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仅仅比我大20分钟,我们是龙凤胎,传说龙凤胎是不吉利的,这在我们出生之际就已经验证过了,爸爸在飞奔来医院的路上,闯了红灯,穿过车轮去了另一个世界,传说龙凤胎的其中一个会一生潦倒,在我和海岸之间,潦倒的那个是我,生理缺陷注定的。
一
从1岁起,海岸就高出我10公分,然后,一直比我高,我一张开嘴巴,要说的话,只能说一个字,重复不止,像极了一钟鸟的单调鸣叫,语言从来不能完整的表达出我的心思。我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的的嘴巴,泪水就已迷糊了双眼。
我是自卑的,脆弱的自卑,我用缄默保持,海岸从没因口吃而摒弃我,他一次次说:水湄,有哥哥,不怕。
童年里,很少有孩子跟我玩,所有的游戏口令,我不能顺畅说出,除了海岸,我是个孤独的孩子。
读小学,海岸和我一个班,他决不容忍任何人对我的轻视,曾经有一群孩子,追在身后喊:小哑巴!小哑巴!我并不哑。与其说话口吃另人讥笑,我宁愿像哑巴一样不说话,那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用缄默保持自尊。
海岸对那群孩子说,我妹妹不是哑巴。
他们还是喊:小哑巴!小哑巴!海岸说:我妹妹不是哑巴!然后,他看着我:水湄,你说话,你不是哑巴。我望着他们,眼睛回旋,所有的孩子停止喊叫,他们等着看我开口,我想说我不是哑巴,说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字在不停的重复:我……我……
所有的孩子轰然大笑:小结巴!小结巴!眼泪在一瞬间滚落,淹没我捂着嘴巴的手指,海岸像暴怒的狮子,喊着:不许说我妹妹结巴!和他们撕打在一起,他那么单薄地陷落在一群孩子的包围中,没有一点怯懦,那群孩子被他不要命的勇猛吓坏了,他们散去,海岸脸上流着细细的血迹,我呆呆地望着他,海岸抹了一把,说:水湄,谁也不敢说你是结巴了,他用沾满血迹的手领我回家。
在妈妈回家之前,海岸洗净身上的血迹还有衣服。
因为我,海岸早早地就长大了。
谁都知道水湄有个凶悍的哥哥,没人再敢叫我小结巴。
二
报考大学时,我报了上海财经大学,财经不需要说太多的话,缄默是最受欢迎的工作态度。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海岸不曾放弃对我的保护,上海的四年,他牵着我的手去食堂,去图书馆,去电影院,去繁华的南京路,一路上,手指在他掌心里,快乐用眼睛传递。
在上海,海岸的骨架已完全长开,如成熟的男人了。有着与他同龄人不同的眼神。温暖而深厚,而我,瘦长的身体,散漫着忧伤的痕迹。
度过了22个春秋之后,我不知道爱情的感觉,只是无望地穿过文字,为虚构的爱情流泪叹息或幸福,因为,缄默让我封闭,没人爱上一个封闭着自己的女子。
海岸却不同,在大学里,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甚至在食堂,都有女孩子挤到我们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媚笑看着他,或有女孩子去他的寝室搜罗脏衣服。
只是,海岸无动于衷,我喜欢其中某个女孩时,就写在纸上:她不错。海岸把纸拿过去,轻轻揉成一团,丢在身后,拉着我的手,走开。
22岁的海岸拒绝爱情,与我内心渴望却不曾来的不同。
转眼间就毕业了,我们回到出生的城市,海岸就了一家电器公司。而我,被一家家公司拒绝,没人愿意录用一个面试时就口吃到词不达意的女孩子,那时,我无法用缄默保持自尊,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只能一边口吃一边不停的说,一边在别他人讥笑的眼神里一次次粉碎了自尊。
每一次,我拖着碎碎的自尊走在回家的路上,眼泪流在心里。
我的自尊所剩无几,我碎碎的心,海岸能从我眼睛里看见,他阻止我继续找工作,握着我纤长而冰凉的手,心疼地说:水湄。留在家里,哥哥养你。
只能这样了,即使我不情愿,继续出去找工作,对于我,出来自寻其辱,其他几率,等于零。
那段日子,海岸在平台上种撒谎能够紫藤,坠上吊椅,买来一箱一箱的书,从此,平台的紫藤,一杯清茶,还有读不完的书,是我的全部。
下班后的海岸仍掉鞋子冲上平台,张开双臂:让哥哥抱抱,他的怀抱那么温暖,我是他沉默的小兽,温柔而犀利,他说话的声音,在于我,是最祥和而温暖的天籁,他说,我在一块磁板上写,应对他的话,写完了,我翻给他看,然后滑动擦杆抹掉。
缓缓滑动的擦杆,滑动着我的哀伤,除了读书,我的生活一片苍白,带着略微的苦涩,像茶的第一道。
我们毕业回来后,妈妈就去大连发展生意,她说我和海岸都成年了,应该学会照顾自己。
三
一天,我读小仲马的,泪水淹没我的心灵和眼睛,我问:海岸,你告诉我,知识的爱情是什么感觉。
海岸略约停顿:就如我对你,爱你,就是感觉你疼,然后自己更疼。
在我的理解,海岸的爱是指亲情,我说:海岸,我就不会有爱情了,等你爱了,让我分享你的幸福快乐,好不好?
