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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劝他,却见他捧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药碗跪在床边,眼里不断落下泪来,乱七八糟的心思顿时都成了心疼,飞快地伸手拿掉了碗,捧住他的手仔细察看。

    “烫着没有?”

    药入口还是很热的,那手上自然烫出了一片红色,华羽衡心疼地连声唤人拿药来给他擦。容温云听她到底是开了口,心里一松,眼泪更是抑制不住地扑簌掉落。华羽衡无奈地叹了口气,双手拉着他起来,动作停顿了片刻,还是将手掌按在他背上轻轻拍抚:“别哭了……乖……是我不好,不哭了……嗯?”

    “我想你……很想……”容温云伏在她肩上呜咽着,不再是方才的那种隐忍,而是一声声都带着委屈和恳求:“不要让我走……我陪你,呜、我想和你……和你在一处……”

    华羽衡虽然伸手抱住了他,却极注意地不正对着他说话,轻声地哄着应了他,便伸手将他推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见他虽然眼眶微肿,面上也都是赶路的疲惫,精神却还好,心里才稍微放松:“留下来凡事可一定都要听我的。”

    容温云见她心软松口,自然忙忙地点头,一边伸手要去抹眼泪,生怕她看到满面的泪痕,手上动作还没完,却被华羽衡一伸手狠狠拥进怀里:“别动,别正对着我说话,就这样让我抱一会……一会儿一定记得拿预防的药把全身泡泡。”

    这个拥抱极有力,完全感觉不到她的虚弱,他甚至觉得,她想用力把他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甚至连原本平缓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和粗重,却意外地叫他安心踏实。因此只是轻轻地点头,温顺而甜蜜地伸手回抱着她。

    容温云重新想起来要伺候她喝药的时候,才发现方才还滚烫的药已经凉掉了,他生怕误了药效,想要重新去熬,华羽衡却已经一仰脖将药汁喝下肚去了。

    “别忙活了,这药喝了这么些天,也就是不好不坏地拖着罢了,”华羽衡有些自嘲般笑了笑,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却又不忍心叫他失望伤心:“你也别急,前些日子孙医正来,换着法子瞧了几次,好像正在琢磨方子呢。她……咳,她是杏林国手,定会有法子的。”

    容温云见她才这么一会儿就累成这样,心里一痛,一边替她拍着背顺气,一边已经埋下头去。华羽衡知道他心里难受,又怕惹自己再伤神而不敢表露,不由伸手抚着他的长发,低声安慰。

    两人虽是这般互相安慰,却也敌不过华羽衡已经很是严重的病情,还未说上半个时辰的话,华羽衡的声音便渐弱,歪着身子昏睡过去。

    容温云只道她是累了,轻手轻脚地扳着她的身体躺好,正要抽出她身下的枕头,却发现她紧紧抿着的唇边溢出一丝血红,指尖不由重重一颤,狠狠咬了咬下唇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手轻揉着她的面颊让她张开嘴,一边轻轻擦去了鲜血。这才扶着床站稳了身子,打帘唤了候在外面的小药徒去叫孙医正和应仲尧进来。

    他是沁王正君,又是钦封的一品诰命,既然华羽衡病得神智不清,以他的身份,自然是可以差遣其他人的。因此两人听到是他传唤,并不敢怠慢,很快便赶了过来。应仲尧怕他要问一些具体的,还周全地将历次的药方都带了来。

    “孙大人,容某一介男子,原本不该这样失礼地要您来回话,不是说这疫病只是类似风寒咳嗽的症状么?可是王爷方才呕了血,温云实在担心……”他攥紧了衣袖,隔着帘子示意她看桌上的方帕。孙蓉日日为华羽衡诊脉,自然是知道这咯血之症,只是不知如何对他解释,暗自看了应仲尧一眼。

    应仲尧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王君,最近孙大人和下官一直在调整药方,以求……只是,方子调了几次,却也……”

    容温云也知道她们是尽心尽力的,可是看着榻上气息逐渐低弱的女子,只觉得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拧了起来,越来越难喘过气来。

    “孙大人……能不能、找些人同时试药?”他张了张口,大约是还在迟疑,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道:“这样,也好早点配出合适的药来。”

    “王君所言有理,我们原本已经找了几个死囚,让她们与王爷同处一室,可王爷……”

