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好的,你也可以带他到我的心理诊所来的,我随时都在。”
小苊低叹了一下:“还是你来吧,最好不要暴露你的心理医生身份,因为看过了太多心理医生,看得他都心生排斥了。”说毕,小苊留了家庭地址:“等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就直接过来好吗?”
贝可应了,做为心理医生,她很少主动到患者家里出诊的,毕竟单身一女子,毕竟心理患者多少都有些心理暗疾,单独出诊,多少有些危险性。
因着小苊柔弱的声音,以及对她所说的换魂的好奇,她还是应了,夜里,说给江中听,江中微微担心道:“去她家出诊前,电话告诉我一下。”
很长一段日子了,小苊没来电话,好象曾经的咨询,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说过之后就随风飘散了。
秋天的周末,贝可逛街时,看着街边的路牌,心中隐约觉得有件什么事,似乎与这条路有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就问江中:“我最近对你提过这条路吗?”
江中想了一会,摇头:“好象没有,是不是你的患者有住在这一地段的?”
贝可恍然大悟,小苊曾给她留过地址,因为她讲述的奇特心理案例,所以,给自己留下的印象比较深,便对江中说了小苊的事,江中瞪着大大的眼睛:“怎像无中生有的香港电影?”
“我也不信,可这事发生了,我们一起上去看看怎样?就说路过,我对她的案例好奇,别暴露身份。”贝可怂恿道,她确实也是好奇,想知道这么久没消息的小苊,究竟有没有破解这个从未听人言过的心理难题。
更想知道,是不是真如自己所分析,这一切是不是如自己所分析的那样:不过是精神受了创伤之后的心理暗示。
恰好,刑警的职业习惯亦是不肯放过任何任何有点疑窦的蛛丝马迹,两人不谋而合地拉着手寻过去,楼梯很美,每层楼的楼梯口都摆着生机昂然的鲜花。
按门铃后,贝可和江中在站在一壁相视而笑,很快,门腾地就开了,一个年少葱茏的男子,当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是贝可与江中时,眼眸中的希冀,像倒下的积木,稀哩哗啦地倾泻而下:“你们?”
“我是小苊的朋友,可以进来吗?”
男子犹疑了一下,闪身,避开,贝可和江中进去,客厅洁净得有些寂寞了,冷清着似是无人居住般的,贝可猜想,有可能他就是小苊在电话里提到的与哥哥换魂的男子,他细长的眼睛里汪着能把人淹死的忧郁。“小苊在家么?”贝可问。
正在倒茶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后背微微地抖了一下:“小苊……”
贝可接过茶杯时,看到了迷离在男子眼里的晶莹,宛如被踏碎的冰,贝可看了江中一眼,没言语,在想知道某个答案时,不退则守的沉默,往往更能让人敞开心扉,追问,反而容易使人滋生戒备掩上了心扉,护住内心的那片隐秘。
一杯茶,在男子的掌心里转来转去,袅袅的热气消匿下来,他才猛地抬头:“小苊走了,她不会回来了,我以前没见过你们的……”
贝可望着他,暖暖笑了一下,从他的语气里知他内心矛盾与忐忑纠结,若是自己撒谎,反而会招惹起他的抵触心理,不如实话实说:“对不起,我本不想瞒你的,小苊曾给我打过电话,说过你的事,我想你应该是……她说过你比较抵触心理医生的,所以,请原谅,今天我只是路过,顺便上来拜访一下小苊。”
“是的,我就是安嘉冬,其实,我不是抵触心理医生,因为我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说着,安嘉冬的手插进了郁郁葱葱的黑发里,喃喃自语般地说:“若不是我,哥哥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我恨不能将自己杀死,我恨不能死掉的那个是我。”……