海岸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我找不到他目光停落的地方。
周郎来时,我正在平台上读书,欧式的铁艺没有关,他牵着蝴蝶样的女孩进来,他们出现在平台时我被吓一跳,他说:海岸不在吗?
我起身,摇头,给他们拖椅子,倒茶,然后拿起磁板,写:海岸半个小时后回来。女孩坐在我的吊藤椅上摇晃,明媚的快乐,我从没有拥有过,周郎和我说话,我用磁板回答,他微笑着读或答。
周郎是海岸的大学室友,在上海,我们见过很多次,聊天中,我知道周郎开一家不大的贸易公司。
周郎突然问:水湄,你好吗?
我在磁板上学:好,迟疑片刻,在好后面加上了?翻给他看。
周郎说你应该很好。
再一次翻给周郎看,周郎眼里有个暖暖的疼惜。
我在磁板上写的是:一条会思考的寄生虫,她会幸福吗?
我再写:我看见生命像流水,慢慢地流过指缝,而我一片苍白。
周郎说:水湄,你愿意去我的公司吗?做财会。
我盯着他,写两个字:怜悯?
周郎告诉我这是需要,我在磁板上写:我几乎是个哑巴,你不怕别人说你公司请不起人,要请一个残疾人吗?
周郎最后一句话感动我,我就决定去了,他拿过磁板,飞快的划动,缄默不等于哑巴许多人滔滔不绝不如缄默。
我抱着磁板,泪在眼睛里摇晃,没有人知道,我那么渴望流利地表达自己,哪怕表达完一次我就死去,周郎不会知道,海岸不会知道。
女孩喊了周郎去看紫藤上的花蕾,一串穿,像紫色的水晶。她想摘一串点缀在坤包上,她指着我,悄悄对周郎说,你去问问她,可以不可以?
如同我是个哑而聋的女子。
海岸出现在平台上,替我回答了他们,不可以,海岸不容忍别人对我的轻视。
我对他们笑笑,在磁板上写:摘下来,花会疼的。女孩撅撅嘴,大约鄙夷的我矫情。
海岸带他们下去,我抱歉的笑笑。缄默的生活已使我学会让自己适度从容,尽量少参与别人的流利,我不想从别人脸上看见同情已经自己的窘迫,我自尊的脆弱,讨厌垂怜。
不久,从楼下客厅传来海岸的声音,逐渐高上去,他说:水湄不需要工作,假如这是你的怜悯,我先替她谢了。
然后是周郎:海岸你自私,水湄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他们吵起来了,我站在平台的门口,穿过楼梯看见他们愤怒的头顶,倾听他们的争吵,泪留满面。
我抱着磁板出现在客厅,写着: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去。
海岸黯然下去。
平台上,我看远去的周郎,走出铁艺门后,女孩子开始和他争吵,我想,内容是关于我。
晚上,海岸之问我一句话:水湄,你真的去么?
