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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甩手就是一耳刮子,她力道非一般女人能比,打得封悦脸偏去一边,血顿时顺着嘴角淌。

    “他无辜?我男人是活该死的吗?你们他妈的下手的时候,考虑过他还有个弟弟要靠他养活吗?他好歹对康庆有养育之恩,你口口声声从小喜欢康庆,怎么就下得了手,怎么还有脸回来波兰街,再和康庆称兄道弟?你这个脿子养的,良心给狗吃了,满肚子装不下你的胆子了?”

    芳姐说到气极,无法自持,一脚狠踹在他的肚子上,封悦疼得忍不住闷哼一声,两眼发黑,倒在地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电话你打是不打?”

    “我哥和这事儿没关系,芳姐……”

    “小发!”芳姐在愤怒和悲痛的压抑之下,简直要疯了,“封雷私人手机的号码是多少?”

    小发见封悦被打,已经坐不住,他站起身,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他憎恨封悦,却又难忘这人对自己的细心,全世界都认定他是个没用的小流氓的时候,只有封悦相信他,帮助他,赞扬他。

    “你听见没有?封雷的号码多少?”芳姐走到他跟前,伸手给了他一下子,“你大哥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小发自然明白芳姐这话的意思,他竟然和杀死大哥的凶手同床**,更丢人的是,他还把自己的真心和自尊,都交了出去!接过芳姐的电话,他拨了熟悉的号码,那头传来熟悉的低沉温柔的声音:“喂?”

    芳姐一下抢了回去,送到耳边说:“封雷,你弟在我手里,我要你现在,一个人过来。”

    封雷那头沉默好半天,这事太突然,让他全无对策:“你别动封悦,让我先和他说话。”

    走到封悦身边,芳姐把手机放到封悦面前:“和你哥聊两句吧!”

    封悦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他可不想和你说,”芳姐在电话上冷冷要挟,“怎么,你不会怀疑我拿他当幌子,人根本不在我手上吧?”她冲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封悦的手按在地上,芳姐捡起刚刚摔在地上的烛台,朝着封悦的手砸了下去,顿时一阵短暂的,凄厉惨叫。“他还挺能忍的,听出来没有?”

    “别碰他!芳姐,我们之间的恩怨,我来解决,你别伤他!”封雷果然顿时乱了手脚。

    “好,那你就快点赶过来,你来得越早,他就越少遭罪!”

    芳姐果断地挂了电话,门外却传来喧闹,很快有人跑进来,跟她说:“芳姐,康哥来了,在外头呢!”

    “他倒够快的!”芳姐回头看看地上狼狈的封悦,吩咐道:“让他进来吧!你们还能拦得住他吗?”

    康庆早上去墓地祭祀,发现芳姐没有到场,就发觉事情不对劲儿,打电话回家,知道封悦被叫过去,加上联系不上芳姐那头的人,他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从小到大,事关生死的场面,康庆不知见过多少次,可哪回也没今天这么紧张得心跳失控。他太了解芳姐的脾气,还有她对老大执拗到几乎病态的爱恋。尽管这些年她表面上从来也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围着坚不可摧的城墙,维护着她和老大那段不能再生的感情。如今事情给她知道,不仅封雷,就是封悦她也不会放过,芳姐从来不是个理智的人。

    “这是干嘛?”康庆只身进门,朝芳姐走过去,看见一边儿的封悦左手血肉模糊,顿时气血上涌,恨不得冲过去,却给旁人拉扯住。

    “芳姐!”他心疼得简直不知所措,“有什么事,总要先弄清楚再说,你先放了他!”

    “现在还有什么事不清楚?”芳姐走到康庆面前,指着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是你不清楚!康庆啊,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大对你的恩情?你他妈的和杀你老大的凶手称兄道弟,还帮他们瞒了这么久,你凭什么脸面在波兰街做老大?”

    “封悦那年才十六啊,这事跟他没关系!”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还想替他哥一道儿都顶下来,你替他申得是哪份儿冤?”