客厅里静得可听见针落地毯的声音,安嘉冬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这个故事,你们就知道所谓换魂是怎么回事了。”
第十二章 换魂
小苊不会回来了,这是我早就知道的结局,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够勇敢面对过去的人,如果是,就不会相互试探着走到最后又开始分离。
1。幸福丝帕
近在咫尺的她,是我爱的女人,我的衣服,有芬芳的清香,是她洗的,饭菜香气迷人,是她烧的,我们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却不能爱。
她是我的嫂子,哥哥的妻子——小苊。
白天,我和哥哥在工作间为各色各样的客户做平面设计,每当中午临近,我的手,茫然地按在鼠标上,耳朵冲着电梯的方向,一直一直到有鞋跟敲打着大理石走廊的清脆声,咯哒咯哒……由远而近。
我的表情,看上去无动于衷,心却已开始了喧嚣的沸腾。
门响了,我第一个站起来,叫她小苊姐姐,她和哥哥结婚前,我叫她姐姐,一直延续到现在,在别人看来,我是习惯难改,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想欢快地喊她小苊小苊……
哥哥拖着电脑椅,无声无息地从电脑边滑过来,他们的眼神彼此碰撞,像穿梭在初春午后的阳光。
小苊总是吃很少一点东西,然后仰着脸,看我和哥哥吃,娴静的表情静水样荡漾在白皙的脸上。
饭后,小苊煮的老巴布生咖啡飘着浓郁的香。
哥哥总喜欢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拉着羞涩的她,钻进旁边的小休息室。
然后,小休息室对着工作间的百叶窗缓缓合拢,像极了一些幸福在秘密地向我关闭。
电脑屏幕保护程序已经启动,反复回旋的画面,像我的心,周旋不停,或者我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看烟蒂燃到指间,任凭它灼伤了手指,一种尖锐的疼蔓延进心里。
所以,很多时候,我宁肯躺在沙发上休息,也不进小休息室,偶尔,哥哥不在,我溜进去,里面的气息,一下子,就让心碎了。床头的小抽屉中有没来得及清洗的真丝手帕,上面有凌乱而清晰的桃红色唇印,为了不让幸福的声音传出来,哥哥让小苊咬着真丝手帕。
2。罪恶的耳朵
在别人眼里,我是少言寡语的内向男子,其实,我是害怕的,一开口就会泄露了所有的秘密。
最近,晚饭桌上,哥哥总是说:“安嘉冬,你该恋爱了。”
我继续吃饭,哥哥就爽朗地笑:“都大男人了,还害羞呢。”转过去对小苊说:“小苊,有合适的女孩子帮弟弟留意着点。”
小苊笑:“这还用你提醒么?”
夜晚,我躺在床上,门开着若有若无的缝隙,宁静的夜里,他们的声音轻飘飘拥挤进来。
敏锐的听觉让我憎恨,隔着阔大的客厅和他们紧闭的卧室门,我能听见哥哥叫她苊宝贝以及像两只轻巧的猫在玩一些亲昵的游戏。
我竖着敏锐的耳朵,手指狠狠地扣进身上的皮肉里。
3。去往快乐的路上
每年一度的甲a赛事,只要是本市主场,哥哥场场不漏,他是球迷。
哥哥说看足球在绿茵场上驰骋,人跟着场上的气氛变得热情而开朗,所以,哥哥去看球时,一定要拽上我。
每当周末赛事开始,哥哥关闭电脑,用巨大的摩托车驮着我,沿着东海路风驰电掣奔向颐中体育场,我们戴着巨大而严密的头盔,风乎乎响着,把哥哥的话吹过来,我逐渐发现,自己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逆向风扔向了后方,哥哥听不见。
于是我试探性地喃喃说:“哥哥,我可不可以爱小苊?”
