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秋弦坐在马车内听着他的回禀,默默地望着青灰色的布帘。外面已经一分分亮起来了,但雨后阴寒却更渗入风间,恍惚中好似还是昨天黄昏,也是这样坐在车中,帘子外却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而匆匆相见,甚至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银笙又一次从他身边消失,就如同吹过布帘的风,无影无踪,无法捕捉。
天淼在车边问他下一步怎么办,他却没有回应。“少爷,少爷!”天淼又提高了声音,奚秋弦才回过神,缓了一缓,道:“沿着附近郊野再找,你不要再单独离开了,我们一起去。”
天淼天淑都知道他除非是真的死心才会离开洛阳,因此也只得跟随其后,惟愿别再被他碰上银笙。
天阴云厚,秋风瑟瑟。洛阳城东的榆树林中,银笙背着鬼虚影艰难地行进着。落叶在脚下发出碎裂之声,她已经连续不停地走了半夜,只为远远离开鹿门寺,离开奚秋弦可能找到她的地方。
自从在落雨黄昏重又见到那辆马车,重又听到他的声音后,她的心就没有一刻安宁过。
雾渡坪他愤然离开,她独坐于废墟中望着茫茫荒野的时候,便觉得偌大天地,自己竟好像是一叶孤舟在漫无边际的江海中漂泊,本以为可以有岸停靠,却最终还是被吹离边岸,再度失去了方向。
她也记得他一直以来对她说过的话,很多很多,譬如一起回巫山一起去松林一起观锦鲤……但一切美好得形似虚幻的设想,就在他那天转身离开的时候,陡然幻化如风。
她甚至不知道他昨夜翻出那本书册又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剑谱,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因为在她心中,那只是奚秋弦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就是如此,想要得到的,便会想尽方法去得到,如同一个任意妄为的孩子。
巫山剑法对于他来说或者至关重要,但银笙对这没有一丝兴趣。从小到大,她的武功剑术,都是在师傅的逼迫下才去完成。练剑,于她而言,带来的只有痛苦,只有挫败,没有丝毫喜悦与成功之感。
再度跟随师傅的这段日子,银笙觉得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以前的自己封闭于深山中,虽也辛苦孤单,但日日夜夜都是如此,没有什么新意,便见渐渐习惯。遇到奚秋弦之后的日子中,他犹如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震起她心湖涟漪,搅乱了宁静。可他许下了美梦,银笙心间渐渐绽开花蕊,却又在一夕之间覆上了寒霜。
——或许,她本就不该与他过分接近,若是当初毅然拒绝,倒也落得清净。
但即便心有悔意,她却还是不愿让他再度陷入困境,不愿再让他为难。银笙咬着牙,一步步走在林中,双腿已失去了知觉,只知不断往前。
落叶间有树根凸起,银笙已筋疲力尽,不慎被之绊住,身子往前一扑,便栽倒在地。鬼虚影重重摔在地上,银笙急忙爬起,扶着他的肩膀急道:“哥哥,哥哥!”
他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发白的天幕,体内忽冷忽热的真气犹在四处游走,一阵阵刺激着心脉。但他还是勉强侧过脸望着她,轻声道:“阿笙,你怎么带着我到了这?”
