晃一番。香具矢似乎喜欢渣晃一番调理包的味道,吃得津津有味。想着自己做的料理进入香具矢的身体,成为香具矢的一部分,马缔跪坐的姿势便略略前倾,痴痴地看着用餐中的香具矢。
希望她不会讨厌这样的我,马缔在心里祈求着,站起来走到书架前,却找不到料理的书。
“料理方面的书,现在应该只有这一本。”
马缔将一本《菌类的世界》,拿到香具矢面前,香具矢不太满意地端详着,封面是长在地面上的红菇照片,跟怎么烹调完全扯不上边。
“我会再帮你多找几本料理的书。”马缔惶恐地补充。
“总之我先借这一本。”香具矢随手翻阅了几页后,将《菌类的世界》放在一旁,说:“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哪里?”
“附近,后乐园好不好?”
马缔心中小鹿乱撞,灵魂飞出身体似的。“这就是『登』入云霄般的快活啊!”马缔在心里感动不已。
仿佛醍醐灌顶,马缔彻底明白“上”和“登”二个字的差别了。原本混乱的词汇突然快速聚集、有效率地重组。在马缔的脑子里,“上”和“登”这两座塔正以完美的平衡直入天际。
忘了同处在一个屋子里的香具矢,也忘了对方邀自己去后乐园。马缔自顾自地不断思考,强压着兴奋之情喃喃自语着:“原来如此啊!”
“上”强调的是往上移动所到达的某个顶点,“登”则着墨在由低处往高处移动的过程。例如,平常会用“『上』来喝杯茶”,但不会说“『登』来喝杯茶”。因为说话者的重点是喝茶的“地方”,而不是从门口移动到屋里的“过程”。
此外,大家常说的“登山”,意思是用两脚走上山的过程,而不是指抵达山顶的瞬间。若说“上山”,则指到山里做某件事。
那么“登入云霄般的快活”呢?马缔反复思考着当下的感受,这样的心情用“上到云霄般的快活”来形容确实不恰当。我的心情还在“登”入云霄的途中,并未真正抵达云霄。
“但是,形容心情十分兴奋高亢时,倒是会用『飞舞上青天』。”
为什么是“飞舞『上』青天”而不用“飞舞『登』青天”呢?马缔跪坐在书库榻榻米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我想这种时候,要说的不是心情飞上天的过程,而是强调心情已经翻高到青天之上了吧!因为心情已经比平常更高昂、“抵达”了新境界,所以跟强调往上过程的“飞舞登青天”相比,用“飞舞上青天”更为贴切。
对于“上”和“登”的差异总算豁然开朗的马缔,满意地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这才发现香具矢和虎爷早已从堆满书的房间离开了。马缔急忙跑到走廊探看,一楼却悄无人声。
话讲到一半我就突然掉进自己的思考世界,完全没说话,恐怕坏了香具矢的心情吧!去后乐园的邀约会不会就这样成了泡影?马缔立即爬楼梯上到二楼。
从竹婆的起居室传来香具矢的笑声,以及竹婆制止香具矢的声音。怎么办,会是在笑我木讷吗?平时不太重面子的马缔,这一刻却觉得很丢脸。喜欢上香具矢的马缔要是被她嘲笑或当成笨蛋,就太悲惨了。但话说回来,“木讷”这个词又是怎么来的?很像某种树木的名字,但应该不是吧——这种情况下马缔的脑子里依然转着这样的念头。
鼓起勇气,拉开竹婆起居室的门。香具矢和竹婆边吃着煎饼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白天人气综艺节目总回顾。
“多摩先生好会主持,不会让人觉得假假的。”
“你呀,吃这么多煎饼,中饭会吃不下喔!”
看着香具矢和竹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同时捧起杯子啜饮热茶,马缔顿时意识到两人即使外表不像,举手投足间还是流露着血缘之情,一时间杵在门口不知所措。但看到香具矢是因为看着电视而笑,倒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发现马缔站在门口的香具矢,面带笑容回头仰望。
“事情想完了吗?”
“对,真的很抱歉。”
“嗯,那么走吧!”
马缔很惊讶,香具矢心中后乐园的事仍是进行式,似乎只是在等马缔想完事情。由于香具矢的反应出乎马缔的意料之外,马缔还来不及高兴就不知所措了起来。
不顾没有反应的马缔,香具矢径自穿上外套,把钱包和手机塞入口袋。
“奶奶也一起去吧?”
“去哪里?”
“后乐园游乐场。”
竹婆来回看着孙女和马缔,似乎想说什么,手里反复按压着热水瓶上的帮浦,让热水注入茶壶里。马缔以眼神向竹婆求救。
“啊!好痛好痛……”
竹婆突然按着肚子弯下身躯,吓了一跳的香具矢抚着竹婆的背。
“怎么了?奶奶。”
“老毛病呐!”
“奶奶没有什么老毛病吧?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
“肚子痛。”
马缔蹲下来想扶起竹婆:“还好吗?”
