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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是南方的远方》

    第一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1

    程锦被人围堵在小巷里的时候我正在和席皓约会,听他宣扬他以前的少爷生活,大约是父疼母爱,万人景仰什么的,总之是一段峥嵘岁月。同时我也在努力适应他穿插其中不满于现下生活的抱怨,并真心希望他可以借此来抒发他忽然被下放到“榕树里”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愤怒与悲哀。

    其实我对他的什么少爷生活并不感兴趣,榕树里的鸟也不见得不会拉屎,只是难得有人约我到野外来文艺一回,我得淑女。

    真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就没这么淑女过。可惜我们没走几步就遇见了许越,他的出现注定了我的淑女生涯不会长久,准确点来说,是就此结束。许越穿着一件烟灰色的衬衫,袖口微卷,露出了半截小臂。

    我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拉着席皓就要绕路离开,却听见他低喊了一句:“站住林奎光!”

    我脚下一顿,也就真的没走,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看着他向我一步步逼近。身边的席皓偷偷伸手拽了拽我,压低了声音问:“这是谁啊?”

    我摇摇头没说话。

    许越终于走到了我跟前,直接无视了站在我身侧的席皓,沉默地与我对峙着。我感觉到有一瞬间的慌乱,可当我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过他外露的小臂,看见了上面已经略有些淡化却依旧狰狞的伤疤,忽然又冷静下来,冷漠地看着他。

    世界静谧了一会,他终于开口,说:“你程锦姐被人给揍了,现在送去了镇卫生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胸腔一震,顾不得和他对峙,也顾不得淑女,拔腿就往镇卫生院的方向跑。

    我没头脑地往前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抓过许越的衣领恶狠狠地问:“程锦姐在哪被揍的?”

    他愣了一下,缓缓别开眼:“……绿衣街。”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拉过站在一边一脸茫然的席皓,返身继续跑。席皓趁隙又问了一句:“绿衣街是什么地方?”

    这次我回答了他,我说:“就是你搬进来的那片别墅群。还有给我闭嘴!”

    席皓委屈地瘪瘪嘴,安静下来跟在我身后小跑着。我忽然就觉得眼睛有点涩,步子立即慢了下来。

    绿衣街是榕树里风景最好的地段,几年前被做房地产的看中了,花钱在那里盖了一排白璧红瓦的别墅群,取名绿衣街,说是厌倦了城里纸醉金迷生活的有钱人就喜欢花钱买这样的房子,所以那条街又叫富人街。

    竣工后的绿衣街美极了,后面是山前面是水,跟电视里放的那城堡似的,特大特豪华。

    那时许越还没搬进榕树里,空荡的绿衣街完全是我玩乐的天地,我甚至可以用和程锦玩上一天的角色扮演。在我那实在不知道该说幸福还是不幸的童年生活里,我不甚荣幸地扮演过国王,侍卫,厨子,以及一匹直立行走的马。

    我和程锦在绿衣街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这段时光的后期有过许越,只是正是因为许越,这段时光才被匆忙地打上了一个句号。

    哦对了,程锦是我发小儿。许越也是,曾经是。

    我想的七七八八,也在榕树里繁杂的小巷中拐的七七八八,终于成功地到达了镇卫生院。

    我站在程锦的病房门口朝里望了一眼,看见被捆得跟个木乃伊似的程锦时,差点笑了出来。只是我的笑容很快就凝结在了脸上,因为我还在病房里看见了许越他哥许朝生。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许朝生眼里的温柔与怜惜就像是一颗炸弹,把我里里外外炸了个透,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他按在了身下。

    程锦下不了床,只能在病床上尖叫。许朝生则抿着唇瞪我,眼里分明是厌恶,手下却没有用力,像是应付小孩一样只是制住我,无意和我纠缠。

    我掐着他脖子的手瞬间软了下来,却仍保持扭打着的状态不变,心里又气愤又委屈。程锦她爸程榆明就在这时走进了病房,见了我们的架势明显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立即咆哮了一声:“林奎光!”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吓了一跳,就这么被许朝生逮着了机会反扭住了手腕。我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于是狠狠地瞪了一眼程榆明。

    程榆明的大嗓门立即响起来:“林奎光!你那是什么态度?我知道你和我们家程锦关系好,但你不能逮着她身边的谁都打啊,上回打的是许越,这回又打朝生,你到底想干嘛啊你?我们家程锦是不是欠了你什么啊你非得这样?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老缠着我们程锦干什么?我看你是不是不太正常啊。我告诉你说,从今往后不准你再来找程锦,程锦以后可是要嫁人的!”

