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白了我一眼:“要退你自己退,我觉得挺好,本来也没人逼你来上这门课。”
我们俩的悄悄话才说了两句,下课铃就响了。我如遇大赦,正准备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doug却说了一番话作为随堂总结,就是这番话,彻底打消了我既想退课也想再琢磨出什么法子把萧然也忽悠退课的念头。
他说:“中国学生通常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很快地说英语,以为那样就能彰显自己口语水平过人,但大多数人说得越快就越紧张,越想不起来,还越容易出错。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你们看,我说话就不快,而且我绝对不是为了就着你们的听力才这样的,我跟英语母语的人也这么说话,这是因为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老板告诉过我:一个人说话慢一点,不管他/她自己实际上是怎么样的,都会让人觉得他/她在说之前进行了思考,然后就会觉得他/她的话很重要,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那种策略——”
说到这里,他忽然切换成中文:“装b!”
大家噗的一下,彻底笑喷!
不用说,从那一刻起,我对doug的印象完全改观,从打算退课瞬间变成等不及地期待起他的下一堂课来。
萧然对此发表总结:“怪不得前辈高人如是说:女人唯一不变的一点,就是她们永远在变。”
我张张嘴刚想反驳,他又点了点我的鼻头,堵住了我的话:“尤其是你!”
doug彻底记住我这个人是在第三节课上。头一天晚上又轮到萧然在医院值夜班,早上照例要补觉,而我头两节有课,只好自己吃早餐。头天晚上轮滑协会的活动弄到有点晚,我未免起不来,等到洗漱完毕一看时间,此时再去食堂准会遇上长龙队,来不及了。好在宿舍里有勤劳贤慧的顾晓宁刚打回来的热水,我就泡了点麦片吃下了事。
不幸的是我这人有个毛病:早餐如果吃的是甜食,势必一吃完就轻度腹泻,然后大约过一两个小时就又饿了。
所以,到上口语课的时候,我正好肚子开始咕咕叫,于是和萧然走进教学楼之后便让他先进教室,我去楼里的小超市买点面包垫垫。
这么一来,往教室走去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了,我在走廊里遇到了doug,他就走在我前面,却没发现我在他身后,于是我一直跟着他进了教室。
doug进门按例扬声说了句“good morning”,所有人都回答“good morning”,我跟在后面也扯着喉咙喊了一嗓子,doug无奈又好笑地回头,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我坐到萧然旁边开始啃面包的时候,萧然一脸嫌恶:“你二啊你?迟到还生怕不被老师发现!现在还在吃东西!”
我满不在乎地继续啃:“怕什么?美国人上课都很随意的,坐桌子上都没事儿,你没看过美剧么?”
他摇头长叹:“你呀你,枉费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跟你身份匹配的知性气质?”
☆、第十八章
我想,萧然说得其实很对,那时候的我的确完全没有知性气质,最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不会思考。
我还不会去想,如果这个人,他根本都不欣赏我身上独有的特质,和我在一起只是诸多不满,只是希望将我变成另一个人,那么他是真的爱我吗?他对我的爱又能有多坚定、能够维持多久?
当时的我只是每在他批评我的时候,不当一回事地随便郁闷一下,回头就忘,或抓住契机为自己辩驳一番。就在萧然批评我没有知性气质的那天,学校bbs上转载了一个帖子,是报道一个友校的成绩完美mm,申请到了美国多少所名校累计多少万美金的全额奖学金。然后看下面的回帖,大多数是表示不以为然的,尤其是那些已在海外却还常常泡在母校bbs上的校友,纷纷发牢骚道:“哥当年也是拿到n所名校全额奖学金出来的呀,咋没人报道哥?”
“楼上的就算了吧,好歹你是一哥,人家可以以男生就是比女生强没有报道价值为由解释,可姐就是一女生啊,跟那人一样,当年也是拿到n所名校全额奖学金千挑万拣以后出来的,不也没人报道姐?再说了,当年申请不比现在更难?”
