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这只是一件大家都不愿意去承担的意外,在今天之前或以后都没有你口中的‘如果’,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更不会是你的。”但事情不幸发生了,所有人不得不去承担这不愿面对的事实,可这不表示她可以将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对,没有如果了,时间并不会为任何人倒流。”苗书恬的声音十分平缓,若不是她全身依旧无法自制地颤抖着,这样的对话语调只会让人厌觉毫无异样。
但她越是平静的声调,越是让伊芙心惊,再也忍不住地,她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看着我。”
苗书恬眨动眼皮,但目光仍是落在窗外。
“看着我。”伊芙加大了聱调,更增添了一份坚决。
这一回,苗书恬依言乖乖地将视线调向伊芙,但那了无生气的瞳眸让人看了直打寒颤,生怕她一个想不开,随时会跟着逝者的脚步而去。
“好好哭一场,什么都别想,让时间带你走出来好吗?”伊芙捏了捏苗书恬的手掌,接着将她的手拉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请你一定要看着这个小生命的诞生。”
伊芙不敢奢望失去的伤痛真可以教时间抹去,但至少新生命的诞生可以为她伤痛的心带来小小的喜悦,更提醒她生命的美好,千万别轻易放弃它。
苗书恬凝视着那再平坦不过的肚皮,很快地理解了伊芙的话意,无比真心地感谢她的关心。
“我会的。”刚才在心底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没有了最爱的他,她还能活下去吗?答案是可以的,只是会孤独了点,痛苦了些。
她不是个自私的人,失去了一个爱人,但她还拥有犹如家人的至友们,他们也爱她,而现在,她能爱的人又即将多了一个。
“多大了?”她指着伊芙的肚子。
“八周了,子轩上星期陪我去检查的。”其实她还没有即将身为母亲的感觉,但是,随着肚皮逐渐拢起,那份天生的母性便会渐渐地觉醒吧?
“恭喜你们。”说着,一股失落的遗戚在淌血的伤口上蔓延开来。
如果……她也能怀上他的孩子,那该有多好?但可惜的是,她来不及了……
“等孩子落地后,你会来看我们吧?”伊芙不得不追问,她就是要一个保证,确保苗书恬会出现,说是要她来看他们,倒不是说是他们想看她是否安好。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的。”苗书恬做出保证。“子轩醒来了吗?”
“刚才有睁开眼,但又睡去了,医生要我们别担心,他很快就会再醒过来的。”
得到了保证,伊芙悬挂的一颗心这才算是真正的放下,而她以为苗书恬会留下来,一块等邬子轩再度醒来,等待杰西的到来。
但她错了,苗书恬并不想等,她走了。
离开医院,离开让她伤心的国度。
苗书恬只交代伊芙把后续处理的事情告诉她便离开了,伊芙甚至不知道苗书恬是要回台湾去,还是转往其他国家去散心?
只是,苗书恬前脚才刚离开,邬子轩便醒来了。
“子轩。”看见他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伊芙便试着轻喊着他的名。
病床上的男人努力地想睁开眼,他一试再试,表情开始纠结,似乎睁开双眼是件多么吃力的一件事。
“子轩。”伊芙又轻喊了他一回。
终于,男人吃力地睁开了双眸,只是似乎无法在第一眼就适应光线,只能一再地眨动眼皮。
隐约中他感觉到眼前有个人,还是个女人。
“你醒了,感觉如何?哪里痛吗?”伊芙站在床畔俯看着他,纵使心底为他着急,但仍是极力地克制情绪,以着平缓的口吻问道。
“痛?”他听见了女人的问话,但大脑却无法快速地运作,只能蹙起眉缓缓地感受自己全身究竟哪儿不舒服。
“手……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喉咙像是火烧般灼痛。
“你撞伤了头,手也骨折了,先别乱动,我这就请医生过来。”
待医生过来后,做基本检查的同时,男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伊芙身上打转,眉心却是紧蹙着。
突然,他开口问出了令众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你是谁?”她很眼熟,但她的身分他怎么就是回想不起,甚至,他发现他有个更大的问题了。“我又是谁?”