摩托平稳而飞速地滑行,哥哥听不见。当隐秘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来,释放心灵的轻松感哗然涌来。
于是,我低声重复:“哥哥我可不可以爱小苊?可不可以爱……”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被秘密憋疯的人,在人烟罕至的森林里挖一个深深的洞口,他对着永远不会有回应的洞口倾倒着秘密……
在乎乎掠过的风中,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让我快乐,根本没有觉察都摩托车减速,后来,我看见哥哥缓慢地转回头,望着我快乐张合的嘴巴,隔着头盔玻璃的眼神,布满痛楚的疑惑。
喃喃地,我叫了哥哥,垂下头,接下来会怎样?不能想了也想不出。
几乎在瞬间,砰的一声巨响,我飞起来,还有哥哥,高高地飞在空中,他张着迷茫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我飞翔的方向。
哥哥像抛物线,坠落在庞大的集装箱车轮上,那声搀杂着忏悔和绝望的哥哥没有喊出来,我轻飘飘落在了路基一侧,烟尘一样的往事,飞一样远去着,模糊成黑暗。
4。你是我的苊宝贝
啜泣声,在淡淡的来苏水味道里飘,嘤嘤细细,是小苊。
最后的一声巨响,还在耳边隐约,关于后来是怎样?身体寒冷着颤抖一下,我怕极了知道。
听见护士惊喜的声音:“这个的病人好象恢复意识了。”
医生过来,我不愿睁眼,却控制不住眼球的转动,医生动了动我的眼睛,叮嘱护士仔细观察。
后来,一只冰凉的手合在我手上,散发着幽香,是小苊的,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安嘉冬,帮我把你哥哥带回来,求你了,把你哥哥也带回来。”
哥哥是受到了迎面的撞击,比我严重得多。
眼泪不停的,顺着眼角滑下来。
小苊用冰凉的手给我擦泪,不停地擦。
连着几天,不停地流泪洗不掉我内心的忏悔。
医生诧异于我有意识而不能清醒,几天来,通过医生和小苊的交谈,我隐约知道,哥哥的大脑受到重创,即使复原也只能是植物人。
小苊的嗓子,已经嘶哑着说不出话。
我宁愿变成植物人的是自己,事实却是身不由己,我没命地想,想找一个最好的方式,收拢小苊正四处碎裂的心。
我在心里轻生说:“哥哥,原谅我。”然后艰难地睁开眼睛,缓缓移动视线,看见脆弱的小苊,相临的病床上,哥哥的身上插满透明的管子。
我看着小苊,努力笑了一下:“苊宝贝。”
小苊看着我,张着苍白的唇:“你叫我什么?”我努力伸手:“苊宝贝,这是怎么了?”
5。我已不是我
我清醒后的怪异举止,让所有的医生瞠目结舌,我一再坚持:“我叫安嘉夏,安嘉冬是我弟弟。”
一直到康复出院,心理医生彻底放弃了对我的引导治疗,尽管灵魂互换这样荒诞的事,只发生在美国电影和港台影视剧里,面对现实中的我,所有的医生都表示无能为力。
小苊恍惚在我和哥哥之间,因为爱,她即怀疑又不能否定。
一个月后,我出院回家,哥哥始终宁静,为了不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我们只能把他留在医院里,我和小苊都不愿放弃最后的一丝希冀。
回家时,小苊站在客厅里,默默地看着我,她想知道,我将会开哪一间卧室的门。
除了心轻轻闪烁一下,我从容地进了她和哥哥的卧室,像哥哥一样,我把自己摔在床上,张开双臂说:“苊宝贝。”她迟迟疑疑地过来,慢慢地靠近我,我一把拽过来,裹在怀里。
眼泪湿了相互的衣服。
这样的缠绵,持续不久,小苊挣脱出来,低声说:“对不起,今天晚上,你去原来的卧室睡好么?”“可这就是我的卧室啊。”
小苊定定地看着我,猛然拉起我,站在镜子前:“你是安嘉冬。”又指着墙上的婚纱照:“那才是安嘉夏。”“小苊,我是安嘉夏。”
“对不起,即使这是真的,我不能一下子接受一个陌生的身体,即使里面装着安嘉夏的灵魂。”
我说:“好吧。”即使小苊不介意,即使我再喜欢她,我也不可能碰她的身体,那会太亵渎她和哥哥的爱情。