磁板上,清晰地写着:是的,我去。
如果我是一只鸟,我要拒绝用华丽的笼子表达爱。
四
周郎的公司不算大,在起步阶段,我的办公室很小,桌上有一台电脑,还有碧绿的观叶植物,花盆的一侧是一块崭新的磁板,我对他笑笑,算感激。
他的办公室与我隔着一扇磨沙玻璃门。
中午,去18楼公共餐厅,周郎问:你喜欢吃什么?
我写在磁板上:沙拉加米饭。
吃饭时,周郎忽然拉住我的手,说:水。我瞪着他,他重复水。我说水……在第二遍水还没来得及出口之际周郎捂住我的嘴,又说:果。松开手,我说果。他的指又捂上来。
我甩掉了勺子,周郎拣起来,盯着我:水湄,片刻的自尊丢失,会让你以后不再用缄默保持。
我一边哭泣一边吃饭,海岸从没有让我这样狼狈。
周郎常常钻进来,不让我用磁板写,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捂了我的唇,一个字一个的蹦,慢慢地,从他火热的指上,有一种温情悄悄地逼近了心灵。
海岸很多天没有和我说话,我下班。他在平台上读书,不看我,我用磁板告诉他我很快乐。他不看,我就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说一个字就捂上自己的嘴巴,我说:我——很——快——乐。
他吃惊的看着我,那些日子,我的脸上充满阳光的普照。红晕泄露隐秘的快乐。
五
那天,我听见外面有女孩子的争吵穿过了玻璃门,她说:周郎,凭什么你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了?
周郎的声音平静:爱情就这样,爱就爱,不爱就是不爱了,不需要理由。
女孩说:我需要理由。
那我给你编一个。有东西被摔碎,然后是摔门,幸福袭击了我,像电流,瞬间流遍了身体。
我想,这就是爱情的滋味,我爱周郎。
周郎求爱,站在月光下,他一遍遍的问,:水湄,你爱不爱我。
我拉过他的手,在掌心慢慢写:爱。
我把自己丢进他怀里。
爱情,原来是一种让人忘恩负义的东西,有了爱情后,我很少在意海岸的情绪,周郎送我回家,我们在平台上,相互握着手指。用眼睛说话。幸福像流水缓缓流过我的心底。海岸就在客厅放音乐,声音大到几公里外都能听到,我和周郎相视一笑,缓缓起舞。
音乐突然停止,海岸站在平台门口,他看着周郎,眼里是冰冷的敌意:周郎,你真的爱水湄么?
周郎拉着我的手:水湄,我们走。
海岸拽我的一只胳膊,两个男人的拉扯之间,粉碎的不只身体。心。一点点落下来,像风中的紫藤花瓣,细微的疼,一点点蔓延。
我是硬下心跟周郎走的,街上,周郎说:水湄,我真的爱你。
我在他的掌心心:我是个结巴。
周郎拥抱我:你是我缄默的公主。
回家,已是深夜,这个夜晚,幸福击中了身体,月朗星稀的夜晚,周郎的床上,什么也不必说,用身体表达爱情,周郎褪下我的裙时,我看见了他的泪,他说:水湄,这么多年,我一边不停地用恋爱排遣等你的寂寞一边爱你,我一边流泪一边接受他的爱,轻盈如飞的幸福。
进门,看见海岸闪烁在黑暗里的眼,一点一点的寒光射过来,是穿心透髓的冰冷。
我站在他面前,摸过他的脸,摸到了他的泪,在他脸上,衣襟上。我想告诉他,我找到了幸福。
海岸却一下拥抱了我,疯狂里搀杂着绝望。他说:水湄爱你爱你,爱你一辈子,别离开我,让我爱一辈子。海岸扛起我的身体,在他肩上,我是一根轻盈的小草,挣扎都没有力气。
我哭叫着:哥……哥……
在他听来,却如呼唤,我拼命拍打他的脸,他的身体,他还是疯狂地疯狂的,撕扯周郎给我套好的衣服,一瞬间,死亡的冰冷,一点点冰封了自己。