“什么?”伊芙惊叫着。
一旁的医生及护士也因为他的问题而明显错愕。
“我是伊芙呀!你的未婚妻。”
“我没有未婚妻。”他直觉性地回应着。
虽然他忘了所有的人,甚至是他自己,但直觉告诉他,他没有未婚妻。
听见了这句话,伊芙一脸受伤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似的。
他怎能忘了她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误。
“医生?”伊芙惊慌的眼神紧紧地瞅着一旁的医生。
“请问你还记得些什么?”医生神情凝重地问着,心底已经有了可能性的答案。
听见医生的问话,他偏着头一副很认真思考的模样。
半晌后,他摇着头。
“现在什么都很乱,很多画面、很多脸孔,但我怎么都拼凑不起来,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隐约有着某些直觉……”说到后面,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了。
就好像内心有个声音很笃定眼前的女人不是他的未婚妻,但他无法说出为什么。女人一脸受伤的模样让他迟疑了,感觉一切全都好混乱,难道他的直觉是错的?
所以,他目前的状况无法解释再多了。
听见他这么回应后,医生又问了一些有关他生活周遭的相关问题,然而得到的答案不是摇头说不知道,就是偏着头说他想不起来。
“怎么会?”一旁伊芙的情绪随着这异常的状况越显焦虑,但她并非专业人士,无法理解这一切,除了等待她别无选择。
最后,医生沉着声说:“看来这很可能是脑子里的血块压迫神经所产生的短暂失忆现象。”
“那么……等血块消散后就能恢复吗?”
“没意外的话,是的。”人体的大脑是很复杂的,更是没有绝对的,他无法给出百分百的保证。
“没意外?”伊芙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床上的男人也是。
“没意外的话,他脑子里的血块会自动消散,而受到压迫的神经系统也会逐渐恢复,但若是血块无法散去,那么届时就得评估是否需要接受手术了。”
第5章(1)
一星期后 美国纽约
落地窗上的窗帘半掩着,金色光束穿透玻璃斜照在光滑木质地板上,窗外车水马龙喧嚣繁多,然而,吵杂的声响却怎么也传不进偌大寂静的卧房里,所有的烦嚣喧闹全都隔绝在墙垣之外。
男人静静地坐在床沿,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是放空的。
一直到房门被敲响了,他才将远走的神智拉回。
“请进。”
“子轩,吃饭了。”打开房门,伊芙轻声向他喊道。
房内若不是有撒入的金色光阳,肯定是一片幽暗,但阳光所无法照射的部分,视线仍是不够明亮,伊芙可是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不动手去开启电灯开关。
所以,肉眼上她看不清眼前的男人,而在心底,她也一样看不清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三天前他们与杰西一同回到了美国,为了避免媒体的打扰,他们在纽约市区临时租下了公寓,隔绝所有人的打扰。
他们并未对外公开他的伤势,也未曾说明究竟是巨星邬子杰,还是精明能干的经纪人邬子轩活了下来。
所以,现在各式各样的揣测满天飞,甚至有记者大赡猜测,经纪公司之所以不愿透露任何消息,是因为那场严重的车祸,让双胞胎兄弟一人当场死亡,另一人伤势严重,两人可能早已双双过世。
而事实究竟为何,只有当事人及少数亲近他们的人明白。
这间公寓很大,楼下有着严密的人员出入管理,进出不易,而能走入这屋里的,除了住在里头的两人,就只剩杰西了。
面无表情地在饭桌上坐定,男人没多说什么,只是专心在吃饭这个动作上面。
坐在对面的伊芙看着他,着实没有胃口。
他额头上的伤口缝了几针,早已拆线,留下了一道约莫五公分长的伤疤,那无损他俊美的脸庞,只是……她看了却是莫名的刺眼,这或许是这一连串教人心烦意乱的后遗症之一。
她的男人矢去了记忆,莫名成了陌生人,连同他生活起居上的一些习惯动作都跟着改变。失忆会教人改变习惯吗?看来下回她得问问医生这个问题。
发现了伊芙注视的目光,男人停下手里进食的动作回望着她。“有事?”