    平日里王公贵族得了什么疑难病症,若是会过人的,买几个死囚,让他们染上同样的病来试药的事也并不是什么奇闻。只是容温云本身是经历过困苦的,要他提出这一点,却实在是勉强了,因此孙蓉没有答话,应仲尧与华羽衡多日相处,与她也算气味相投,听得他问,也就不顾及那么多,直言道:“是王爷不许下边这么做,说是个人造业个人还,没有道理牵累别人。”

    容温云沉默下来,再开口的时候,连语气也颓然了许多,只低声向她们道谢,请她们继续为华羽衡费心,便让她们退去了。

    “王君,后面已经准备好了每日沐浴的汤药,”听雨隔着帘子在外面回话:“请您先去沐浴更衣吧。”

    “不,不必了……”

    “王君!”听雨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不由提高了一点声音:“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顾惜腹中的孩子吗?说不定、说不定她就是王爷唯一的嗣女……”

    他这话说得极不恭敬,若当真论起来,是咒骂主子,要逐出府去的。容温云却只是沉默着,听雨知道他是听进去了,才放下心来,起身服侍他,一边叫了另两人进来守着。

    孙蓉和应仲尧自被他叫去询问过后,便让人向太守从城中死牢里求几个身子骨健朗的死囚。期待他能劝得华羽衡回心转意。

    那太守因着赈灾的事,对华羽衡半是感激半是畏惧,听说是她这里要人,哪里敢有敷衍,竟然亲自挑了人,连夜一路押送到宅子外头,听说华羽衡病得很重,才没有递帖求见,讪讪地回去了。

    下面有人来禀容温云的时候,正是他陪着华羽衡用晚膳,华羽衡养了半晌的精神,此时恢复了一些,便将先前自己把实情告诉穆清飞的事都说给了他听,一边接过他递来的点心往嘴里送。

    “你下厨去做的?”

    容温云笑着点头,听到外面嘈杂起来的人声,便微微皱起眉来,他知道华羽衡病着的时候尤其讨厌声响,因此想着起身去看看。

    华羽衡在他臂上轻拍了一下,只朝一边凳子努了努嘴:“你脸上比我这个病人还不好看,别劳累了,叫个小厮去问问便是。”

    她略歪着头想了想,似是还不放心,又嘱咐他待会儿让应仲尧看看,自己也伸手想要替他把脉,奈何想到自己的病,又怕传染了他,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应仲尧帮他把脉更稳妥些。

    容温云哪里想得到她心里转的那么多曲折心思,只听她担心自己的身体,这才醒起腹中还有他们俩的孩子,不禁犹豫起要不要立时把这件事告诉她。

    “羽衡……”

    他打定主意若是她不问其自己的身体,就先将消息瞒下来,以免她一心要赶他走。却又希望她知道这个喜讯能好得快些,左右为难着唤了她一声,还是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幸好院子里一时闹将起来,华羽衡也不及问他想说何事,只皱眉道:“去吩咐华风和赵林,把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

    容温云应了一声站起来,到门口问了几句话,却有些迟疑,不断向屋子里瞧了好几眼,才吩咐了几句下去。

    他是沁王明媒正娶的王君,下面人自然不敢违抗,虽然对他把死囚送去客房住有些疑惑,却还是一一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华羽衡用了点饭,才开口问他方才的事,容温云没有瞒她,只把自己央人带来死囚试药的事告诉了她。

    “胡闹!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华羽衡原本正要去端茶,听到他说了个大概,就明白了他的心思,立时将手边的茶碗掀翻在地,猛然立起身来。

    她往日里从来都对他呵宠有加,何曾这样怒斥过他?容温云没有想到她竟会为了此事勃然大怒,更没有料到她的身子病得虚亏日久,根本立不稳,只靠撑住了桌子才没有跌倒。然而已经晃了一晃。

    他惊骇地上前搀她坐回椅中,甚至顾不上去想方才被她怒喝的事,急忙在她身边跪下来为她顺气:“是我不好……羽衡,你别……”

    第 58 章 取舍

    第五十八章 取舍

    应仲尧原本等在屋外,想让他劝得华羽衡回心转意,不一会儿竟然听到他的惊呼华羽衡的名讳,不由大惊失色,推开门冲了进去。

    容温云仍跪在她身边,椅上的人却好似失去了知觉,只靠他伸手扶住了才没有滑落下来,两人连忙将她半扶半抱地弄到床榻上躺好,应仲尧一边皱紧了眉开始诊脉,一边回头去看容温云。

    “她、她怎么样……?”

