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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也开始笑,又笑又哭,像个疯子,又像个孩子。

    总之,就是我们两个傻子对坐,又干杯,最后成了相互吐槽。

    今良义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回来了,而我也终于明白他当年能忽悠到这么多善男信女的根本原因,就是凭着这一张嘴。

    “我老婆跟县委书记跑了,儿子矿难死了,我被下岗了,你说,你说我要怎么活下去?”

    今良义的故事说到最后,一杯酒扣在桌子上,那些透明的液体从桌上落到地上,也从他的眼中落到脸上,我从来没想过,当舞台的灯光暗去,当华丽的浓妆卸了,这样一个苍老的男人,居然也会当众落泪。

    我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看来我们都一样。”

    今良义哈哈笑了,说:“说说你的故事吧,老哥我算命是瞎扯,但至少是个绝好的聆听者。”

    那一夜,糜烂的雾雨光影中,我喝完最后一瓶酒,对他讲了我曾经的故事。

    我曾经爱过一个少年,他叫景深。

    ☆、第十七章

    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开花了,我依稀记得那些指尖与裙角间匆忙滑过的花香,它们在我无数个梦里,伴着大片的海水浸透我的骨骼,记忆化作细碎的残片,如枝叶间的阳光落在我苍白的掌心,我总也抓不住它们,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抓住它们。

    山野尽头,是蔚蓝的海岸。幼时我常常在这里望着父亲出海的船,目送那些深色浅色的帆影消失在大海与天空的深处,父亲是老船长,我总央求着父亲带我一起去,去看童话里的王子和人鱼,可我一次都没能如愿,父亲只教我专心学习,考出洛城,去看外面的世界。

    父亲说,除了大海,世上美丽的东西还有很多。

    父亲说,我生来就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若一辈子住在洛城,不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实在太可惜了。

    父亲说,不走出洛城,不知道什么叫做繁华。

    父亲是见过世面的,可我没有,洛城里大部分人都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对于洛城里大部分人来说,是一种甘愿接受的人生,没有多么大的欲望,卑微而快乐,正如这里说是城,不如说是镇——在中国地图上,连一个小点都找不出的沿海边镇。

    可惜,那时我总也不用功学习,觉得外面的世界也不过如此了,正如洛城新开的那家百货大楼,父亲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繁华,说的不就是百货大楼吗?

    “洛洛,你画什么呢?快要交卷啦!”

    任家月的脑袋凑过来,十七岁的我,穿着水手校服,我慌忙把画了一半的稿纸塞进抽屉里,桌上剩下我大片空白的物理卷子。

    人有时不开窍,真的没办法,我只迷恋着绘画与色彩,数理化的科目对我来说就是天书。

    一张满满当当的卷子被任家月递过来,“好啦好啦,快拿我的卷子去,一会放学后记得带上我啊!”

    “家月你最好了!”我顿时喜笑颜开,赶紧奋笔疾抄,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后半句话的意思:“什么放学后?你让我带你去哪?”

    “还用说么?”

    “……啊?”

    “景家药铺啊!”

    “……啊?”

    “你最近放学后都翘了社团活动,不就是去药铺见那小子吗?”

    “……”

    “不过那小子还长得真好看啊,洛洛你真有眼光,嘿嘿嘿,你们那个过没有呀?快告诉姐姐……”

    我揍她:“任家月!我觉得任八婆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铃响了,我当即把卷子一盖,如刑满犯人一般,抓起书包,果断夺门而出,人都说我和任家月眉目酷似,长得好像双胞胎,可她从来都不明白我的小心思。

    我去药铺抓药,我妈患有风湿,一到换季就苦不堪言,西医诊了许久都没起色,直到前些年景家药铺开张,人们说这新来的景医生心地极好,医术也是极好,时常给人免费看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托老医生开了一张方子,简单的几味药,一帖下去,也是奇迹,纠缠我妈多年的风湿痛竟然缓和不少。