    我震惊地看了看程锦,接着看了看许朝生,最后又看向程锦:“程锦姐?”而后者只是摇摇头示意我别闹。我挫败地垂下头,对身后的许朝生说:“你放开我吧。”我揉了揉被许朝生捏红了的手腕,转身退出了病房。病房外的走廊里,循声出来看热闹的病人们对着我指指点点,他们肯定是听到刚才程榆明的话了。我肯定。

    我忍不住在心里狠啐了程榆明一口: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许朝生家里有钱许 朝生好!

    我走出医院大门,忽然又转身往回跑。我问程锦:“你也认为我不正常?”程锦愣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我十分愉快地冲许朝生做了一个鬼脸,“程锦姐是我的!”

    我快乐地跑开,程榆明气得脸色发白,可是我很快乐。

    第一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2

    我坐在校门口的奶茶店里,头疼地看着桌子上的斥退书以及脚边撑圆了的书包,想着该怎么和林宜然也就是我妈交代。要知道,她作为她们那个年代稀有的女研究生,并且十几年来一直致力于培养我成为新时代的文艺女青年,要是知道了我因为在校打架被开除,那么我未来的命途必定堪忧。

    我就这么在奶茶店坐了小半天,喝掉了大半个月的零花钱,直到尿意强烈到无法忽视,才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天要亡我”,起身打算回家。就在这时,从冷饮店外走进来一人,秀挺的身躯融在落日的余晖里,明灭交错间只看得见他齐整的西装裤和规矩的衬衣,在这小店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那人却并不为他的突兀而感到唐突,轻车熟路地到柜台处要了一杯奶茶,径直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来,随意但却轻柔地把手里一架相机放在了桌上。

    我皱了皱眉头,伸手一个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喂,这是我的位置。”

    男人头也没抬,只是声音略显不悦:“你不是打算走了吗?”

    我听着他的语气,心里略有些不爽快,皱皱眉道:“谁说我要走的?我就是站起来活动活动。”

    男人抬起眼,目光触及我的脸时明显愣了一下。我微怔,他却已经拿起相机走到了我身后的位置坐下。我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摸着他的相机,接收到我的目光,竟然冲我分外友好地笑了一笑。

    我的脸瞬间涨红,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简直是流氓加无赖。为了挽回我的形象,我也分外友好地回敬了他一个笑容,而后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肚子冲出了奶茶店。

    回家后并顺利解决了生理问题的我一直处在一个心惊胆战草木皆兵的状态,就怕林宜然问我今天课上的怎么样。但显然的,我低估了学校的办事效率——我跟校长在办公室对峙的时候还没想到我会拿到斥退书,校长却在中途离场的时候就通知了林宜然,委婉但明确的表示,如果连林宜然也不能拯救我的价值观,那么我将会被开除校藉。

    但相较于将我培养成新一代的文青,林宜然更坚持她的价值底线。毕竟我能成为文青是件机会极为渺茫的事,而她的底线则很明确——她从来就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威胁和逼迫,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威胁和逼迫,于是他俩的交涉也上升成为了言语上的武装冲突。

    校长估计是认为我们母女俩金石可镂朽木难雕,并且心有灵犀灵肉一体,达到了即便不用交流就能枪口一致对外的境界,已经没有办法拯救,于是毫不犹豫地把我从学校的管理系统里移了出去。所以我回家后林宜然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回屋写作业吧”,而是:“你真是好样的,赶紧收拾东西去,明天去镇北的振扬一高报道!”