银笙费力地将他扶起,让他倚在身后的大树下,犹豫了一阵,才道:“我不想再跟在奚秋弦身边了。”
鬼虚影的眼神收缩了一下,继而审视了她片刻,哑着声音道:“但你现在跟着我,同样没有安全可言。”
“至少你不会赶我走。”她牵强地笑了笑,“他却还要考虑到手下,考虑到神狱,这样下去,他很累,我也始终不安心。”
鬼虚影本来冷寂的眼里渐渐有了一丝柔和,他吃力地抬起手,抚过她的发间,“我怎么会赶你走?你是我的阿笙。”
银笙低下头,却见他的指尖血丝交错,几乎要滴出血来似的。她大吃一惊:“哥哥,你的手……”
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便镇定道:“体内的毒性增长了而已,不要怕。”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先缓解一些?”银笙急道。
他摇了摇头,“只有等盟主到来,看他能否替我化解。”
“可按照师傅的说法,是他杀了爹娘,烧毁了我们家!”银笙寒声道。
“你师傅说的话确实可信?”鬼虚影望着她。
银笙一怔,“她又有什么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
“因为我总觉得她也很是诡异……”鬼虚影说罢,许是因为疲惫而闭上了眼睛,倚着大树没再说话了。银笙见他呼吸急促,额上不住冒出冷汗,便替他轻轻拭去。
手指触及他肌肤的时候,惟觉滚烫如火。他紧闭的眼睫微微一颤,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很难受吗?哥哥。”银笙心疼地跪坐于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抚过他的胸膛。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近前的她,因为内伤发作,视线有些模糊,于是银笙就如雾中的花影一般,朦朦胧胧展现于眼前。
看不清,触不到,却又静静绽放,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一种奇怪的念头在鬼虚影心间肆意蔓延,耳畔似乎响起幼时银笙唱着的歌谣,一声声,引着他想要去将她抱在怀里。他紧紧攥着手掌,掌心的剧痛让他的思绪为之一顿。
“阿笙……我有些口渴,帮我找点水来。”他强忍着真气游走带来的痛楚,别过脸去,没再看她。
银笙一愣,“哥哥,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没有事的,你别走远就是。”他抓住地上的石子,一用力,尖利的棱角扎着手心。饶是如此,银笙的声音轻软温和,仍让他心神不安。
银笙还在犹豫,鬼虚影咬牙道:“快去。”
“好……我马上就会回来!”银笙见他情绪不稳,急忙站起身来,往四下张望一番,确定周围无人经过,这才匆匆离开。
杂树丛生,落叶遍地,银笙心急慌忙地寻找水源,远远望见前方有破旧屋舍,急急奔去,却发现原是空无一人的废弃之地。唯有门前一口水井上还拴着木桶,倒是给她带来了希望。
她快步上前俯身去看,见那水井虽已干涸了大半,但靠近底部的位置还有些水。她抛下了木桶,费力地晃了又晃,才舀起些许积水。正在此时,身后却忽起了异样之感。
银笙霍然回头,黑影已扑面而来。
她惊呼一声,手中水桶坠落,尚未及出剑,那人已一把掐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再也无法叫喊。
“师傅……”银笙嘶哑着嗓子,紧紧抓着楚嫣红的手腕,想让她稍稍松开一些。楚嫣红长发披散,脸上犹带血迹,一双深陷的眼睛如尖刀似的剜着银笙。“先前为了男人竟向我出手,现在倒叫我师傅了?”
银笙呼吸困难,眼前黑星乱舞,挣扎道:“昨晚我是没有办法……我不想让他们受伤……”
“若不是我功力不浅,昨晚就会被射死在鹿门寺!”楚嫣红恨声道,“我是你的母亲,你竟对我毫不在意,这些年我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没有……可您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不放……”银笙眼里都是泪水,身子几乎要瘫倒在地了。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难道不应该一辈子跟着我吗?!”楚嫣红一把掐住她的脸颊,恨不能将之捏出血来。
银笙再也没有力气说话,楚嫣红盯着她,冷笑道:“既然你现在已经不再听我的,我这就带你去杀了我们的仇人,此后两不相干!”正说话间,却听不远处传来声响,似是有人缓慢地朝着这边走来。楚嫣红双眉一蹙,以长袖勒住银笙咽喉,伸手扣住她脉门,带着她飞速掠过那间破屋,很快便隐入了丛林深处。
鬼虚影循着声音来到破屋前的时候,四下寂静,只有木桶滚翻在地,空余一滩水迹。素来镇静冷漠的他,头一次感到了恐慌。
“阿笙!”他撑着病体在林子里跌跌撞撞地寻找,但却一无所获。
临近午间的时候,云层依旧厚重,阳光浅淡,几乎没有暖意。自官道上飞速行来一列马队,如旋风般驰向鹿门寺。才到寺前,为首之人已跃下骏马,大步上前,一剑直落,削断门闩。
原本应该守在门口的小沙弥却一个都无,那一行人长驱直入,搜遍了整个鹿门寺,也找不到想找的人。
“不是说了那个丫头到了这里吗?!”一身紫衫的何梦齐怒然回身,质问手下。那手下唯唯诺诺,不敢辩驳。又有人飞奔而来,道:“整个寺庙都没人在了,想必是知道了我们的行踪,提早离开。”
何梦齐紧紧蹙眉,扫视周围人群,忽然道:“鬼虚影呢?他不是应该比我早一步来到这里?”