我拉开衣橱:“我可以拿一件睡衣吗?”我拿出睡衣去自己的卧室,小苊远远跟在后面,我把尴尬藏在心里,换睡衣,解开最上面的两粒扣子,从脑袋套进去,哥哥是这样换睡衣的,小苊总是笑他懒,只开上面的两粒扣子,我听见过。
小苊苍白着脸,看我,绵软的眼神,像要穿透我的身体。
6。泪水不能洗掉的愧疚
我开始工作,车祸我们负全部责任,躺在医院的哥哥,需要巨额的医疗费,对于我,小苊是复杂的,始终怀着质疑和戒备,大多时间,她守在哥哥身边,我知道,除了期望奇迹出现,她还想要一个只有哥哥能够给的答案。下班后,我去医院接她,每次,她眼里都是恋恋的绵延不绝,尽管我的举止完全是哥哥的翻版,依旧不能去掉小苊眼里的疑惑。
一次, 我去医院,小苊不在,我细细地端详哥哥,愧疚像纠缠的刀子,在身体里扎来扎去,眼泪滴在他手上,我说:“哥哥,原谅我……”
在模糊的视线里,哥哥的安详如旧。我说:“虽然喜欢小苊,但,我没想过伤害你们……”两颗巨大的泪珠,从哥哥的眼角,滚滚而下。
片刻之间,我的心,就僵持了。
我冲出去找医生,只要哥哥恢复,我愿意回到那个内向的自己,可以任凭所有的人责骂我无耻。
医生全面检查了哥哥的身体,答案和最初的诊断一样,稀哩哗啦泻落了我和小苊满眼的希冀。
7。尖锐的疼
我总是趁小苊不在时跑到医院跟哥哥聊天,聊一些曾经令我们感动的往事,讲我和小苊怎样相安无事,哪怕他能够流一滴眼泪也好,至少,让我看见他还活着的痕迹。
令我激动的场面,没有再发生。
那年冬末,哥哥像一架疲惫的机器,停止了被动的新陈代谢。
我和小苊为在墓碑上刻上安嘉夏还是安嘉冬争吵不休,我坚持刻上安嘉冬是因为宁愿死掉的那个是我而不是哥哥,他还有多么美好的生活要继续下去。
小苊没有拗过我,在刻着安嘉冬名字的墓碑前,小苊第一次扑进我怀里,哭泣着,手指陷进我的胳膊里,是尖锐的疼,我们拥抱在郁郁葱葱的陵园里,用痛疼的方式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
8。细节
和从前一样,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睡前给彼此一个拥抱,渐渐适应对方的呼吸,然后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隔着阔大的客厅说话,言语间偶尔蹦出安嘉冬的名字,在于我,竟然逐渐感觉这个荒诞的游戏像是真的,安嘉冬这个名字,正从我的生活中剥离,从小苊越来越温软的语气,我知道,她正渐次坠入我导演的荒诞里。
为了不让小苊离开,我只能继续表演,虽然心很酸,我爱她,她爱的却是装在我身体里的哥哥。
中午,小苊穿街过巷来工作间送饭,不同的是,变成了一只便当,她依旧吃很少一点,然后仰头,看我,看着看着眼神就恍惚了。
一次, 吃完饭,小苊煮了一壶咖啡,托着杯子,微微下含的脸上浮着羞涩。
情不自禁地,我说:“苊宝贝。”
托着咖啡,腾出一只手拉着她,关门,旋上百叶窗,我拉开抽屉,拿出一条真丝手帕:嘘——!她张开红唇叼住手帕,泪流满面。
只一个稔熟的流程,小苊坚信了我就是哥哥,而不是安嘉冬。
我不能看优美的小苊,重复在心里的祈祷,她看不见。
小苊一直在流眼泪,我惶惑她瘦弱的小小身体究竟能有多少眼泪可以流。
她蜷缩在我怀里,我不知该说什么,隐隐的感觉,一些话一旦说出来,秘密就藏不住了。
小苊眯着眼看我,伸开光洁的胳膊,我心底闪过的一丝疑惑,没逃过她眼睛的捕捉:“你最喜欢一件一件地给我套衣服的。”
我捏着一件件轻薄的衣服,内心苍白,哥哥会先给她穿哪件?我不知道。
我细致地给小苊套衣服,她的眼睛始终在别处。
她给了我一个吻,离开,没再说话。
9。无法坚持
晚上,我回家,从我卧室的门缝泄露出一丝光线。
推开门,小苊正握着鼠标,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我和小苊的婚纱照片,是两年前,我用电脑合成技术做的。我说:“……小苊……”
小苊回头笑:“你看,是不是安嘉冬偷偷喜欢过我?这个电脑文件的合成日期是出事前。”我喃喃着,疲惫的感觉突兀地袭来。
小苊在等我的答案,我不知道她要听的,究竟是我坦诚自己就是安嘉冬呢?还是坚持我就是安嘉夏?