    男人面上是近乎透明的苍白,扶着床沿趴在床头,仔细地看着妻主熟悉的面容,看得出是在强忍着恐惧。应仲尧有些不忍心,想到还站在外头的那几个死囚,却又不得不开口询问:“王君,王爷她怎么说?”

    容温云紧盯着床上的人,似乎连思维也变得迟钝,隔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事,也只是沉默着慢慢摇了头。

    应仲尧面上表情更难看了些,一边拉开门吩咐小厮去请孙蓉来,一边连声叹息:“王爷救了那许多人,漫说只是几个死囚,就算是城里的百姓,也是愿意舍生忘死来替她试药的,她却怎么都不肯……”

    男人并没有分神看她,只全心全意地盯着昏睡的人。应仲尧见孙蓉进来,便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华羽衡依旧不愿拿人试药。

    孙蓉也是默默叹气,道了一声“王爷宅心仁厚”,便取出随身带着的金针,辨准|岤位扎下了十几针。

    “王君,这套针法能为王爷聚集元气,过半个时辰才能取下,期间若是王爷醒来,请务必让她不要移动,”孙蓉擦了擦额上的汗,见容温云依旧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劳烦王君费心了。”

    容温云听她吩咐完,才知道这就是暂时没事了,虽然榻上的人呼吸低弱而略显急促,也不由生出感激上苍的心,点了头跪坐在她身边。

    应仲尧搬了计时工具过来,见他满心只牵挂着华羽衡,也不再多说话,向他揖了一下退到了外间。

    “温云,对不起……温云……”

    窗外是一阵阵马蹄声,往来不断的信使带着河西道各地递上来的呈报。昏迷的人挣扎着想要醒来,眼睫不断颤动。西垂的阳光在树荫之间落下来,散成点点光斑,不算刺眼的亮光却让意识不清的病人辗转着握紧了拳,终于猛地睁开眼来。

    天色已是向晚,伏在枕边的,正是她在昏沉里念叨着的男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指,然而她方才那样大的动静,他也只是皱紧了眉,全然没有转醒的意思。

    他眼下是淡淡的乌青,嘴唇紧紧抿着,一脸的认真,华羽衡心酸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容温云的睡眠从来不深,只有在激烈的情事后,伏在她怀里才会睡得很沉。此刻若不是累得厉害,怎么会睡得全无知觉?

    为什么要对他发火,为什么,要坚持不让人来试药呢?

    这个世界里,有真心待她好的母亲和父君,未曾谋面的、拼着性命不要生下自己的亲身父亲,名为主仆却亲如姐妹手足一般的华风,于她亦君亦姐、亦师亦友的华宇斐……这些,都能够让她觉得生活得真切而充实。

    而后,便遇到了这个男人,坚忍峻拔,温和细致,种种的矛盾在她看来都好到了极致,也都让她想用尽全力去呵护珍惜。再而后,与他成婚,甚至和他有了孩子。

    她真正地,感到知足。从心底感谢上天将她从一段生命的终结带到了这段生命的开始,从此将过往的种种,都当做一段前尘往事,封锁在过去。

    她以为十多年的生活早已让她习惯了这个世界的思维和道德,却连她自己也是到了到了此刻才知道,在心底深深封锁起来的那一片地方,始终还存留了一点执念,是她作为一个医生,甚或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最后底线。即使不能治病救人,也不愿以别人的死为自己多换一分希望。

    她轻轻伸手抚了抚男人束着的发,小心翼翼地拔下他发上的簪子,眼前却浮现出她当初为他插上时,他染着绯红颜色的沉静面容。

    然而她昏迷前,同样的那张容颜上出现的,却是惊恐和愤恨不甘的神情,是她从未看到过的容温云。

    只是在那个瞬间,忽然就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她捧在心头的人,竟然因为她私心的坚持而那样痛苦,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那一点执念,哪里值得她放弃这个男人的期待和快乐?