    “芳姐,我们从长计议,你别难为他,他受不了的!”康庆语气软下来,他真的怕芳姐气上来,再对封悦动粗,“只要放过他,你想我怎么做,我都答应你,芳姐,算我求你。”

    康庆在波兰街是多少人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有名的臭脾气,就是给人满街追着砍,也从没和谁服软过,今天这样的反应,在芳姐眼里,无疑是火上浇油,她只觉得如今的康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

    “你心疼他?啊?你心疼他的时候,想过老大没有?想过他横尸街头,死不瞑目吗?老大对你如何,还得我提醒你?他把你当亲生的兄弟看待,就是小发,他都没那么在意过!他临死前,还把自己攒的那几个破钱存在你的户头里,想你将来如果在波兰街混不下去,至少可以做点小生意谋生。他连小发都没管啊!这些你他妈的酒足饭饱的,都忘了,是不是?”

    “你不是心软吗?好,那就在他临死前,让你好好心疼心疼,”芳姐双眼发红,极力忍回眼泪,咬牙切齿地对手下说:“把封悦给我吊起来!”

    康庆一听,顿时急了。封悦的肩膀受过伤,平日里,是连重东西都不让他提,如今若是吊起来,那不是要他的命吗?可是,芳姐的手下对她向来言听计从,毫不犹豫,将封悦拉起来就绑,康庆只想冲过去,把封悦夺回来,身后的打手包抄上来,几个人合力想要拉住他。康庆急切中,力气出奇地大,好不容易才制服,他无法控制地咆哮:“芳姐!我求你,我求你了,放了他吧,你冲我来,你心里有气冲我来吧!”

    芳姐对他困兽般的挣扎,无动于衷。

    脚尖儿离开地面的瞬间,封悦只感到眼前突然昏黑一片,从手掌到肩膀,似乎每一块骨头都在拉扯中破碎,他咬牙忍着,嘴唇哆嗦着,失去颜色和温度,他的身体几乎无法自持地颤抖和抽搐……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康庆看出他的忍耐,心乱如麻,失了分寸,索性“扑通”跪在芳姐面前:“我替封悦偿命,芳姐,你杀了我吧!”

    所有人都楞了,他们没明白,康庆并非惺惺作态之人,他向来说话算话,若非内心所想,绝不轻易说出来。芳姐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眼神里百感交集:“你说什么?”

    似乎是豁出去了,康庆反倒不象刚才那么慌张:“老大对我恩重如山,我康庆不敢忘,小发和芳姐,是和我康庆最亲的人,我没有想过欺骗隐瞒。按理说,我是应该为老大报仇雪恨……”说到这里,喉咙有些梗住,他努力做着吞咽的动作,试图把这股酸楚吞下去,“可封悦……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人,从他回到波兰街,为我吃了很多苦,而且,他因为老大的事,已经死过一次,我不能,不能再看任何人,为这个折磨他,伤害他。芳姐,你如果非得要他的命来祭奠老大在天之灵,我替封悦!你杀了我,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别再为难封悦兄弟。”

    芳姐走到他跟前,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威胁我?康庆,你拿你的命来威胁我?”

    康庆摇头:“不是威胁,我为说过的每个字负责。”

    “你认识我,不是一年两年,应该清楚,我根本不会饶了他们兄弟。你要想救他,怎么不带人马过来?把我这里一锅端掉算了,如今的你,还有不敢动的人吗?”

    “我和老大发过誓,照顾你和小发一辈子。”

    芳姐凑近他,将声音压到不能再低,不无失望地说:“你照顾得很好,都把小发照顾到封雷床上去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识芳姐彻骨的仇恨,康庆抬头,在眼中看到无边无际的绝望,那是芳姐打算同归于尽的决心。

    “芳姐……我对不起你。”

    说着话,康庆的眼神已经穿过芳姐肩膀,看向旁边的封悦,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看见封悦嘴唇蠕动了下,象是在叫他的名字,康庆眼中有泪,然而嘴角翘了下,笑了。封悦心里突然发冷,被恐惧紧紧攥住,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康庆,不要……!”

