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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脸可不是摆着看的。怎么样,考虑下吧?陪咱哥们儿睡一晚,就给你一万,睡半年,你就可以把抚恤金都拿回去了,多便宜的交易啊。”他转头冲着他的哥们哈哈大笑,“夏远航泉下有知,也一定会高兴的,你们说是吧?”

    “哈哈,老大你真有眼光,要不咱来打赌?赌这妞儿还是不是个雏?”

    “哎哟,我赌她还是雏儿,瞧她这样子,哈哈哈哈……”

    “小洛洛,告诉我们,你还是不是雏儿吧,啊哈哈哈,哥给你两万一晚上?”

    我一时悲恨,一刀往那男人裤裆里扔去,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痛苦尖叫,男人捂着裤裆蹲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来。

    “臭□,你找死!”——他们提了棍棒正要上来打人,忽然被院子里快步冲进来的有一群人拦住了,“喂喂喂,让路让路,你们干什么的?让开。”——这几个人一个个膀大腰圆,穿着标准的保安制服,先前还嚣张的这群流氓见了,竟然一下子萎了,慌慌张张往外退去,连他们倒地痛呼的老大都顾不上了。

    我看到一辆高级轿车停在门口,车里走出来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父亲在时,他是我们家的常客,他不是别人,是陈信,他的脸庞年轻而干净,一身西服也是非常妥贴合理,除去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略显富贵,全身的气质,只能用意气风发来形容。

    “我才出门两个月,怎么就发生这种事?老吴,你躺地上做什么?”

    陈信慢条斯理地扫视一圈,又踢了踢地上的家伙。

    那位流氓老大支支吾吾:“少当家,夏远航那船遇难,损失三……三千万的货,您出门前千叮万嘱,要夏家还债,哥几个,才……才为您……”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看到陈信眯起他危险的眼睛,他摸着扳指:“我说过,那只是一场意外海难,船上的货虽是这季度最重要的一批,但海龙王要收走,我们也怨不得……老吴,你说是不是?听说你们还吞了夏远航的抚恤金?”

    那老吴顿时面如土灰,屁滚尿流地跑了。

    “哎,只可惜,我折了一个夏远航,这才是最大的损失。”

    陈信叹了口气,脸上是无尽的惋惜与缅怀,然后他伸出手,居然来擦我脸上的眼泪。

    “洛洛,”我听到他说,“别哭,你有一个好父亲,我手下两百多条船,你父亲是唯一一个出海二十年没有私吞过货物的船长,他是最伟大的船长,身为女儿,你要为此感到骄傲,你父亲的抚恤金,我一分都不会少给的。”

    我心中一酸,又哭出来,他的指尖在我脸上轻柔磨蹭,这是我第一次靠他那么近,这个意气飞扬的高不可攀的男人啊,陈家的独子,陈氏海运的接班人,他居然会如此安慰我,那些被海水埋葬的过往啊,每当提起总叫人忍不住湿了眼眶,以及那年夏天的光,在深深浅浅的光影中飞往大洋彼岸的少年,也许要注定被我遗忘。

    ——“洛洛,你这么漂亮,做我女朋友吧。”

    那一个冬天,有一个男人,他仿如梦幻剧里从天而降的男主角,他搂着哭泣的我,他深情款款地说:“嫁到陈家来吧,我喜欢你很久了。”

    那之后,我成了陈信的女朋友,他带我出入各种各级场合,我从来没想过,平淡如画的洛城,居然也会有另一个声色犬马的繁华世界。

    一次陈信和周辉等几个朋友来学校接我的时候,我和任家月正好从社团出来,那天周辉一身白色西装,帅气逼人,任家月马尾飘飘,言笑盈盈,一来二去,他们也凑成了一对。

    陈信有一次对我说:“你说你好朋友和你很像,我一直都不信呢,这一见,才觉得还有几分相似,不瞒你说,周辉三番几次想挖我墙角哦。”

