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缔眺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两人搭乘的小包厢通过顶点,开始缓缓下降,不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游乐场的设施中,我最喜欢摩天轮。”
虽然带点感伤,却隐含静默且持续的能量。
“我也是。”
马缔和香具矢,像共犯一样相视微笑。
“这么说来,你没有告白也没有亲吻她,那到底去游乐园干嘛呢?”
被邻座的西冈如此责备,马缔对着办公桌苦叹。
对马缔的温吞个性感到不可置信的不只西冈,今天早上连竹婆都叹气了。
“你说,那出老毛病的戏我演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马缔当下无话可回,只能尽量不发出声音,晈着腌萝卜。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哉?”西冈不放过马缔,继续说:“香具矢可能已经跟前辈交往了啊!”
“不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问她:『你现在有交往的对象吗?』她回答:『没有,工作太忙,我之前一直无心谈感情。』”
“这样你就相信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西冈激动地断舌:“她没有明讲的意思是:『我对你没兴趣。』听好了,你不能因此退缩,一定要进一步采取行动,直接说:『就算这样,还是请你跟我交往。』你怎么不想想,游乐园一旁就是东京巨蛋饭店啊!”
香具矢说的不是“无心谈感情”,而是“之前一直无心谈感情”。但马缔没有因此认为她“现在对我感兴趣”,因为他没那么自恋。虽然很想反驳西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现在是上班时间,马缔忙着做的事却是写情书。就算西冈和竹婆不说,马缔也知道这么消极是不行的。但在香具矢面前真心话怎么样都说不出口,这一点已经得到印证。就连两人搭乘摩天轮这么好的时机,都没办法把握,看来除非被人用刀抵着逼迫:“快招出你喜欢的人是谁!”否则告白这件事,简直不可能发生。
既然说不出口,那就用文字传情吧!想到这个主意的马缔,以超快的速度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对着信纸绞尽脑汁,没心思理会西冈。
“『敬启寒风拂来,冬日将近,值此今时,敬祝安康顺心。』这是什么东西啊!”西冈在一旁盯着马缔的情书,放下撑着头的手肘,上半身靠上前来。“这也太硬了吧?马缔,又不是大企业的道歉启示,不用这么严肃吧!”
“这样不行吗?”
“放轻松一点,开心一点。再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写信,不嫌老套喔!小香应该有手机吧?至少传个简讯吧?”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即使问到了,我也没有手机!”
“问题就是你没有手机!赶快去办一支。不快点去的话,我就把你的绰号改成『没力先生』,不叫你『认真先生』了。”
“那本来就不是绰号,是本名。”
吵来吵去的马缔和西冈,突然被好似从地底窜上来的巨响轰炸。
“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工作啊?”
一抬头,看到荒木正双手插腰,宛如一尊表情愤怒的金刚力士杵在编辑部门口:“你们是不是想让辞典下辈子才完成啊?”
“怎么这么说,我们可是超级投入耶!”
西冈站起来,让出位子请荒木坐。马缔也趁势不着痕迹地把情书收进抽屉里。
“今天没有会议,你怎么会来?”
“我从董事会那里得到可靠的消息。”荒木依然站着,把黑围巾解开,说:“《大渡海》的编纂计划可以继续进行,但是有条件。”
马缔和西冈对看。不管公司怎么说,辞典编辑部的人都打算完成《大渡海》,不顾一切地投入并布局,尽量避免横生枝节,没想到公司还是有意见而提出了条件。
“一是《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还有——”
“不可能。”
马缔打断荒木的话:“在编一本从零开始,而且收录超过二十万个词汇的辞典,同时还要修订其他辞典,根本不可能。现在应该全力投入《大渡海》的工作才对。”
“因为上面的人全都没有编辞典的实务经验,才会轻松地说出『修订』这样的话。”
西冈也插嘴补充:“修订和编新辞典一样,需要耗费同样程度的劳力和心思啊,荒木先生应该最清楚这件事的。”
“我当然明白,但不做不行。”荒木的表情像咀嚼着苦药草般,说:“编《大渡海》需要钱,公司的意思是,编辞典的经费辞典编辑部要自己赚。”
辞典只要修订就能再卖,修订版和未修订版放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会选较新的版本。
《玄武学习国语辞典》是荒木和松本老师编的小型辞典,主要使用对象以中小学生为主,销量平稳。公司看准这一点,即使去年才做过大规模修订,还是下令辞典编辑部在短期间内进行改版。
“松本老师怎么说?”