……
而那个报道里有一段,是专门写这女孩儿学习多么多么刻苦的,下面有一个回帖就针对这一点,引用了钱钟书的一段话:“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我看见这篇回帖,登时大喜。当时我和萧然正在图书馆,我指着电脑念给他听,一边翘起大拇指拼命往自己身上指,尤其是当念到“巧妙地偷懒”时,指得尤其卖力。
萧然鄙夷到无奈:“说你没文化你还真就没文化!这段话你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吗?是《围城》里方鸿渐说的,并不代表是钱钟书本人的观点。你自己是女人,难道都不觉得这段话有点歧视女性的意味吗?居然还要主动拿来证明自己行为的合理性!你这家伙,明明可以是才女的,为啥非要当傻子?”
我愣了一下,索性噘着嘴耍起了赖:“不嘛不嘛,我是鲜花,不是白菜,不是番薯;我是鲜花,不是白菜,不是番薯……”
他无奈,为了能够赶紧结束这个无聊的话题回到书本上而草草安抚了我一句:“好吧好吧,你就是小傻子,小傻子就是你!”
接下来的口语课,我们愈加发现了一本正经的doug事实上比谁都逗。那年是纪念抗战胜利的一个比较重大的年份,准日子是在暑假里,于是随着夏天临近,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也越来越多,有一节课上,doug也组织我们讨论,而且话题比较劲爆——慰安妇问题。
慰安妇在英语中称为“sexual slave”。这话题一提出,大家都忸怩着沉默不语,只有我,啥都没经大脑就连忙举手,冲口就说“the sex……ual slaves,blablabla……”
当时险些说错了最关键的一个词,不过那一下子说得高兴,也没来得及想那个词要是说错了会有什么后果。谁知doug不肯放过这个亮点,在我说完之后硬是要拎出来提一下:“娆,你刚才是想说sexy slaves的吧?”
大家一听,哄堂大笑,我挠挠头,也无法否认地笑了起来。气氛这么一放开,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假如“□”变成了“性感的奴隶”,是否就不存在法律和道德上的严肃问题了。而说话中,女生们一个个笑得趴在彼此的肩上起不来,而班上有个刚做过阑尾炎手术才回来上第一堂课的男生,则夸张地抱怨我和doug害他把伤口的痛级从4笑到了5。
全班最镇定的人大概就是萧然了,他坐在那里只是不出声地微笑,看样子八成是觉得我给他丢脸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为了顾全最后的面子,说不定就大怒而去了。
这让我有些心虚,连忙举手要求发言,补救道:“doug,你知道我为什么差点说错但是又没说错么?因为我一直都谨记着你的教诲呐,说话之前要思考一下,然后说得慢一点。”
doug眉头一扬,万分惊讶:“我可真没想到你居然记住了我的那句话!我的天,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以及因为什么原因你就被人家记着了!”
大家又笑,不过这回的笑意里多了不少赞许的味道。
我偷眼瞥了一下萧然,见他面色稍霁,看来还是满意我后来的那一下急智的。
心下大大松了口气。春意渐浓,教室里已经有些热了,我擦了把汗,忽然有一点点诡异的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那年我们中学母校高考后又上来了几个师弟师妹,其中有一位方师弟,既是和萧然当初同一个班主任,双方父母又在同一个单位,俩人一直住在一个大院里,幼儿园和小学都上的是同样的子弟学校,等于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同校,绝对是嫡系正牌师兄弟,所以他们俩格外亲。方师弟暑假时就早早来了,当时还没办理入学手续,他也就没有宿舍,便借住在萧然屋里,有时候就会跟着我们一起行动。
我们第一次一起行动是带方师弟去学校体育馆。入馆需要带学生证,萧然给他借了一个,而我丢三落四的也正好刚把自己的学生证丢了,还赶上暑假期间无法补办。那天出门走在路上了我才想起没有学生证,也懒得再回去借,一看正路过我们系的男生宿舍楼,就顺便进去拿了王奶牛的。
知我者莫过萧然,他带着方师弟,远远的一看见我,别的都没提,第一句话说的就是:“你学生证借了吗?”