    趁芳姐愣神的功夫,康庆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卸了她身上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想都不想地扣响扳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有芳姐几乎本能地,一脚踢在康庆手上,枪口顿时朝后,子弹擦着脸边儿飞过,正打中天棚上硕大的水晶吊灯,哗啦啦一阵破碎,纷纷坠落而下,封悦的心在这一片耀眼和清脆的纷乱里,捕捉着康庆的身影,他的心悬在半空,身体上任何疼痛都感受不到……当大家从这一阵狼狈和愕然里回过神,封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所以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封雷从满地碎片中走过,目光始终回避俞小发,站在芳姐面前,他的沉着带着伪装的成分:“你放封悦下来,我们慢慢谈。”

    芳姐从康庆自裁的惊诧中清醒过来:“大少的想法太天真,你当我要你来,是为了和你谈判?”

    封雷并不着急,语调有条不紊:“不管你想怎么做,都请先放下封悦。我今天一个人来,就是任你处置。”

    “我看未必吧,以你的性格,怕是拖延时间而已吧?等你的救兵来?”

    “是可以那么做,可今天,我是诚心来承担,只要你别伤他。”

    “你们真是兄弟情深,都想一个人来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痛下杀手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真相,你和你兄弟,就可以继续玩弄波兰街这帮笨蛋?”

    “芳姐,你听到的故事未必就是真相……”

    “谁他妈的在乎真相?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找人杀了他?”

    封雷注视着老大黑白的遗像,在微弱的烛光背后,是他停留在若干年前木讷的表情。

    “……是我。”

    “封雷,你有种!”芳姐从随从那里接过枪,对准他的胸口,“那我给你个选择,你想先走,还是想你弟先走?”

    “芳姐!”小发拉住她的胳膊,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芳姐扬手就给他一巴掌,“你敢给他求情,试试看?!就算康庆不在乎你哥的冤死,你也能视而不见?他死的时候还抱着你呢!”

    小发梗着脖子,站在那儿,皱着眉强忍着想哭的情绪,封雷忍不住看着他倔强的侧影,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当年老大怀里那个少年有如此深的瓜葛。人若能预测将来,或者真能绕过很多弯路,少犯很多错误。如果他那时没有对老大痛下杀手,今天又会是怎么样一番结局?

    “你就算杀了他们兄弟,我哥也活不回来!”小发突然爆发般呐喊,他毕竟不是封悦,会在这么多人前羞于启齿感情的事,“你爱我哥,就是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喜欢封雷,就是给我哥丢脸?!”

    “是他杀了你哥啊!”芳姐简直就要被这种情势逼迫得疯掉了,她被爱和恨撕扯到癫狂,已经完全无视别人的感情,“你怎么还能说出喜欢的话?!你鬼迷心窍了,他欺骗你,利用你,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竟然不恨?”

    “我恨!谁说我不恨了?可你杀了他们有屁用啊!”小发全无顾忌地嘶喊,“我哥能回来吗?感情能回来吗?”

    小发想起那次大雨天去找封雷,这人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冷漠,他的视线是模糊的,听力在一片雨声里,不甚清晰。

    “你回去吧,我们之间不可能的。”封雷对他说。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扇永远无法开启的门……俞小发的心,沉浸在让他窒息的绝望里,封雷这个名字,悬浮在空中,冷冷看他溺亡。

    芳姐的情绪是完全失控了,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康庆和小发都无法体会她的仇恨,为什么他们竟都会站在仇人的立场上,她双手拄在供桌上,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人,呼吸错乱,思维象是枯竭的草原,被野火点燃,迎着风,肆无忌惮地燃烧。而康庆和封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将封悦解救下来,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只受伤的手腕和肩膀上,每一秒都形同地狱。

    芳姐突然转身,枪口再次对准封雷,她无法再忍受这种憎恶和仇恨的煎熬,只想把所有的爱和恨,都尽快了结!

    那一声枪响,震破多少往事和年华?

    小发的身影,如同蝴蝶破败的翅膀,朝封雷扑了过去……他的背,仿佛迎着阳光的风筝,单薄得几乎透明,墨红的一点枪伤,突然血光泛滥,是黑茫茫夜空里,轰然绽放的,最后一朵烟花!