    那之后,我就成了这家药铺的常客。

    这位当家的景医生,年已古稀,平时一心守着药铺,为人相当低调,人们景医生景医生地喊他,只知道他姓景,却不知他的名字,渐渐的这位喜欢把满头银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的老人就带上了神秘色彩,特别是他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好像能看穿任何一个人的心底事——那个tvb武侠片热播的年代,坊间就诞生了传说,说他景医生其实是位归隐的神医,而武侠片里的神医都有一身好本事,甚至知晓天文地理,过去未来,可惜人们仰着脖子求他多年,既未见他在月黑风高的夜里飞檐走壁修炼神功,也未见他掐指一算一语道破天机。

    武侠片里的传说终究是虚构,日子久了,坊间流言止息,洛城重归平静,偶尔会有几位从港台出海归来的船员,说起那边的繁华世界,言语中不无羡慕,人们再提起景医生,他们便会神秘兮兮地说:那边有一位著名的风水师名号长生大师,不但知晓天文地理过去未来,还有一手好医术好功夫,据说抗日战争的时候单挑过一个排的日本鬼子,正好前些年啊他退隐了,瞧瞧,这是他早年在报纸上的照片啊,那叫一个潇洒如神仙啊……

    说着,他们会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陈年报纸,纸上竖排的黑白繁体字一块块昭示着那段不平凡的却已逝去的岁月,正如他们生满茧子的黝黑手指试图抚平纸张上的褶皱,那些泛开的,汗渍,水渍,以及茶渍,或是其他不明液体——也许其中有一味我们称之为眼泪的东西,苍老的船员用固执的乡音讲述他们在大海另一边的世界的见闻,以及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历史——在他们的眉飞色舞中,围观的人们看着报纸,连连说着“嘿这人仔细看了还真和景医生有七八分相像”,可是相像归相像,景医生不承认,人们也就慢慢失去了较真的劲儿,只道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就随着那些扬帆的船儿离开了洛城,去到海的另一边,再也没有回来过。

    任家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都没有想过离开洛城,我生性散漫,只喜欢坐在海边安静画画,听破晓时分潮水哗哗涨落中海鸥扑棱翅膀的声音,对我来说那是比电视里演唱的歌曲好听一万倍的天籁。

    而任家月的父母身体都不好,她也不愿意抛下父母一个人去远方,即使她还有个在医院当外科医生的哥哥,但她很少提起,说是父母重男轻女,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在培养她哥哥上了,她从小就讨厌这个哥哥,我自然是站在她这一方,对素未谋面的她的“哥哥”心生鄙夷。

    “要是有个白马王子来追我就好了,爸爸妈妈也不用每天夸我哥优秀。”任家月常常在午休时捧着图书馆借来的言情小说发呆,我就笑嘻嘻地安慰她:“家月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追你的人不要太多哦。”

    “夏洛你这不是变相的夸自己嘛!”——每当这时她手中的书总会往我头上砸过来,是的,许多第一次见到我俩的人,怎么都不信我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虽然我宁可不要这副相貌,宁愿她门门课程满分的聪明脑袋能分出一半给我。

    平静的岁月就这么在洛城缓缓流淌,我以为我散漫的生命就是这样了,可这个想法在去年冬天被改变,景家药铺的掌柜换了人,景医生退居幕后,接班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叫景深,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洛城和祖父来学医,据说过两年还要出国深造。

    我喜欢喊他阿深。

    阿深总是坐在红木柜台后面,安静望着街上每一个行人。药香缭绕他身边,浓烈的,清淡的,苦涩的,甘甜的,世间百味在他掌中,虔诚如叩仰神佛。他有时也会笑,那笑容温柔而慈悲,如参天树上照下光影,稍稍仰头,就让人忍不住落泪——即便那个冬天我第一次见他,依旧没能逃过。

    那时我脑子不行,只有运动细胞极好,一路飞奔,足以把任家月甩出几条街,到了景家药铺门口,却发现门口站着好多人,哦,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在老医生的坊间八卦最盛时,这儿都没有如此热闹过。

    “出什么事了?”我抓了一个围观的群众问他。

    于是这位大叔眉飞色舞向我描述:“你不知道吗?下午百货大楼出大事了!抢劫啊,足足五个抢劫犯,珠宝柜台那些个售货小姐啊,当时就吓得晕过去了,还有个没晕的,被捅了三四刀,血流了一地啊……”

    “啊?没人报警吗?”