空旷的房子里,我的眼泪,淹没世间所有的羞辱。
海岸抱着脑袋,一边哭泣一边喃喃的说:原谅我,水湄你原谅我爱你……
我宁愿自己已经死去。海岸那么无助,像孩子。
我抚摩他的头,穿过他的身体,回自己房间,坐杂墙角,穿过窗子,我看很远很远的天。
六
天亮时,我看见海岸,他躺在雪白的浴盆里,睡的无声无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暗红的血,淹没了他的身体,我拿起他的腕,刀口像婴儿的唇,微微绽开他自己的微笑。
第一次,我那么流利的喊出:哥哥。他不答了。
没人知道海岸为什么会自杀,那么优秀,那么俊朗的一个男子,我依旧的缄默,用来保持他死亡的秘密,维护他的自尊。
周郎不明白,忽然之间,我就不爱了,一桩笼罩着死亡的爱情,我不能够继续下去。即使以后,不再有人如他那般爱我。
连谏的爱情■ 无岸可渡
那个叫玛姬的女子,宛如一尾哀伤的鱼,向往着岸上的繁华,落下无望的泪水……
而她,笃定,无岸可渡……
一
对青梅竹马的理解,就是我和马小梅。
四岁的马小梅,两条细长的辫子末梢系了红红的绒花,她在市机关幼儿园门外,小手把在深绿色的铁栏杆上,眼里汪满晶莹的泪水。
那时的我,奔跑在幼儿园院子里的廊桥木屋,跑上跑下间回旋如飞。马小梅对市机关幼儿园充满神往,许多年后,对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泪流满面,是马小梅的标志性表情。
很多时候,我会跑到幼儿园门口,看马小梅流泪的脸。
用口袋里的糖哄她不流泪。
噙着糖的马小梅羞涩一笑,泪珠还挂在白皙的颊上,像极了靳羽西的中国娃娃,在阳光下闪啊闪的。
因为马小梅,我的口袋,是糖的家。
我模糊知道,马小梅家住在马路另一侧的仲家洼,夏天,这个地方频繁地出现在本市新闻里,雨季一来,全市所有的雨水都汇集到这片最最低矮的地带,据说,那里的夏天常常是半夜醒来水淹没了床脚。
二
成长一点点抻长了身体,我读小学了,常常想起马小梅泪流满面的脸,一直想到内心柔软。
有时,我会故意在仲家洼迷宫一样的小胡同里转来转去,刻意制造一些不期而遇,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偶尔的几次,我看见过马小梅,她吃力地端着黑糊糊的盆子,沉甸甸的煤球像要坠垮她幼小的身体。我喊:“嗨,马小梅。”
马小梅怔怔地看我,不应,趔趄着奔进一扇破败的门。
我站在小巷里等她,许久,马小梅出来,已经换上了干净却不见得漂亮的衣服,牵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子,看我时眼里有点羞涩的茫然,我说:“马小梅,吃糖么?”
我慢慢掏出一把糖,是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因为马小梅,我时刻抵制了诱惑。
我拽着马小梅的手,塞过去:“给你留的。”
男孩子盯着巧克力,蛮横地喊:“给我给我,不然我告诉爸爸打你。”他张开上衣口袋,把马小梅手的巧克力抓进去,噔噔地跑进那扇油漆班驳的门。马小梅低着头,泪水摇摇晃晃盈在眼里。
九岁的马小梅宁静地张望小巷,说:“我讨厌仲家洼”。我懂了她的忧伤,多年后,也因此而宽容了她所有刺痛我的言行。
三
坐在我后排的女孩,高而细长,若只顾得拔高,没来得及丰盈自己的禾苗,细长的眼睛里挑着一丝宁静的孤傲,致命的熟悉。
我望着她,试探说:“马小梅?”