    康庆并没有意识到小发中枪,他第一时间扑将上去,想从芳姐手里把枪夺过来,然而芳姐已经丧心病狂,似乎意识到自己伤了小发,又有些不确定,本能地只想不停地开枪。场面混乱到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发现小发突然倒在血泊里,而康庆和芳姐扭在一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康庆缓缓退开身,沾满鲜血的枪从他的手中坠落到地上,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芳姐弯着腰,汇成小流的血,在地面迅速聚集成一滩,她站直身体,死死地盯着康庆,却什么话也没说,缓了口气,朝后退几步,扶着供桌坐在地上,她的脸贴着老大的遗像,身体一沉,眼睛直直地,象是看见从前……

    第十七章

    暗淡的黄昏弥漫上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封雷的车子无声地穿越在下班时的车流车海之中,来得多了,司机变得轻车熟路,总能找到躲避拥堵的捷径。停在住院部的门前,正好晚上六点,封雷下了车,对他说:“明天早上再开接我吧,今晚我住这里。”高大的身影从安静的大堂走过,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电梯门打开,正是十二楼的护士长,看见他,笑脸盈盈地说:“封先生来啦?那我再陪您去楼上吧。”

    封雷没有推拒,在电梯里,问她:“今天有进展吗?”

    “还是老样子,”护士长诚实地说,“虽然没有更好,但至少能保证现在的平稳,也算不错。”

    子弹穿过小发左边的肺叶,卡在心肺之间,对他的呼吸和循环系统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坏,虽然手术取出子弹,可他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我提过去美国就医的事,你们主任什么意见?”

    “他是不太赞成这时候让病人长途旅行的,其实您可以请美国的专家过来会诊……”

    “那怎么能一样?”封雷打断了她,挥手示意不想听了。

    护士长将情况汇报得差不离,也没有逗留,转身走了,她在这里工作,早就习惯了有钱人自以为是的坏脾气。

    封雷坐在小发床前,看着这些天几乎没有变化的神态,怎么还不醒呢?他在心里一遍遍回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发枯瘦不堪的指头,期待着他也许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小发几乎靠机器维持的生命,被动而消沉,不曾给他半点惊喜。

    “我记仇的,封雷,”那是小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我会记一辈子。”

    既然不能相爱,就用恨来记得你。

    我记得你。封雷。永远记得你。这是俞小发藏在心里。从来不敢和人说地话。

    封雷走去阳台。靠着窗台半站半坐地抽烟。微微敞开地玻璃窗。映着小发沉睡地影子……很久很久。他姿势不变。目不转睛。然后慢慢地伸出握烟地手。触摸在窗户上倒映地小发宁静地脸。香烟弥漫着。模糊了他地视线。

    第二天一早。阿宽敲门进了病房。将带来地西装挂在衣柜里。封雷不在屋里。洗手间传来水流声。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床上躺着地小发。搭在额头地黑发。还是湿润地。显然是刚刚洗过脸。小发昏迷这些日子。封雷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陪他。本来阿宽想来帮忙。但他跟随封雷这么多年。脾气秉性喜好。都清楚得很。知道这人肯定不愿意让陌生人接触昏迷中地小发。也就不再插手。

    卫生间地门开了。封雷洗漱完毕。虽然脸色憔悴。精神却是不错。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泄露颓废和消沉。

    “回家休息吗?”阿宽取出西装。拿在手里。封雷转身套进胳膊。

    “不了。直接去公司。有空给康庆打个电话。我下午去看封悦。”

    “哦,好的。”阿宽只觉得大少太拼命,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却似乎比平时更忙了,几乎马不停蹄地见他的律师,会计师,董事会……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二少等会儿,也许会过来看小发。”

    封雷扭头看着阿宽,皱着眉:“他身子养好了吗?”

    “手伤还需要时间恢复,精神上养得不错,康庆一直跟着。”阿宽说完,见封雷原地不动,识趣地说:“我去外头等您。”

    封雷走回病床边,摸了摸小发的脸颊,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门。

    中午吃过药,封悦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脑袋越发不清醒,萎靡不振。误杀芳姐之后,康庆情绪上压抑得很,又碍于封悦受伤,不忍心拿这些事烦他,什么都憋在心里,什么情绪都藏着,不给人看。即使诱导他,也总是太极推手,蒙混过关,这样一夜之间的蜕变,反倒让封悦看得心疼。这会儿躺在床上,之前发生的一切就象噩梦一样,小发和芳姐的脸,时不时在他脑海里翻涌上来,心脏跳得就不自然了,一阵阵地发慌。

    “醒啦?”康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睡得好不?”