    “公安来晚啦,公安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哎这百货大楼看着漂亮,也不安全哪,小妹妹你可别单独一个人去,如果非要去逛,就让叔叔陪你去……”

    “喂!你等等啊!”我脑门一阵黑线,这年头的大叔都是怎么了,“那后来抢劫犯呢?你们都围在这儿干啥?”——感情抢劫犯还跑进景家药铺去了?这听着就跟我物理能考及格一样搞笑。

    “不不不,是药铺的景医生制服了劫犯!他那身手啊!嗖嗖嗖的!真的跟武打片里演的似的!这不,人家记者都等着采访呢,咱们也看热闹来了,可惜啊,人家下午从公安做了笔录回去,就再也不肯出来见我们一下……”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想不到景老头风烛残年之身,真就有那么好的身手,如坊间传闻中的一样,其实是个不世出的绝代高手?那可真是深藏不露啊深藏不露,他一般不出手,也不需要世人,世人需要他时,他才会化身正义,救民于水火……哦,妈的,太帅了,身为一个狂热武侠迷的我心中顿时腾起一阵熊熊的热焰,要不是景老头已是我爷爷辈的人,我真想立马冲进去开个表白什么的!

    实在不行要他教我几招也是好的,如果他不肯教,那我就跟阿深去撒娇,撒娇不行就撒泼,阿深人那么好,一定会帮我求他爷爷教我的!

    我心中打着小算盘,穿过人群,七拐八弯绕进一条小巷,在一处放着两个废弃柴油桶的墙边停下来,这面墙翻过去,就是景家药铺的后院,过去我常常借着抓药去找阿深玩,日子久了,老医生似乎有些不快,我也没有多想,转为偷偷翻墙进去,反正阿深永远是欢迎我的——在一个月前我从这堵墙上摔下来之后,阿深留给我一个电话,再也不许我从这儿翻过去了。

    可我总是小孩子脾性,想给他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当然不会听他的。

    扳着墙头,三两步蹭上去,双手一撑一翻,我又一次来到景家后院。

    夏天的院子里,是层层叠叠的树影,我熟门熟路绕到东边的书房,一般这个时候,都是老医生在外面掌柜,阿深在书房里看书,阿深的书桌上,放满了砖块一样的大部头,医药化学生物等等古今中外各科领域都有涉及,他仿佛永远有看不完的书,我第一次见时,羞愧得差点儿想钻进门槛的缝里面去。

    “洛洛?”一个意料之中的声音从书柜后面传出来,“你又爬墙进来了?”阿深皱着眉头走过来,帮我掸去校服裙子上的灰——即使这个样子,他也是认真的,和他埋首与各类学术著作时一样的一丝不苟,所以我总是气他,为了看他皱眉时好看的面孔——不管怎样,我就是想让他注意我,无论用什么方式。

    可我直勾勾的目光一如既往被无视,阿深给我掸完灰,就撇下我,走到自己书桌旁,把一叠纸放进抽屉。

    “那是什么?”我好奇问他,他的动作之快,让我只来得及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虽然,就算他给我看,英文考试一向不及格的我恐怕也是看不懂的,但这阻挡不了我的好奇心。

    阿深犹豫了一会,才说:“录取通知书。”

    他眉间的犹豫很是明显。

    那一瞬间,恍惚黄昏前所有的暮色都投进木格子窗棂,我晕晕乎乎,似有根本不在这个世界的感觉。可是我知道阿深的为人,他从来不说谎话,从来不肯骗我——即使这个时候,我宁可他骗我一下,哪怕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也好啊。