没有人敢回答。
他拂袖,手起剑落,一剑斩□后探子头颅。
鲜血飞溅,何梦齐却还没等到血喷及身,已经疾掠闪至一边,以白帕捂住口鼻,随后又连同那剑,一起抛在了血泊中。
“烧了。”他只留下两个字,便穿过人群走向门口。
部下们眼见同伴惨死,不敢再有怠慢,随即燃起火把,点着了这座古寺。何梦齐侧过脸回望一眼,那灼灼火舌不断扑舞,炽热光焰耀亮阴霾,让他心中的积郁为之缓解。
他爱这大火的颜色与温度。
负手急速往前,才跨出门口,却见石阶前跪着一人。黑色长衫暗蓝腰带,俯身匍匐,好似一点力气都无。
“是你?”何梦齐俊眉一挑,停在了门槛前。
第6 5章 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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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竹楼幽魂无处栖
鬼虚影伏在石阶下,双手紧撑存有积水的地面,低声道:“属下旧伤复发了,还请盟主施救。”
何梦齐站定在石阶尽头,居高临下地瞥着他,“你先到一步,为何没有抓住银笙?”
“她被穿黑衣的女子带走,我与那人交手,却敌不过她的内力……”他微微蹙着眉。
何梦齐眼神一沉,往下走了几步,“她们现在去了何处?”
鬼虚影微微抬头,望着他道:“属下不知。”
何梦齐冷笑一声,慢慢走向他。鹿门寺内烈火燃烧,浓烟四起。鬼虚影忍不住咳出声来,何梦齐到了他近前,抬臂扣住其肩井,指掌间猛然发力,鬼虚影只觉一阵阴寒袭来,犹如坠入冰窟一般。
他下意识地想要运功抵御,但体内的灼热与这阴寒之力相互碰撞,在他经脉间肆意扩张,一时间竟无法聚气。何梦齐没有管他,顾自快步走向前方车马。鬼虚影回身望着他的背影,指掌慢慢移到腰间刀柄上,但最终还是垂落了下去。
暗夜盟的人四处搜寻楚嫣红和银笙的踪迹,但无功而返。鬼虚影待得身体稍稍复原,便上前问道:“盟主可知她们会藏在哪里?”