    “还行。”封悦感觉康庆摸上床,从背后抱住他,“警局那里都办好了?”

    “律师在办,应该没有问题。”康庆不想谈这些,换了话题,“洗个澡吧,你哥要过来看你。”

    封雷沿着楼梯往楼上走,饭厅里灯火通明,佣人正在准备晚饭。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到康庆这里吃饭,小发从外面飞扬跋扈地走进来的样子,康庆那天毫不客气地骂他,他瞪回来的目光里,带着少年的叛逆和执拗,爱与恨,总是分得清清楚楚,晒得明明白白。封雷艰难地转过头,不再去想。

    刚洗过澡的封悦,头发半干半湿,病了这些日子,加上之前因为与张文卓的混战,也时常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他的头发长了好多,新洗后松散的流海,一次次遮挡他的双眼。就象阿宽说的,身体上瘦弱如初,精神却还可以,见他进来,开心地笑了,这样的笑,封雷好久没有见识,顿时感觉思念原来早就盘根错节。

    “洗澡怎么不把头发吹干?不怕着凉?”

    “不至于的,一会儿就干了。”封悦招呼他坐在靠阳台的小客厅里,佣人送上了茶水。

    “怎么不在床上休息?下地乱走什么。”

    “已经好得差不离,”封悦穿了身雪白的衣裳,披了件红色的棉线外套,趁得他的脸色稍微显得红润些,“精神再好,坐在床上,就会给人生病的错觉。哥,你喝茶。”

    佣人弄好,就都退下去,连康庆也没有上来打招呼,故意给他们些单独相处的时光。

    “张文卓那头,你让康庆加倍小心,这人近期好像在调动资金,怕是有什么举动。”

    “他在查呢,就是藏匿太深,也挖不出究竟在哪儿。”

    “要是藏不住,他早就没命了,现在多少人对他下了必杀令。这个人不简单的,睚眦必报,康庆摆了他一道儿,害他这么惨,是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就怕他从你下手,所以,你不要随便出门,就是小发那里,你也不用去,我……”封雷提到小发,就说不顺畅,尤其在封悦面前,“我会照顾他的,不用你跟着操心。”

    封悦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捉了他就和捉了康庆没区别,这个道理,他终于理解到精髓。

    “听说你要带他去美国?”

    “医生的意思,现在他的状况也不适合国际飞行,可如今这么捱下去,我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尽快吧……所以才赶着走之前,来看看你,就怕你现在到处跟人着急上火的……”

    “哪有?”封悦表情娇憨,语气里多少掺了些撒娇的成分,“哥,你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我好长时间没下楼吃饭,那些汤汤粥粥的,都喝够了。”

    封雷伸手在他腰后拍了拍,点头答应了。

    康庆和封雷,各自做了最大的努力,也顶多就是做个礼貌上的敷衍,相敬如宾而已。因为那天混乱的经历,让他们三个,都不能谈笑风生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恩怨,纠结和鲜血,并没有因为芳姐的离去而消散,相反,沉淀在他们生活的深处,象植物变迁成化石,伤口痊愈到伤疤。

    就封雷而言,康庆的奋不顾身,确实让他稍觉安慰,很长一段时间以前,他都觉得康庆对封悦,利用多过感情,如今看来,是自己看走眼,若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康庆就还是个性情中人,懂得珍惜封悦的道理,至于如何珍惜,方法怕是封雷不能认同的,而他知道,自己的意见是不会受欢迎的。

    吃过饭,封雷想要离开,封悦执意要送他出门,他觉得没有必要,阻拦说:“自己家里人,送什么送?外头降温,可冷了,你身体还没好,别往外跑。”

    “我就送你到门口!”封悦很坚持,眼里甚至有些焦急。

    封雷没办法,严格规定:“只准送过花园,多一步都不行。”

    封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封雷的随从都在外头等着,康庆的人也没有跟出来,花园里,只有兄弟俩,封悦突然叫住走在他前面的人:“哥……”

    月光穿过树梢,静静地,落在年轻而素净的脸上,他又披件黑色的长外套,只露着一点点红色外套的领子,好似夜色里挤出的一朵,艳丽的花苞。他的眼神纯净温柔,夹带着几乎让人迷恋的,浅浅的哀伤:“哥,你不会,再不理我了吧?”