漫长的沉闷,没有声息,那个隐藏了很久的自己,正一点点地浮上来,我缓缓说:“是的,很久以前,我偷偷喜欢你,到现在,也只能以别人的名义爱你。”
小苊没再说什么,她的手指敲打着键盘,劈劈啪啪响得寂寥……
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捉住她的手。
冰凉的手指,像坚韧的游丝,缓慢而决绝地抽……
我不知道这场爱情应不应该开始,不知道该怎样挽留。
我只能眼看着她,拎着一只简单的行李箱离开。
许多天后,我重新打开电脑,看小苊敲给我的话:“中午,套衣服的细节就告诉我答案了,无论怎样亲近的人,你都不可能把他模仿彻底……如果我能够接受……一年后,我回来找你。”
10。没有结局
“我知道,小苊不会回来了,这是我早就知道的结局,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够勇敢面对过去的人,如果是,就不会相互试探着走到最后又开始分离。”安嘉冬说。“我曾经很天真地认为,这一辈子我可以为爱放弃做回安嘉冬,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小苊不需要我的身体里装着哥哥。”
告别安嘉冬前,他说这辈子他不能宽恕自己,如果,不是他喜欢小苊,如果不是他得意忘形地说了那句话,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对温爱似碧的男女。
回家路上,江中说:“其实,安嘉冬因爱而做的一切,都算得上过失杀人了。”
贝可恼怒地瞥了他一眼:“我发现一旦有事发生,你马上就会和犯罪联系起来,他已经够痛苦了,不是所有的逍遥法外都是幸福,我认为他倒宁愿被捉进去,关上几年,来救赎内心的罪恶感。”
江中只贝可是感性女子,而自己职业性的一语,戳中了她心中正为小苊和安嘉冬隐隐做疼的惋惜,一路上施尽手段讨好,贝可冰着一张脸不肯给他捂热,江中知道贝可的秉性,索性不再言语,等她脾气消了,不需哄,自己就会把前怨陈帐忘个干净,喜笑颜开地找他来说话。
第二天中午,电话响,贝可看了一下显示的号码,知是江中,他总是这样,每每两人别扭了,他会在上班时间没事找事地打回电话,随便扯上两句,就算是合好了。
贝可咬着唇,兀自低笑了两声,故意挨到他快恼了时,才一把抓起电话,用睡眼惺忪的声音说:“干嘛呀?”
“今天,你若是不接电话才叫折本呢,有个男人来局里投案,他一定一口咬住自己谋杀了妻子,而我们对他无法量刑,但,我觉得对你的心理专栏,可能有些用处,是个不错的心理案例,不想来看看?”江中用极尽诱惑的语态说。
贝可边应着好啊,边扔了电话往江中那里奔,一周三期的心理专栏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所有的门诊心理个案都往媒体上搬的,最近,手头素材缺着呢。
贝可便见着了高寒,一位看上很是儒雅的中年男子,他手里夹着一根香烟,并未抽,在指间捻来捻去的,已是面目狰狞,碎碎的烟屑,扑簌簌地落在大红色的木地板上,极像深秋里的碎叶,纷纷扰扰地落满了脚下。
贝可抿了一口水:“我是心理医生,若你不介意的话,我是否可以听一听你的故事,或许,这会让你心中轻松一些。”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贝可:“确实,是我杀了她。”
贝可微笑着,用鼓励的眼神表示自己期待听他说下去。
“是的,我杀了她,用眼神,杀死了她。”
第十三章 一念之间
有时,杀死一个人,不需要任何武器,一念之间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以置人于死地,而在一念之外,他是个法律意义上的好人。
1。倦怠
高寒知道,对于尹兰萍,自己已不止是不爱,甚至是厌倦彻底,这桩维系了七年的婚姻,连鸡肋都不是了,而是了一块揪在他心上的赘病。
下班后,高寒慢慢摇晃在街上,偶尔会想一下从前的尹兰萍,健康开朗,高寒最爱看她笑着的样子,明媚灿烂,整个世界都生动起来,那时的高寒以为,这样一个女孩子,让他找不出不爱的道理,有快乐做伴的爱情,谁不喜欢呢?