“好吃吗?”伊芙摇着头,目光改投在他拿着叉子的右手上。
她不擅料理,却又不想让陌生人打扰他休养,所以打消请厨子的念头,只得餐餐叫外卖。
但外卖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左手上仍裹着石膏,生活大小事情只能依赖右手解决——他明明是个左撇子,即使被迫使用另一只手,也不该是这么顺手才是。
“还行。”
“你的右手……”
“右手怎么了?”
“没有,看来你已经非常习惯使用右手了。”伊芙以为话题会在这句话之后结束,却没料想到他接了一句完全意外的话。
“我本来就是右撇子。”这是下意识的回答。
语毕,伊芙一愣,男人也一愣。
伊芙变了脸色,邬子轩不是右撇子!
而男人也随即恢复正常不过的神色,但他心底纳闷的问题又多了一个——他如何笃定自己是右撇子呢?就好像笃定她不是他的未婚妻那般。
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就是知道这些莫名的笃定是对的,但他无法再次说出口,因为对面女人脸上受伤的表情不是假装出来的。
他是对的,但那不表示她说了谎,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现下是没能有个答案了,但他隐约明白一切问题或许可以在他的记忆中找出答案来,面前提是他必须恢复记忆。
餐桌上一阵沉默,就在他们用餐结束后,伊芙的手机警了起来。
“好的,我马上为您开门。”她很快地结束通话,这又对着对座的男人说:“是杰西,他到楼下了。”
“杰西。”面对这位据说是他最亲近的叔叔,他心底有股踏实的亲切感,直觉地知道他从前十分地敬爱这位长者。
头发灰白的杰西一脸疲惫,神情看似十分平静,但那只深邃的绿眸中有藏不住的悲痛。
“手还痛吗?”杰西关心地问。
他摇着头说:“您看起来需要休息。”
醒来的第二天,虽然他暂时遗失了记忆,但杰西没有隐瞒他任何事,从车祸到死去的兄弟,甚至也将他俩的身分及背景一一说明。
乍听自己的兄弟死亡的讯息,虽然他想不起任何有关他的事物,但一股悲不可抑的情绪涌出,他哭了好久、好久……
他能明白那份悲伤的心情,知道那是短时间内难以平复的,他不能,杰西不能,另一个女人也不能。
那个差一点成为他大嫂的女人,他醒来后便没见着,伊芙说她太伤心仍无法接受这一切的打击,所以离开了,希望下回再见到她时,她已能走出伤痛——大家都是。
“会的,等你决定完几个问题后。”
伊芙从厨房里端出果汁来到杰西面前,同时也给了邬子轩及自己一杯,这才挑了另一头的沙发坐下。
她的男人坐在单人沙发椅上,她知道他这是在与她保持距离,就像他坚持与她分房居住的意思是一样的;他失忆并且尚未认同她的身分,即使明白她已怀了他的孩子,仍是不曾改变心意。
“现在经纪公司仍在等待你的答复,他们仍是十分希望你能以邬子杰的身分出现在萤光幕前,这一点我不给任何意见,由你自己决定。但若你决定接受这个提议,那表示你这辈子就不再是邬子轩,连同墓碑上的名字也得更改。”那就表示大家必须假装死去的人是邬子轩。
这是经纪公司强烈的希望,也是抑止粉丝伤心与失落,而任何人都知道邬子杰是多么热爱演戏,若是邬子轩愿意替代他的位置,他肯定是欢喜的。
只是……那表示他必须将自己的未来全数抹去,所以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无法为他做决定,也不能干涉他的想法,得由他自己思索并给出答案。
“你知道的,这事本不该催促你做出决定,因为你的记忆尚未回复,但子杰需要尽快入土为安……”杰西思及当初看见邬子杰惨不忍睹的模样,当场泣不成声,悲痛欲绝,现在他仍是没有勇气见他第二回,但他绝对需要尽快入土为安。
本以为他应该无法立即给出明确的答案,杰西这回过来只是打算要他短时间内再好好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却意外地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答应。”这是毫不迟疑的坚决口吻。
对于他的回答,杰西没有意外,因为这是对大家都好的结果,经纪公司仍可接续早已与厂商们签定的合作关系,粉丝们毋需伤心或惋惜;而邬子轩可以替兄长将美好的身影继续展现在众人眼前,而不是让人惋惜他凄惨的死况,这是他所能为他做的。
但一旁的伊芙听见了他的应允后,脸色惨白。
因为记忆丧失,现在的邬子轩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邬子轩了,他有意保持距离的动作让她害怕,有种担心失去的莫名恐惧;而现在他决定成为“另一个他”,这是否意味着他又将离她更远了?