她木讷一下,我说:“嘉跖。”
马小梅渐然轻笑,眼里的孤傲瞬然泻落,那时,我不懂,有一些自卑是要用貌似的孤傲来掩饰的。
因为漂亮或者孤傲,高中三年,马小梅是个孤单的女孩子,望着脚尖走路,恨透了她经历的整个成长历程,低矮的房子,低洼的地势,环境都像极了生活在这片地方的人,窄陋的胡同堆积着陈旧破败的木柴以及黑糊糊的煤球,行人若不小心,穿过一条胡同后,身上的素净衣衫便成了胡同一样的颜色。早年前,这里蜗居着这座城市所有苦力的家,卑微,烂贱如夜市最后的菜叶。
隐约听同学议论,每天早晨,马小梅要帮母亲卖完豆花才能上学,马小梅就在旁边,一声不响,沉默得像一只受伤的刺猬。
我想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第二天早晨,在一个拐角处看,马小梅戴着巨大的口罩,唯一露着的两只眼睛闪着浩淼的茫然,低着头给人盛豆花,一个臃肿的中年女人边收钱边嘟哝着责骂马小梅。因为口罩,顾客常常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只能一边重复一边忙碌,对母亲刻毒的责骂,是业已习惯的麻木。
我鼻子酸酸地离开,她憎恶任何人看清口罩背后的脸属于马小梅。
四
我家和马小梅家中间隔了一条宁夏路,一侧是破败不堪的仲家洼,一侧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彻底的喧嚣浮华与破败的对比。
我家在市机关宿舍的高楼大厦。
在马小梅眼里,像天那么高的可望而不可及。
放学时我和马小梅同路,在分开的路口,马小梅总是望着宁夏路说:“嘉跖,怎么一条马路就把生活分成了两个世界?”
她的眼神恍惚着伤感,两根修长的食指纠缠在一起,拧来弯去地让我想攥在手里,她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仿佛一眼望穿所有快乐背后拖着的长长影子。
我说:“你不属于仲家洼。”
“我会离开的。”这个信念,马小梅一直坚信不疑。
爱情像雨后的荒草,茁壮而苍凉地生长在我心里,马小梅不知道。她说离开仲家洼唯一的途径,于她,只有读书,考学。这是她唯一的一次,主动对我提起仲家洼。
因为过度用功,马小梅早早地近视了,却不戴眼睛,孤傲的视线多了一些类似于茫然的浩淼。
父母宁肯给弟弟买昂贵的电动玩具也不肯给她配眼镜。
“他们寻欢作乐的后果就是把我带到了仲家洼这片肮脏的地带,我宁肯他们没生我。”说毕,马小梅腾地撸上衣袖,胳膊上青紫犹在,给我看一眼:“嘉跖,给我个理由让我不恨他们。”
除了心酸,我给不出。
五
高三末梢,我父母离婚了,母亲向来是冷的,她犀利的眼神,从不让任何一个人的秘密逃过去。
父亲爱上他的秘书,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子,拿捏起男人来,母亲却有千万分的不及。连谎都不必撒,在母亲面前,任何一个人都是透明的,像阳光下的一滴水珠。
婚姻在他们之间,不过单薄而脆弱的一张纸。
母亲是市机关的处长,夜晚大多周旋在会议或一切乱糟糟的酒桌上,家只剩了我自己,也好,马小梅厌恶仲家洼阴暗潮湿没有温度的家,我带她回家复习功课,她喜欢我的家,宽敞明亮,她说站在客厅窗口,感觉世界一片安好明亮,这样说时,马小梅眼里有羞涩的希冀。
偶尔我会看看她,干净的发根,柔软的长发,她看我一眼,飞快逃进书里。
学习累了时,马小梅站在窗子前,望黄昏的夕阳,一动不动的影子,像极了了美仑美奂的剪纸,薄纱轻透里,是梦寐的色泽。一次,我递给她可乐,看见了她眼角挂着一滴泪水,水晶石一样坚硬而闪烁着寒气逼人的光芒。陷落在那片低矮的平房中的家,在马小梅心里,像钟爱美丽的女孩子无比渴望掀掉的一块生长在脸上的疤痕。
“马小梅。”
马小梅喃喃说:“嘉跖,我家所有的房间加起来没有你家的客厅大。”
我笨拙地拥抱了她,可乐流了一地,翻腾的泡沫,心事般纷纷碎裂。