    是的,没有哪个人的性命,会一定重于别人。可是……她想要留下来,陪这个男人走到最后。

    “温云,温云……”

    温暖的手掌按着男人肩上轻轻推了推,容温云似乎从睡梦中挣扎出来,迎上妻主满是笑意的目光,竟魔怔般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

    微微扬起的眉,笑起来总是弯弯翘着的眼梢,明明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却要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羽衡……”压抑着的声音终于克制不住地从喉间滚出,容温云收回轻颤的手低声道歉:“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华羽衡微微摇了头朝他笑:“没,不是你的错,去叫她们吧……”

    “你……”

    “我没事了……去叫她们安排那些死囚进来吧,”华羽衡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伸手摸了摸他消瘦下去的面颊:“去休息一会儿,你太累了……”

    容温云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了,虽然尚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却隐约能察觉她态度的改变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一时只知道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去叫人。

    他走得很急,到了门口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柔柔注视着他的妻主:“羽衡……你、你不愿意的话……”

    “不,我想活下去,”华羽衡对他笑了笑:“别想那么多,快去吧……”

    神色复杂的男人咬了咬唇,终于推开门出去,不一会儿,就有应仲尧带着一干女囚进来,那些女子虽然眼神木然,在面罩被解开时,却还是露出惊恐的表情。

    “应大人,告诉府台大人,这几个人的性命,本王借用了,”华羽衡支起身来靠坐在床边,缓缓向几人点了点头:“若是我们侥幸得以治愈,本王作主免了你们死罪;若是不幸,本王也会留下遗命让府台照料你们家人,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跪着的一干犯人出乎意料地抬起头来,见她神情认真,不似信口胡说,便纷纷急着磕头:“谢王爷,谢王爷……”

    与她的心不在焉不同,被选来的十个死囚竟然对试药的事极为上心,在她跟前伺候,从无推脱或逃避。

    她知道这些人也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家人谋个安身之法,不由心生怜悯。容温云依旧每日里来陪她,倒是穆清飞,自从容温云来后,就不见了踪影,连他随身的几个近卫也不知他的下落,只说他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有急事要处理,办完后自会回来。

    穆清飞的身手比她还好,人情世故上也是一等一的,想来不会出事,华羽衡也就不是很在意他的去向,更何况,几日试药下来,十名囚徒中竟没有一人染上病,连孙蓉也开始一筹莫展了。别院中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羽衡,再喝一口……”容温云再也不肯听她的劝说,索性日日守在她身边,甚至将原先覆着的面罩也揭了下来。

    华羽衡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见应仲尧和孙蓉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终是无奈地笑了笑,拉住男人的手拿掉了粥碗:“别忙了,上来陪我睡会儿……两位大人,今日就到这里吧……”

    确定她的病不会传染后,两人在她身边的时间也多了不少,却依旧找不到有效的法子,听她这样说,虽有些沮丧赧然,还是行了礼退下了。

    容温云送走两人,才顺从地在她身边躺下,伸手环在她腰上。华羽衡也拥住他亲了亲,任由他埋进怀里。

    “温云……”

    男人听若未闻地将脸埋在她怀里,只微微动了动当做回应。华羽衡好笑地在他背轻拍,低下头来看着他:“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身体越发地虚弱下去,连日来昏睡的时间甚至比清醒的时间还要多出许多,靠在她怀里的身子一震,想来已经警觉到她要说的绝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连忙紧紧地贴上去,不断摇头。

    华羽衡眼里一柔,反手圈住了他,用力按向自己:“温云……别这样……”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动作弄得难受了,怀里的男人挣动了一下,竟然推开了她趴在床头连连呕起来。华羽衡惊疑不定地捉住他的手腕,眼里的神情渐渐复杂,伸手抱着他狠狠紧锁在怀中。

    瘦削的身体不断颤抖,容温云伸出手来抓紧她的手,用力地在自己腹上按着,一边贴上来亲她毫无血色的唇,喘息着开口:“羽衡……不要丢下我和宝宝……不要那样对我……呜……羽、衡……”

    如果我离开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这样的话,无疑是用钝刀一点点割开他心里的层层的,那些她以为能够全部抚平、治好的伤口。

    一句话,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却都被这个带着痛苦和哀求的亲吻堵住。容温云痛苦地大口喘息,在她掌下的暖热肌肤近乎痉挛地颤着。

    她要有多残忍,才能忍心把那些话说出口?

