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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尬而熟识起来。荒木只是静静地坐在后面的办公桌前,观察着马缔的反应。

    “没有。”

    “是喔,那来联谊吧!我来约,把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给我。”

    “我没有手机,业务部的公用手机已经还给公司了。”

    “竟然没有手机!”西冈一脸仿佛看到木乃伊走进来的惊讶神情:“难道你不想交女朋友吗?”

    “怎么说呢,我没想过是否想要女朋友或手机。”

    西冈发出求助的眼神,荒木忍住笑意,保持应有的威严,拿回话题主导权。

    “马缔,我们今天为你举办欢迎会,预约了六点在『七宝园』,你准备一下。西冈,你去叫佐佐木。”

    松本老师已经坐在七宝园红色圆桌边饮着绍兴酒,他允许自己每周可以喝一点小酒,差不多二合日本酒的量。当然“下酒菜”,一定有用例采集卡和铅笔。

    荒木一来到圆桌边,立即替马缔介绍辞典编辑部的同事。

    “西冈,就是这家伙。这位是佐佐木小姐,主要负责用例采集卡的整理和分类。”

    四十岁出头的佐佐木,被荒木介绍到时面无表情地点了头。虽然没有一张和善的脸,但很有执行力,对辞典编辑部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一份子。起初是计时的兼职人员,现在小孩已经长大不需要照顾,所以目前已转为约聘员工。

    松本老师会怎么看待马缔这个新人呢?荒木互相介绍两人时,不自主地紧张了起来。松本老师只是浅浅地对马缔微笑点头,看不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马缔对所有人不自在地点头示意。

    干杯后,料理陆续上桌。看不出来西冈的心思这么细腻,不但把小菜夹到松本老师的小碟子里,也很清楚老师不吃皮蛋。对了,主角马缔的应对和反应又如何呢?荒木将视线移到坐在松本老师左手边的马缔。马缔正替佐佐木倒啤酒,杯里出现厚厚一层啤酒泡沫。

    虽然很小心,但差强人意。

    荒木宛如照顾幼稚园孩子般关切地看着他。佐佐木似乎也抱着同样心情,没什么表情却优雅地反过来替马缔倒酒。

    “马缔的兴趣是什么?”

    西冈为了打开友好之路,积极寻找新话题。马缔急忙把刚放入嘴里的木耳吞下去,边思考着如何回答。

    “我的兴趣……是观看搭乘手扶梯的人群吧!”

    圆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看他们很愉快吗?”

    佐佐木的语气平淡。

    “是的。”马缔挪动身体,继续说:“每次走出电车车厢,我都会刻意放慢脚步,让其他乘客超越我,一窝蜂冲到手扶梯前。但是他们的争先恐后却不会造成混乱,好像暗中有人操控着一样,人群很有默契地自动分成两列,依序搭乘手扶梯。而且,左侧一列站在手扶梯上,右侧人龙不断往上走,井然有序。上下班尖峰时刻人潮多时,场面更是壮观美丽。”

    “虽然说这话已经太晚了,但这家伙,分明是个怪人。”

    不理会西冈的批评,荒木和松本老师四目相对,松本老师意味深长地点着头。荒木和松本老师完全理解马缔想说的话。

    拥挤的月台上,人们像是被手扶梯吸了过去似的,在手扶梯前自动排队,一一被运送上去。就像散落四处的无数词汇,在编辑的努力之下被分类,标注关联性,最后整齐地收录在每一页。

    能在这种小地方察觉美咸和喜悦的马缔,果然适合编辞典。

    荒木想到一件必须马上说的事,忽然开口:

    “你知道新辞典为什么叫『大渡海』吗?”

    马缔把花生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像松鼠一样细细咀嚼着。佐佐木以指尖轻敲着圆桌,试着引起马缔注意。他这时才惊觉,原来荒木是在问自己,连忙摇摇头。

    “辞典是一艘横渡文字大海的船。”荒木娓娓道出酝酿多时的心声:“人们搭上辞典之舟,搜集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微小光芒,以便用更精准的词汇将心里所想的传达出去。如果没有辞典,我们就只能茫然不知所措地停在文字大海上。”

    “我们要编纂最适合渡海的行舟。”松本老师平静地道出:“基于这样的理念,荒木和我为辞典取了这个名字。”

    交给你了——或许马缔听出了话中之意,他的双手离开圆桌,重新坐好。

    “这部辞典将收录多少词汇、预计会有几万字呢?《大渡海》的特色是什么?请告诉我所有细节。”

    马缔的眼底闪着光芒,松本老师将手上的筷子改成铅笔,佐佐木从皮包里拿出大学笔记本打开,荒木迫不及切地准备多说一些新辞典的构想。

    “呃……开始讨论之前,”西冈把大家拉回到欢迎会:“应该先干杯吧?”