    我嘴里的果汁喷出来了。

    陈信哼了一声:“洛洛这么漂亮,我当然不会让给他,还好他现在喜欢上你同学了,要不我非跟他绝交。”

    我笑他:“不是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么?你怎么能为了女人抛弃兄弟呢。”

    陈信揪揪我小巧的鼻子,抱着我说:“你不是衣服,你是我身上的肋骨。”

    又是一年夏,陈信喊了一群朋友,要给我过十八周岁生日,地点在他家的别墅里,排场很大,也不知他花了多少钱,光是那些香槟,就喷得我心痛。

    我拉住他说:“你有心意就够了呀,花这么多钱,太浪费了。”

    陈信才不理我,从一个精致盒子里拿出一条黑色礼裙,让我穿上,他说这是特意让人从北京带来的,出自新德里首席服装设计师之手,原本就定做了一条,特意为我做的,哪知周辉那混蛋看到后爱不释手,也去定了一条要送任家月。

    我说:“不要紧啊,反正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穿一样的款式更像双胞胎了。”

    陈信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有你这样的心态真好,我上个女朋友,就是因为礼服和别人撞了,吵着要和我分手。”

    我心中鄙视,这上流社会的姑娘们也太讲究了吧,然后我跟着陈信去宴席上招呼他的朋友们,陈信说,都是年轻人,大家放开了玩。

    可是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任家月和周辉,按理说,他们俩那黏糊劲儿,走到哪里都该在一起的啊,我穿着那条极漂亮的小礼裙,我问陈信:“阿信阿信,阿辉怎么没来?”

    陈信说:“阿辉去用餐了哦,洛洛不用等他。”

    陈信又去应付一群狐朋狗友们,我傻傻地吃完蛋糕,还是没等到任家月,我心里奇怪,家月本来就在我对面的房间里换衣服的啊,不至于这么久的,我趁着陈信不注意,就溜上二楼找她,那些金色的灯光刺的我眼睛发痛,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咕咚咕咚地跳,她那间房门没有锁,我一拧就开了,然后我看到的,是一墙壁的血……以及眼睛红得像恶魔似的周辉,还有嘴巴被堵住的任家月。

    周辉揪着任家月的头发,不断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去,任家月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浑身都是鲜红的血,很多年后我才从老任的帖子里知道,原来这个时候家月已经怀上了周辉的孩子,可是周辉不愿意负责。

    我当时就吓傻了,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啊,那还是家月吗,那还是周辉吗,我站在那里,我尖叫起来。

    然后周辉扔了任家月,他朝我走来,同时楼下也是一阵骚乱,我记得陈信急急忙忙跑上来。

    再然后,我唯一的意识是躺在医院白花花的病床上,密闭的病房里,各种大号针筒推着不知名的液体注入我的体内,除了麻,就是痛。

    灭口、医疗事故、追查、出国、屁民……各种词语不断地闪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全身痛得像要炸开了一样,我想孤苦一人的妈妈,我想葬身大海的爸爸,我想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少年,我无力地伸出手,我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意识再度回到身体时,我躺在精神病院里,我妈说,是一个医生最后良心发现把我送进来的,挨过几年就好了,山高水远,他们找不到我们。

    我疑惑的问:什么他们?什么医生?我怎么了?

    我失忆了。

    后来我们离开故乡,离开我带着它的名字出生的城市,我们远去了北方,我遗忘了过往。

    可我没想过,过往会再一次找上我。

    ☆、第十九章·结局

    我讲完故事的时候,最深的夜已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开始亮了,恍惚间,十八年岁月竟如一夕,在我如火灼烧的喉咙里,那些绵长的思念被酒精点燃,在雾雨乱红的灯火中,飘摇,没有终点。

    我轻轻推了一把今良义的胳膊,他正望着窗外出神,我如此近距离地望见他耸拉的眼皮与松弛的眼袋,它们无力又滑稽地闭合着,让我分不清他是假寐还是真睡着了,也许每个人的故事只有自己才念念不忘,在他人耳中,再长久的情深与刻骨,也许不过些许同情,一场笑话。