何梦齐微一沉吟,道:“楚嫣红若在附近,就会想来找我,如今还未出现,只怕已经离开……”
鬼虚影心中暗自忖度,何梦齐忽而翻身上马,一振缰绳:“即刻启程,返回暗夜谷。”他掉转方向疾驰而去,暗夜盟的人随即迅速跟上,只余下被大火环绕的鹿门寺。
就在他们驰离此地后不久,另一列人马从侧旁小路追出,随着他们留下的踪迹迤逦而去。
荒郊渡口,寒鸦扑飞。银笙被楚嫣红带到了一艘小船上,任由她怎么求饶,楚嫣红充耳不闻,只将她推入船篷中,又顾自撑起竹篙将船儿驶离了河岸。
“师傅,何梦齐就要到洛阳了,可您到底要带我去哪里?!”银笙眼看船只驶往远处,不禁抓着船舷急道。她的剑已被楚嫣红夺去,此刻即便想要反抗也没了凭借。
楚嫣红回头斥道:“去了自然知道!”说罢,又望着那滔滔河水,兀自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银笙心知不能与她硬拼,只得先缩在船中一角,想要等着她分神的时候再行逃脱。
岂料这一路楚嫣红异常警觉,甚至连夜间都清醒着,一双眼睛如寒星般紧盯着银笙。
银笙缩在船里,本想趁机逃离,可每次睁开眼稍有动静,楚嫣红便会紧握着剑柄挺直腰身。她就如一座木雕般坐在船舱口,堵住了银笙往外去的方向。
银笙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也明白师傅之前在鹿门寺里曾中了一箭,但现在的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执著冷漠,好似看着银笙不让其逃脱就是最大的任务。
依据师傅在此之前说过的话,银笙隐隐猜测她是想带自己去找何梦芸。但银笙从不知晓暗夜谷的位置,师傅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日夜不眠地撑着竹篙,沿着这条河流径直往上游而去。
焦灼与无奈在银笙心中交织,她备受煎熬的神经已经禁不住再多折磨。师傅的眼神始终不离其左右,她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无法获得自由了。
甚至会想,如果真如师傅所说,只要杀了仇敌就互不相干,倒也是一个一了百了的机会。
即便杀不了何梦芸,只要自己尽力去做了,师傅恐怕也不会再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她就可以真真正正地呼出一口气,再也不用时刻被这种阴厉的眼神紧盯不放了吧?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滋长,每当看到师傅朝着她瞥来目光时,她都会躲闪着低头。有时也会想到,眼前的“师傅”,也正是生育了她的人,但她现在却只想着摆脱她的控制,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可自从跟随着师傅漂泊江湖,乃至闯入鹿门寺盗取血舍利之后,银笙就慢慢觉得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
血舍利是阿弦派人护送走的,最终却还是被师傅与她抢走,她的心早已被耻辱之感占据。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堕落。从懵懵懂懂沦为浑浑噩噩,分不清是非黑白,又或者即便隐隐觉得不应该那样做,却无法抽身离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杀掉仇敌,才能洗涮过往,真正获得自由。她抱着双膝,伏在黑暗中,这样正告自己。
日落又日升,河面变窄,两边本是平原,渐渐有山丘起伏。远山苍茫,近水寂静。灰白色的天幕中云流缓缓,山峦间树影如剪贴于天际的纸片,单薄虚无。
前方有一座山岩临近河流,笔直的石柱如宝剑般斜坠入水。船只行至石柱边,楚嫣红忽然减缓了速度,将船只停靠在了石柱边。
水面为风吹动,起伏不已。“出来。”楚嫣红低声叫了一下,银笙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
深秋季节天色昏暗,此时又是黄昏时分,银笙抬头仰望那陡峭石柱,见上端与近旁山岩连接,自己所处的位置正是石柱与山坡的缝隙间,显得自身格外渺小。
“跟在我后面。”楚嫣红一把扣住银笙手腕,严肃告诫。银笙瑟瑟道:“这里难道就是暗夜谷了?”
她只哼了一声,没有回应,拉着她飞身跃起。那石柱边缘凹凸不平,正好可以落足。楚嫣红足踏石柱,几个起落间已跃上近旁山峦。银笙此时也只能跟着她前行,眼见师傅身形如电,穿梭于层层密林间,她奋力追赶,好不容易才到了山巅,师傅一反常态地没有抢先离去,而是静静等在那里。
“不要跟丢了。”楚嫣红难得和气地叮嘱了一句,银笙竟觉得很是意外。“师傅,你怎么会认得这里?”