等高寒明白这只是个幼稚的错觉时,儿子已在呀呀学语了,生活的模式已牢固如出炉瓷器,试图改变的唯一出路,便是打碎。
高寒有些不忍,毕竟曾经美好过的,只是,这恼人的生活,一点点抹掉了尹兰萍明媚的笑容,她越来越爱絮叨,嗜好抱怨生活中的一切,按说,三十左右岁是女子的第二春,她却邋遢到像极了生活窘迫的中年女人,以及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种种不顾忌仪态举止,招惹来一片片诧异目光,像横扫的利剑,让高寒恨不能,找个缝隙钻进去。
一度,高寒以为是育儿的艰辛消磨掉了尹兰萍的美好,捱到儿子两岁时,狠狠心,送到奶奶家,试图把尹兰萍从烦琐中解放,找回从前的轻松快乐,却是枉然。
也曾小心翼翼地企图改变尹兰萍,而她,每次在高寒话语未及落地时,腾地瞪大了眼睛:“我人老珠黄了,你看着不顺眼了?是不是,当年……”
然后,便是整整一夜,甚至更长一段时间,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经历过这般几次前车之鉴后,高寒的心,从失望演变到渐如死灰。
再后来,高寒试探说:“尹兰萍,我们分开吧。”提出离婚和外遇并无关系,那时,他和静懿尚且隐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曾相遇,只是一想到还有漫长的日子,要在这种感觉里熬下去便感觉绝望,明知说出来的后果会是电闪雷鸣,沉吟良久高寒还是说了出来。
果然是的,尹兰萍愤怒,追问高寒为什么,自然,尹兰萍不相信高寒的解释,生活本来就是柴米油盐的琐琐碎碎,怎能说厌了就放弃呢?
任凭高寒全身上下都是嘴巴,却辩不过尹兰萍铁定地认为,只所以要分开,是因为高寒厌了旧爱另寻新欢了。高寒知道,一个臆想的艳遇故事,正顽固地盘踞在尹兰萍心里,即使自己辩解得唇齿憔悴,亦是扭转不掉尹兰萍的思维,索性沉默下去。
尹兰萍却把高寒的沉默当做了做贼心虚的理亏,或者默认。先是吵,然后痛哭,涕泪交加,高寒起身,到书房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发傻,想自己也曾经是个见不得女人眼泪的男子,现在,却是怎的了?不仅对尹兰萍的泪无动于衷,反而徒增厌恶?其实,在话一出口之际,高寒的心还是忐忑着的,如果尹兰萍的反应不是如此激烈,而是默默流眼泪,或许,他会内疚着请她原谅的,毕竟,尹兰萍只是越来越远地偏离了他想要的生活,并无他错。
几分钟后,电脑屏幕上遮过一片影子,高寒顿了一下,移动鼠标,然后,一声巨响,电脑屏幕碎成一片凌乱的电子元件。高寒回头,尹兰萍的脸,因愤怒而狰狞,高寒的心叹息了一声,如果注定自己必须在这桩婚姻里窒息,他宁肯,这一榔头不是砸在电脑而是砸在自己脑袋上。
漠然地,高寒看了尹兰萍片刻,转身出门,连吵的欲望都没了,吵是还在试图改变,不吵了是连最后一丝希冀改变的欲望都扔掉了。
身后,尹兰萍声嘶力竭甩出一句话:“高寒,想离婚,除非我死。”
哭声号啕,高寒感觉,自己失败极了,惭愧极了。
2。窒息的静谧
深夜回来时,家里静得极不正常,像潜伏着静谧的杀机,这绝不是尹兰萍的秉性。
一丝阴霾刷拉冲进高寒心里,飞快地开了灯,尹兰萍已经昏睡在床上,地板上,零星落着几片安定药片。尹兰萍出院时,看着高寒满脸的诚惶诚恐,一脸得逞的笑。
回家后的第一夜,尹兰萍竟没事人一样纠缠进他怀里:你不忍心让我死吧?你看,你还是爱我的。
挽救生命和爱与不爱,是没有关系,他要的是离开尹兰萍,而不是背负着一条生命的自由,离开大学后不再读书的尹兰萍,竟然幼稚到了如此,高寒苦笑一下。
尹兰萍捅捅他:“认输了吧?”