    “don‘t tear me down

    for all i need

    make my heart a better place

    give me some thing i can believe……”

    驻唱女歌手的声音,似乎展了一夜,又似乎在刚刚响起,我这才注意到酒吧乐台上那位有着海藻一样浓密长发的女歌手,这刻唱的是我非常耳熟的一个英文旋律,可我又想不起来歌曲的名字,经过一夜的回忆,我的脑袋就像被掏空一样,那种脱水般的,干涸又难受的感觉,让我无止境地在胃里灌满白兰地。

    我按耐住了上去询问歌名的冲动,十八年的记忆卷土重来,我仿佛也在这一夜间苍老了十八年,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区别?这一生再无痛,再无憾,再无忍与不忍,空旷的心中,只有钝钝的麻木。

    可是今良义的一句话就让我像被针刺了一样。

    他说:“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为什么……”他抬起头,原来他并未睡着,他垂老苍黄的眼中,映着我从未有见过的灯光,他说:“人最宝贵的财富,无非就是活着,你们都还活着,还有什么是绝望的?”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灯光都旋转起来,我想起我曾经犯的错,想起我逃避的种种,想起景深为我付出的那些——今良义,这位昔日的冒牌大师,如今的落魄老人,他坐在我面前,他告诉我活着,就是最宝贵的财富,而景深为我几乎失去了生命,在最后的关头,我却还想着那些情爱,那些愧疚,那些种种的不敢面对他,我甚至都没有胆量陪他去医院,再看他一眼,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他身边。

    今良义最后站起来,走过我的身边,缓慢又神游般地走出去,我耳畔最后听到的,是他曾在各大电台广播中,那催眠般让人极度沉迷的声音,他说:“活着的人,不要软弱。”

    我当时想,他骗了一辈子的人,终于也算是说了句人话。

    他神游一样的背影,恍惚似的飘出酒吧的玻璃大门,他消失在天明时分的雾雨中,我心想一个人良心未泯说的也就是如此吧,他用他那张装神弄鬼玄乎了一辈子的嘴,告诉我活着就是希望,我想他这回不会骗我。

    可我当时不知道,这位教我不要软弱、给我希望的大师,自己先绝望了。

    “don‘t break me down

    i want to believe

    that this is for real

    save me from my fear……”

    女歌手的嘶哑声音,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直到我结了账也晕晕乎乎踏出酒吧准备搭车去找景深的时候,眼前还恍似是那一头在旋律中激荡的浓密长发。

    时间约摸是黎明4、5点的时候,空气中还飘着细细的雨雾,我才走出酒吧没几步,新鲜的空气灌入肠胃就让我清醒不少,当然,这种宿醉后的清醒很难受,我扶着墙只能慢慢地走,脑袋中的旋律挥之不去,又疼得像是随时要裂开一样。

    我就保持着这种状态,走过一排未开门的店面,到了街口我已筋疲力尽,实在支撑不住,想想离那诊所还有一些路程,我一个醉鬼这样走非车祸不可,小说中常有车祸后失忆的情节,我一个幸能活着的并且一天前刚恢复记忆的人,可别淌了这出狗血。

    于是我摸出钱包准备打车,这黎明时分的出租车并不好叫,站了半天才等来一辆,可我手刚摸到车门时,就想起在酒吧里所有钱都用来结账了——今良义那个混蛋闷声不响地走了,甚至不招呼一声,我直到最后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他喝的那些酒账,全部算在了我头上。

    亏我当时还以为他大彻大悟重新做人了,结果最后还是被他蒙了一把,而且他也真能喝,比我还能喝,我把祝欢钱包里所有大钞零钞都掏出去时,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现在,钱包里仅剩的几个硬币,让我连打车的钱都没有了。