楚嫣红看了看四周山林,缓缓道:“当年我为找你父亲,曾到过这。但何梦齐兄妹对我痛下毒手,我身受重伤,故此只能回到冰洞山。”
银笙心中还隐隐有着疑惑,但她还未再问,楚嫣红已经抓着她急速退至树丛间。其后不久,便有数人自山间小道而来,绕着这树林又行向远处山峦了。
“跟上他们。”楚嫣红低声说罢,身形掠动,尾随而去。那一行人似在巡查,从山顶往下,不放过每个隐蔽之处。银笙回望底下河流,天阴风大,那小船又无缆绳,已不知飘向哪里去了。不安之感袭上心头,师傅似是完全没有想到即便行动成功后如何逃离,她想要叫住师傅,但抬眼间师傅早就跟着那一行人掠向山脚了。
夜色渐浓,四野萧瑟,银笙不敢单独留在后面,紧追而去。这山道崎岖不平,她一路疾奔,随着前方那些人穿过矮树林,又钻进林立的山岩之间。
怪石嶙峋,地下积水落叶混杂,脚踩上去湿滑异常,银笙提心吊胆地行了很久,师傅会时不时地停下等她,似是唯恐她跟丢了一般。师傅难得露出的一点关心,倒让银笙心生惭愧,她越发想到自己哪怕不是暗夜盟的对手,也要拼尽全力,不能让师傅失望而归。
前方已是深沟巨壑,再无去路。前面的那一队人的首领飞身跃上树梢,忽然回望身后。楚嫣红急速闪避至一边,银笙亦不敢露出身形。随后,那人打了个唿哨,前方山岩间传出“咯咯”声响,有一座木质吊桥从半山间放下,横架于那巨壑之上。那些人飞速掠上吊桥,随后吊桥又缓缓升起。
就在吊桥即将收回对面山岩的那一刻,楚嫣红拉住银笙疾速掠出,双足一点地面,身形一纵,便扑在了吊桥底下。银笙死死抓着吊桥上的绳索,身子悬在半空,脚下便是碎石万千的巨壑。
疾风刮过脸颊,吹得她浑身发寒,但即便如此,她也丝毫不能松懈。一声闷响,吊桥重又竖起,隐藏于山间。楚嫣红与银笙顺势一跃,攀住吊桥边的铁丝,跃上了对面的山间。
之前离开的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银笙跟着师傅一路潜行。说也奇怪,这一路上竟没再遇到过什么巡山岗哨,过不多时,前方有山泉潺潺,风中又隐隐传来清悦铃音。
两人循声而去,踏着一地落叶,伴着清浅泉流,迤逦来到高峰之下。
此地地势低洼,四面环山,中间是泉流淙淙,两侧杂植各色花草。虽是深秋时节,但仍有沁人芬芳在夜风中飘扬。而在那泉流对面的空地上,有一座小小竹楼,此时已经入夜,竹楼上却漆黑无光,似是无人居住一般。
一阵风过,檐下铜铃泠泠作响,红色流苏随风飞舞。
隐匿于对面林间的楚嫣红望着那串铜铃,身形僵硬,手指紧紧抠住身边树干,指甲直陷入树身。银笙屏息凝神,此时却忽听那竹楼上传来低微的抽泣,若有若无,似是游丝飞絮,在这寂静夜里听来更是凄寒。
“妖女!”楚嫣红忽地低声咒骂一句,随即身形一掠,直扑向竹楼。银笙急追而出,但见她已经翻身越过栏杆,探臂便扯下檐下铜铃,将其死死抓在掌心。
红色流苏在她指间垂落,楚嫣红愤然发力,那流苏竟寸断成屑,被风一吹,转眼间便飘散无踪。
而此时竹楼内的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突然扑到了被木板死死钉住的窗前,隔着木板颤声道:“大哥,大哥,放我出去……”
楚嫣红望着那满是铁钉的门窗,唇边浮现一丝冷笑。“怎么了,你那个大哥不是很疼爱你吗?为什么将你关在小楼里?”
何梦芸听到这声音,不禁后退一步,惊慌道:“你是谁?为什么不是大哥?”