    我想了想,伸手抱了抱她:“老妈你真好,居然没顺着老师骂我。”

    林宜然只白了我一眼:“不然你以为我是你校长他妈?”

    转学手术很快就办好了,我也成功地成为了传说中的插班生。正式分配班级那天,我还特意跑去席皓的班级找他,欣然接受了他表现出的极度诧异的表情,然后得意地告诉他,此后我将和他一同度过高中最后这桃花朵朵开的半年,毕竟“插班生”是台湾偶像剧用以展开各种匪夷所思恋情的必备身份之一,叫人不忍辜负。然而我似乎忘记了自己雌雄同体的属性,转学后非但没有如愿以偿的遇到一个年级老大或是医学天才,反倒惹了不少麻烦。

    第一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3

    这天是体育课,我由于和班上一个叫陈梓杰的人出了点言语上的冲突,并且没忍住狠揍了他一拳,被体育老师责令绕着大操场跑二十圈。

    我愤愤地应下,想着这二十圈无论如何得跑的潇洒利落,可才跑了两圈,肚子就猛然痛起来。我恍惚间记起这似乎是“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的日子,可又不想认输,于是顶着一张煞白的脸继续奋战着。

    陈梓杰该是有些于心不忍,跑去为我求情。几乎是立即的,我就听见了老师让我停下的叫喊。我看着陈梓杰模糊的身影,略微思考了一下,觉得,不平反,毋宁死,除非老师承认我没错,不然我会一直跑下去,直到满了二十圈。可是我明显高估了我的意志力。

    在我又跑了一圈之后,陈梓杰终于看不下去,大跑着过来我身边对我说:“我已经和老师说了,我们之间全是误会,你别跑了,不然我和你一起跑。”说着他挽了挽衣袖,做出一脸要长期奋战的表情。可惜现在已经入了冬,榕树里早已不复夏日的热烈,所以他坚持了一会没坚持下去,默默地把衣袖卷了回来。我十分鄙视瞥了他一眼,想着高中的小娃娃果然不能跟即将大学毕业的许越比,至少人家一年四季都只穿一件衬衣,只是有没有外套的区别,继而果断地丢下他跑去了医务室。

    振扬的校医在我们榕树里是出了名的洋气,她曾不胜光荣地引领我们触到了时尚的小裤腿。只可惜这位姑娘虽然洋气,却不怎么待见男性同胞。关于这一点,有人说那是因为她有个双胞胎姐姐为了某只男性动物而死于非命。然而我与她本人并不熟识,也不关心她是否真的有个姐姐,我只担忧我是否会因为在裤子上光荣挂了彩而死于非命。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校医小姐余艺轩在药柜里翻了两番,愣是没找着一片卫生棉。

    余艺轩长长地感叹了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之后,安排我脱了裤子坐上便盆,自己出去买卫生棉去了。

    我呆望着她写满“风雨无阻”的面容不禁一阵感动,而感动的结果是肚子又疼了几分,于是赶紧坐上便盆,老老实实等着。而我这么一等,没先等回来我的卫生棉,反倒把席皓给等来了。

    席皓是榕树里新来的住户,因为他爸工作的原因,被迫跟来乡下体味生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下放。可他不知道的是,被他所唾弃的绿衣街,是一个在榕树里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类如我这种小平民,只能到那里演演国王或是马。

    我和席皓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于一家游戏厅里认识的,并且机缘巧合的凑成了一桌打游戏。我觉得这简直是天作姻缘,因为他还打败了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太阳神。

    然而程锦却对如此浪漫的邂逅十分不屑,仗着比我年长了四岁,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我说:“不是姐吓唬你,要知道早恋的普遍晚婚,为了你未来的幸福,现在还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我只能说她没文化,或者是没常识。一个月前我刚刚过了十八周岁的生日,光荣地成为了我们学校年纪最长的学生,早已经脱离了早恋的范围。