    就在我欲哭无泪的时候,司机爆了句地道的东北粗口绝尘而去,我愣愣地望了那车尾消失的方向好久,直到风夹杂着一阵冷雨吹进我敞开的领口,在一家咖啡店紧闭的茶色玻璃前,我照见了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衣服上,点点殷红的晕染如印花,又有谁能想到,这么美丽的印花,是一个男人的血呢。

    忽然喉咙里泛起一阵奇怪又难受的滋味,我终于扶着墙开始大吐特吐,一宿的酒气,灌满初晨的冷风,我翻江倒海,原本就没进多少食物的胃,这下连苦胆水都给吐了出来,眼泪鼻涕跟泄了闸似的往外冒,那一滩污秽物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气息,可我更厌恶的,是自己的过去种种。

    夏洛,你爱他,你又不说爱他,你一次又一次欺他伤他辱他,白洁说得对,你配不上他,你只是个下贱的、不值得怜悯的女人,比起可怜的人,你是个更可恨的人,在他为你负伤为你流血的最后,你依旧不敢面对他,你甚至不敢面对你自己。

    ——有那么一刹那,充斥鼻腔的酸臭味让我无比的厌恶自己,无论是为人,还是过去,我几乎没有一个值得他原谅的地方,我想起那夜他苦苦劝我离开陈书俊,而我由着陈书俊一脚踢在他的腹部,由着他倒下的身影消失在车窗外,我瞒他,骗他,我自以为是找到了爱情,我想起他手臂上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我真是恨不得一头就撞死在墙上。

    夏洛,夏洛……在我失忆时的梦境中,我总能听到潮水拍岸的声音,以及那大海尽头传来的遥远呼唤,那么温柔的声音,我想我从此再也无法听到了,景深,倾我一生恐也无法报答你。

    更别说,我奢望的爱。

    当我终于吐得歇口气时,汽车喇叭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头晕眼花地看过去,居然看到了一辆红色的小车停在路边,这车沧桑的外表以及脱离时代的样式,让我极其眼熟。

    我抓抓头发,呃,这不是老任那辆二手夏利么?正好这时车门开了,走出来的男人,轮廓也是像极了老任,我弄丢了眼镜这会儿看什么都跟装了模糊滤镜似的,待他走近,一声熟悉的带着玩笑口吻的“夏洛小姐”传进我耳里,我才看清他的面目。

    “老任啊,真巧。”我吐了一地被他撞见,这还真丢脸,不过也正好搭他的便车。

    我没有去过他的家里,只知道住址,一想这还真是他上班的必经之路,只不过由于一阵接一阵的严打风波,杂志最近销量大跌,老任也不得不起早贪黑更加卖力地工作。

    但我没想到,他的卖力,会卖力到这种程度,这时间点,最多也才清晨5点多的样子,他居然就要去公司了……我这个睡到傍晚五点才起床还要拖稿的人,看着自己的鞋尖,我更加无地自容,原来我不止对不起过去,我也对不起现在,景深给了我命,老任给了我饭碗,我又何以为报,我又情以何堪?

    “洛洛你……喝酒了?你出什么事了?天啊!”老任原本玩笑的声音,忽然就严肃了,一双大手用力扳住我肩膀向后扭,迫使我不得不抬起头面对他,而我看到的,是一双带着明显黑眼圈的眼睛里,震惊代替了疲惫。

    “天啊……”任家海用力瞪着眼,嘴巴开了老大没有合上,半晌才说:“洛洛,你身上的都是血?天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怎么了?难怪我昨天打你电话都不通,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低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廉价的山寨西装脱下来,整个罩在我身上,他叹了口气,说:“你没事就好,哎,快去车里吧,别淋雨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由他打开车门,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我想起一天前,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坐在陈书俊的奢侈跑车里,离天堂最近的,是地狱。

    老任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轻轻拍打我后背,我想哭,却已哭不出眼泪来,好像全身的细胞都已在这一天一夜里干涸了,只是生平第一次感受这辆破烂的二手夏利车里,也会有充足的温暖。