    一手将绍兴酒倒入松本老师的杯子里,另一手转着圆桌,啤酒瓶绕了一圈,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添满了酒。

    “那么,就让我没大没小一次,带大家先干一杯吧!”

    西冈举起酒杯:“为我们辞典编辑部的航行,干杯!”

    “干杯!”大家发自地内心地笑着。马缔看起来格外开心,和松本老师微碰杯缘示意。

    马缔啊!希望你能带领大家编出一艘好船。荒木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了个愿。一艘让人能长长久久、安稳乘坐的船;即使旅程寂寞沮丧,这艘船依然是能振奋人心的坚强伙伴。

    我相信你们一定办得到。

    第二章

    马缔光也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我回来了。”一边将沉重的公事包放在榻榻米上,打开木格子窗。

    “窗子~的下面是~神田川~(音符)”(〈神田川〉是一九七三年重唱组合“辉夜姬”所发行的单曲。)

    事实上流经的不是神田川,而是潺潺的输水沟渠——马缔有一种看见什么就唱什么的急智歌王性格。远处“后乐园”游乐场的摩天轮浮在夕阳余辉中。

    总觉得有点累。

    马缔没开灯,摊倒在三坪大房间的正中央,屋内一片黑暗。调部门快三个月了,却仍未适应辞典编辑部的工作。上班时间基本上朝九晚六,下班很少应酬。照理说和业务部相比应该轻松许多,但不知怎地就是很疲惫。

    马缔今天特地绕远路,从神保町的玄武书房换地铁回到春日的租屋处。明明走路就能到,但为了看乘客上下手扶梯的画面,刻意换搭电车。

    虽然满怀期待,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开朗。或许因为还不到尖峰时间,月台上尽是年长者和主妇,果然只有上班族才熟悉车站手扶梯的律动节奏啊!眼前是没有效率的移动,完全看不出秩序感,马缔心中期待的整齐美景,今天没有出现。

    突然腹部感觉到一股重量和暖意,抬头一看,果然是虎爷。马缔回家后只要打开窗,虎爷一定会进来打招呼。

    “我得起来做晚饭才行。”

    家里完全没有食材,也没有力气去买。我可以吃泡面,但虎爷呢……

    “吃鱼干好吗?”

    摸着虎爷的头,虎爷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粗短的尾巴来回磨蹭着马缔的侧腰。有一点不舒服,腹部因压迫而有点难受,虎爷果然长大了。

    马缔已经在春日的早云庄住了将近十年,当初搬进来时才刚上大学,现在四舍五入也三十岁了。当年被雨淋湿发出哀叫声的小小虎爷,现在也变成体格健壮的虎斑猫。早云庄是两层木造建筑,尽管经过岁月的洗礼,外观依然没变,静静地座落在住宅区中——说不定是旧到有改变也看不出来了。

    虎爷依然趴在马缔的肚子上,起不了身的马缔躺在地上拉了拉日光灯的开关线。为了方便躺着时也能开灯,马缔把天花板日光灯的开关线加长到几乎垂在杨杨米上,他称之为“懒人线”,线的末端绑着金色铃铛。马缔轻轻摇晃,虎爷被铃声吸引,离开了马缔的肚子,他趁机起身。

    房间点亮后,马缔对着屋里叹了一口气。仔细看过一遍,衣服和日常杂货用品全塞进收纳柜里,房间里称得上家具的只有放在窗边的一个小书桌。整面墙都是书架,却还有许多塞不进架上的书在榻榻米上堆得到处都是,一部分甚至因叠得太高而倾倒,毫无居住品质可书。