    我又明明知道,这仅仅是他不愿意告诉我。

    原来他们都是清醒的,只有我忘了,只有我忘了阿深不过是在洛城里短暂的驻留,小小的洛城根本容不下他这样出色的人,属于他的世界,在大海的另一端,在老船员们述说中的万丈繁华里,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停下他追逐学问的脚步。

    “恭喜你啊,是美国的学校吗?什么时候走呀?”我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阿深没回答我,只说:“走,我们去海边。”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给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没被男生拉过手啊,他他他他他他怎么就……我又享受又挣扎地抬眼瞧他,可他的神色无比自然,好像手中只是拿着一本书,或是捏着一块木头。

    “……阿深?”我张了张嘴,喊他名字。“嗯?”他转过脸来。我又赶紧低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路上我坐在他单车后面,远处的海风穿过山尖和树梢,扑簌簌吹在我脸上,以前阿深骑车载我的时候,我总喜欢踢踏着双腿闹腾,好让他骑不稳,而他的技术往往比我想象中的好——可是今天我竟然失去了兴致,只是愣愣看着他白颜色衬衫的背影,我清楚知道夏天过去,这个少年就会去到大洋彼岸,回去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他会想我吗?

    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就像一簇火苗,不停地在我心里烧。

    “阿深,我好想学武功啊……”我拐弯抹角地说,“可是你爷爷好像不怎么肯理我……”

    “女孩子家学这个干什么,你还是好好学习吧,等将来……将来你考上大学后,如果还想学我可以……教你。”

    “咦,你也会吗?”——什么将来教我,你丫不是要出国么,我失望地想,这是哄我还是显摆呢。

    “我当然会啊,爷爷的身手说不定没我好呢,哈哈。”

    “嘁,你别臭美了,我可没见你出手过,倒是你爷爷,今天在百货大楼空手打败了抢劫犯,你家门口人山人海的。”

    阿深笑了,空出一只手,转头摸摸我脑门:“傻丫头,我爷爷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呢。”

    ——啊?!

    短短一个傍晚,我大脑接连二次短路。

    原来人们口中的“景医生”说的不是他爷爷,是他,也难怪我们溜出来时,他坚持要走后院门,我还纳闷要绕这一段远路。

    原来,人们口中身手盖世的奇人,居然就在我眼前,那么能和他在一起,绕再远的路,我也是乐意的吧。

    我更加舍不得他了。

    “那你教我嘛教我嘛教我嘛!”死缠烂打是我对他用的杀手锏,他一向招架不住我捏着鼻子的被任家月称为“好恶心”的嗲音。

    “我说了,以后等你上了大学,有空我就教你。小洛洛,现在你的任务是学习。”

    “……我们有以后吗?”

    那些弯弯长长的公路被我们抛在身后,眼前是豁然的海岸线,成群的海鸟栖息在沙滩上,一有人走近,它们就呼啦啦地展翅飞到极远的地方,无边的海水拍打着冲刷着黄昏时的霞光与照影,除了我们,海边一个人都没有。

    “傻丫头,想什么呢,谁说没有以后。”阿深使劲刮我的鼻梁,又弯腰捡起一块贝壳,用力抛向远方。

    他永远是这样,从不说喜欢,更不说爱,他像是一株颜色纵深的树,我读不懂,只见到他枝叶间渗下的光影,像一缕缕细腻却抓不住的感情,灿烂,安静,温暖,却终究没有实体,只能放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怎样都偷不走,留不下,他属于任何人,又不属于任何一人。

    我说:“可是你要去留学了啊。”

    “谁说我要去留学了,录取通知书而已,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啊。”

    我永远记得这一刻,一波白色的海浪拍打过来,我在十七岁的夏天捂着我淋湿的裙子,眼见阿深款款俯□子,他将我拥在怀里,温柔的声线如海面上细碎的黄昏,散散地落在我耳畔,许久还有光芒。

    我当然不让你走啊!