“老师应该能理解吧!修订作业对《大渡海》的制作,一定也有正面帮助。”
荒木像在说给自己听:“尤其对马缔来说,这是第一次编辞典。与其突然跳入《大渡海》的实际战场,不如先在《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过程中累积经验。”
费尽干辛万苦才提出《大渡海》编纂计划,眼看就要付诸流水,最懊悔的人肯定是荒木。既然都说了希望马缔先累积经验,马缔也只能接受,没理由再辩解。
但荒木的话中,提到要继续编纂《大渡海》还有另一个条件。不论那个条件是什么,马缔都只能全力以赴。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后,抬头看着荒木。
“你刚才说还有另一个条件,是什么呢?”
“这个嘛……”
荒木故意移开视线,搔着下巴难以敔齿:“没什么……西冈,你来一下。”
荒木先走出办公室,马缔和西冈再度对望。
“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荒木的怒吼声从走廊传了过来:“西冈,快点!”
“好啦!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是先过去。你如果要回去,记得锁门。”
西冈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马缔一个人。他再度把抽屉里的情书摊开在桌上,但却怎么也放不下荒木和西冈。总之先喝杯茶吧,马缔找了个借口拿起杯子往走廊走去。
昏暗走廊上空无一人,把耳朵贴近隔壁的资料室的门,却什么也听不见。荒木和西冈似乎已经离开了别馆。没办法,只好走进老旧的茶水间,加了热水后,再度回到编辑部。
接近黄昏时分的室内,比平常更安静。马缔只开着自己座位上的日光灯,却加深了室内的阴影,墙边的书架看起来就像一片漆黑的森林。
把固定在椅子上的坐垫调整好,重新坐下。啜着茶,继续思考情书该怎么完成。
内心一股不安袭来。辞典的下一步和恋爱的进展,哪一项都看不到未来。这个空间里满是书籍和词汇,到底要选择哪一个才能突破现在的僵局,马缔完全摸不着头绪。
就算摸不着头绪也不能停止不前,什么都不做,局势就不会改变。
马缔感到背后的书架有如秤砣般的沉重压力,手上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小心地刻在白纸上,只为了把心意具体化。
过了晚上八点,情书总算完成。西冈还没回来,马缔把情书放在西冈桌上,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是写给西冈的情书,于是又留下“请评批指教”的纸条。
关掉电灯,锁上编辑部的大门。顺便检查资料室的门窗和茶水间的电源瓦斯。虽然编辑部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长久以来搜集的资料和累积的词汇,却有着金钱无法取代的价值。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忘了是谁再三叮咛,最后离开编辑部的同事都要养成检查门窗和关好电源瓦斯的习惯。
把钥匙交给玄武书房别馆的警卫,马缔走出公司。口里吐出的气息完全变成白色,应该要把厚外套拿出来了。马缔把下巴埋进围巾里,走回春日的寄宿处。
回到早云庄时,刚好在一楼走廊和正从浴室走出来的竹婆对个正着。
“你回来啦!”
泡完热水澡的竹婆,脸颊红扑扑的,气色看起来很好。这让他想到,和香具矢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因为坐息时间完全不同,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刚洗完澡的模样。马缔有点遗憾,随即又觉得自己很可耻,分不清楚是对竹婆失礼,还是亵渎了香具矢,总之在心里默念:“对不起!”
“我刚回来。”
“今天很冷喔,要不要喝点热茶啊?”