    “你回家吗?”任家海问我。

    “我要去医院,就在前面路后右转三个红绿灯的地方,老任,你载我去好么?我没钱……”

    话未说完,老任已毫不犹豫踩下油门,车子轰轰烈烈开了出去,他什么都没问,表情义无反顾就好像送怀孕妻子去医院做例行产检的模范丈夫一样。

    任家海从前总是在杂志社里开玩笑说,他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买一辆宝马,娶一个老婆,然后每周开着宝马,载着老婆上医院做产检……为此他一直被社员们鄙视没野心,但他每次都是一笑置之,接着继续向社员们灌输模范丈夫的本职。

    他说,他的梦想就是他奋斗的动力,在这每天都有无数希望变成绝望的帝都。

    他说,他起早贪黑,他卖命工作,他赚的不多,可总有一天能买得起宝马。

    夏利驶过半条街,又在路边停下了。

    因为我忽然问他:“老任,你说是不是人活着,只要一直努力下去梦想就会实现?”

    他点了根烟:“至少不努力,就什么都不会有,宝马不会有,夏利都不会有。”

    我沉默了,老任说的对,我在这种教导中长大,这没有错,年轻的我们,总是认定努力就能得到一切,可是当我们长大了,才发现世界远远不止黑白两种颜色,我们在五光十色的红尘里迷失,我们知道了这世上原来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一出生就远远站在我们的头顶,在他们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势力面前,连法律都是个笑话,他们开车,他们撞人,他们杀人,他们无罪,他们得以逍遥世上,他们随手的挥霍,足以让身为普通人的我们奋斗一辈子。

    青春让我们懂得了长大,也见识了绝望。

    而下一秒,我就被一双手紧紧箍住,是任家海,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他解了安全带,在我侧身紧紧地拥着我,这个给我饭碗的,让我于落魄的五年中,得以在京城立足的男人,他温暖的怀抱依稀带着淡淡的烟草气味,他曾说,在京城,有机会,我们看得见希望,我们这辈人,再苦也要奋斗下去,他说,洛洛,好好干,我给你加稿费,咱们红了,不会少你一份的。

    我就作为《美色时代》的首席画师一直干到现在,可惜,我们没有后台,也没有红,甚至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面临随时停刊的危险。

    或者说,是我放弃了许多跳槽的机会,也许是感恩,也许是恋旧,我心甘情愿跟着任家海,哪怕真的走到最后一天,我也相信他不会被打垮,我曾说,老任,我要永远当你的画师。

    当时老任是高兴的,又是忧愁的,而他那一刻的面容,如今又完完整整地重现在他的脸上,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洛洛,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他说:“我真的相信努力就会有绽放的一天,你记得吗洛洛,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北京买房子,买宝马,然后载着心爱的人满世界游玩。”

    他说:“洛洛,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他的声音逐渐降低,人也整个往下倾倒,我被他压在身体和座椅之间,一时动弹不得,连带着我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他再也不想失去我?他曾经失去过我吗?

    老任干燥的嘴唇覆在我的嘴上,我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我的脑子空空一片,老任……他在干什么……我十八年的记忆里,没有他这一号人啊。

    我说老任你不能这样这是在大街上啊在车里啊,任家海不管,很任性地抱我,我又狠不下手揍他,直到很快有一阵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打断了他的疯狂。

    出事了。

    就在隔了半条街的地方。

    人们纷纷围拢过去,有人惊呼,有人感慨,有人尖叫,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要去鞭尸,警察满头是汗维持秩序,120担架匆忙把血泊里的人抬上去,我和老任站在不远处,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混乱景象——今良义,他从高望家新开的二十八层酒店顶楼一跃而下,自杀身亡。

    这个前一刻还嘱咐我要好好活着的人,他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是一句歌词——“把我埋在春天里。”

    我摸摸眼睛,好多眼泪,老任把我送去了小诊所,在那里我看到了昏睡的景深,还有陪床的祝欢和一帮兄弟,还有脸色白的像鬼一样的白洁。

    老任把祝欢拉到一边低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祝欢一五一十说给他听,而白洁看到我,冷笑:“你?你还有脸来看他?”