可以不要吗?不要成为“他”……
伊芙的表情像是在哭,但她一句阻止的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她明白自己根本没那个资格。
“这是你仔细考虑过的吗?”杰西必须要再确认,因为这件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没错,我要成为邬子杰,我是邬子杰。”
我是邬子杰。
一句话,却犹如一颗威力强大的地雷,一脚踩下立即引爆剧烈的破坏力,炸得他自己头昏脑胀,也炸得伊芙一脸血色尽退,只能早早退回房里暂时避开他。
她不想去承认,更不可能逼着自己去面对可能的想法,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失忆了,所以才会产生身分认知上的错觉,她甚至怀疑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经纪公司什么。
他是邬子轩,即便他要成为邬子杰,对她而言,他仍是邬子轩。
这一夜,伊芙不断地对自己诉说着这句话。
第5章(2)
而另一个房里的男人,同样被自己毫不迟疑的言词炸得心绪无法平静,在开口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甚至有种他便是邬子杰的错觉。
一个星期前,当他仍在医院里,要他成为自己兄长的这个提议,经纪公司的人早已提过,但当时被杰西以他需要休养为由先挡下了这个问题。
然而,身为一个受伤又失忆的病人,在听见邬子杰这个名字的瞬间,一股熟悉感让他当下就想脱口说好,所以这个问题再度被提起时,他才会这么地毫不犹豫。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的记忆仍是没有回复的迹象,但他没说的是,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影像似照片般闪过他的脑海。
为何不说?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些影像都是同一个女人的身影,一个黑长发的美丽东方女子,甚至有他与她亲吻的画面出现,他不能对着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说自己想到了另一个女人,那太残忍了。
站在窗前,视线放在远处的建筑物上,不知不觉中思绪转到了那不知名的女人身上,突地,脑海出现了更多影像,不再像是照片般单独定格的画面,而是短暂的片段。
女人笑着,有着微微的、甜美的、娇媚的,各式不同风情的展现,唯一相同的是,她展现的风貌都只为一个男人。
女人窝在男人的怀抱里撒娇调笑着,而那男人不是别人,而是一张与值一模一样的脸孔。
几乎是在当下,一个人名跃入他的脑海中——
苗书恬
“恬恬。”杰西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这是自从邬子杰离去后,苗书恬第一回与他对话。
“叔叔……”苗书恬没哭,只是声调十分低沉。有别其他人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个倍感亲切的长者,所以她一直喜欢喊他一声叔叔。
事实上,从事情发生至今已两个星期了,她一滴泪也没掉,该是说她流不出泪来,为何呢?她或许有答案,也或许没有,但她不愿去深思这个问题。
电话两头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他们一同失去了所爱的人,从彼此一开口便感受到那无声的悲鸣,才教静默的哀伤肆无忌惮地重伤握着电话的两人。
“你……还好吗?”杰西以为只是一句关心的话语,他也能像面对他人一样坚强地说出,也以为泪水在得知令人心痛的消息时便流干了——或许还留着那么一些,但他可以用强韧的意志控制住,他以为可以的……
他在哭。苗书恬从那沙哑却又刻意佯装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了,所以她说:“哭得快瞎了,一顿饭也无法好好吃,晚上更是与失眠长伴,现在整个人消瘦一大圈,连零号模特儿都比我胖多了……我该是这样的吗?不,叔叔您知道的,我不会是这种人。”