“那就麻烦竹婆了。”
洗完手漱完口后,来到竹婆的起居间。把脚伸入暖炉桌后,不由得深深吐了一口气。盘腿坐着的马缔,突然感觉膝上有个柔软的重物,似乎是睡在暖炉桌下的虎爷爬了上来。
“游乐园,好像很愉快喔!”
竹婆很快地准备好热茶和装在小盘里的腌白菜:“香具矢很开心地跟我说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马缔低着头说:“我开动了。”再用牙签戳起白菜,一颗心却怦怦跳得飞快。会不会,竹婆其实不赞成马缔喜欢香具矢?这也难怪,马缔原是房客,用书侵占早云庄一楼还不够,现在居然还将魔手伸向自己的孙女。
或许竹婆会觉得自己“好心却被雷击”。不对不对,我才不是什么“魔手”,我是认真地想和香具矢交往——如果香具矢也愿意的话。
“我很不会聊天,香具矢大概觉得很无聊吧!”
为了不打坏竹婆的心情,马缔低调地回答,但却难掩对恋情发展的期待。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马缔,快速地咬着腌白菜,昧嗞昧嗞地,像天竺鼠嚼着叶子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那孩子啊,其实有点胆小。”竹婆叹了一口气。
“胆小?”
马缔吞下白菜,歪着头。总是正气凛然的香具矢,怎么也无法和“胆小”这个词联想在一起。
“和前一个男友分手的关系吧!当时对方说:『嫁给我吧!』她却说『想继续磨练厨艺』,拒绝了和对方一起去海外工作。”
“我绝对没有被调去海外的问题。”
马缔不由自主挺直腰杆,被吓一跳的虎爷伸出利爪抓了一下,马缔痛得呻吟。
“不过,香具矢的确算不算是男人眼中的『可爱女人』呐!”竹婆再次叹气:“香具矢像惩罚自己似的,比以前更把心思放在修业上。在京都时似乎也有过交往对象,但好像没有下文。”
香具矢是为了和竹婆一起住才搬到东京,也因此才决定中断京都的修业吧!竹婆似乎有点内疚。
“身为日本料理厨师,本来就要不断学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可厚非。”马缔为了让竹婆打起精神,故意说:“以前的交往对象也不是永远派驻国外,对吧?如果真的想和香具矢结婚,这段期间可以先分居,或是等过几年再结婚,总之有很多变通的方法。”
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渐渐出现一股怒火,是嫉妒。因为和这样的男人分手,才变得放不开,才开始退怯胆小。马缔一方面羡慕那个男人,同时又看不起这种男人。
“香具矢或许适合小光这样的人喔!”
听到竹婆的喃喃自语,马缔讶异地抬起头。
“你真的这么想?”
“嗯。有点钝,又有自己着迷的世界,不会干涉香具矢,也不会阻挡她想做的事。对彼此都没有太高的期待,也可以说是自由主义吧!”
这样的关系感觉有点寂寞,不知道竹婆的话到底是不是赞同。马缔有点迷惘,但又想起之前竹婆曾说“依赖别人,也被别人依赖”,决定要不客气地依赖竹婆。
“那么,请不着痕迹地搓合香具矢和我吧!”
“咦?那也得顾及香具矢的感觉,很难不着痕迹耶!”
马缔从竹婆的起居间飞奔出去,从自己的房间抱着一堆屯积的渣晃一番回来。马缔除了书以外,实在没有能贿赂人的东西,只有渣晃一番,不得不以此表达心意。
“无论如何,都请竹婆帮忙。”
暖炉桌上顿时多了一座小山,竹婆看着桌上的渣晃一番,第三次叹了气。
“真拿你没办法,能做的我会尽量试试看。”
忍住不笑出来的竹婆说。
隔天,西冈难得比马缔早到公司。
“哎哟哟,小马缔啊,我读了喔,你的情书。”
“怎么样?”
“不错啊,赶快拿给小香吧!”
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
为什么我总是让人发笑呢?明明是很认真啊!马缔实在想不通。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还是将西冈看过的十五张信纸放入信封,收进包包里。
“对了,昨天荒木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喔,那个啊……”西冈打开电脑,开始检查电子信箱:“没什么啦!”