    那时,我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孩。

    ☆、第十八章

    可这个夏天走得特别急,好似潮水涨退之间,一整个季节的颜色就匆匆淡去了。

    景家药铺没有点灯,门庭冷落,在大雨即将倾泻的傍晚,光线昏暗,红木柜台与壁上药屉上的雕花,模糊得只剩下轮廓。

    我持伞站在墙角,我是来找阿深玩的,可是门厅处的争辩声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已经说了,今年不想出国,我觉得自己学的东西还没有够!”——这是景深的。

    “哦?那之前心心念念要出国深造的人是谁?”——这是他苍老的祖父的。

    “爷爷,我的确想去留学,也拿到了通知书,可是以我现在的知识真的还不够,我想再留在这里和您学几年中医,我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和您一起帮助别人,您是悬壶济世的老中医想必能理解这种感受,这是在学校深造多年也学不到的,而且您也常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我自家医术还没学全就去学西洋的医术,这怎么好?”

    “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放弃?”

    “不是放弃,我是……”

    “阿深,你非要我把话说破了?你和夏家那个小姑娘不适合,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什么叫不可能?”

    “你啊,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爷爷看着你长大,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爷爷明确告诉你,你不可以留下,你是鱼,你是鸟,你的世界在海阔天空的地方,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放弃你自己。”

    “爷爷,我没有放弃,我只是……”

    “我说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爷爷,你讲不讲理,洛洛她有哪里不好?你要一次次讨厌她?爷爷,你拆散了爸爸妈妈你还不够吗?”

    ——砰!

    重重的摔门声,在乌沉沉的天色中,景深倔强的身影大步离去,随着风卷落叶,消失在长街尽头。

    我傻在那儿,居然没有追上去,而回了家。

    “洛洛,快去换身衣服,陈先生要来了。”

    我一回家就被我老爹逮着了,诺大的家里,此刻灯火通明,平时舍不得点的水晶大灯已明煌煌地散发着梦幻般的光芒,擦得发亮的长桌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高档餐具,干花铺在客厅每一个角落,芳香四溢。

    窗前笔挺挺站着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爸,长年航海留下的沧桑与威严镌刻在他的眉宇间,宽阔的背影如甲板上的重钉一般扎在那儿,颇有一份不怒而威的气势。

    是的,他的名字让海上无数盗贼闻风丧胆、让无数想贪小便宜的船员不敢妄动半分,他出海二十年来不曾有过半次差错,人们都说,他是大海中的——传说。

    在他死后数十年,依旧有人在海边为他立庙,当做海神一般供奉——陈氏海运集团里名气最大、经验最丰富、也最铁面无私的船长——我的父亲,夏远航。

    这个时候,我爸是陈氏集团最器重的一个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这怎么看都是一副盛情款待贵客架势的厅堂里,我一如既往地不肯听话。

    “爸爸你整那么严肃干嘛呀,陈先生又不是第一次来。”我撅嘴。

    “你……你这像什么话!”我爸低声训斥一句,又转过身去,其实细看了,他威严的面孔上,还是有那么一分慈祥在的,只不过,被他藏得很好。

    我扮了个鬼脸,还是上楼去换了一身可以见客的衣服。

    “洛洛,一会你回自己房间去,爸爸和陈先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可是我刚下来,我爸又把我赶回去。

    我吐槽:“看看也不行吗?那还要我换什么衣服,爸爸真是的!”