    第 59 章 代价

    第五十九章 代价

    其实她早已对华风和听雨下过严令,若是她哪一日睡下再也不醒,定会拼死将容温云安全送回京城。

    然而每次从漫长的昏沉中醒来,看到的都是他透着关切和期待的目光,她到底,是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即使知道能够好转的希望微乎其微,即使每一日能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他还想守着,她不能,也不敢放弃。

    “羽衡,你饿不饿?”容温云趴在她身边,轻轻地喊她:“池子里的荷花开了,我做了芙蓉糕的……”

    华羽衡朝他笑了笑,伸手在他脸上蹭了蹭,慢慢点头,正要说好,却被门口冲进来的人带起来的气流呛得咳了一声。

    不悦地眯了眯眼,才发现站在床前的竟然是十几天不见踪影的穆清飞,清绝的面上不知被什么划伤了,留着一道道绯色的伤痕。

    “王爷,是我害了你……”

    “清飞!”随后几步冲进来的,却是方诺,不仅打断了他的话,还伸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胡说什么!”

    “爹爹……”

    穆清飞唤了他一声,慢慢地跪了下来:“您知道我不是在胡说,求您救救她……”

    “你……”方诺要伸手拉他起来,他却倔强地跪着,伸手拉住了他的袍角,哀求般喊着“爹爹”。

    方诺退开一步,不愿正视他。却见他跪着转过身子,重重地拜了下去:“王爷、王君,是穆清飞愧对你们,王爷染的不是病,而是毒。可惜清飞纵然知道是出自谁人之手,却苦无方法为王爷解毒,唯有一命以偿王爷。”

    “清飞!?”

    方诺惊骇地将他拖起来带到身边,见他满目哀伤痛悔,精致的面容都是深深浅浅的伤,床榻上的两人却是十指相扣,旁若无人。不由惊怒交加:“你看清楚!你千里迢迢为她奔波,她可曾对你有一点上心?”

    穆清飞咬牙看向他,并不辩驳,只是磕了一个头:“爹爹,她对我虽然无心,却从未有过伤害欺瞒。我对她有意,却害得她一病不起。如果是我的情意置她于如今的险况,我哪里有颜面去要她上心?”

    方诺一时竟觉得无言以对,张了口,却只是讷讷说了句“这不关你的事”,就不知该怎么劝他。

    穆清飞仰起脸来笑了笑,却是莫名的凄婉:“爹爹,娘的执念是国家,您的执念是娘,清飞不巧,也有放不下的东西……”

    他说完,接连对方诺磕了两个头,转而膝行到床边:“王爷,所谓的“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边境战火已经重燃,若不是你将河西疫情控制下来,贵国皇帝恐怕早已内忧外患,焦头烂额。”

    “娘亲御驾亲征,宫中侍卫好手尽出,为的就是刺杀凤华王朝的文武重臣,京中已有十四名高官被毒鸩、刺杀……”

    “你中的毒,名为金碧,由九种花草配成,若是不知道每种花草的分量,是不可能解开的。”

    方诺站在一边,没有再试图阻止他,华羽衡和容温云相视了一眼,便慢慢握紧了手。听到最后,华羽衡才笑了笑:“这金碧辉煌的名字想来是你母亲取的。”

    她话音落地,屋中几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只有容温云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见她动了动,忙扶着她坐了起来,并未注意到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王爷……那日我以‘穆清飞’的身份请你原谅,原本以为,‘紫蓿’只是过往云烟,终有一天可以在时间里淡化。”穆清飞咬了咬唇,抬眼看向她:“今时今日才知道,穆清飞不过是母亲随意牵动却始终不自知的木偶,不知不觉让你踏入这布好的死局,其实,还不如当初的紫蓿。”

    他眼里是说不清的悲凉,方诺心里一凉,恍然惊觉这个聚少离多的,当年玉雪粉团一般的孩子,早已经有了不输于自己的心智。

    “殿下不必自责,王爷会来这里,并非全然因为您的缘故,”说话的是容温云,华羽衡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笑了笑,并没有阻止,只是有些疲倦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微微眯着眼。

    “除去殿下的事不说,王爷也是想来这里的,”容温云柔柔地看着伏在自己肩上的女子,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挡住方诺和穆清飞的视线:“殿下方才说的那些事,将来自有国法来处置,国师和殿下都请回吧……”

    华羽衡伏在他肩上不断地笑,弯着眉眼点了点头,穆清飞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对他们郑重地拜下去:“王爷可以不计较,清飞却不知该如何释怀,唯有去黄泉之下向王爷赔罪。”

    他依旧跪着,方诺虽然没有松口,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华羽衡向侍立一旁的华风使了个眼色,她隔空一指,已点了穆清飞的昏睡|岤。

    方诺伸手接住了软倒在地的儿子,却并不看他们,转身要往外走,守在门外的赵林自然不肯放人,容温云却只是点头笑了笑,示意随他们离去。

    “温云……你说方诺会把配药的分量告诉我们吗?”