“对……你不是。”听见她那完全坚强否认自己沉浸伤痛的口吻,杰西自以为强韧的意志崩裂了,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再也不能佯装平静的声音了。
“我吃得好,睡得饱,只可惜天生吃不胖的体质让我的体重不上也不下,我好得不能再好。”她不得不这么说,要是在杰西面前承认自己心痛得像是快死去一般,只怕他老人家会更痛,痛上加痛,何毖呢?不如给彼此一道假装能遮掩伤痛的墙垣,即使哭泣了,也能快快地坚忍收回,跟着假装看着那道根本不存在的墙垣。
“那就好、那就好……”杰西把泪水抹去,强迫自己努力地把过分的悲伤抑止住,只留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您也要好好地吃饭、睡觉,我会随时去突击您的,别让我担心。”这是关心。
苗书恬不再急着开口说些什么,她知道杰西正在整理情绪,再开口多说什么,只是负担罢了。
等待中的沉默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但对持着话筒的两人来说,却像是等待了十倍长的时间。
“日期定好了。”杰西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要忽略其中那微微的沙哑。
“什么时候?”
“这个月十八号。”也就是八天以后。
八天以后他就要下葬……
“你要来吗?”他希望她能来,至少让他亲眼看看这孩子真的可以承受这份失去吗?他要亲眼再看一看才能百分百地放心她。
但他没能说出希望她来的这件事,这事得由她自行决定,谁都不能轻易左右她的意愿。
要去吗?这个问题她也是每天都在问自己。
“不,我不去了。”去了他能奇迹似地回到她身边吗?当然不可能,所以她何必去承受他人的泪水再让自己难受?
她还能承受多少,她自己再明白不过了,任何教人伤心难过的悲痛,她一丝都无法承受,那会压垮她的理智及情感,所以她不去了。
“我知道了。”杰西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因为他明白丧礼那天她是真的不会出现,但肯定会在事后来到。
在等她完全接受“失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气很糟,厚厚的乌云完全掩遮了天空,像是明白所有人内心的伤痛,不断地为大伙哭泣。
在丧礼结束后,所有悲伤的人们都散去了,男人撑着黑伞坚持站在新墓前。
他是邬子轩,但现在他是邬子杰了。
身后不远处的房车里有个女人在等着他,原本她坚持在身旁陪伴他的,但因为怀孕无法太过劳累的关系,最后她选择在车裎等着他,将所有的空间如愿地留给了他。
男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墓碑上,他已经站了三十分钟,而沉浸在哀悼中的他,却不曾回过头来观望车里的她。
这几天里有着什么在改变,男人知道,车里的女人也知道,但没人愿意开口点破什么,因为对任何一方而言,那都是万分困难的。
明天他必须回医院做检查,看脑子里的血块是否有散去的迹象,但他没告诉伊芙或杰西,就算不必看医生,他也有答案——答案是肯定的。
脑子里的血块就算尚未全数散去,但他的记忆却已回复了近九成,也就是说,他的记忆只差少部分片段就算完整恢复了。
但他不在乎那一成记忆能不能回复,重点是,他记起了所有该记忆的事情,却也因此而心慌意乱,甚至无法立即做出任何决定。
因为他真的是邬子杰,不是冒名顶替的,是真实的邬子杰,至少他的内心灵魂是的。
“子轩,老天对我们开了什么玩笑?”他开口近乎埋怨地问着,问着无人可以回答的问题。
“你已到达那一方,得到答案了吗?如果可以,你回来告诉我吧!”因为无人为他解答,此刻他的人生完全陷入最无法解释的矛盾与痛苦,他甚至无法直觉地去判别自己是否有罪……
当他总是想念着他最心爱的女人时,另一个女人却总是用着寂寞受伤的眸光盯着他,让他无法立即狠心地将自己灵魂错置的事情说出口。
“可恶!你这可恶的家伙!为什么要离开你的身体?这下好了,我的女人当我死了,你的文人怀着孩子,又无法理解我为何总是闪躲着她,莫名地要她承受像是弃妇的待遇,你倒好……眼睛一闭,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了,这是要我怎么做?你来告诉我啊!你快回来拿回你的身体,该死的人是我呀!明明该死的人是我呀……”