    程锦同样十分不屑:“如果你想勾起我对当初不小心把你撞进池塘,导致你灵机一动假装下不来床,在床上悠闲地躺了两个月,然后被学校以‘无法跟上教学进度’为由拒收,回到幼儿园多读了一年大班的事的愧疚之情的话,不好意思,那一次你什么事都没有,我却被我爸狠打了一顿,我觉得应该是你比较对不起我。还有,你说的没错,你已经是老姑娘了,所以还是放过人家那鲜嫩多汁的小草吧。”她得意地拍了拍我的脸,又强调了一遍,“岁月不饶人呐,这姑娘怎么都这么老了。”

    第一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4

    但即便如此,我本着“年龄不是差距,身高直接无视”的交友原则,成功地将和席皓之间的友情升华到了爱情,真是可惜了程锦的苦口婆心以及妖言惑众。当然,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我和席皓的友情实在不怎么纯洁。

    我和席皓关于“回忆当初”的厕所边主题谈话终止在去买卫生棉的校医余艺轩的怒吼里。

    我屏息侧耳,只听见席皓的声音自余艺轩恢弘的呵斥声后无比微弱地响起:“我先出去了,过会再来找你。”

    我为席皓的微弱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走出厕所,余艺轩随手递了杯热茶给我,又指了指一边的躺椅让我坐下。

    “听他们说你是因为喜欢女孩才出了盛丰到振杨来的?”

    我一口水瞬间呛住了嗓子眼,干干笑了两声。

    余艺轩却忽然笑起来:“你们学生啊……”说罢在我身边坐下来,单手撑住下巴,璀璨如星的眼眸看向我,盛满了笑意。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

    余艺轩很漂亮,也很年轻,皮肤白,眼睛又亮,是纯净的琥珀色。她穿着医生特用的白大褂,交错的领子里面可以看见一件蓝灰的条纹针织衫,身上还有一股玫瑰花露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浓烈,很好闻。

    我有点好奇了:“你怎么确定我不喜欢女孩?”

    “喜欢女孩的女孩,都是寂寞的女孩。”

    我听得一阵头晕:“那你的意思是我看着不够寂寞?”

    “寂寞呢是没有,但瞅着挺孤单的。”

    我手里一颤,姜茶被我打翻,滚烫的茶水瞬间浸湿了我的裤子。

    是啊,我不是个寂寞的女孩,但我很孤单,我必须承认,我孤单极了。

    我自小就知道我没爸爸,林宜然早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我。她说她本不是榕树里的人,只是年轻时犯了些错误,想不开自杀了,但是没死成,给人救了,醒来后决定带着还在肚子里的我开始新生活。

    “你是谁的小孩并不影响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父亲不过是提供了一部分的基因给你。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世间的任何事都得靠自己,不要过分的去依赖一个人,即便那是你的父母双亲。你会明白的,对吗?”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是谁的小孩并不影响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就是难受,没办法控制。倒不是难受我爸没在我身边,只是每次和别人起了争执后都以“你一个没爸的和我横什么横啊”这句话结尾,让我感觉颇为憋屈。虽然我真心认为横不横和有没有爸爸没有直接关系。

    余艺轩像是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转身进休息室拿了条半旧的校裤给我示意我换上。我接过裤子,一瘸一拐地进了卫生间,刚脱下裤子,席皓忽然破门而入,静止了我全部的动作。

    席皓的表情并不比我淡定多少,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将捏在手里的药膏举到我面前,一脸正色地对我说:“是余老师拜托我来给你送药膏。”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脑子里迅速闪过三个字:什么状况?接着是另外四个字:我完了!然而席皓只是把药膏放在了洗手台上,随后磕磕巴巴但面色如常地说了句“对不起”就转身跑了。事后我一想,那天的境遇,真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只红杏入墙来。

    第一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5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趟镇卫生院。

    我从家里直奔到病房门口,如我所愿,没见到许朝生,可是,我看见了周嫦月。

    我站在病房门口,想着该怎么进去和她打招呼。四年前,我并不想搅乱她的生活,但现实却和我的设想背道而驰。嫦月成了那时榕树里大小老少饭后最为热门的谈资,流言蜚语以每秒十万个光年的速度在急速蔓延,所有人都被束在了尖刻芜杂的网罗里挣扎喘息,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我却逃之夭夭。