“可是……想要继续编《大渡海》,公司开出了条件,不是吗?”
“没事了。那只是上面的人在抱怨,被迫陪他们喝到很晚,真累人啊!”
马缔觉得事有蹊跷,偷瞄了西冈侧脸。荒木当时确实提到“还有另一个条件”,不可能是我会错意吧?如果真是喝醉说出口的抱怨,为什么只有西冈能听呢?
是因为我调到辞典编辑部的时间还太短吗?还是因为我在的话,没办法畅所欲言呢?
马缔对人际关系的烦恼,简直像个国中女生。他当然没当过国中女生,只是推测“很像这样的感觉”。马缔其实知道自己的个性太一板一眼,让周遭的人觉得不易亲近,相处再久也无法和之前的每个团体打成一片。但他自认最近在辞典编辑部已经改善许多,尤其和西冈之间更是融洽,没想到自以为融入了,眼前的状况却令他暗自神伤。
西冈用鼻子哼着歌,说:“喔,历史学的西条老师已经寄稿子来了!”如果我的个性也像西冈一样开朗乐观、毫不畏惧,也不会在他人面前筑起高墙的话,无论恋爱或工作应该都能更顺利吧!看起来大喇喇的西冈,其实心思细腻,不会伤害他人,马缔早就发现这一点了。
“好!”西冈抓着外套站了起来:“我去给那些很久没消息的老师们一些压力。”
不是才刚进公司吗?真是来去匆匆。
“离截稿日还有一段时间,不用这么着急吧!”
“辞典的稿子必须特别处理,或许老师们正烦恼着不知如何下笔,早点去了解状况很重要。”
西冈一边发出“锵锵~”的音效,一边抽出夹在手册里的纸张翻开,上面是委托执笔的各大学老师授课时间表。
到底是什么时候查到的?提到出外拜访的西冈好像变了一个人,生龙活虎。
“好厉害。”
马缔很佩服。寄来的稿子要校正修改,还要检查用例采集卡,办公室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但他不想浇熄西冈的冲劲,所以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回来后要开会讨论《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进度喔!”
“好!”
马缔戴上黑色袖套,开始检查进度上今天要完成的用例采集卡。
“马缔。”
突然有人叫自己,马缔的视线上移,以为西冈已经出门去了,却看到他还站在门口。
“是。”
“你啊,可以表现得有自信一点。你这么认真,任何事情都会顺利进行下去的。”
听到西冈突如其来的发舌,马缔讶异地把铅笔放下。
“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忙的。”
西冈说完这番话,这回真的消失在门的彼端。
绝对有鬼!即使被竹婆认为“有点钝”的马缔也确信其中一定有问题。
西冈要不是突然发烧了,就一定是荒木说了什么。
被蹲在早云庄走廊的马缔吓了一大跳,深夜回到家的香具矢背部甚至撞上刚关好的玄关拉门。
“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吓到你了,对不起。”
马缔调整姿势,正襟危坐着,将情书交给呆立在水泥地上的香具矢:“请收下。”
“这是什么?”