我已经懂得结婚,生活之类的一些概念,于是,无比的渴望,在未来,我和马小梅,偎依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零食,甚至有一些温暖的吵闹。
我说马小梅,想安慰她,却找不到话,语言机能致命的苍白窒息。只能吻她,不得要领,触到她柔韧的下颌。
门上响起了钥匙转动声,我们惊悸着分开,马小梅望着脚边哧哧做响的可乐,脸色绯红。
母亲冷冷扫我们一眼,进房间换衣服。
马小梅低眉顺眼地拘谨着。我知道母亲,对马小梅未必彻底的厌恶,更多的还是我的学业,马小梅愈是这样愈让她讨厌,因为这样的女人,母亲失掉了丈夫,她有足够的理由恨透了她们。
母亲攥着一杯玫瑰茶说:“嘉跖,考大学是你的正事,你该知道努力了。”
马小梅嘤嘤说:“嘉跖,我走啊。”
我跟到楼下。马小梅站在黄昏的夕阳里,青青的草坪上,她美丽的松糕鞋,像花朵,绚烂而眩目。那一刻,我只知道,我爱马小梅。
爱她凄楚的无助,一点点弥漫在浩淼的眼眸里。
想起马小梅极不情愿却必须万般无奈地穿过车水马龙的宁夏路,我的心像了随风起舞的叶子,飞在秋天,有淡淡的苍凉。
高考近了近了,和炎热的夏天,一起逼过来。
六
自从见过我母亲,马小梅不再和我说话,看时,中间一层单薄的空气,像千山万水的阻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她总是轻轻扫一眼,飞快离开,像看隔岸风景,而她是注定无法泅渡的花朵,在岸的一侧,心事装在身体深处,不肯轻易给人看懂,即使年少,秘密却已苍老。
读大学,我南去上海,马小梅北上北京,两个从来不肯相互服气的城市,一个是豪华的将气,一个是繁华的十里洋场。
七
在上海的日子,偶尔会想起马小梅,想起她依在窗口的样子,恬淡的脸,夏天的微风,细细的,像极了一段伤感的爱情电影画面。
放假回青岛时,我去仲家洼找过马小梅,她的母亲隔着门缝审视我,然后塞出一句冰冷的话:“她没回来。”
她不肯跟任何同学联系,断断续续的消息,都不真实。
大学四年,马小梅从未回过青岛。
毕业,我们像游离在其他城市的鱼,陆续游回来,宛如倦了的游子。
母亲已再婚,嫁给一个肯臣服于她犀利眼神的男子,宽大的家,陈列着她想要的幸福,与我的落寞有些许锋利的对峙,在电视台见习期满,我搬出了曾经的家。
如果马小梅回来,找我,是很容易的事,我在市电视台做访谈节目主持人,像一道醒目的广告牌,只要她回来,只要她看电视,找到我,容易到像她看自己的手指。
马小梅没来,更多时候,我在录制间做节目,更多,像是在做一个寻人启事,给她看的。
一年的时间,一直没有出现。
我想大约这一生就是被她丢弃地彻底,就像她无比渴望丢掉的过去生活痕迹。
八
那天,我正在录制间做访谈,导播说有人找我,我穿过明净如无的玻璃,看见马小梅,笑吟吟跟我招手,五年之间,马小梅像换了人,美丽的绰约里完全绽开成熟的花蕾,藏着淡淡的伤感。
心快速窒息一下,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千言万语,一下子喷涌而出,那次访谈,我做得最精彩一次,因为马小梅,我像急于开屏的孔雀,想让她看见五年的成长,已经让我丰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马小梅说:“我改名字了,现在,我叫玛姬。”
我呆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我手里握着采访资料,望着她,笑得有点傻。
玛姬说:“你的节目做得不错。”
慢慢开始聊,关于过去,玛姬急于忘记,我亦不能提,可以说的话,就不多了,只隐约知道了她回来,在一家贸易公司做文员,毫无风光可言的职业以及公司。末了,玛姬轻笑:“年少时我们多单纯,总以为所有的美好都在未来,一天天继续下去,生活却是依旧。”
便听出玛姬的不如意。
望着她,我有点心酸,然后缓缓说:“怎么不联系我?”从马小梅到玛姬的转换,我有点不习惯,陌生而恍惚的隔阂感。
“总想让你们看见我的好,好一直没来过。”
突兀的,我说:“玛姬,其实我们一直很想你。”
玛姬就笑,“我们都指谁?”