    事实上,马缔的藏书不仅放在自己的房间,早云庄一楼的每个房间都被占满了。

    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租房子。空房增加的速度就像一鼓作气从枝头掉落的枫叶,目前只剩马缔一个房客。唯一的好处是,马缔可以把书搬到隔壁、以及再隔壁的空房间。连房东竹婆都无法抵挡书本的攻占,不得不从一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撤退。

    竹婆人好又和善,开开心心地搬上二楼。

    “多亏小光钉了许多高达天花板的书架,替早云庄安了不少梁柱喔!这下就算地震来也不用担心了。”

    但也因为这些梁柱的重量,让早云庄的地基渐渐下沉,不过马缔和竹婆都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房东竹婆没有特别提,房客的神经又超级粗,于是马缔始终只付一个房间的租金。

    就这样,马缔的书堆满了一楼的每个房间,竹婆则使用二楼的所有房间,两人悠哉地在早云庄生活。

    如果房间多少反应出居住者的内心世界,那我就是饱藏词汇却无法运用、被厚灰尘层层覆盖的乏味之人。

    马缔从置物柜里拿出一包酱油口味的“渣晃一番”远食面。他在附近折扣商店买了一整箱,价格便宜,却是十足的仿冒品。袋子上的说明写着:煮沸五百公升的水、放入面条至化开即可,可随个人喜好加入蛋、葱、火腿等食材。五百公升的水怎么想都太多了,但因为说明写得一本正经,很得马缔的欢心,最近常吃的就是这箱渣晃一番。

    手里拎着速食面,拉开有点卡的房门,走向共用的厨房。虎爷也一起跟了过来。木头地板老旧不堪,每走一步就会发出船上甲板似的轧轧声。

    马缔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子,翻找着虎爷的鱼干时,二楼传来了声音。

    “小光,你回来了吗?”

    “是,我刚刚回来。”

    回头仰望,二楼走廊尽头处,可以看到竹婆探出部分身躯,正望着楼下的厨房。

    “我卤菜煮太多了,刚好要吃晚餐,你一起来吃吧!”

    “谢谢竹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缔一手拿着泡面,一手拿着鱼干袋上了楼梯,虎爷跟在后面。

    竹婆的起居室最接近楼梯,约三坪大,隔壁房间是寝室,再隔壁则是客房。虽说是客房,但因为几乎没有人来拜访竹婆,那里便成了置物间。

    两个楼层都有厕所,但二楼没有厨房、浴室及洗衣间公共空间等,格局反而显得舒适精巧。窗外的空地,是个视野很好的晒衣场。这块空地要称之为阳台或露台也不是不行,但因为是木头搭建而成、没有上漆,宛如一大片没有栏杆的木板,严格说来只能算是晒衣场。

    “打扰了。”

    脱下拖鞋,进入竹婆起居室的马缔顿了一下,窗外的晒衣场上摆出了芒草和麻糟丸子。

    对喔,今天是中秋月圆之日。我还没适应环境的改变,季节却不停歇地更替着。

    吃了一些马缔手中的鱼干后,虎爷对着满月尚未出现的夜空叫了一声,马缔打开窗户露出一小道缝隙,虎爷往晒衣场溜去。

    在竹婆的催促下,马缔跪坐在矮桌边。桌上摆着烫菠菜、卤鸡肉和小芋头,以及腌渍小黄瓜。

    “还有这个喔!”竹婆端出在鲜肉店买的可乐饼,摆在桌上,说:“年轻人只吃卤菜不够的。”

    边说边从垫着报纸的锅里舀了一碗豆腐味噌汤,又盛了一碗小山高般的白饭给马缔。汤跟饭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感觉得到竹婆是配合马缔回家时间而准备,再若无其事地邀他一起吃饭。

    “开动了。”

    马缔低着头,专心地把眼前的美味吃进肚里,竹婆不发一语。

    “我看起来很沮丧吗?”

    马缔一边咬着腌小黄瓜一边问。

    “很明显喔!”竹婆啜饮着味噌汤,问:“工作很辛苦吗?”

    “太多事情要做决定,我的脑子快爆炸了。”

    “怎么会呢?只剩脑袋还算灵光的小光怎么会遇到这种状况啊!”

    好过分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马缔确实除了学习和思考之外,没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了。

    “就是因为只靠脑袋才有问题啊!”马缔盯着被电灯照亮的饭粒,“之前在业务部,只要照着规矩做事就好,基本上就是拜访书店。工作目标很明确,勤奋一点就可以了,说轻松也算轻松。但是编辞典就没那么简单,不但要大家一起集思广义,还必须分工合作。”

    “这有什么问题吗?”