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记忆一波波地涌上,越渐加剧,邬子杰忍不住低吼着。
“你知道吗?恬恬今天没来,那表示她无法接受失去的事实,她正在为我的死而痛着,你知道吗?如果我不能告诉伊芙实话,那么我也是痛着的,因为我不能抚平恬恬的伤痛,而我更不可能代替你爱伊芙,你究竟要我怎么做呢?”
说了,他会痛心自己为何不死去,为何要占据不该是他的躯体,也让未出世的孩子没了父亲,让善良的伊芙以为拥有却是失去。
不说,恬恬为他伤心难过,而他自己也总是时时刻刻想着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徘徊在痛苦矛盾的十字路口上。
活着,只是为难罢了……
思及此,邬子杰用力扔掉手里的黑伞,让不大不小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朝着灰暗的天空大吼:“可恶、可恶……”
车里的伊芙看见了他的动作,担心地下了车,撑伞走向他。
她听见他的吼叫,但他说的是中文,她压根听不懂,不过她可以猜想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语,因为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肩,便可以明白他激动的情绪。
她来到他的身旁,将他高大的身影一同纳入伞下。
其实她的心情一样是激动的,因为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显现如此剧烈起伏的情绪,这是否表示他已经想起了某些事情?
她能期待吗?
“你手还裹着石膏,别弄湿了,我们回车上吧!”是的,她想期待,不想再面对他像陌生人般地与她划清距离。
邬子杰没有看向身旁的女人,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向停车处。
他走得快,身后的伊芙不得不加快脚步追上,他打开后座车门要她先上车。
见他面无表情,目光甚至放在远处而不是她的身上,她心下一紧,“你呢?”
他的样子看来是不打箅上车的模样,他还想继续待在墓园里吗?
“上车吧!”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黑伞,让她先行上车。
待她上车后,他便关上车门,这才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将伞收起放入车内,对着司机道:“先送她回去。”
“你……”后座的伊芙听见了他的话,但来不及说些什么,他便再度将车门关上。
当车尾渐渐地远离邬子杰的视线之中,他身上的黑西装也早已湿透了,但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后,他这才移动脚步回到墓碑前。
他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说还是不说。
第6章(1)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果然如邬子杰所预想的,血块已经逐渐消散中。
在从医院回程的路上,伊芙虽没开口说些什么,但她在脑子里想了又想,想着待会儿回到家该如何开口向他询问有关记忆的问题。
这几天他不再总是闪避着她,但他望着她的目光却总是若有所思,她知道他也是有话想说的。
回到屋里,伊芙鼓起勇气开口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心底有许多猜测,她猜想过最糟的结果是,他脑里的血块散去了,但原以为暂时失去的记忆却是永远的失去,而她,则必须想办法让这个男人重新爱上她,因为他们之间已变得不再熟悉。
邬子杰望着伊芙,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是僵凝的。
他决定老实地将现况说出,但本是打算一个月后,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再稳定一些再提的,但现在看来,她已受不了他莫名疏远的态度了。
好吧,今天就说。
“你先去洗手,换件衣服。”刚从医院回来,她又是个孕妇,不得不好好照顾身体。
“嗯!”