    我咬着嘴唇,我竟然还在期望景深会原谅我,我看着病床上纵然熟睡眉间也难掩痛苦的男人,我的眼泪就哗哗哗的流下来。

    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在诊所等到傍晚,景深醒过来,望着我,不发一言。

    白洁很关切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他手上也缠满了绷带,渗着鲜艳的血水,我心痛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了,我要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想起过去了呢,他会宽恕我的愚蠢吗?我们还能再开始吗?

    我懦懦地开口,声音喑哑,“对不起。”我说,“景深,你会原谅我吗……”

    景深依旧不发一言,白洁先怒了,她眼眶通红指着我骂:“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你知不知道他对你有多好?他为了调查你的事故他有多少天没有睡觉了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还要把他伤成这样?!你还想让他原谅你,你做梦吧你!他回去就要和我结婚了!你别挡在这里,有你一天在,他一天好不了,就算他其实已经……”

    “别说了。”景深终于开口,干涩的声音打断她,“洛洛,”他吃力地朝我招招手,“过来,让我抱抱。”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走过去,景深把我抱在怀里,他浑身的药水味血腥味掩去了我所有的熟稔,我哭着听到他说:“以后好好生活,别再任性了,我走后你要爱惜自己,最好不要记得我,我……我没有生你的气,这不是你的错,你别太自责,是我心甘情愿的,可是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我恐慌了:“你要去哪?你不是说要带我一起走的吗你最后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是我错了啊,我太笨,我傻逼……我……你不要走啊……求你……”

    景深吃力地笑笑,说:“我伤好点,就回美国了,这次本就是调查今良义的事情才回来,现在他自杀了,尘埃落定,哎。”

    景深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就当我只是偶然遇到你吧,其实你弟弟比我更好,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他会好好的照顾你的,你们离开这个城市,去陈信的势力到达不了的地方,他们要杀你灭口你只能走,最好去国外,你们还能一起开演唱会,多好。”

    我拼命地摇头,他说这些,他根本没有原谅我啊,他为什么不带我走,我不要他的钱,我能自食其力,我只想在他身边补偿我所有的过错啊,我……我十七岁时就爱上的少年啊……

    景深说:“忘记这段时间的不开心吧,你我只是萍水之交,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我和白洁是大学同学,回去后,就要订婚了吧。”

    “那我们呢?!”我几乎脱口而出。

    “我们?”景深很无奈地摸摸我的鸟毛头发,“我们没有缘分呀,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你身边有更好的人,珍惜现在吧洛洛,过去的事情忘记就算了,想起来未必是快乐,也不要再想陈信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明白与不明白都是一样的结果,你们只能远走高飞,我也是。”

    “不!是!的!”我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其实我都想起来了……景深……我爱过你,我爱过你啊!!!你是我……”

    我还没哭完,门口传来咣当巨响,那是不锈钢杯盘摔在地上的声音。

    我回头,只见任家海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洛洛你……你都想起来了?”

    “是啊。”我说。

    “你都想起来了……你都想起来了……”任家海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夺门而逃,当时我只是纳闷,这关他什么事啊,顶多任家月是他妹妹,我们又很巧地相遇在北方,我们在贫寒中相濡以沫,他就算表白失败了也不至于跑路吧他。

    半个月后,景深伤势转好,办完出院手续就和白洁走了,我去机场送他们,想起来又如何?景深说的没错,我们缘分尽了,我看着他们手挽手,在人山人海中走入安检通道,我最后哭着喊着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祝欢说,一去是永别,世上很多事情,往往都没有结局,正如我很容易就忘记了张正义,忘记了李培培,忘记了隔壁的三姑六婶,忘记了生命中路过的所有人,两个月后,祝欢拿出积蓄,带着我的老母,以及他手下整个乐队,我们去了日本,我在当地找了个画社,依旧卖画为生,我仰头是明媚的阳光,我只知我们的人生从此错开了,我忘了忘记,他忘了回忆,我也再没有见过任家海,从医院他夺门而逃的那刻起,他就彻底消失在我世界里,听同事们说,他辞去了杂志社主编后不知所踪,而我没想到,这一别,是天高水远。