我得意洋洋地晃着王奶牛的学生证大声回答:“借了借了,王奶牛的!”
萧然脸色顿黑:“你用男生的学生证?你当看门的都是瞎子呀?!”
我胸有成竹:“没关系,一会儿人家要是实在问起来的话,我就说我是个做了变性手术的gay,”再看了看照片上的王奶牛瘦得一根竹竿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因为手术中摄入了激素所以也有长胖。”
刚说完,就见方师弟看了我一眼,然后往旁边快走了两步。
萧然汗都下来了:“你看你,把师弟都吓到了!”
我便顺着这话对方师弟嘻嘻一笑,正式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纪珂娆,也是你的同校前辈哦!”
方师弟这才有些不自在地转过来,低着头迅速叫了声“嫂子”,叫的时候还红着脸眼神游离,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男生模样。
越是这样的男生就越是让我有逗弄的欲望,于是我语气夸张地抗议道:“不许叫嫂子,要叫师姐啊,叫你萧然哥姐夫!”
在我的yin威之下,老实巴交的方师弟自然不敢不说好。
背着人的时候,萧然却不满了:“为什么不让人叫你嫂子啊?他本来就该叫你嫂子。”
我乐滋滋地搂住他的腰,正经说话之前自然不能不先不正经一下:“终于承认我是你老婆啦?”
见他别开脸躲过这个话题,我才摆出我的理由:“嫂子叫起来很显老嘛!”
他笑了:“你这就不对了吧?嫂子很可能比叔叔小,姐姐可就肯定比弟弟大啦!”
我一想,嘿,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哈!
萧然大摇其头:“你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啊,别的方面傻,自己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挺准确!”
可想而知,那天在进体育馆的时候,我还是被保安拦住了。
他指着王奶牛的学生证问我:“这是你吗?”
我陪着笑脸,对他飞了个媚眼:“大哥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大哥您通融通融啦,我真是这学校的学生,生物系大二的,开学就大三了。其实您肯定见过我对不对?您对我肯定看也看熟了,我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不是?您但凡见过我一面,就肯定过目不忘!”
保安已经有些想笑了,只不过拉不下面子,还在勉力端着拿着:“我还真没见过你。”
我想了想:“那您能把您领导啊同事什么的能叫的都叫出来么?他们当中肯定有人见过我,他们肯定能给我作证!”
保安道:“你当我领导同事都闲着没事干啊?他们……”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体育馆里走出来几个人,正是轮滑协会的,其中包括肖蔚洋。
肖蔚洋旁边跟着的是一个相当八卦的师姐。协会里的其他人虽然知道肖蔚洋喜欢我,但也都知道我有男朋友,所以从不会拿我们俩打趣,只有这个师姐,从来都百无禁忌。
这会儿她一眼看见我,马上就条件反射地看了看身边的肖蔚洋,贼亮贼亮的小眼睛一转,分明就是调侃的前奏。不过她好歹还知道顾忌萧然在场,也就没说什么,只亲亲热热地招呼我:“雪晓芙!你也来体育馆呀,是报了什么班吗?瑜伽?肚皮舞?健美操?”
我为那个“肚皮舞”汗了一下,张口就说:“不是,我就自己弄。”
这话一出口,那师姐脸上马上冒开一大片坏笑,我就知道说错话了,干脆自己先大笑起来。师姐有意无意地用肩膀捅了捅旁边的肖蔚洋,望着我道:“好吧,你就自己弄吧!”
我继续大笑着,转身就要进去,小保安连忙拦住我:“喂,我说了让你进去了吗?”