    “阿光?来了怎么不进来?”周嫦月转过身来笑对着我,她的身下,是张泛着幽冷清光的轮椅。这是自她两年前从昏睡中醒过来后,我和程锦送给她的礼物。混沌不堪的礼物。

    我走至她的身边蹲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脸埋进了她的怀里。

    “听人说你喜欢程锦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后来又听说你和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急得都想跑去你家找你。我说,我腿脚不方便没办法,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怎么也不常来看看我?” 她抚摸着我的头,指尖从我的短发之间穿过,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就这么静静地梳理着我杂乱的短发,半晌才轻声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可是我已经无所谓了,早就无所谓了。我现在更希望我们能和以前一样。”

    闻言我猛地抬头:“嫦月!?”

    周嫦月只是淡淡地笑着,复又摸了摸我的头。我欣喜地去看程锦,却见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周嫦月,眼里有些凌厉之气。注意到我在看她,她忙移开视线,半晌才对我微笑了一下,说:“就像以前那样吧。好朋友嘛,怎么能为一个意外就生疏了呢?”

    周嫦月放在我头上的手一僵,我忙瞪了程锦一眼,回头想安慰嫦月,却发现她的目光透过了花窗,一直往外延伸。我好奇地随着她朝远处望,只看见了一棵高傲挺拔的榕树。我们又在病房里陪程锦聊了会天,直到周爸爸过来接周嫦月回去,我们才散了。

    我站在镇卫生院的病号楼前,看着周爸爸微躬着身推着嫦月,经过突出地面的横条时,又小心翼翼地抬起轮椅不让嫦月感到颠簸的场景,突然觉得很难过。

    我很难过,绵延冗长,难以丈量。

    我匆匆闭上眼,不去看周爸过早苍老了的身形,却在抬腿时踏空了一步,狠狠摔在了阶前,痛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正巧有人经过,伸手递到我眼前,我感激地抓住,却在下一秒看见了许朝生面无表情的脸。

    我立即甩开眼前的手,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厌恶之情。

    许朝生的表情微变:“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你是来看程锦姐的吧?刚才嫦月也来看她了,刚刚走,你不会没遇见吧?真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比较过分。”“你别总拿嫦月说事。”

    “我没有在拿嫦月说事啊,我只是在拿许越说事。”

    许朝生立即危险地眯起眼:“林奎光!”

    “怎么样!”

    “四年前的事完全是场意外,就算不是,我们也只当是场意外。这么多年了,嫦月自己都没说什么,就你一个人还耿耿于怀,死抓着我们许越不放。许越当初有做什么吗?他什么也没做,但也和你一样内疚了四年!你呢?处处针对他,针对我,自以为是在为嫦月撑腰,实际上是把她的伤口撕扯开来给大家看,这样子她永远也好不了。要不是看你年纪小,我早就揍你了。”他停顿了一会,“实话跟你说吧,我们这些人早就不再计较当年发生了什么,连周嫦月她自己都不计较了,如果你还想坚持,就请一个人坚持着,不要再扯上我们。”

    “你们都已经不计较了?全部吗?可我计较呀!”我深喘了一口气,“我计较的……”

    如果没有四年前,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后续事故,我想我还能够去许越家里串串小门,喝喝茶水,间或演演白马公主什么的。可惜的是四年前的那段记忆,它全是真。

    四年前,我知道不该怪许越,寻根究底,我才是主犯。可我就是放不下。能有什么办法呢?就像你不能强制人家黄花大闺女立马给你生出个大胖娃娃来,我也不能像打胎一样随便划拉一个口子就让那些过往全部流走。

    周嫦月,许越,他们都是我年幼时最好的朋友,都是我打算着要走过一辈子的人呀。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呢?周嫦月怎么了,许越又怎么了呢?我知道事情不能怨他,可是没办法啊。许朝生说他内疚了四年,然而最最内疚的该是我呀!四年来,我只有在这样虚无缥缈的怨恨中才能够存活下去,才不至于被良心折磨地无法安生。