“你又把我忘了吗?”楚嫣红凑近到窗口,似乎想从缝隙里望一眼里面的情形,但因屋内无光,始终望不到任何景象。她伸手抓住门上的锁链,晃了一晃,低声笑道:“我还以为你在这里衣食无忧,却原来只是个被囚禁的疯子,过去做下的错事,如今终于得到报应了!”
说罢,她奋力一挥,那锁链竟被她生生扯断。银笙跃上竹楼,楚嫣红一掌推开房门,顺势将银笙也拉了进去,反手将房门关上,手中锁链一甩,死死绕上了门闩。
屋内气息难闻,银笙不觉皱眉。眼前是一片漆黑,她紧贴着房门不敢动弹。楚嫣红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晃,火星迸飞,耀出了微弱的光亮。
空荡荡的房间内,何梦芸身穿大红衣衫,瑟缩在窗边角落。苍白的脸,大而失神的眼眸,披散的长发间却还簪着红花。
“上次被你逃脱了,今天我特意带着银笙来找你。”楚嫣红说着,一手拉着银笙,一手握着那断了流苏的铜铃,向着何梦芸迫近。
何梦芸的目光却只在她手中的铜铃上,震惊道:“你为什么要把铃铛取下?我丈夫回来会不高兴!”
“丈夫?”楚嫣红扬起细眉,“你说莫枫吗?你不过是一厢情愿,他也不过是一时被你迷了心窍,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你的丈夫?”
“这是他留给我的!”何梦芸像只猛兽般扑过来,想要抢夺那个铜铃。楚嫣红抬手一扬,黑色袍袖重重打在她的脸颊上。
“没有你,他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楚嫣红咬牙说着,将铜铃掷到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不要摔坏它!”何梦芸跪在地上,抖索索地捧着铜铃,紧紧贴在心口,泪光簌簌。银笙见了她这个样子,不禁抬头望向师傅。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师傅的脸容在光影间隐隐现现,看上去冷厉无情。
而何梦芸的脸上依旧抹着浓厚的脂粉,此时她眼泪流下,妆容化开,粉白黛青融汇在一起,更显诡异荒诞。不知为何,银笙见到她这个模样,心中暗自生寒,竟不敢再看。
楚嫣红却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何梦芸的衣襟,将她拖了起来,凑近她脸颊,窃窃道:“你有了哥哥的宠爱,为什么还要私自出谷?为什么还要勾引我的阿枫?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算阿枫没有死,也早就被你吓跑了吧?”
“阿枫没有死!他要带我走!”何梦芸挣扎道,“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要跟他成亲!”
“孩子?”楚嫣红低声笑起来,“你的孩子死了,生下来就是个死婴,阿枫这才离开了你,不是吗?”她顿了顿,又瞥了她一眼,悄悄道,“其实,你当初怀着的,根本不是阿枫的骨肉。”
何梦芸原本无神的双眼陡然变得仓惶失措。“你胡说!”她叫了起来。
楚嫣红眼神更犀利,唇角上扬,全然不顾何梦芸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那个孩子,是何梦齐的,是你亲哥哥跟你造的孽,所以才会是个死婴,对不对?!”她提高了声音,迫使何梦芸看着自己,眼中露出攫取的光芒。
第66章 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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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孤月一轮水波寒
何梦芸的瞳孔猛然收缩,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楚嫣红,一字一字道:“那是我跟莫郎的骨肉!我的孩子也不是死婴!你们只会瞎说,只会将我往死路上逼!”
“我们把你往死路上逼?”楚嫣红竖起双眉,厉声道,“要不是何梦齐对我下毒手,我根本不会在冰洞山待上那么多年!那满是冰雪的山洞让我变得不人不鬼,你却还觉得自己可怜?”她说至此,回头喝道,“银笙,过来!”
银笙迟疑着走到她身边,楚嫣红狠狠道:“这个狠心的婆娘害死了你父亲,你还愣着干什么?!”