我笑着回头跟他理论:“大哥,您不都看到了吗?人家都认识我,还不相信我是咱学校学生啊?”
那保安无奈地看着我,突然也笑了起来,挥挥手做了个“进去吧”的手势:“这小姑娘怎么这么qin啊!”
我冲他扮了个鬼脸,一回头看到方师弟在一旁也一脸憋笑憋不住的样子,便问他:“你知不知道他说的qin是什么意思呀?”
方师弟老老实实地摇头,我骄傲地告诉他:“他是说的本地土话,意思是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可爱呀!”
萧然拉了我一把:“行了行了,你还嫌自己丢人丢不够么?还可爱!”
方师弟却为我说话了:“萧然哥,师姐是很可爱呀,你就别谦虚了!”
我满意地拍拍他脑袋:“这还差不多!小子你要知道,要不是我转移了那小保安的注意力,你这学生证也不一定能蒙混过关啊!”
☆、第十九章
方师弟是个爱锻炼的好孩子,因此那个暑假里带得我和萧然也没事就往体育馆跑。而每次一到体育馆我就会想起那天跟那师姐说的“自己弄”,一想起就忍不住发笑,笑着笑着还忍不住凑在萧然耳边逗一下他:“亲爱的,你真让我自己弄啊?还是跟我一起弄吧!”
萧然哭笑不得:“你当你是做了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儿吗?要换成别人,早就急着赶紧忘掉才好,谁会像你呀,成天还自己拿出来说,生怕别人不记得!”
我说:“哎呀,人要有自嘲的风度嘛!不过要换成你你怎么说呢?平常我都是说搞的,当时她那么一问,一个‘搞’一个‘弄’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我就选了个不那么yin-荡的‘弄’,结果还是出了乱子……”
萧然就说:“你怎么只有这种字眼呀?你可以说‘我自己锻炼’呀!”
我大大摇头:“那也太严肃了吧,不是我的风格啊!这个你可不能骂我,要怪就怪人心不古,现在好多动词都不能随便用了,什么做呀,干呀,玩玩呀等等一大堆,让人成心想说句素点儿的话都不容易!”
萧然还是骂我:“那还不都是让你们这种人给闹的?你看看你交的那是什么朋友,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都能故意曲解成这样!”
我一听,话题的方向要转,生怕被他套出那师姐是轮滑协会的这个事实来,连忙转移开他的注意力:“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对了,我说萧然,你怎么连跳绳都不会呀?说好了开学前一定要变成一分钟180下的高手哦,还不快点开始练习!”
说起来,我还真是没想到萧然居然连跳绳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因为自己从小跳到大,就以为所有人都会,殊不知这不是从小到大的体育考试项目之一,就有好些男生一直都不会。
于是那个暑假,我督促着教会了萧然跳绳,然后要他带着我一起跳。可不知为什么,一跳我就老想笑,不管是面对着他还是背对着他,总会一直笑个不停,于是就要被他骂,说要是你再笑我就不跟你一起跳了。
我每次都赌咒发誓地连声告饶:“好好好,我一定再也不笑了,打死我也不笑了!”可转念一想,有谁挨打还会笑啊?死了就更笑不了啦!——这么一来,反倒越发笑得厉害。而再跳的时候,我拼命拼命地忍着憋着,可是跳不了两下,笑声就忍不住又往外迸,而因为我死活要憋住的关系,就变成跳一下就迸一声尖厉又短促的“哼”,好像跳绳的把儿转动时发出的吱吱声,萧然则说像小狗。
到了这时,我便再也忍不住,哗的一下笑崩了盘,而萧然也不行了,跟着我一块儿狂笑起来,两个人都跳不下去了,试了好多次,怎么也连续不了五下。萧然最后无奈放弃:“你这家伙,怎么就这么爱笑呀?”
我趁机攀上他的脖子甜蜜一下:“还不都怪你?谁让我跟你在一起太幸福太快乐了呢?”