“我的心意。”
马缔觉得自己的脸红到耳根,匆忙站起来,说:“那么……晚安。”
飞快冲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躲进被窝里。香具矢似乎上了二楼,读了信的香具矢或许会立即前来回复。一想到此,马缔的心跳剧烈加速,紧张到连太阳岤都快僵硬成化石了。
马缔已经把心意完整地写在信里了,不论对方的答覆是什么,都冷静地接受吧!马缔躺在被窝里盯着天花板,静静等候。听到虎爷从晒衣场传来的叫声,香具矢房间的窗子打开了又随即关上。四周一片阒寂,不知是鱼翻跳入水,还是小树枝掉进水里,输水沟渠传来轻盈的水声。
等着等着,冰冷的脚尖已经完全变暖了,还是没有香具矢的踪迹。
马缔望着窗玻璃的白雾被染上朝阳之光。
过了一周,香具矢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两人像往常一样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梅之实休息的周末,香具矢好像去饭店参加知名日本料理师傅的实做现场,一大早就出门了。是在刻意回避吗?早知道就不用写信这种老套费时的方法了。
马缔过了闷闷不乐的几天,即使心情郁闷工作仍照常进行,这是马缔的优点。在编纂《大渡海》的同时,也要进行《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和松本老师讨论工作的进度。
“在编纂新的大部头辞典时,总是会遇到大大小小的挫折。”松本老师平静地接受了公司突然半途杀出来的无理要求:“但人手不足是很明显的,要完成《大渡海》恐怕要花上好几年啊……”
“公司真的有心要推出新辞典吗?”平常总是看不出情绪变化的佐佐木,这次却公开表明内心的不满:“不但不补人,还要我们修订,是想测试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公开抗议吗?”
荒木和西冈瞬间交换了眼神,马缔没有错过这一幕。
这一周马缔在意的不只是香具矢完全没有回音,还有西冈的态度。
马缔跟西冈说了已经把情书交给香具矢,以及她还没有任何回音的事。既然都让他帮忙看了情书,当然要报备一下后续比较好。西冈有时候只说:“喔!”然后笑得很刻意;有时则安慰马缔:“不要急,小香不是会忽视情书的人。”便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忙着拜访执笔者,或制作编纂作业的行程表。以前的西冈一定会一再追问:“有没有什么进展?”这让马缔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佐佐木等人则对突然勤奋起来的西冈,觉得不自然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度。
“也有一个人独力完成大部头辞典的前辈。”为了改变沉重的气氛,马缔刻意乐观地说:“至少我们编辑部不是只有一个人,大家不要灰心。”
“说得是。”
松本老师点点头,看着可靠的马缔。
“唔,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说……”西冈终于自己开口了:“听说,我明年春天要被调到宣传广告部。”
“什么!”
“为什么?”
松本老师和佐佐木大为惊讶,西冈只是微笑,低头不语。荒木郁闷地接话:
“是公司的意思,认为辞典编辑部的人员太多。”
“怎么这样!”松本老师不由得握紧桌上的手巾绑成的结:“这样一来,在我有生之年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大渡海》……”
“明明已经说了人手不足,竟还落井下石!”
忿忿不平的佐佐木摇着头,日积月累的不满让颈骨发出巨大的声响。
竟然要把西冈调走?马缔太过震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荒木是委外人士、松本老师是外部监修者、佐佐木是契约员工。这么一来,和公司协调交涉、主导编纂作业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真的不是感叹独力编纂辞典的前辈实在太伟大的时候,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终于只剩下马缔一个正式员工了。
这个打击太大,内心无助到差点站不稳的马缔提早结束了工作,失魂落魄地回到早云庄。在房里吃完渣晃一番后,就关在书库的角落里。
虽然明天依然要上班,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特别嗜好的马缔,让心情平静的方法唯有看书。
正襟危坐在夜里满是灰尘的空气中,深吸呼调息,从书架上取出如一般书四本那么厚的《言海》。被认为是日本近代辞典始耝的《言海》,是明治时代大槻文彦一个人散尽家财、投入毕生时间才完成的。
我有这样的气魄和觉悟吗?