    封雷顿时觉得连日来汹涌的情绪,都涌到喉咙,酸楚地哽在那里,封悦站在楼梯的尽头,默默地看他离开时的忧郁,象潮汐淹没堤岸……他无法把持地将封悦搂进怀里:“我不是有心那么对你,封悦,哥真不是有心的。”

    他们似乎好久没有这般拥抱着彼此,没有介怀和嫌隙,不带追悔和怨恨。

    “我也不是,”封悦在耳边,轻柔而肯定地告诉他:“我不怪你,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

    封悦记得那晚的拥抱,记得当时在枝叶间穿梭的风,记得月光里盛开的夹竹桃,记得封雷身上淡淡的,烟草的味道……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封雷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因为破冰和解,封悦时而和封雷也通个电话聊天,直到封雷出发去美国,才连续断了几天的音讯。开始封悦并没有怀疑什么,他想也许小发转院的事很是繁琐,况且新的环境里,都是哥一个人在招呼,他连阿宽都没有带去,估计分身乏术吧!然而让他心里不踏实的,是康庆几乎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地跟着,分分秒秒都要把自己装进他的视线。不仅如此,家里的有线和网络坏了两天,却没人来修理,封悦开始在焦虑里失眠。

    这天晚上睡觉前,康庆让他喝一杯牛奶,说对改善睡眠有帮助。他没问什么,顺从地喝了,虽然头脑觉得昏沉,但却并没有完全睡到不醒人世,康庆并不知道,封悦对一般的安眠药已经有了抵抗力,他的剂量放轻了。康庆半夜走出卧室的时候,封悦是有印象的,他随后起身,在门口听着康庆的脚步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很轻微,肯定是阳光房那里的纱门。他没有立刻跟出去,门口也许有人看着也说不定,他回到阳台上,被湿润的晚风一激,整个头脑清晰起来。封悦他们的卧室阳台,连接着二楼的客厅阳台,虽然他左手依旧打着石膏,可是仗着身高腿长,协调性好,翻过去并不太艰难,而客厅的阳台是装着防火梯通到花园的。

    封悦光着脚,走在冰凉的卵石路上,刚刚那一串动作,让大病初愈的他精疲力尽,可紧张的心情一直要命地抓着,对身体上很多反抗,都暂时地忽略不计了。康庆背对着他抽烟,烟头时亮时灭,对面低声和他汇报的,正是这几天不太见人影的阿昆。尽管他们声音不高,但夜里实在太安静,封悦和他们只隔了几丛高大的灌木,几乎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怎么可能没逃出来?机组人员不都撤离了吗?”

    康庆不敢相信阿昆的最新汇报,封雷的私人飞机出现机械故障,在日本海附近的岛屿迫降时发生爆炸。这两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追踪这一条,瞒着封悦的难度越来越高。

    “传来的消息说,大少他……”阿昆顿了顿,“他坚持要带着小发,耽误了时机,当时已经发生局部爆破,很紧急,没有时间说服他。”

    “……”康庆无言以对,狠狠地多吸了两口,“多雇人去岛上搜索,也许封雷带小发跑了出去,和其他人联系不上呢?”

    “阿宽派了很多人手过去,不过,刚刚在机舱里找到部分残骸,送去做dna验证了。”

    康庆握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有那么几秒钟,象是定住了,回过神来,慌张地想要多吸两口,送到嘴边的烟,却一直哆嗦着。

    “和阿宽约个地方,我明天出门见他。”

    说完,康庆发现阿昆的目光里多了份尴尬和焦虑,他顺着看过去,封悦正站在他的身后,穿着单薄的睡衣,露着细长的手脚,肩膀低垂着,直楞楞地看着他。康庆连忙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脱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心里骂着门口把守的阿战,连个病歪歪的人也看不住。

    “你怎么鞋都不穿,就跑出来?”