    华羽衡轻笑着问道,一边拉着他在身边躺下,双手揽在他腹上。那里虽然还是一片平坦,却不似平常的柔软,微微有些发硬。

    容温云似乎有些羞窘,虽然没有拿开她来回抚摸的手,却埋了头靠近她怀里不肯答话,只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要来这里,是因为不想愧对‘华羽衡’的这个身份,”她低头在他发上亲了亲,并不管他有没有听懂话中的意思,自顾自般道:“为她做完了这件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带你离开……”

    这个‘她’,指的是‘华羽衡’,容温云不了解其中的深意,却能够体察到她的心思,当初才没有要她放弃来河西的事。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彼此都觉得心满意足,容温云盯着她昏睡过去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下了床。

    赵林来回报方诺和穆清飞并没有离开别院,他刚回到自己屋中,听雨便来通传他们二人在外请见。

    “我可以告诉你她药中的配方,不过……一命要用一命来换,若是你自愿赴死,我可以依清飞的意思,救她一命,”方诺进了门便直言不讳,一边看向容温云:“若是沁王君答应,我这就施救。”

    穆清飞站在一旁没有开口,方诺又继续道:“你愿意的话,就把这颗药吃下去吧。”

    “爹爹,不必如此……只要让他自行离开就是了,”穆清飞伸手要挡,方诺却绕开了他,直直将药送到容温云面前。

    容温云伸手接过,也不问是什么药,只是笑了笑便吞下了:“希望国师言而有信。否则,这里守卫森严,就算国师武艺过人,恐怕也难逃一死。”

    方诺有些吃惊他的毫不犹豫,转身对他点了点头:“现在你可以走了。”

    容温云没有答应,反向他福了福身:“国师,她还没有醒,让我再陪她一会儿,天亮之前,容某自会离开……”

    方诺略一迟疑,大约是不想再做什么改变,只点了点头答应他:“好,三个时辰后,就请你离开。”

    穆清飞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才随着容温云进了屋里。华羽衡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平躺着微微侧着脸,似乎还想要对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容温云仔细地帮她拉好被子,才回头看了看他:“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穆清飞面上一红,他方才虽然是做出了去挡开的动作,暗地里却将解药塞到了容温云手中。听容温云这样说,忍住的眼泪又难以控制地落下来,靠近了一步低声解释:“我不知道父亲对你用的是什么毒,不过他惯用的药大多是慢性的,我也大概了解一二,方才那颗是我自己配置的解药,对多数毒都有克制的效果。”

    “你放心,等王爷好起来,我自有办法让爹爹离开这里回国……”

    “殿下,请不必多言,”容温云打断了他的话,伸手拔了发上的乌金簪交给他:“请您将国师带去前院,并将这个交给赵林。”

    “这是做什么?王爷的毒还没有解,你难道想拼个鱼死网破么?”

    见他惊异,容温云不由有些动容,对他笑了笑:“我怎么敢……不过是想逃出令尊布下的天罗地网罢了。”

    少年面色一凛,在短暂的停顿里明白过来,既然父亲给他下了毒药,难保不会半路下手以绝后患。

    “好,三个时辰后,我会将爹爹引到前院……”

    “不,一个时辰就可以了,”容温云不再看他,只低下身伏在床边,似是怕惊醒了沉睡的人,轻声道:“迟则生变,不若让国师措手不及。她也不会怨我的……”

    穆清飞红着眼别开视线,余光里隐约见到他轻轻趴在昏迷的女子耳边低语,不由百感交集,最后狠狠一咬牙,藏好金簪推开门出去。

    初夏的夜风还带着凉意,扑面吹进来引得灯烛扑闪了一下,容温云却好似浑然不觉,只专心地贴在她鬓边轻蹭。

    “羽衡,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和孩子,等你来接我们回家……”