当伊芙转身离开后,邬子杰拿出手机,再也止不住思念地拨出熟悉的号码。
现在这个时间在台北还是清晨,他知道自己会吵醒她,但他顾不了那些小事了,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随着电话钤声的响起,他的心狂跳着,又像是用力敲击似地咚咚作响,连握着手机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喂……”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女声,那声嗓里有浓浓的睡意,因为现在台北可是清晨四点多。
苗书恬听见电话声响,睡得迷糊的她没注意到陌生的来电显示便接起了电话,而她也在电话接通的同时才睁开蒙胧的双眼。
听见她的声音,邬子杰胸口中的鼓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突然觉得变成灰色的世界似乎不再那么教人郁闷,因为这世上还有她呀!
“喂?”没有立即得到回应,苗书恬再次开口出声,这回她的精神回笼了些,这也才意识天色还暗着,大半夜的,她是否接到了恶作剧电话,或是某些变态半夜不睡觉只会马蚤扰人?
“再不说话我要挂断了。”她准备默数到五就挂电话。
一、二、三、四……
“恬恬……”
她其实还在作梦吧?要不,怎么会听见她的男人喊着她呢?
没错,她肯定是在作梦,她以为这是错觉,她仍未醒来。
拜托,别让这美梦太快醒来,如果梦中的他存在,那么她愿意永远不醒。
“你……”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声音,但她才说了一个字,电话那一头却传来“嘟嘟嘟嘟”的声响。
电话被挂断了。
在惊愕后,苗书恬立即直接回拨来电,但却得不到回应,她试了又试,但那只陌生的电话号码却关机了。
邬子杰挂上电话的同时,也顺便将手机关机了。
事实上,他吓到自己了。
她想说什么?而他又能说什么?他想在电话中将这诡异得无法理解的情况向她说明吗?
他以为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可能以三两句话便解释这一切?即便他现在站到她面前,她可能都无法相信他就是邬子杰。
要让苗书恬相信他就是邬子杰,他必须先让另一个人完全明白他真的不是邬子轩才行。
“打给谁呢?”伊芙回到客厅,便看见邬子杰拿着手机,一副出神的模样。
“没有,坐。”邬子杰指着另一头的沙发,而他则坐进单人沙发中。
当邬子杰露出一脸严肃时,伊芙瞬间有想逃跑的冲动,但她咽了咽口水,仍是僵着全身坐到他对面的沙发里。
有什么好紧张及不安的呢?最糟的结果她不都想过了,最坏的就是两人要从头走一回,曾经有过的爱恋不会就这么消失不见,他们所需的只是时间。
“你想谈有关记忆的问题是吗?”快说吧!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想说的下止是记忆。”如果可以,他想以最不伤人的方式向她说明一切,但他找不到那方式,因为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死亡的字眼及事实。
“很多是吧?你什么也想不起来是吧?”两人的感情,未来的生活及孩子,现在这种情况他们是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它既简单却又复杂。”这到底是谁的错?
闻言,伊芙微拧着眉凝视着邬子杰。
“我想,你也发现了我最近的不同,生活习惯都不是你所习惯的那个男人。”虽然他与邬子轩是双胞胎兄弟,但除了长相之外,他们两人的生活习惯可说是南辕北辙,几乎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我知道,但那是因为你失忆了。”这些日子以来,伊芙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刚才的检查结果你也听见了,我无法对你撒谎,我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但是……”要吐出事实来伤害一个人,做起来真的比想象中困难许多。
一听见恢复记忆这句话,伊芙的内心是狂喜的,但他留了个未竟的话尾,这一点让她十分地不安,隐约明白他无法立即出口的话,便是他这阵子特意疏离她的主因。
他究竟要说什么?
“伊芙,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得仔细听,但请你先深呼吸不要激动,你得好好顾及你自己及肚子里的孩子。”邬子杰半垂着眼,心头颤动着,为着死去的弟弟及伊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