    “叫我思考多少事情都可以,但脑子里想的事却没办法对同事说明清楚。讲白一点,我跟辞典编辑部根本就格格不入。”

    竹婆一副傻眼的模样,摇了摇头。

    “小光啊,到目前为止,你哪时候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呢?你的确很会读书,但连一个朋友或女朋友也不曾带回来过,不是吗?”

    “因为没有啊!”

    “那就是啦,为什么到现在才在意呢?”

    对耶,为什么呢……

    不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出社会后,马缔一直被当成“怪人”,总是很自然地被摆到边缘位置。偶尔有人基于善意的好奇,主动找他攀谈,但或许是马缔的回答都很突兀,总是让人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后火速逃开。尽管马缔很认真、敞开心胸应对,却始终无法顺利掌握局面。

    就是因为在人际关系上碰壁,马缔决定躲进书里。不论口才再怎么差,只要面对书就能稳住,静心地、深入地与书本对话。另一个好处是,下课时间只要翻开书本,同学就不会来找他讲话,不用再应付同学的话题。

    马缔因为读了不少书,成绩越来越好,对传达想法的“词汇”抱持着浓厚兴趣,大学时决定专攻语文。

    就算获取再多知识,无法顺利表达也是枉然。虽然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马缔原已看破、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在调到辞典编辑部后,重新燃起与人沟通的念头。

    “小光,你希望和同事更亲近吧?希望跟大家同心,一起做出好的辞典,没错吧?”

    被竹婆这么一说,马缔惊讶地抬起头来。

    想要表达,想和大家交心——

    这段期间漩涡般纷乱交缠的情绪,正是因为想着这些。

    “为什么你知道呢?你看到我自言自语过这样的话吗?”

    “因为小光和我是呲—咔—的伙伴(日文以”つう“(tsuu)”かあ“(kaa)来形容只要出声,对方就懂的亲密关系。)呀!”竹婆反复按压着热水瓶上的帮浦,热水注入茶壶里。“不过啊,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还在烦恼这种小孩子的事,真是光有大头,却是呆子啊!”

    真没面子。马缔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可乐饼。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说也能互相了解”,会用“呲—昧—”来形容呢?虽然曾经读过这个说法的起源,但恐怕只是没有根据的推测。除了已经证实的少数词汇,辞典通常尽量不论及出处。因为词汇的诞生,往往是使用者偶然间说出来的。

    即便如此还是很在意。为什么不是“叫一声『喂』,就知道要泡茶”、“喊一声『喏』,就晓得是姆米(”ねえムーミン“(喏~姆米)为姆米谷卡通片头曲开头的歌词,是日本人耳熟能详的共同成长记忆。)”,而是“呲—咔—的伙伴”?“呲”和“咔”难不成是白鹤报恩里的白鹤变成的女人对着空中鸣叫时,乌鸦飞来回应的叫声吗(“つう”同时用于形容鹤的鸣叫声,“かあ”则为乌鸦的叫声。)?

    “只要拜托小光呀,你就会帮我换灯泡,不是吗?”

    “当然罗!”

    竹婆的声音把马缔拉回现实,马缔慌张地东张西望,哪个灯泡坏了?虽然偶有疏忽,但马缔十分留意早云庄的照明,总是希望在竹婆发现前就把灯泡换好。

    “只要我找你,你也总是不见外地陪我一起吃饭。”竹婆望着汤碗上的微微热气,“同样的道理,学习依赖别人或被别人依赖就行了啊!不只是对我,同事之间也一样。”

    实际上灯泡没有坏,竹婆只是以自己的例子说明,开导马缔。

    “我吃饱了,谢谢!”