把从古书店买来的《言海》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翻着散发出霉味的纸页,目光停在“料理人”一词上。
【料理人】以料理为业之人;厨子。
“厨子”这说法最近很少人用。再怎么好的辞典也难逃过时的宿命,因为文字是活的。现在如果有人问,哪一本是最实用、耐用的辞典,“《言海》已经过时了”是必然的回答。可是,马缔又想……
《言海》对辞典的理念和热情,是绝不会褪色的,也会一直被传承下去。即使后继出版的辞典种类众多,依然有许多爱用者,尤其对辞典工作者来说,重要性更是丝毫不减。
马缔看到“料理人”一词,脑海里浮现的当然是香具矢,“以料理为业之人”,这个“业”是指职业或工作吧?但好像也有更深层的意义,或许接近“使命”。指有股不得不做菜的冲动,以做菜来满足众人的胃和心,注定走上料理这条命运之路的人。
回想香具矢的日常生活,马缔深深觉得:以“业”这个字来说明“因克制不住的冲动而选择”的工作,不愧是大槻文彦。
香具矢、编纂《言海》的大槻文彦,还有我,或许都被这股只能以“业”来形容的力量推动着。
马缔一次又一次幻想着,如果心意被香具矢接受了,我的幸福感会高涨到破表吧!只要一个微笑,我就会开心得快死掉也说不定。从小和运动无缘的马缔对自己的心肺功能实在没有自信。
这不是夸大的比喻,马缔真的很怀疑自己的心脏能不能承受香具矢微笑的威力。
马缔想,或许真的不应该写情书给她。香具矢心里只有日本料理的修业,仿佛被料理附了身。如果情书会扯香具矢的后腿,那真不是马缔的本意。马缔自己也置身在全心奉献给《大渡海》的命运漩涡中,跟香具矢一样走在被命运牵动的“业”当中啊!
情书没有回应,想必造成了香具矢的困扰。即使只是一瞬间,也不应该让香具矢烦恼才是。凡夫俗子的恋爱,或许私密地藏在马缔一个人心中就好。
玄关传来门被悄悄打开的声音,应该是香具矢回来了。虽然正在自我检讨,但马缔却像被操控的人偶站了起来,双脚完全不听话地走出房间,往走廊去。
“香具矢小姐。”
马缔的声音沙哑,被叫住的香具矢,站在阶梯中间回望着马缔,穿着黑外套,头发放下来。或许是累了,平常炯炯有神的瞳孔,今天显现难得的睡意。
“可以回复我吗?”
“回复?”
香具矢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然,如果不行也请告诉我,我已经有了觉悟。”
“等一下,难道你是指之前的信?”
“是的,就是情……情……情……”
紧张万分的马缔,好不容易才说全“情书”二个字。
香具矢僵在原地,发出像“啊”还是“咦”的声音,脸颊渐渐转红,最后小声地挤出一句“对不起”,转身往二楼跑去。
她道歉,应该是拒绝的意思吧!但为什么她的脸那么红?既然要拒绝,为什么不说些狠话痛快地回绝我呢?
真的好可爱!
马缔也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但仍反复温习着香具矢说“对不起”时的神情。悲伤、难过、可爱、可爱到让人生气……马缔陷入情绪交杂的漩涡中,呆立在走廊一动不动,连外面不断吹进来的冷空气都浑然不觉。
过了好一阵子,穿着睡衣的肩膀感觉到一股凉意,马缔依然伫立不动。香具矢拿着浴巾和换洗衣服从二楼走下来,看到还站在楼梯下方的马缔,吓了一跳。
“抱歉,我得先去洗澡。”快速说完后,穿过马缔身边。
又是道歉。马缔终于慢吞吞地动起来,回到书库,把放在榻榻米上的《言海》放进书架收好,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后,钻回从不折叠的“万年被窝”里。
拉了懒人绳,关掉房里的灯,或许因为冷风不断吹进来,感觉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
“虎爷。”
唤了虎爷,但完全得不到回应。看着黑暗天花板的马缔,再也承受不住悲伤,闭上了眼睛,但这样还不够,便用手将双眼捣住。
“虎爷、虎爷。”
马缔叫唤着,最后变成呜咽的哭泣声,其实心里想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绑在懒人绳上的铃当微微晃动,发出小小的铃声,马缔发现自己刚刚似乎睡着了。公司和早云庄的事双重打击着马缔,激烈的情绪起伏让疲劳不知不觉累积到了极限,意识则因为想逃避而暂时处于放空的状态。
隔着棉被感觉到微微的重量和温度,是虎爷。马缔把盖住双眼的手伸直,想轻抚肚子上毛绒绒的虎爷。
“你来啦?”