他局促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显然是在顾忌着影响不好,但到底也没有推开我,而是抿着嘴,也偷偷地笑了。
那个暑假,我们就那么边吵吵嚷嚷又边甜甜蜜蜜地过来了。那是我和萧然在一起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不过在当时,我决不会这样形容它。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我们来日方长,而且照着这样越来越开心的趋势发展下去,更快乐的时光还在后头呢。
我一点都没有想到,那不但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而且是我们最后的一段快乐时光了。
然后,随着我的大三、萧然的大四来临,秋天来了。
那个秋天有些不太正常,叶子的颜色变得似乎比其他年头都要早,温度却迟迟地没有降下来,每天都有刚刚发现了秋天的植物,生恐自己落后了一般轰轰烈烈地舒展开色彩,而四下里暖风袭人,混若暮夏,使得那个秋天格外地长,又格外地精致。
那段时间,每一想着这个秋天里的日子,我的脑子里就老是模糊又清晰地游动着“精致”这个词,不知它是怎么来的,可就老是固执地趴在那里不肯走开。每天的每天,在暖洋洋地璀璨着的金黄秋天里走过,我的心里便恍恍惚惚地弥漫开一种幸福得迷迷糊糊的感动,好像走在了于那个更为青涩的中学时代看到的某张明信片里,美丽的黄叶布满了整个世界,填充了整个人生,让人也沉没在格外清纯无邪的祝福里了。
想到这里,忽然醒悟,大概“精致”一词就是因此而来的吧。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也有些奇怪。
先是有一天狠狠地睡过了头。那天——应该是头一天了——还正好是萧然的生日,我特意陪他到比平常更晚,所以连轮滑协会的活动都没去,12点钟回到宿舍就睡了,而且不但没有失眠,恰恰相反,我是一沾枕头就睡着的,一夜无梦,按理说应该睡眠质量超好、第二天醒得比平常都要早、更神清气爽才对。
可我居然睡到第二天中午12点才万分疲惫地醒来,发现自己误掉早上全部的课之后,问我们宿舍的姐们儿怎么没叫我。她们头天晚上又都集体夜不归宿来着,不过都说早上回宿舍后叫过我好几次,可怎么都叫不醒,萧然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她们原以为提到他的名字能让我从睡梦中直接蹦起来,可我还是睡得跟死猪一般不省人事。
而且,就算是12点钟醒来之后,我也还是觉得脑袋昏沉得厉害。大约睡相不好或睡得太死以至太长时间静止不动,我感到整个身体就跟被大石头碾过好几遍似的,有一种因为陌生而无法形容的难受,似乎哪儿都疼,又似乎疼得有些不太一样。有些部位像是骨头疼,有些地方像是肌肉疼,有些角落像是神经疼,某处又像是外伤那种疼,实在难以分辨这些感觉孰真孰假孰轻孰重。
于是我又在床上赖了两个小时,才总算能起来了,上厕所时却发现能揩出淡淡的血迹。
我吓了一跳:不可能啊,我的例假半个月前才刚来过,下一次还没到时候呢,难道有些女生月经紊乱的糟心事也落到我头上来啦?
或者,这就是我睡不醒又觉得难受的原因?
我忙又拿了张纸再揩了一下,却又没看到血迹了,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难道我是……尿血?