    榻上的女子面容若水,波澜不惊,仿佛很是享受他的触摸,容温云低头亲了亲她苍白的唇,忍不住有些哽咽。

    “那天,你要我做到的事……我一直都记得,我……已经学会了……”

    “你说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你不可以骗我……我要你快些来找我……”

    第 60 章 逃离

    第六十章 逃离

    “王君,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漆黑的山道上,脚下本来就难走,众人都没有分神,只听得到频率不同的几个呼吸交错着,听雨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见容温云久久没有回答,不由也心急起来,讷讷道:“贤王君是慕容家上一任当家人,不如我们去慕容家求救吧……”

    走在左侧的华风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侧的赵林却不由暗自点头,慕容山庄屹立百年不倒,在武林中的声望是泰山北斗般的,官府也不敢轻易与之为难。而当今慕容家的主事人慕容羽历,则是慕容耀的亲生女,华羽衡同母异父的姐姐,绝不会对他们的状况置之不理。

    他们入夜时分才见了容温云的金簪,知道事情有变,虽然有穆清飞暗中协助,匆忙之下人手却并不充足,甩开北戎的几个守卫又丧失了几名好手,此刻若是没有外力援助,恐怕很难应付方诺接下去的种种手段。

    “慕容家……唔……离、离此地有多远?”

    “慕容世家在各地都有堂口,山庄设在江南道,离河西道只隔了四日路程。”赵林上前了一些,她在投军前也曾在江湖上混迹过一段时间,手下的一众侍卫也有不少原先就是江湖人士,对赫赫有名的慕容家,自然是知晓一二的。

    她以为说得很清楚了,容温云却始终没有出声回答,不由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听雨却细心地发现了不对,连忙停下步子去搀身边的人:“王君,王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他们一停下来,几人间的距离便拉近了,众人都听到了容温云压抑的低喘,明显是在强忍着痛苦。这一来,连华风都有些惊异,停下步子想要打起火石来查看他的情况。

    “不、不行……”

    容温云察觉了她的动作,低声阻止道:“我、嗯,我还好,我们快些翻过这座山再、唔,再做打算……”

    听雨离得他最近,接着黯淡的月色已经看到了他惨白一片的面色,不由大惊:“王君、你……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低呼,全力抵抗着疼痛的男人不禁皱了皱眉,正想让他住口,华风已抢先一步捂住了听雨的唇,低声斥了句“别说话”,才转向容温云道:“王君,不如让属下带您走一程吧……”

    容温云一手撑在山道旁的树上,一手紧紧捂在腹上,不知是不是知道了要与娘亲离别,从出了别院的门开始,往日里还算安静的孩子就格外不安分,些微的胎动竟变成一丝丝下坠的疼痛,让他心神难安。

    他对自家的身体不是毫无所觉,自然知道这种怪异的疼痛绝不是好征兆,然而此时此刻,他实在不能停下来,因此只得对华风略点了点头。

    华风正要放开听雨,听雨却脚下不稳地朝下滑去,她一惊之下只得伸手将他拉到身边勾住。赵林见状,连忙上前了一步,探手将容温云抱了起来:“请王君恕罪,属下失礼了……”

    “唔……多、多谢……”

    “华姐姐,你、你能不能……背我,”听雨的手刚被放开,便又伸手去扯华风的袖子,面上红得厉害,却还是小声道:“天快亮了,这样我们就能快点了……”

    的确,一行人中只有他和容温云两个男子,现在赵林带着容温云,华风带上他,几人的速度都能快上许多。华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便无声地蹲下来,点了点头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来。

    虽然各自带了一个人,但她们两人在内家功夫都十分有修为,速度并不比随后的那些侍卫慢,天光破晓前,就已经带着人翻过山到了山脚下,只要随意乔装一番,就可以进入临江府的地界。

    除了他们四人外,一路跟了上来的侍卫只剩下九人,赵林与华风商议了片刻,便决定将侍卫分散开来,隐瞒身份入城。

    “王君,请您再坚持一会儿,”华风在他身边跪下来行了礼:“等城门开了我们就可以进城了。”