马缔的指尖触摸到的感觉明显和毛绒绒的触感不同,同一瞬间传来香具矢的声音。
“嗯,是我。”
咕噜!
吓了一跳,咽口水声大得连自己都听得到的马缔,想起身却爬起不来。香具矢正跨坐在马缔的下腹部,上半身趴在马缔身上,脸靠了过来。刚洗完澡还濡湿的头发垂落在马缔的指尖,微笑的脸庞出现在微暗中。
“你的信言词那么恳切,我怎么会不来?”
心脏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马缔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不是在作梦吧?用力吞了几下口水,结冰似的喉咙终于有了反应。
“但是,信已经给你很久了……”
“抱歉,我一直不确定那是不是情书。”
香具矢的手指轻抚马缔的脸颊,或许因为常洗东西,皮肤有点干干的。
“大厨说:『我看不懂汉文啦!』前辈则一直笑。”
“你拿给店里的人看?”
马缔不是故意写成汉文,但文笔可能太生硬了。想到写满了自己的真心话,可能辞不达意、很难理解的信被其他人读过,就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奶奶说:『你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但你的态度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让我越来越不确定。”
态度当然一样。从见到香具矢的第一面起,马缔的态度就一直很不自然,完全是一见钟情的关系。
“我喜欢你。”
马缔说的,是他这辈子最认真的话。
“去游乐园时,我有一点感觉,”香具矢的额头靠着马缔的胸口,放心地吐了一口气:“但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用道歉,只是我就想:『那再观察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心意。”
“心意?”
“嗯!”
和抬起头的香具矢四目相对,香具矢开心地笑着,马缔也笑了。心跳已经达到极速,所幸没有爆裂也没有停止。香具矢的脸慢慢接近,把唇贴上了马缔的唇。马缔小心地不让鼻子发出气息,细细闻着香具矢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终于能够确定,这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你这么僵硬?”
“对不起,因为……我没经验。”
“这需要经验吗?”
香具矢意料之外的反问有如当头棒喝,马缔决定鼓起勇气,采取主动。马缔的热情和理智都渴求着香具矢,全身的每个细胞、甚至脑浆都明显地宣告着。
马缔起身,轻轻拉着香具矢的手让她躺在自己身边,再盖上棉被。香具矢取代棉被轻柔地贴在马缔身上,马缔两手环抱着香具矢的身体。比起圆润多肉的虎爷,香具矢的身体曲线微微起伏,触感柔软。
“对了,以后情书可以写得白话一点吗?我读了很久才懂。”
“一定改进。”
突然想到忘了把窗户关好,但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寒冷。
虎爷的叫声一路穿过输水沟渠,仿佛要掩盖室内流曳而出的气息。附近的猫全回应着虎爷威严的咆哮声。月光明亮地洒落。
香具矢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马缔,发出淡淡的光芒,美得让马缔沉醉。
第三章
啊哈!西冈正志才走进办公室看到马缔,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
“早安啊,小马缔,有什么好事吗?”
“没、没什么……”
马缔没看西冈,低头用红色铅笔修改执笔者交来的《大渡海》稿子。
辞典的稿子比较特殊,和刊载在杂志上的文章、小说比起来,不需要凸显执笔者的个人特色及文笔,因为辞典讲究的是用简洁字句精准说明。辞典编辑要将收到的原稿反复读过,统一文体,提高解说的精确度。基本上会尽量和执笔者沟通,但执笔者一开始就知道编辑会修改文句。这部分,编辑的工作量和责任十分重大。
虽然看起来一副认真地拿着红笔改稿的模样,但马缔其实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抬头。
西冈从旁观察着马缔,径自下了结论。马缔依然假装镇定,不为所动,偶尔还得强忍愉悦的心情,在嘴里轻咬脸颊内侧的肌肉,以控制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明显充满了血丝,但皮肤却异常光滑白透。
肯定没错!
高中时,某天早晨教室里会突然出现有这种皮肤的家伙。没想到,在公司还会目睹将近三十岁的同事有这般光滑闪亮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