    始终维持着端正跪姿吃完整餐饭的马缔低头道谢,同时将带来的渣晃一番送给竹婆当回礼。

    这一晚,马缔自动收拾碗盘,拿到一楼厨房清洗。竹婆在共用浴室洗好澡后,就先回寝室休息了。

    马缔通常在上班前淋浴。所以打算今晚不再想辞典或人际关系的事,早点上床。

    他重新替虎爷的小碗换上干净的水,并在饲料碗里放入小鱼干和满满的柴鱼片,排放在厨房地板上。虎爷在早云庄只吃点心,“可能在哪里吃别人的食物吧!”竹婆这么说过。马缔想像着虎爷自力觅食的模样。虽然体型微胖,但可是狩猎的达人(达猫?)喔!好几次马缔见到虎爷嘴里衔着麻雀或蜻蜒,展示猎物般地走过输水沟渠的边墙。

    马缔回到房间,铺好棉被后,往窗户外压低音量叫了声:“虎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猫影,平日晚上总是缩成一团窝在马缔脚边的虎爷,今天是怎么了?

    钻入棉被,拉了懒人线,关灯,马缔心想虎爷应该晚一点会回来吧!他没有马上睡着,只是望着天花板,窗口留了一道缝隙。

    适应了静谧的黑暗,听得到输水沟渠的清清水流声。风吹散了云层,月光将树叶的影子映在窗上。

    忽然传来像是虎爷的叫声,声音里带有低沉的威吓,但又像撒娇。

    皎洁月光照进屋内,马缔起身仔细聆听——果然是虎爷的声音,它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他因为担心而爬出被窝,戴上眼镜。一股秋天的凉风吹过,有点寒意。马缔稍微闻了一下书堆旁的鞋子后,迅速穿上。

    朝着窗外的输水沟渠张望,不对,虎爷的声音来自二楼的晒衣场。

    原来竹婆睡前把窗户关上了,今晚又特别冷,难怪它想进屋内。

    为了解救虎爷,马缔走上楼。昏暗的二楼走廊上,听得到竹婆寝室里传出的鼾声。睡得很熟,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虎爷的叫声。

    擅闯女性寝室会被当成变态,况且,二楼的每个房间都和窗外横跨的晒衣场相连,不用刻意摇醒竹婆吧……

    马缔打开最前方、刚才吃饭的起居室的门,早云庄已经没有其他房客,马缔和竹婆不会刻意一一上锁。

    “打扰了。”

    马缔还是致歉了一声才踏入室内。月光把房间照得明亮,不需要开灯即可直接走到窗边。

    晒衣场的芒草和麻糬丸子不见了。

    是竹婆收起来了?还是被虎爷吃掉了?怀着一个一个问号,马缔打开了窗户,虎爷的声音清楚传来。

    “好啦,不要再叫了,”马缔跨过直抵腰间的窗沟,走进晒衣场:“我来接你罗!”

    正要叫唤虎爷时,马缔略略看向寝室和客房,芒草和麻糬丸子不知何时被移到客房的窗边。

    眼前晒衣场上竟然站了个女子,手里抱着虎爷。

    咕噜!

    马缔看得入神,喉咙发出了怪声音。抬头欣赏着满月的女子,慢慢转过头看着马缔。女子的侧面看起来很美,脸转过来后看得到细致的轮廓。马缔宛如陷入梦境,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般,肌肉和心脏变得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飘曳,女子浅浅一笑。

    “你来接我了呀,真高兴。”

    语气里有一点调皮的味道。

    竹婆在月光的沐浴下返老还童了?

    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关于月亮变身的传说及奇人轶事突然在脑里翻转,马缔蹑手蹑脚地往窗内一看,竹婆明明正张大嘴巴沉睡着。

    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虎爷翻身跳离女子的怀抱。马缔见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虎爷走过来,用身体磨蹭着他的小腿。

    “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马缔。”

    “猫咪叫『认真』?好怪。”

    母亲戴着“儿子最棒”的特殊眼镜这样自夸也就罢了,怎么可能有人会称赞我可爱啊?马缔被自己的反应窘到无地自容,整张脸瞬间涨红,女子似乎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歪头一脸困惑。

    马缔趁机转移话题,询问:

    “啊,请问你是?”

    “我叫香具矢(日本最早的物语作品《竹取物语》里,主角从月亮来到人间,因从竹子里诞生时身体闪闪发亮而被取名为”辉夜“,跟”香具矢“的日文发音相同,都念做かぐや(kaguya)。),今天才到,请多指教。”

    马缔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女子身后的夜空,大大的月亮高挂着。

    “小马缔,你在发什么呆啊?”