    容温云面白如纸,只隐忍着咬着唇点点头,额上不断渗出冷汗,听雨吓得手足无措,只拼命攥住手指忍着眼泪。

    地上还满是清早的露珠,随行的几个侍卫纷纷解下外袍铺在地上,赵林将他安置在其中,才敢坐下来运功吐纳。

    临江道正处于河西与江南之间,原本也是东南重镇,鱼米之乡,或许是因为边境战争重开,运输粮草的军队出入频繁,城内连衙役都忙于军务,对于出入的盘查并不严格,他们分散开来,赵林和华风扮作妻主,只说夫郎身体不适,不能着风,便带着脸都不曾露出的容温云和听雨进了城。

    刚在客栈落脚,先前分散开来入城的几个侍卫便陆续寻了过来,更有一人已在客栈成了临时打工的小二。

    容温云一路上都是一声不吭,被赵林轻手轻脚地放到床上,也只是逸出一声闷哼,听雨连忙上前察看,却见他牙关紧咬,下唇上是深浅不一的齿痕,显然是他忍着痛时咬出的。听到有人上前,还是挣扎着睁开眼来。

    “孩子、唔,救孩……子……”

    “王君,华风已经去请大夫了……”赵林见店小二接手隐隐守在屋外,便回到床榻边,低头轻声安慰:“您忍一下,大夫很快就来……”

    听雨忍不住哭了起来,怕让他听了难过,便稍微侧开了身子,床上的人却猛然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羽、衡……呜,痛、难过……”

    他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却完全没有焦点,听雨骇得一愣,不知既不敢出声否认,也不敢答话,更不敢抽开袖子,进退两难地站着,眼泪一时便落得更凶。

    “王君……来,孩子不会有事的……”赵林伸手,不着痕迹地拉开他牵住听雨衣袖的手,让他躺回床上,自己却没有走开:“你睡一觉,王爷就来了……”

    强忍痛楚的男人眼神依旧没有准确的落点,不知是不是清醒了一些,听完她的话便沉默着闭上了眼。

    赵林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知道容温云是忍耐到了极限,才会一时迷惑,觉得深爱的妻主仍然在身边。她并不想这样狠心打破这个男人的一点幻想和期待,只是现实如此,若是他当真放任自己陷入想象中“华羽衡”的怀抱,恐怕很难再打起精神支撑下去。

    华风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容温云已然疼得晕了过去,却一直没有再出声呼痛,若不是赵林一直守在床边,她们甚至觉得他已经好了。

    事急从权,那位大夫虽然以为他的“妻主”就是赵林,却也顾不上避讳,诊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放开他的手腕,起身皱眉道:“尊夫郎怀胎以来就诸多劳碌,如今怎么好像还服了烈性的药?腹中的孩子受了这许多事情的影响,胎息甚是不稳,恐怕要滑胎的。”

    “大夫,求您一定要帮我救救他,”赵林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人,自然而然地开了口:“他很爱这个孩子,您仁心仁术,一定可以帮他保住孩子的……要用什么药,要多少银子,我们都可以给……”

    那大夫直起身来,颇有些怜悯地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却硬是咬着唇忍痛的男人,到底是不忍心地点了点头:“我看他也是可怜人,底子本来就不好,又目不能视的,难得有你这么个妻主疼他,要是没了孩子,还不知怎么样……”

    “大夫!你、你说什么?!”

    刚取出银针的大夫被她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停着稳了一下手才扎下针去,一边安慰冲她怒喝的赵林:“在下定当尽力而为,或许可以保住这个孩子……”

    “不,你、你方才说什么,目不能视……?”

    赵林停顿了一下,看向华风,华风也点了点头,接口道:“大夫,您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他一直看得见的啊……”

    她话一出口,听雨却想到方才容温云茫然拉住自己衣服的情形,心头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轻轻伸手推了推她:“王……呃,公子刚刚好像是瞧不见我,还把我当成了小姐。”

    “观这位小相公的气色,像是不久前服了犯冲的药,药性虽然抵消了大部分,却伤了眼睛,”那位大夫忙着扎针,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只是稍微分神答了几句话,便又专注于手上的事。

    她这边说得平淡,几人心里却都是惊涛骇浪,赵林脚下一晃,差点坐倒在椅中,听雨更是连抹泪都忘了,一个劲地求大夫救他。华风勉强维持着冷静,也忍不住心里发凉,这样的状况,漫说是江南道的慕容山庄,就?br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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