会不会很严重啊?!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告诉萧然。可毕竟我和他还没发生过那种关系,这种事总是有些不好开口,何况我不想让他担心,也许根本没什么问题呢?还是等一段时间看看,如果身体真有什么不对再说吧。
事实证明,我的身体还真有些不对,虽然跟我所想象的不对不太一样。
我没有出现那些——根据我所学过的专业知识——与尿血相关的症状,而是……
那个月没有来例假。
这样的情况以前我也出过,别的女生也出过,这对于年龄尚算较小的女孩子而言都不算太奇怪的事,于是我也没在意。
可是第二个月,我也还是没来例假。
与此同时,我开始出现一些似乎总是与不来例假配套出现的反应:恶心、厌食、喜酸、嗜睡、几乎所有类型的气味或味道——包括我一直都很喜欢的那些——现在忽然觉得非常受不了、整个人懒洋洋的不爱动弹……
因为身体不舒服,我也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整个人都是蔫的,连轮滑协会的活动都不去参加了,彻底沦为宅女一枚。
王奶牛来问过我为啥不去轮滑协会了,我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别在那儿假献殷勤了,你不觉得这么大年纪了还给人当传话筒——而且是给不应该的人当传话筒——真的很没品么?”
他嘴硬着佯作不解:“什么传话筒啊?我给谁当传话筒啦?”
我“切”了一声:“我又不是弱智!那次聚餐你老问我怎么还不去怎么还不去不就是帮肖蔚洋问的吗?经过那一次我还不会总结我就是白痴了!哼,害我以为你暗恋我,空欢喜一场,没面子!”
他也“切”了一声:“你要真以为我暗恋你,不知道早怎么趁机折磨我了!”
我相信,跟任何人提起我现在身体的种种反应,人家都会作惊讶状:“你不会是……有了吧?”
这个我倒不担心。丢人的我有男朋友都一年多了还是chu女一个,有个啥呀?!
我担心的问题比这个可严重多了。
还是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里演的了。有个女孩儿也是出现了这种和怀孕一模一样的症状,一检查,发现是子宫恶性肿瘤,得把整个子宫摘除,终身不能生育!
我不会也那么倒霉吧?!
想到这里,我终于一个人扛不住了,哭丧着脸跟萧然说了这事儿。
萧然一听就严肃起来:“这种情况多久了?”
我算了算:“例假是两个月没来了,其他那些症状就十来天而已。”
他拽着我就往校医院奔:“怎么不早说!”
在去医院之前,我觉得怀孕是一种比较好的境况,当然,那是因为我非常肯定我是不可能怀孕的。
而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又忽然改了主意。
原来子宫肿瘤才是比较好的境况啊!
现在我有些同意萧然的那个总结了:女人唯一不变的一点,就是她们永远在变。
尤其是我。
而我的有些变化,譬如身体的变化,是我自己都不能明白的了。
我的运气比较好,遇到的那个医生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妈。大约自己也有女儿,她的脸上在闪过短暂的责备神情之后,又换作了不忍与同情。
她把检查单子夹在我的病历里还给我,又看了眼萧然,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啊,真是……太不懂得爱惜自己了!有些事……就算不能等到结婚,至少也要毕业后才能做啊,实在要做……你们也应该知道怎么采取安全措施吧?你们别看什么什么地方有女生因为怀孕而被学校开除就跑去告学校,她告不告得赢都是一回事,何况你们丢得起这个人吗?学校也不怕你们告,还不是照样,但凡有学生出这种事,怎么都得把你们开除!”
我懵头懵脑地看着她,完全没明白,赶紧打开病历看了看里面的最新记录——
然后,我和萧然对视一眼,我看见他的脸色、以及我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脸色,刷的一下同时白了!
医生龙飞凤舞的汉字部分我是看不懂,可我到底是学生物的,有些符号,我还是看得懂的。
至于萧然,他就更不可能看不懂了。
医生挥了挥手说:“你们自己出去找外面的医院解决问题吧,别在这儿,也别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就行。唉,看你们也是好孩子,真被开除了家里怎么受得了哟!我就做一次好人,不给你们上报了,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
☆、第二十章
这件事情如此诡异,以至于在走出医院的时候,我都还沉浸在震惊里不可自拔,因为完全没有办法相信而根本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惶恐。
我跟萧然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一定是误诊,咱们换家医院检查一下,必须换家医院再检查一下!”