    封悦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右手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空空的,又伸手进康庆的……

    “你找什么呢?”他错乱的举动,让康庆特不踏实,捉住他的手问。

    “电话,你身上带电话没有?”封悦见他也不象有带的样子,冲阿昆喊:“阿宽,把你电话给我用一下。”

    “他是阿昆啊!”康庆握住他的肩膀,“封悦,你别慌……”

    “电话!”封悦尖锐地喊出声,“给我电话!”

    康庆没有办法,只好把阿昆的电话递给他,封悦只有一只手能动,胡乱地拨着号码:“我哥的号码是多少?你记得吗?康庆,你记得吗?”

    “咱先进屋,我详细和你说,好不?”康庆几乎哀求,“你打不通的。”

    封悦却退两步躲开他,刺猬一样:“别碰我,”他终于想对了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转入秘书台留言:“哥,我是封悦,你给我回个电话。”他挂断,又觉得不对,再次拨通:“哥,这是阿宽的电话,你回拨到我手机上哦!”

    说完,他就往屋子里跑,可能是为了回去找自己的手机,康庆连忙追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封悦却没有挣扎,呆呆地放任他用力的拥抱。

    “康庆,”他六神无主试探地问,“你说,我哥他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呀?”

    这种想法击中心脏,带来难以忍受的绞痛,封悦捧住胸口,试图换气来缓解,气管却象给人拿细线紧紧勒住,呼吸瞬间被切断,四肢顿时无力,两耳轰鸣,身体挂在康庆的手臂上,绝望地仰头看着天空,满天星辰雨滴般坠落下来,而他的世界陷入一片,不可救药的黑暗。

    因为哮喘,封悦小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溺水,为了能喘过气,拼了命地挣扎。这回他再一次梦见自己坠入深海,但他没有反抗,也不试图求生,象是睡着的鱼类,向着寂静的深海,沉沦而去……封悦的梦,一个连着一个,接踵而来,梦里都是关于封雷的记忆,从小到大,似乎每一天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从小怕水,当康庆小发他们在海浪里自由出没的时候,封悦总是站在岸边,远远看着。有一次康庆让他坐在肩膀上,带他在水里玩耍,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但很快给封雷抓到,迎头大骂康庆找死。后来他们搬去柏林道,念上贵族学校,五年级体育课考察游泳,十岁的封悦,穿着嫩黄铯的泳裤,却怎么也不敢下水,给同学取笑很久。他的游泳是封雷教的,他象康庆那样,让封悦骑在肩膀上,从浅水区游到深水区,耐心地让封悦习惯水的浮力,习惯脚踩的是水流,而不是地面……那时的封悦有些纳闷,为什么康庆不可以做的事,哥就能做?

    可他从来也没有问出来,那是他和封雷之间,毕生都不会洞悉的,永久的秘密。

    封悦醒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康庆的身影,陪在他身边,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昏沉中度过,梦着从前,梦着封雷的一切,他的头脑刻意地屏蔽了那夜偷听到的内容,似乎只要不醒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混乱,他在昏迷中消极逃避。

    与此同时,康庆几乎成了这世界上最忙碌的人。

    从波兰街的血腥屠戮,到封雷突然爆发的意外,所有的事,都得他一个人来承担和处理。封悦病得让他心慌意乱,在外头奔波的时候,一接到医院守候的阿宽的电话,他的心都忍不住焦虑地翻个儿。那天深夜病得来势汹汹,哮喘喷剂完全失去了作用,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封悦呼吸微弱到几近于无。就象上次服毒,眼睁睁目睹怀里的人,生命迹象逐渐消逝,却束手无策的康庆,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经受这样的考验。

    dna结果已经出来,死亡通知送到,封雷的葬礼是由“雷悦集团”董事会筹办的,而小发向来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康庆只想他生后安静地走。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康庆情不自禁地想,毕竟在最后的最后,封雷选择和他一起。封雷的律师,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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