    被西冈轻拍了背部,马缔连忙收回神游中的意识。慌乱之下,“香具矢……”这名字差点脱口而出,思绪也险些再次跟着飘走。

    西冈无视马缔的心不在焉,从旁靠过来望着桌上。

    “你在查什么?”

    马缔认为自己无法融入辞典编辑部,很大的因素来自西冈。西冈说话的节奏、与人应对时的举止和态度、工作的精确度,不论哪一项都超出马缔的理解范围,每次和西冈接触,都很不适应。

    “没查什么……”

    “恋爱”,西冈眼尖地瞄到马缔正在查阅的词汇,大声念了出来。

    【恋爱】指与特定异性之间的特别情感。让人心情亢奋,希望两人单独相处,分享彼此的内心世界,可能的话也包含身体上的结合。但因为无法经常实现,让人闷闷不乐;期望实现时,又会让人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

    “喔,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新明解国语辞典》对吧?”

    “对,第五版。”

    “因为独特释义很有意思而成名,所以呢?”

    “所以什么?”

    “你不要装傻了啦,马缔!”

    西冈连人带椅滑向马缔,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你恋爱了,对吗?”

    “没有啦,只是在想……”因为被西冈碰了一下,马缔推了推滑到鼻翼的眼镜:“这样的释义的确很独特,但恋爱对象限定为『特定的异性』,妥当吗?”

    西冈的手离开马缔的肩膀,连椅带人迅速溜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马缔,难不成你的对象是那种……”

    那种,是指哪种呢?

    对于西冈的话中有话,马缔有听没有懂,只翻阅着手边的辞典。每一本辞典都收录了“恋爱”这个词,释义中也都提到男女之间的情感。但若以现今的状况来考量,正确性就有待商榷。

    他在“恋爱”的用例采集卡上画了双圈,意思是“辞典必须收录,重要词汇”,并在备注栏里附加说明:“只限定男女之间好吗?请查查外文辞典”。

    刚才西冈问题里的意思,这下才突然渗进马缔脑中。

    “不,我想不是你想的那样吧,应该不是。”

    “应该——为什么你不能确定?”

    “我希望在精神和肉体上结合的对象目前为止都是异性。但因为我还没有『当期望实现时,会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的经验,所以无法完全了解『恋爱』的真正意义,才用『应该』二字,略作保留。”

    西冈沉默了数秒后,大叫:

    “难不成你还是处男!”

    刚好走进编辑部的佐佐木以冰冷的视线和声音说:

    “松本老师和荒木快到了。”

    辞典编辑部正在开一周一次的《大渡海》编辑方针会议。

    《大渡海》预计收录二十三万则条目,是一本规模和《广辞苑》及《大辞林》相当的中型国语辞典。因为《大渡海》较晚推出,要吸引读者的青睐必须下很大的工夫。

    “我们的释义要更贴近现代才行。”

    松本老师总是这么叮咛。

    从玄武书房退休的荒木,担任辞典编辑部总指导一职,每周参与会议。

    “惯用语、专业用语及固定名词能收录就多收,它也可以当成百科事典。”

    为了完成松本老师和荒木的要求,马缔夜以继日地检查着用例采集卡。

    首先要核对现有辞典都有收录的词,并在用例采集卡上标记双圈。这些是最基本的词汇。

    其他小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单圈标记,中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三角形标记。

    收进《大渡海》的判断标准正是卡片上的记号。标记为双圈的字或词,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基本上不能随意删除。画三角形的词汇则视状况决定可以不收录。

    当然,现有辞典找得到的词汇只是参考值,后续还是要依《大渡海》的编辑方针判定选用哪些词汇。把古语、新词、外来语、专有名词等汇整起来,最后统一取舍。

    马缔和佐佐木分头作业,对照用例采集卡和市面流通的数本辞典。反复查找的结果是,指纹几乎被磨平,手指甚至无法顺利抓牢物品。这两个人忙得要死的时候,西冈却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混时间,或跑去联谊。

    有一天,马缔看着编辑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问题在于《大渡海》的用例采集卡中,时尚类的词汇不够。”

    “啊,我赞成。”

    西冈双手交叉在胸前,把椅子弄出轧轧的声音,“至少要收录『三大发表(原文巍〕レクション,源自英文的collection有时尚发表会、收藏品等意思。)』吧!”