何梦芸抬头望着银笙,昏暗的光线下,只能隐隐看到她大致的面容。
银笙攥着指掌,楚嫣红抽出腰间软剑,横架在何梦芸颈侧,又探手抓着银笙的右手,将之按在剑柄上。“动手!替你父亲报仇!”
冰凉的剑柄将银笙掌心硌得生疼,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紧紧握住了软剑。锋利生寒的剑刃已经划破了何梦芸颈侧肌肤,淡淡血痕沿着雪白剑锋延伸,何梦芸却好似不觉疼痛一般,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银笙。
“莫郎……”她怔怔地念着,竟不加反抗,反而还伸出手来,握住了剑锋。
银笙的手微微一颤,面前这双迷茫的眼睛让她一时心慌,竟无法下手。楚嫣红挑起眉梢,一把攥着银笙的手,斥道:“没用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抓着银笙一剑横削,直往何梦芸咽喉而去。
寒光晃动,何梦芸此时才好似觉醒,惊叫一声往后闪避。但楚嫣红怎能让她逃走,足尖一挑便踢中其下盘,何梦芸身形一晃扑倒在地。银笙一剑刺出,正贴着她背脊而过,只见长发纷纷而落,间杂鲜血飞溅。
何梦芸翻身躲过第二剑,长袖飞射而出,直卷向银笙手中剑锋。银笙招式稍稍一转,剑尖自那长袖间刺出,白芒萦绕,犹如漫天流星。
红影急旋,何梦芸飞身而起,长袖卷过屋梁,借力纵向房门方向。但楚嫣红早已快步上前堵住去路,此时却听楼外脚步杂乱,似是有人正往这边奔来。
“快!”楚嫣红冲着银笙喊,神色厉然。银笙只想快些了结此事,硬下心来连出数剑,但何梦芸身形灵动,一双长袖斜扫带风,银笙在一时之间竟无法再迫近其身。楚嫣红见状,自背后抽出长剑,趁着何梦芸转身之际,猛地刺向她腰间。
一剑正中,何梦芸惨叫出声。楚嫣红手腕一扭,长剑在她后腰处绞了一绞方才抽出。血流如注,何梦芸跌跌撞撞连连后退,倚靠着墙角浑身发抖。银笙不禁一怔,楚嫣红还待出剑,却听一声巨响,那原本以铁链缠住的房门被人从外用力震开。
木屑纷飞,铁链呛啷落地,尽断零散。
楚嫣红出掌,掌风疾劲。一道人影自外掠进,正与楚嫣红对掌而接。“嘭”的一声,楚嫣红被强大的力量反震出数步,身形摇晃。那来人二话不说直奔墙角,一把抱起何梦芸,飞身点掠而出。
楚嫣红仗剑追出,银笙匆忙跟在其后。才踏出门口,便见本来漆黑的夜色中已燃起无数火把,犹如众多野兽的眼睛,在山间树下熠熠发光。
那抱着何梦芸的人已经斜掠下小楼,周围有人迅速接应,他将受伤的何梦芸交予属下后,霍然转身。
紫衫习习,双目深邃。
“果然来了这里……”何梦齐冷冷道,“若不是这样,倒也不能瓮中捉鳖了。”
楚嫣红眼见本来就要得手,却又被何梦齐赶回搅局,不禁怒从心生。当下便不顾一切地从竹楼上飞身出剑,意欲越过其头顶直刺何梦芸心口。
何梦齐拂袖而起,单掌一出,径直擒向楚嫣红剑刃。楚嫣红拧腕间剑势如电,他却在瞬时间抓住剑锋,楚嫣红再度发力,何梦齐紧扣长剑不放,双足未动,身形却随着楚嫣红的发力而疾速后退。
长剑铮铮,由笔直直至弯曲如拱桥,但剑尖仍在何梦齐指掌间,不能移动半分。
楚嫣红怒喝一声,左袖激扬,如乌云般压向何梦齐面门。何梦齐肩膀微微一动,一掌击出,楚嫣红顿觉指掌如折,但饶是如此,她依旧拼死抓住了何梦齐的手腕,同时右臂一震,长剑终于冲破其控制,如飞星般射出。