    我多想年华逆转回到过去,只是年华不愿意。

    第一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6

    我和许朝生不欢而散,颓然地往回走,却在路过一家废弃的打麦场时迎面遇上了一群振杨的学生。我眯起眼仔细看了看,隐约认得其中几个是校田径队的。

    说实话,每次见了许朝生之后我的心情都不会好到那里去。这种心情和你在过生日时欣喜地打开蛋糕盒子结果看见一坨大便的感觉差不多,因此在我几次想越过他们往前走,却被他们恶意地拦住时,我的怒气瞬间暴涨,二话没说,拣起路边一块石头,抡圆了胳膊对准了其中一个的脑门就砸了下去。

    边上几个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住了,被打那人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满手的血污,显然出来混的经验不够,不知道什么叫做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你就溜吧。

    我趁他们还在发愣,掉头就开始狂奔。无奈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凭我这个不管是两百米短跑还是一千五马拉松都是倒数第一的主儿,要抵住一群脱了鞋还能在沙石地上表演跨栏的,实在有些难度。于是不出半分钟,我就被抓了回去。

    我眼看跑不掉,想着也别浪费了这哥儿几个的满腔热情,于是开口叫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我麻烦,但总归一句话,相聚就是缘分呐!那什么,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不如就唱首歌给你们吧。王馨平知道不?我就来首她的吧:爱人的心应该没有罪,为何在夜里却一再流泪。每天抱着寂寞如睡,生活过得没有滋味……”

    估摸着是我的嗓门太过震撼,一嚎就晕过去一个,剩下几个还算坚强的都学我捡起石头往我身上砸。

    我慢慢地躺到了地上,尖锐的石头狠落在身上,带起血肉模糊的声音。朦胧间我似乎看见了初中时候的嫦月,一头黑发又顺又柔,扫过脸颊时只觉得酥酥的,又痒又舒服。她的脸就掩在这柔顺的黑发里,嘴角上翘,轻哼着歌,眼泪却顺着脖颈往下,一直流进我的心里:爱人的心应该没有罪,为何在夜里却一再流泪……

    我蜷缩着身体痛哭起来,压抑与绝望在我胸口翻腾,一波又一波的刺痛跟着袭来,搅得我不能喘息。我想要求救,嘴巴却像被毒哑;我试图赶走那些残破的曾经,它们却在我的脑子里叫嚣着横行,肆无忌惮地倾轧着我的神经。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手指不小心划过肩胛骨,只觉得一片温热。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喊,循声望去,却只能看见模糊的一个身影。

    我吃力地垂下头,再没力气睁开眼,耳边却能听见那人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呢?把那女孩放开!你们是哪家的孩子?”

    落在身上的击打停止了,痛意却越来越清晰。我试图动了动身子,除了尖锐的疼还是尖锐的疼,于是老实躺着不敢再动。过了一会,我感觉到有人在拍打我的脸:“你没事吧?听得见我说话不?”

    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人松了口气,又问:“你家在哪?用不用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缓缓移动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角,想让他先送我去镇卫生院,无奈体质不过关,在开口之前就彻底地晕了过去。

    第一章 只是年华不愿意7

    我是被疼醒的,醒来时正趴在自家床上,背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拿了一床薄被盖着。我松了口气,微微一个侧头,却看见了林宜然严肃的面孔以及席皓无措的表情。我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里,恨不得永睡不醒。然而林宜然并不是盏省油的灯,见到我醒了立马甩过来几记眼刀:“你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怎么会被男同学扛回来?”

    “我是被他给扛回来的?”我十分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席皓,“你确定是他这小身板把我扛回来的?”

    站在一边的席皓不满地瞪了我两眼,林宜然也跟着停顿了一下,随后转身去问席皓:“你刚才说你爸是席俊松,那你妈呢?”

    “我,我妈叫杜尚娟……”

    林宜然长久地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改天我让奎光去拜访一下令尊,今天你先回去吧,谢谢你送我们奎光回来。”“不,不用谢……”他点头,忽又怪叫了一声,“啊!?来我家?”