    父亲口中的陈先生,就是陈家独子、陈氏海运集团的继承人、南方海域名响当当的青年才俊——陈信,也是我爸唯一需要效忠的人。

    自我有记忆起,我爸就已经是陈氏海运麾下一名船长,后来陈信接班,把最主要的几条干线交到了我爸手中,自此,我爸得到器重,更加忠心耿耿,在其他船长们应着那不成文的规矩伙同手下船员私吞油水时,铁面无私的我爸就如一阵秋风扫落叶,不但肃清了自己手下的队伍,还要去管别人的,这一举动被许多捞惯了油水的船员们憎恨,却被陈信看在眼里,陈信是个惜才的人,此后凡事重要货物的运输,都放心交给了我爸去负责。

    我爸也是上天眷顾,出海多年,从未有一次出过差错,偶尔几次天气恶劣遇上风险,也都一一避过,陈信越来越器重他,甚至当众说过:“我敬夏船长如我父亲。”

    那年陈信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坊间多有传闻,说那位一夜暴毙的老人其实是被自己儿子害死的——不过空口无凭,这一点儿也不妨碍身为独子的陈信大大方方继承家业,在父亲去世后,陈信真的敬夏远航夏船长如父亲,可惜我爸没有那份野心,也不愿接受那份福气,只是安安分分做着他身为一个下属该做的事。

    我知道老爸素来严厉,嘴上抱怨几句,就也乖乖地上二楼去了,趴在围栏上看着,心想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东西要交给爸爸去负责,好像很重要的样子呢。

    这时屋门门铃响了,我爸匆匆迎去开门,不一会,陈信和他并肩进来。

    我咂咂嘴,陈信真是越来越气派了,我远远看着楼下那位带着金丝边眼镜,一身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这个男人,光是站在那儿的气派与锋芒,就已把满堂闪耀的灯光给比了下去,看来这人的气质真不是一天两天能培养出来的,要是我有一天也能这么潇洒,阿深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我扳着手指,又安慰自己,陈信他再怎么帅,也和我没关系,他怎么能比得上阿深。

    世上只有一棵树,我站在树下,那些夺目的光芒穿过它的枝叶,化成千般温柔与慈悲,世上只有这么一棵树,光年无限深远,我站在那儿仰头看,会忍不住落泪。

    世上只有一个景深。

    ——“老夏啊,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别这么客气,你看你,这不是把我当外人么?”

    ——“呵呵,陈先生说的哪里话,快请坐。”

    ——“你呀你,就当我来串门不行么,下次别搞这么热情了啊,我今天来就是说那件正事,我最倚重的就是你了老夏,这个季度的货啊,比以前‘重’……”

    我好奇听着楼下的谈话,听了半天也不感兴趣,父亲生意上的事,我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两个男人谈得跟机密似的严肃兮兮,我却听得稀里糊涂,还怕被老爸责骂,最后打了个哈欠,还是回房间睡觉去吧我想。

    可是天往往不遂人愿,就在这个时候,客厅的电话机要命似地响了起来。

    我爸正和陈信谈到关键地方,这刺耳的电话铃顿时让他眉头大皱,他自己的电话一般都会打到他手机上,我妈又闭门不出很少有社交,我除了老师告状或者任家月找我,也很少有电话。

    那铃音一声接一声,执着地就是不肯停下来,我爸道了个歉,暴躁地提起话筒:“喂,谁啊?……什么?你找洛洛?你是谁啊?她不在!”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我爸匆忙和陈书俊继续之前的话题。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傍晚,是景深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塞给过他一张照片,背面写着我的号码,我以为他扔掉了,可是他放在钱包里,珍藏了许多许多年。

    被我称作苍井空的女孩,十七岁的白色棉布裙,树下大片大片的光影,华丽,纤细,纯净,那不是别人,是我啊。

    许多年后,《葡萄树之恋》热映之时,我望着海报上关于最纯净的爱情的宣传语,我摇头叹息不过如此,世上只有一段初恋,世上只有一个他。

    最后他出国了。

    我爸的反对,景爷爷的反对,我的懦弱,我的自卑,我在夏末最后一场大雨中,我对他说你滚吧,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我狼狈逃离,我连送他的勇气都没有。

    半年后,我爸海难,船毁人亡。

    -

    南方海滨的气候,长夏无冬,就算到了冬季,往往也与春天一般暖和,然而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家里燃着哔哔剥剥的炉火,炉火明明灭灭,映在炉火边我母亲的脸上,她膝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她蜷坐在炉边的椅上取暖,炉火如此暖和,可我们的脸上都是阴云愁容,甚至我妈还有难忍的痛苦。