“退后!”何梦齐怒道,原本在树下的人群闻声急退,可那长剑已穿过当先一人心口,溅起血花连串。但抱着何梦芸的人已经趁势退避一旁,周围部属紧接涌上,将楚嫣红和银笙包围其中。
楚嫣红已红了眼,冲进人群夺过一把宝剑疯狂斩杀。但何梦齐的属下似乎源源不断,一个倒下后又有更多的人替上,她杀得越多,却觉得自己离何梦芸所在越是遥远。
“楚嫣红,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冰洞里,兴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十多年来还不死心,非要再来寻仇,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何梦齐说罢,扬起手中火把晃了一下,四面八方皆有弩箭手待命,黑漆漆的箭头齐齐对着了这师徒两人。
银笙大惊,飞奔上前意欲阻住师傅那毫无章法的乱杀。但楚嫣红却刺杀一人,顺手抡起尸体,将之甩向人群。人群微微混乱,她却毫不在意,以癫狂的眼神盯着远处树下的何梦芸,扬声道:“何梦芸,你知不知道莫枫到底去了哪里?”
何梦芸苍白着脸,扶着古树道:“阿枫只是带着孩子走了,他会回来的!”
楚嫣红冷笑着扫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何梦齐脸上,缓缓道:“就是他杀了你的心上人,你还不赶紧向他索命?!”
此言一出,何梦芸原本散乱的眼神猛然一荡。火光下,何梦齐依旧平静地站在人群之侧,神态安宁,甚至不起一丝波澜。
她推开身边人的阻拦,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朝着何梦齐道:“哥哥,莫郎是带着孩子走了,是不是?”
“是的。”何梦齐温和地点头,“他终究是不能忍受贫困,因此不要你了。”
“他本就是是在深山长大的,又怎会忍受不了清贫?何梦齐,你编造的谎言也未免太可笑了!”楚嫣红咬牙道,“是你杀了阿枫又想嫁祸于我,这才追到冰洞山将我打伤。我忍了那么多年,总算可以再见天日,你还想骗她骗到几时?!”
“骗人!”何梦芸怒道,“哥哥已经答应了我的婚事,他还亲自来接我和莫郎回家!”
“梦芸,她是疯子,不要再与她多言。”何梦齐说着,快步走向大树底下。原本护在何梦芸身侧的人见他到来,便纷纷往两边闪开。
楚嫣红见状,趁机飞身疾掠,宝剑一震,便朝着何梦芸扑去。
“放箭!”何梦齐回身怒下命令,原本聚集的人群骤然散开。萧萧声响不绝于耳,数不清的利箭尽朝着楚嫣红射去。
“师傅!”银笙惊叫着冲上前去。如急雨般的利箭中,楚嫣红原本低垂的黑斗篷陡然张开,剑光盘旋,如虬曲游龙惊破夜空。利箭为剑气所震,散落乱飞。此时银笙已到近前,楚嫣红一把扣住她手臂,想将她牢牢留在身边。
何梦齐再度挥臂,又一波弩箭激射,楚嫣红带着银笙如黑鹰般掠起,手中长剑耀出雪亮光影,在空中陡然化为三道白龙,呼啸着缠向何梦齐周身。
但她只顾出剑,却不顾银笙被她所控无法躲避弩箭。银笙听得箭声不断,拼力挥剑格挡,终还是被一箭穿透肩胛。
痛彻心扉,却又无法脱身。忽觉风声迫近,她原以为命丧当场,岂料有人自竹楼后方疾掠而至,在第三波箭雨到来之际将她从楚嫣红掌下生生抢回,迅疾掠向溪畔古树。
楚嫣红正拼尽全力与何梦齐交手,已顾不得银笙的去向。但何梦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