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卿已有醉意,却又说:我们三人从没比过,谁的酒量最好。和光以自己杯举向婉卿说:自然推你第一。婉卿就黄手中喝干了那一杯,却摇头道:你这月白,有私心,人家不服。良材笑道:我怎么不服呢!我也来敬你一杯。也把自己的酒杯递过去。婉卿接来,一口干了,吃吃笑道:可恶,你们两个串通着给我戴高帽子,想灌醉我罢?我非回敬回敬不可。举起自己的酒杯走向良材,却不料脚下步子一歪,倒在和光身上。和光半扶地把婉卿扶向内室去了。
第十五章初稿一段
天气逐渐凉快。良材侍奉瑞姑太太回了钱家村。上游没有大雨,河水驯顺,钱家村和小曹庄一带的稻田估计还可以获九成,这算是好年景了。农民们松一口气,秋凉的晚间,萤火点点,上下飞舞,引得一些孩子们四处奔跑扑萤,满村全是笑声。良材却孤独地隔离在这氛围外边,忙他自己的事。他从书房(就是老苏必恭必敬地称说的老太爷的签押房)后身的套间内翻腾出许多书籍和报刊来,这些报刊里有他父亲当年买的《新民丛报》和《民报》,也有他自己近年买的《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甚至还有《响导》。他把这些刊物各归其类,放在书房里,自己立下个规章,每天早起练拳,然后看书,边看边做笔记,十分认真。午后,嗣母睡过中觉,良材便携着小继芳陪着嗣母说闲话,又教继芳识字。这时候,继芳最高兴了,偎在她爸爸怀里,高声念了一个字,便格格地笑,又偷眼看着她奶奶,似乎说:爸爸在家,多热闹。老太太也高兴,为的良材好像收了心,不想出去跑码头了;但是老太太冷眼看来,良材这安静生活的背后蕴藏着一个很大很强的未知数。或许竟像是大风雷前的阴霾。
老太太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的。白天,良材脚步不出中门,怕见乡亲;晚上,睡得很迟,但既不看书,也不写字,只在卧室里踱方步,一会儿眉棱高耸,捏紧拳头,一会儿又摇头叹气,眉梢皱紧。他是有心事,是有一团乱丝似的矛盾的思想在磨折他的火热的心。……
婉小姐智激钱良材
朱行健在县立中学内教物理、化学已二十多年,在中学创办时,是钱俊人(三老爷)介绍他进去的,每月薪金六十元。这个暑假将完,与朱相好的袁维明告诉朱竞新,王伯申等串通校长曾百行将鼓动学生在班上闹事,使行健下不去,自己辞职。朱竞新告急于和光、婉卿。婉卿出谋:不如行老以衰老告假,荐子自代。和光谓曾百行勾结王伯申、赵守义,左右逢源,目中无人,你此计虽妙,未必奏功。我看不如请良材出面,跟县署范科长说如此如此,料想范科长是会卖这情面的。婉:好,那得竞新到钱家村去一趟。
于是即吩咐阿寿雇定财宝的船,又备了若干礼物,托竞新带给钱永顺,并请钱永顺夫妇及子女进城来玩几天过中秋节再回去。
和光说,一切由竞新相机行事,我竟不写信了。竞新迟疑,看着婉卿。婉说:“和光想得周到,竞这么办罢。竞新,这位良少爷的脾气是不喜欢人家已经商定了办法而由他出面的,你只说县校风声如何如何,请他设法挽救。他如问行老有何打算,你才可以把我们商量的办法告诉他。”