“我认输。”说完这句话,高寒心里涌上一阵悲凉,他真的输了,理想输给了生活。
3。一个人的旋转舞台
尹兰萍固执地以为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钓走了高寒的心,闲来没事,便翻出青春年少时的照片,一一地翻给高寒看,高寒当然懂得这个暗示,那就是,尹兰萍我也曾经年轻漂亮过。
高寒看得心不在焉。
尹兰萍不会懂得,一些美好一旦成为过去式,不看不比会更好,越比越看越是能够看见落差所在。
高寒能看出来,尹兰萍试图拯救及及可危的婚姻,却不得要领,她开始热衷于勇敢尝试各种各样新面市的美容用品,一张微胖的脸被富含激素的化妆品折腾得白而嫩,象生生剥掉了一层皮,看上去令人恐怖,略显臃肿的身材被生硬地塞进小尺码的果色衣服,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自我感觉良好,事实却是像极了小丑在作态拿势。
望着她手忙脚乱,高寒真的想告诉她,其实自己不在乎她变老,只要她的安详宁静,让他感觉到生活的从容。因为知道说出来之后的场面,这些话,高寒终还是憋了回去。
家,像极了一个舞台,尹兰萍是唯一的演员,且演技差到令人窒息,高寒不愿回了,面对尹兰萍期待赞美的目光,他藏不掉眼神里的漠然甚至是厌恶,然后,尹兰萍开始声泪沮下地控诉,仿佛他就是了世界那个最混的男人,非但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残酷地扼杀别人的幸福。
尽管尹兰萍对高寒的晚归不动声色,高寒还是从别人隐约或是明晰的询问里,知道了尹兰萍,为挖掘出钩走高寒心的狐狸精,她旁敲侧击地侦察遍了每一个与高寒相熟悉的人。
面对别人叵测或是同情的目光,高寒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遇到静懿时,从萌生好感演绎到身体纠葛,高寒并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想过后来,只是想,反正已是如此,不如成全了尹兰萍的猜测,倒也不枉担了登徒浪子的罪名。
静懿是那种懂事的女孩子,善解人意到令人怜惜,不问他的婚姻,也不问未来,最多,有些伤感时,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发呆,等高寒掰过她消瘦的身子,便看见明晃晃的泪水盈在眼眸里。
高寒只能轻轻揽着她,无声无息地和她一起发呆,渐渐的,高寒有些恍惚,在其他男人看来轻松快乐的艳遇,并不适合他这种时刻把责任背负在身上的男子。
4。不是成心恶毒
高寒曾小心翼翼地问尹兰萍:“我究竟好在哪里?让你不舍得离开?”
尹兰萍顶着涂满矿物泥的脸,乜斜一眼:“你没哪里好,我只是感觉这辈子就应该和你在一起。”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和别人在一起会比跟我在一起要快乐一些?说出这句话时,高寒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是你感觉跟别人在一起要比跟我在一起快乐吧?”尹兰萍站起来,进卫生间,隔着门,甩出一句话:“只要我活着,你休想跟别人在一起,不过你放心,就是熬,我也要活到那个狐狸精的脸上长满褶子。”
高寒的心里飞过嗖嗖的冷风,然后冷笑:“你要跟踪我,过马路时要小心,不是所有的司机都反应灵敏的,当心他们一时麻痹大意成全了我和那个狐狸精!”
没等话音落地,高寒被自己的恶毒吓了一跳。
尹兰萍冲出卫生间,黑糊糊的矿物泥还没冲洗干净,湿漉漉的毛巾飞到了高寒脸上:“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高寒任凭湿漉漉的毛巾遮在脸上,刹那间,感觉生活灰暗透了绝望透了,恨不能刚才一语成咒。
尹兰萍扯掉毛巾时,顺便在高寒脸上挖出了一道口子,高寒没有反抗,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5。当两个人的爱变成战争
对于静懿,高寒已很是愧疚,更知道被尹兰萍打探出来的后果是什么,所以每次约会他都安排得百慎百密。
也算是百密一疏吧,一年多,静懿始终是尹兰萍的漏网之鱼。
高寒也能看出来,尹兰萍宁死都不肯离婚,和爱情已没关系,而是一种赌气或者战争,像猫和老鼠,躲在婚姻这条巷道里,相互仇恨撕杀,如其说尹兰萍在乎这桩婚姻还不如说她更在乎自己在这场战斗中的胜利。
若说高寒对尹兰萍还残存着些许情义,已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