    一年后,祝欢结婚了,新娘是乐队里一个暗恋他很久的小姑娘,婚礼上,我举杯祝他们幸福永远。

    又过两年,我所在的画社被日本最大的游戏公司收购为美术团队,我是主画手,画风深得老总赏识,新游戏上市,一夜之间,我从日本红回祖国。

    我正担心会不会又让陈信找上我时,偶然地在网上搜到了关于陈信的新闻。

    【陈氏海运总裁,年仅29岁的青年才俊陈信,于昨夜凌晨,在三里屯被一辆黑色宝马撞倒后碾压数次,不治身亡。】

    看日期,是一年前的旧新闻了,新闻中肇事者的面孔,赫然就是任家海的,只不过他苍老了许多许多,看着他疲惫的眉目,我心里狠狠地酸楚起来,他终于赚够钱买到宝马了啊,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啊,他却用这种方式给妹妹报了仇啊,这个告诉我只要努力就有希望的男人啊……

    我又搜后续,可搜到的只有【肇事者任家海在投案后自杀身亡】的新闻,我趴在显示器前,我的眼泪哗哗哗地落下来,多少年我没哭过了,老任,你说洛洛不要哭,可你到底害我哭了啊。

    当时我妈在做饭,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跟她说我过去的衣食父母自杀了。

    “他叫任家海啊……”我妈看着新闻里的照片若有所思,“当年有个医生找到我,跟我忏悔,说他收了钱要借医疗事故弄死你,最后又于心不忍,然后我们商量着,把你送进了精神病院逃过一劫,他似乎就长这副样子。”

    那一夜,我折了画笔。

    又过一年,我答应了公司里同事的求婚,他也是华人,家里很有钱,留学毕业后进了这家公司的技术部,他喜欢我的画,常常往我们美术组跑,在一众同事的撮合下,我们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我开世界巡回画展,从日本到中国,从伦敦到瑞典,从巴黎到亚特兰大,在公司媒体的力捧下,我赫然已是世界著名的插画师,画展最后一站是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画展的广场上,无数镁光灯聚焦着我的背影,而我仰头看那些高高飘扬的旗帜,我忽然想起曾有一个少年在这儿求学,一年悲伤一年夏,不知道那么多的时光里,他可有想起过我。

    当然,有没有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应该和白洁过得很幸福,而我借着画展的最后一站,也要和未婚夫举办我们的婚礼,我穿着最漂亮的婚纱,挽着帅气的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我接受着全世界粉丝的花束和祝福,我头顶是五颜六色的气球与白鸽,它们乘风飞扬过教堂顶端的十字架。

    阳光投下完美的角度,祝欢说的对,我们都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那些悲伤的过去,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笑着回望。

    老任大概也在天上笑着祝福我吧,我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甜蜜地收下人们的花束,婚礼一直持续到傍晚,我和丈夫拥抱,亲吻,在全世界的祝福中也通过媒体祝福着全世界,我们的婚礼相片将在今晚成为twitter上最热门的转发,我笑得是那样灿烂,如我挂了满场的画作上的夏树,当年在北海写生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夏天里蓬勃怒放的树木枝叶,它们盛开的我的生命里,一路高歌一路风华。

    那天最后一个送上来花束的是位戴着墨镜的盲人,他把一束向日葵送到我手里,然后转身离去,没有人扶他,他住着拐杖的身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夕阳的尽头,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有些凄凉,我居然有盲人的粉丝,他也看得懂我的画吗?

    晚上开宴会的时候,宾夕法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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