    堂皇大厅,空旷落寞,整个屋子,除了厅中燃着的炉火,竟再无明亮的东西,房屋之大,华美装修,蒙然黯淡,一切一切,都与这屋内装潢格格不入,这一年,我们是如此落魄寒碜。

    对面的墙壁上,朴素的相框里装着我爸,他依旧英气逼人,他依旧轩昂而笑。

    我妈看着,低低叹息一声。

    我煎了药,让我妈喝点,她摇头,摸着我齐腰的长发痛惜:“以后不要煎药了,咱们欠了十辈子都还不尽的债,哪里还有闲钱喝药。”

    “可是,妈,你的膝盖疼啊,天一冷就疼,哪能不喝药。”我心里一疼,拿起药碗逼我妈喝。

    我妈说:“我的风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病了,不碍事的,洛洛,你还是收拾收拾,离开这个城市吧,去他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要管妈了,妈会照顾好自己。”

    我当然不会抛下我妈,世界那么大,只有这里才是家,我搜肠刮肚想着安慰我妈的语言,我家屋门被敲响了,一声接一声,急促而暴躁,跟催命似的。

    我妈一惊,手中药碗差点儿掉下来。

    妈的!那群流氓又来了!

    不顾我妈阻拦,我二话不说拿了菜刀去开门,我料得没错,门口站在的又是他们,从前是我爸手下的海员,我爸一死他们就变脸了,一个个提着棍棒来讨债,脸上笑容暧昧而猥琐,我每一次见到他们,都免不了被恶心一场。

    “夏洛,你家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还债啊?”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阴阳怪气地冲我笑,露出一排黄板牙。

    我怒:“你们有完没完,我爸遇难的抚恤金还没给呢,我家什么时候欠你们债了,是你们欠我们的好不好?!”

    灰衬衫的男人开始怪笑:“就夏远航那个甭种?死了都是污染大海,还想要抚恤金,做梦!”

    又一个提棍子的男人起哄:“夏远航这个怂货,活着的时候没干好事,死了倒留下个漂亮女儿,哈哈,他是不是以为生了个漂亮女儿就可以替他还债啊?”

    一群猥琐男人□起来。

    “我操!不许你们侮辱我爸!”

    我急了,愤怒地挥着菜刀往身前一撂,可是我到底没多少力气,我的气急败坏,只能惹来男人们更放肆的笑声。

    “夏洛你记着,你们欠我们陈家三千万,是人民币,记着啊,不是日元,更不是越南盾,是人民币!”为首的一个男人把棍子往地上一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崭新的一百元,故意弹在我脸上。

    我厌恶地呸他。

    “想要吧?嘿嘿。”那男人喉结滚动,发出低低的嘲笑声:“不瞒你说,夏远航的两百万抚恤金早就发下来了……”

    我一惊:“你说什么?!”

    “可惜……”他嘿嘿冷笑:“早被我们哥几个分了,你还想要?你求我啊!妈的,夏远航活着的时候,没少迫害我们哥几个,每次出海,一分货都不许我们动,你说,有这样不懂做人的船长么?”

    身后一群男人哈哈哈大笑起来:“哎呀,那些年啊,咱哥几个真是生不如死啊,所以夏远航那怂货是活该去死,他早就应该去死!”

    我一瞬间明白了他们的心思,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我爸是秉公守职!你们几个不要脸的私贪船货也就算了,连我爸的抚恤金都要吞,你们还是不是人啊畜生,我要告你们……”

    “告啊?小夏洛,你告啊?”我引来的却是又是一阵哄笑,“你也不看看陈家在南方的地位,是你这种屁民告得动的?哈哈,哥几个,杀人放火都不犯法,你去告啊,你要是还不出债款,哥还要告你呢。”

    又有人接话:“其实呢,把抚恤金还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哈哈,小夏洛啊你爸给你生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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