    “既然都发现了,为什么不制作用例采集卡呢?”荒木怒斥。

    “我不熟那个领域……”

    松本老师自责地拨弄着身上的绳状领带。

    “不,不是指老师,我是在说西冈这个笨蛋。”

    马缔看了一眼发怒的荒木,提出疑问:

    “三大『收藏品』一般是指什么呢?邮票、相机……筷套?不对,或许是更有收藏价值的古董吊饰。”

    “废话!当然是指巴黎、米兰、纽约三大『时尚发表会』。什么筷套?天底下只有马缔才会想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马缔完全不以为意,西冈用观察罕见小虫的眼光注视着他,因为他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

    刚才西冈的话里,用的是“天底下”这个词,而不是“真的”或“实在”。或许是我听不习惯,但这似乎是另一种拐了弯的常用说法。

    马缔立刻为“天底下”这个词制作了一张新的用例采集卡,记录日是今天,出处的栏位空白,并在备注栏记下“发言者:西冈”。

    看到不顾会议还在进行中,埋头制作起用例采集卡的马缔,佐佐木叹了一口气。

    “我们赶快拟定时尚领域专家的名单,委托他们选定词汇撰写释义吧!”

    “其实辞典很容易落入男性观点的窠臼。”松本老师不急不徐地说:“因为编纂者大多是壮年上班族男性,时尚和家庭生活等相关用语因而变少。但之后的辞典不能安于现状,最理想的编辑成员是广纳兴趣和关注领域完全不同的男女老少。”

    “这么说来,我们编辑部似乎没有年轻的女编辑耶!”荒木点点头,又随即补充道:“当然,佐佐木小姐还很年轻。”

    “不用这样愚蠢地讨好我。”佐佐木面无表情地在言语上对荒木重重一击。“马缔,怎么样?这周还有其他新问题要讨论吗?”

    西冈举手示意,打断了摇着头表示没有的马缔。

    “这家伙好像选是童子之身喔!”

    全员视线顿时落在马缔身上。

    “然后呢,那又怎样?”荒木停了一秒,额头暴出青筋对着西冈大吼:“童子之身有碍到编辞典这件事吗?”

    荒木整理着桌上的资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因为实在气不过净说些蠢话的这家伙。但不知为什么,马缔却道歉说:“对不起。妨碍辞典编辑……会吧!”

    已经被荒木臭骂惯了的西冈毫不退怯:“马缔刚才查着《新明解》的『恋爱』这个词时,出神了一会儿唷!呵呵呵。”

    即使有片刻想得出神,也肯定比西冈的进度超前许多。但这不是马缔刚刚道歉的本意,却又不想因为反驳而让事情越演越烈。

    “对不起。”

    只好再一次老实地道歉。

    “马缔有喜欢的人吗?”

    松本老师问,手里抱着沉重的黑公事包,公事包里塞满许多古书。每次来玄武书房,老师必会顺道去逛绅保町的古书街,自掏腰包买齐新旧不同的小说初版书。不是为了品味文学,而是要从文章中寻找适合辞典的例句。值得信赖的辞典重视诃汇首次出现在哪一本文献的考证,于是搜集初版小说便成了老师的职业病。

    “老师,对西冈的话不必太认真。”

    “不,荒木,不是的。恋爱、交往都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像马缔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

    被老师用没经验来形容,马缔的耳根顿时热了起来。虽然自己也承认不太有经验,但恋情被拿来当成公开讨论的话题还是头一回,所以坐立难安。

    不顾缩着背低着头的马缔,松本老师继续说:

    “不论时间或金钱,我们必须把一切献给辞典。除了生活最低限度的基本需求,其他的心思全花在辞典上。我虽然知道家庭旅游、游乐场这些词汇,却从没体验过。对方能否理解这种生活品质,是很重要的一点。”

    大家本以为松本老师要畅谈恋爱的重要性和为人生增添的光彩,纷纷竖耳倾听,这时却像泄了气似的,但同时又满心诧异:“不愧是松本老师,谈到恋爱还是以不影响编辞典为最高原则。”因而对老师又敬又怕。

    “老师,难道您连迪士尼也没去过?”

    “虽然听过很多次,但游乐场对我来说实在有如幻境啊!”

    “真的吗?可以拜托孙子带您去啊!”

    西冈和松本老师交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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