我说:“我啊,我的身体和心。”
九
晚上,我和玛姬去粤菜馆吃饭,临窗坐了,江南丝竹轻轻缭绕。我捉了空闲看玛姬的脸,细腻的象牙色,北京的五年风沙,没有影响她的皮肤,相反,她的眼睛了多了些湿润的灵动,玛姬不在意我眼神的样子,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一直的拘谨还在,是略约的自卑,玛姬始终去不掉,那是一个人成长的痕迹,历经岁月后雕刻在每个人身上。
玛姬慢慢嚼着一片清脆的荷兰豆,说:“嘉跖,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就是有个疼爱我的人,和我在环境优雅的馆子里吃饭,他的家里有宽敞明亮的窗子,以及阔大的空间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地布置,然后,我和他躺在散发着清香的原木地板上聊天说话,这样的生活,有多美。”
我说:“会有的。”
她笑了笑,喝酒,她酒量出奇的大。我说:“玛姬别喝了。”玛姬还是不停地给自己倒酒,当我暗示服务员用红茶充当葡萄酒玛姬却依然没发觉时,我知道她醉了。
醉眼迷离里,玛姬眼里闪烁着碎玻璃一样的光芒,那些破碎的光泽罩在我脸上,玛姬缓缓说:“嘉跖,我怀孕了,他不要我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腾然间坠落,像她眼里的碎玻璃,纷纷地扬满了身体。
我说玛姬,她不应了,歪歪伏在桌上,凌乱的长发,若相互缠绕的丝,纠缠在她微红的脸上,鼻息间穿梭着酒精的迷乱香气。
在玛姬的指点里,出租车几乎围绕着城市转了一圈,没找到玛姬的家。
车过宁夏路时,我突兀发现,宁夏路北端的仲家洼不复存在,五年的时光,平素的凌乱破败已是不见,拆迁已让这里面目全非。
只好,我扶着玛姬回我家,在楼下,我驮着玛姬上楼,她在我的背上,这样的场景,无数次进入过梦里,只是玛姬身份应该是我的新娘。
现实,却是如此截然。
有怆然泪下的欲望。
十
一夜,心在痛疼不已地看着玛姬,曾经美好如小家碧玉的马小梅,像秘密藏在我在少年的心路历程,而在于玛姬,或许它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意义,很多时候,爱情只是一个人的坚持一个人的心事。
十一
玛姬在北京读书期间,没跟父母要过一分钱,她笃定要在离开仲家洼时和过去彻底脱离。
她做过美院的裸体模特,给人做过钟点工,最后的落脚,是在三里屯的酒吧间唱歌。
夜晚,玛姬绰约的身材摇曳在光线迷离的小小舞台上,轻唱细吟,苍茫的眼眸里有雾霭一样的前尘灰烬,她摆脱不掉的成长痕迹,是另一种缓慢的迷人。
她像一个挑剔的妇人,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形形色色的男人嚣张在灯红酒绿里,青春美丽是她唯一的资本,不能轻易挥霍掉,所以,任凭一些男人表现得怎样痴心,玛姬从不肯落于他们的掌心。
她要等啊等的,像蓓蕾张开在喧嚣的渡口,耐着寂寞,慢慢等来,她想要的人,将自己渡过彼岸。
先后和一个荷兰人、一个加拿大男人爱过,他们总去寝室楼下,仰着金黄丨色头发,操着生硬的中文喊:玛姬!玛姬!惹周围无数女孩子的羡慕,在某段时光,狠狠地,成就了玛姬的自尊虚荣。
那些被玛姬设想成地老天荒的爱情很快随着他们的回国而烟消云散,像一滴露珠,在太阳下很快了无踪影,让玛姬恍惚: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十二
后来的玛姬,出入在酒吧间垂钓男人,早已是与爱无关,她只要周围羡慕的眼神,两场风花雪月般的爱情,高高张扬起了她的虚荣,想放下,不很容易了。那段日子,玛姬像驾着马车四处流浪的灰姑娘,混迹在酒吧寻觅腾然间出现的白马王子。
总有一天,她要让这个世界,在顿然间仰头:哦,玛姬,和那个走路都要低眉顺眼的马小梅截然不同。
结果却是,玛姬的身体若一条坚韧钢轨,给未来铺设,期望机车驶过时把自己带到美丽的远方,却每一次都是机车驶过,她,留在原地。
高敬宣就是这时出现的,那夜,玛姬唱完歌后在酒吧里喝了很多酒,隔着灯光看自己的手指,它们苍白细弱,抓不住她想要的任何东西,绝望就一丝丝涌上来。
十三
高敬宣在她对面,抽烟,用宽厚安好的眼神,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