竹婆对着马缔闭起了双眼。原本是想贬眼,一紧张却弄巧成拙。
“我躺一下就没事了,你们尽管去后乐园吧!”
“可是……”竹婆用力把犹豫的香具矢推往门外,完全不像老毛病发作的人该有的力道。“好了好了,你们就去尽情地转圈圈、吊高高,或瞬间掉落吧!”
竹婆用这些词描述游乐场的设施,马缔觉得不太准确,但眼里还是充满了“谢谢竹婆”之意,竹婆再次闭起双眼给马缔看。
就这样,马缔和香具矢前往游乐园。虎爷从暖炉桌下探出头,用力地叫了一声,似乎住对马缔说:加油喔!
星期日的游乐园到处是阖家出游和情侣,热闹无比。场内传来英雄表演秀的广播声,云霄飞车高分贝从头上飞过。
日正当中。上一次来游乐园是小学的时候,马缔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着。
“最近的云霄飞车,不论体型或翻转程度都十分惊人,真是太恐怖了。”
“你不觉得奶奶是顾虑我们吗?”
两人各自想着不同的事。马缔看着香具矢,香具矢也抬头看马缔。黑色的眼眸里藏着意志坚定的神采,闪现光芒。马缔觉得胸口窒闷、无法呼吸,脑子里想着要如何回答,但不论查阅多大本辞典,都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句。
“你想玩什么?”马缔移开视线,问道。
或许是焦点转移得很不自然,马缔感觉香具矢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
香具矢指着旋转木马,虽然乘坐颜色鲜艳的木马让马缔觉得很难为情,但总比云霄飞车来得好。
被不断传来的尖叫声吓出一身冷汗的马缔立即点头。
马缔和香具矢总共坐了三遍旋转木马,其间的空档则在园内散步。虽然交谈没有特别热络,却也没有尴尬到无话可说,比较确切的形容是:两人心情很平静。坐在板凳上的马缔偷窥着香具矢的侧脸,香具矢似乎也一样。他们一边看着年幼的小兄弟拉着爸妈的手走向巨大弹簧床,一边咀嚼着三明治。
“香具矢小姐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已经结婚了,在福冈上班。”
“我的父母也被调职到福冈很久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一年能和父母见一次面就不错了。”
“长大了就会这样吧!”
接着聊到彼此的家人住在福冈哪里、去福冈要吃什么、哪一家的明太子礼盒比较可口等,但一下子就聊完了,又陷入沉默。
到处都是游乐设施运作的声音、恐怖的尖叫声和欢乐的喧闹声,以及游乐园播放的轻快音乐。
“我们去玩那个吧!”
香具矢轻轻推着马缔的手肘,一起往巨大摩天轮走去。香具矢的手虽然很快就放开,但马缔却对她细长手指的轻柔触感和力道念念不忘。
摩天轮是最新型的,中心部分没有任何放射状支架,只有最外层的大圆圈,宛如浮在半空中。
香具矢选的都是缓慢移动的设施。是因为不爱会令人尖叫的刺激游乐设施,还是看穿马缔不敢玩而体谅他,马缔无法分辨。摩天轮没有人排队,两人立即走进小小的包厢,天空渐渐在视线里扩展开来,脚下的街景越来越远。
“摩天轮是谁发明的?”香具矢的视线越过玻璃看向远方,说:“坐的时候很开心,但结束时总觉得有点感伤。”
马缔也有同感。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正是因为空间窄小而无法碰触对方、直视对方,多心痛啊!即使两人一起离开了地球表面,但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即使看着相同的景色、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心仍没有交融在一起。
“做为厨师,有时候会有跟搭摩天轮一样的心情。”
香具矢的手肘撑着窗棂,脸颊几乎要贴上玻璃。
“怎么说?”
“不论做出的料理多好吃,最后也只是在身体里转了一圈又出来而已。”
“原来如此。”
把摩天轮比成食物的摄取和排泄,还真特别。但香具矢所说的感伤,其实编辞典也是一样。
无论再怎么搜集词汇、解释定义,辞典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一本辞典在完成的瞬间,没收录的词汇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从各个缝隙钻出,化身成另一种形式来打击我们,两三下就能把工作者的辛苦和热情赶跑,挑衅似地嚷着:再来抓我呀!
马缔能做的,只有在词汇无尽变化、无限扩张的能量中,准确地抓住一瞬间的样子,用文字记录下来。
无论怎么吃,只要活着就仍会感到饥饿;同样地,无论怎么努力捕捉,词汇始终像没有实体的生物,仿佛朝虚空散去的雾。
“即使如此,香具矢还是选择成为日本料理厨师,对吧?”
就算没有任何一道料理能让人永远饱足,只要有人想吃美味的料理,香具矢就会继续端出她做的菜。就算没有人能编出完美的辞典,只要有人想用词汇传达心意,我就会尽全力做好我的工作。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