    林宜然那天说要让我上席皓家拜访拜访,我以为只是句场面话,没想到她真的准备了见面礼,看架势确实想让我上席皓家溜达一圈,于是隔天我就坐上了席皓的自行车,绞尽脑汁地在琢磨怎么跟他爸妈打招呼。

    我想得正投入,席皓突然神气十足的把车一横,把在车后座的我给甩在了地上。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秒,之后迅速扔下车子跑来扶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到了……”

    我冷哼了一声,没和他计较,跟着他往屋里走。到了玄关处,他忽然跑进客厅高喊了几声,我没能听懂,想来不是英文就是他的家乡话。只是如果是他的家乡话,那么他的家乡该是个十分洋气的地方。

    他这边的话音刚落,屋里楼上就探出个头来,视线正好撞上我的。

    那双眼的瞳孔突然剧烈的收缩了一下,接着就有个人形从楼梯上飞奔下来,直跑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胳膊就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林……林奎光……”

    女人手下力道紧了一紧,然后丢下我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吩咐席皓:“妈妈有事出门一下,你帮妈妈好好招待同学!”

    我和席皓不明所以,这次的拜谒也跟着提早结束。

    我走出席皓家,顺着绿衣街往下走,没想到好死不死的遇见了许越,遂感叹了一句孽缘啊果真是孽缘。

    许越十分诧异能在绿衣街碰到我,在我试图躲过他时猛地出手抓住了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来找我?” 我看了看他身上纯黑的衬衫,冷笑一声挣开了他的钳制:“找你?我只希望一辈子都不再看见你。”

    他立即沉默了,缓缓松开了扣住我的手,转而理了理衬衫,将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眼角眉梢全是清晰可见的落寞与倦意。

    我承认我有些不忍,所以伸手帮他拂去了他发间的枯草,又帮他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遮掉他小臂上的伤痕:“许越,别再去了,别再去榕桐山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怪你了,你有什么错呢?错全在我。只是周嫦月已经不是四年前的周嫦月了,而我,程锦姐,以至你,我们都不是四年前的我们了。就这样吧,若无其事,也会打个招呼,再别的,就不需要了。”

    丢下陷入沉默的许越,我转身凭着记忆跑进了这片萧瑟的禁地里,心内一片荒芜。

    第二章 说谎1

    程锦很快就出院了,得知我在她养伤期间也被人给臭揍了一顿,相当的幸灾乐祸,非得陪我去学校,说是要去看看那几个田径队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为民除害砸烂了我的背。我拗不过她,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特意绕去了她家,把她给一并捎去了。

    到了学校门口,我头一眼就看见了宿敌陈梓桀,忙拉着程锦放慢了速度。程锦显然也看到了那姓陈的,偏头问我:“是他打的你?”

    “他?”我瘪瘪嘴,“他哪有那能耐,我刚来学校的头一天就把他给收拾了。不过我觉得这人有点毛病,忽冷忽冷的。和你说,有一回我刚进教室,就被他一盆水从头泼到脚,里里外外湿了个透。这还不算完,我好不容易去医务室弄干了衣服,回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居然发现凳面上有俩钉头,扎得我差点没跳起来。你说按我的脾气吧,和他大打一架是肯定免不了的,可他转眼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又是给我讲笑话,又是请我吃零食,搞得我怀疑他有间歇性人群疏离症。”

    程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拍拍我的肩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往里走了。”

    “你不去顶礼膜拜那几个田径队的了?”

    “不去了,你要是看见了替我说声谢谢就行。”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已经走远了的陈梓桀,又嘱咐道:“我看你那个有间歇性人群疏离症的同学脑子有点问题,你还是尽量少和他在一起,万一出现了什么你俩独处的状况,千万记得马上离开,别跟他耗着。”我点点头,转身往教室走。

    都说不能在背后说人家长短,果然是对的。我刚和程锦在校门口谈论完陈梓桀,他的间歇性人群疏离症就犯了,见我走进教室,十分挑衅地拿起一个文具袋朝我丢来,我下意识地侧身一躲,正好打在我没好全的背上,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梓桀!”我狠狠地将手里的包砸了过去,“你什么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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