萧然看着我,抿着嘴一言不发,我能感到信任正从他的眼神里迅速流失,但他还是领着我直往校外而去。
只是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在一起之前,他只肯与我并肩,别说搂搂抱抱了,就连牵手都没有。
我试探着握住他的手,他不动声色地抽开了。
公车站前有一家药店,他一声不吭地进去,买了一盒验孕棒出来。
我有些急了:“你买这个干嘛呀?我说了不可能是那个!我、我还从来没有过呢,你知道的啊!”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种无言的置疑和反驳立即令我心虚地噤声。
可我到底为什么要心虚呢?我明明就是没有啊!
上公车之前,他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一会儿用这个验一次,再让医院查一次,三次的结果总有保障了吧?”
没错,三次的结果,要我还能如何辩驳,尤其是当它们并非三打两胜,而是全部一致——
我怀孕了!!!
茫茫然走出那家于我而言那么陌生那么遥远的妇产医院时,萧然望向在我们的一番奔波之后已在暮色中黯淡下来的大街,颓然道:“在结束之前,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吧……是谁的?”
我一摇头,惊惶的泪水便纷飞如同雨花:“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猛地扭头看我,目光犀利冰冷如同毒箭:“你不知道?你到底有过多少男人,居然连是谁的都不知道?!”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不不,我没有,我一次也没有过啊!”
他仰天,狠狠地冷笑一声,用一种再也不愿看见我的表情望了我一下,便拂袖而去。
我仓惶地追上去:“真的,我发誓,我只有你,我只跟你有过亲密接触,绝没有别人!”
他猛地站住,鄙夷地回头斜睨着我,仿佛我是某种肮脏下贱至极的东西:“难道你想告诉我,你是个会单性繁殖的女超人?”
他言语中的嘲讽意味不堪入耳,而我却仿如得到救赎,只觉脑中灵光一爆:“对对,我听说过的,有人和很多陌生人在同一个泳池里游泳,然后不知谁……那个了,精子游到了她体内,她就怀孕了,会不会是这样呢?!”
萧然“呵”地重重笑了一声:“如果怀孕这么容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不孕不育吗?再说你最近去游过泳吗?跟你同一个游泳池的人当中,是不是真有那么猥琐下流的一个,除了你之外?”
他的最后一句话,令我僵在原地,彻底失语。
他的口齿却益发流利起来:“说吧,你还有什么天方夜谭的可能性,想从我这里得到医学上的求证?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圣母玛利亚的无性繁殖也好,某些低等生物的单性繁殖也罢,就是什么游泳池里的怪事,也不是不会发生的——可那都是对别人而言,对你纪珂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你有多饥渴多放荡,就算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不过我现在怀疑我大概是极不知道的那少数人之一,还有不知多少男人,对这一点都比我清楚得多!你把我当了多久的傻子我不知道,但你自己不会傻到以为都这样了我还会继续当傻子吧?我明白你现在需要人负责,可我告诉你,谁下的种你找谁负责去,或者谁愿意给你当傻子你找谁负责去,反正决不会是我!”
我这才知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萧然始终是当年辩论赛上我的那个手下败将,殊不知他过去在我面前出现过的所有无言以对,原来全都是在让着我,原来全都是他愿意让我占去口舌之利以至其他便宜,当他有一天决定不再忍让,我便只有一败涂地。
那天傍晚,萧然在这座巨大城市的陌生街头将我撇下之后,我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我们宿舍的三个姐妹都震惊到无以复加,以至于拿不出一句整话可以安慰我。大家调集出全部的智慧,低声探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唯一的推测就是某个我独自留在宿舍的晚上有人进来了。
可是如果是那样,我怎么会不知道?就算睡得再死,那种事的动静怎么可能不惊醒我?
而且,我们谁也没丢过钥匙,我也很确定独自在宿舍的夜晚绝对都锁好门了,宿舍的门又是那种从外面的话必须用钥匙才能锁上的,而每个早晨,如果她们有人在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