次日,竞新一早走了。婉小姐亲自带领阿巧和木头施妈,奶妈抱着义女家玉,到二厅楼上三间打扫一番。刚进房,就有一股霉气扑鼻而来。婉皱眉道:“我说过,屋子不住人,窗子要常开,通通空气,可你们总忘记了。”回头叫奶妈去取花露水来,自己抱着家玉,指点洒扫,一会儿奶妈取了花露水和喷雾器来了。这里床铺现成,够永顺一家大小六口安息。婉小姐一一看过,又命阿巧换了新蚊帐并被褥等等,什么都安排定当。看看日色西斜,婉把家玉浑身上下打扮一新,这孩子更胖更白……两睛如点漆,赖在婉卿身上,叫:“妈妈,妈妈,客人,谁呀?”婉亲着她的红喷喷的圆脸说,“是你的乡下爸爸和妈妈要来了。”家玉又问:“还有哥哥,姐姐?”婉卿点头。家玉乐得直笑,她在这里,没有小伴,张府的引弟也不能常来,一听得乡下的哥哥姐姐要来,她知道这一来总得住好几天,她可以跟他们在园子里掏蟋蟀玩儿了。
报说朱少爷回来了。
婉先问永顺他们呢?朱:“农忙不得闲。”和光又问:“所询事如何?”朱叹气道:“难难难!”于是他叙述到钱府后良材一听说曾百行的诡计,就勃然大怒,说曾百行这条狗,我正想打他,他倒想先咬人了。为今之计,先下手为强,尊大人先在省教育厅告一状,历举曾百行种种劣迹,然后和光、恂如、我,再动一张公呈(以上不用平铺直叙,应用问答体)。和光听说完后,沉吟不语,然后说:“办法呢,痛快。只怕扳不倒曾百行,那时,我们倒进退两难了。”朱:“我也是这么想。”婉急问朱:“你当时怎样回答良材来的?”朱:“我只好说,回去与家严和你们二位商量着办吧。”婉看着朱点头:“你做得对。和光,看来非得你我走一趟不行。”和光道:“也还该先商量好到了那里怎样挽回良材的主意。”婉:“请将不如激将。你我怎样配搭说话,回头再商量,事不宜迟,明天就去。”
次晨,带了奶妈、家玉,就去钱家村。家玉听说下乡,乐得直跳,要带着她的玩具送给乡下哥哥姐姐。婉卿听说,便叫阿寿选买了许多新式玩具,分作五份,四份以家玉名义送给家玉的哥哥姐姐,一份送给继芳。又备了孝敬姑妈的礼物。
和光等到钱家村时,正见良材短衣,在教练村中青年农民(十七、八岁,三、四十人,持木棍代枪)。
进去见姑太太。继芳与家玉一见如故,马上就熟了。永顺夫妇也带着儿女来了(早由钱府通知),一同午饭。老太太见和光戒烟已得八分,甚喜,称赞婉卿有办法,和光有决心。
婉卿说:“办法还是朱老先生出的。”
瑞姑太太问及和光:“听说你把几处房产都卖了,又把存在几家钱庄、商铺中的股本都抽出来,当真么?这是什么打算?”和光:“这是婉卿的主意,……我也是这样想。”良材:“现款都交给二舅父文卿,算是入了他的文记行股。”瑞:“上海做生意,赚钱容易,倒账也快。善卿不就是几天之内把一间轰轰烈烈的善记行告了破产么?”婉卿:“二舅和舅不同,稳得多。”良材:“婉弟又替二舅出了许多主意,连二舅也佩服:怎么婉卿不出闺门,却洞明十里洋场的生意经。”婉卿于是把自己今春同和光到上海住在二舅父家同文卿商量的事大概说了,又说源长号也该乘早脱手,照现在这样下去,愈淘愈空,一旦出事,还会背一身债……。又说妈妈和嫂嫂倒也同意,只是碍着老太太,不敢办。姑妈几时得便劝劝老太太。
饭后,永顺辞去,并带家玉同去,老太太睡中觉。良材请婉卿、和光到书房闲谈。也说些时事:北伐军出师顺利,湖南不战而定。良材的书房就是老苏不敢擅自进去的老太爷的签押房。朝南玻璃窗,当窗一张大红木书桌,老大一个砚台,笔筒里插着几枝笔,书桌那一头放着书籍、报纸等等。良材坐在靠书桌的椅子里,和光和婉卿就坐在东壁的两张椅子里。来姑托着个小茶盘进来,把两盏茶放在和光、婉卿中间的小几上,又一盏放在良材面前,便侍立在婉卿身边。
和光开口,谓昨天朱竞新来钱家村,不知怎地就被曾百行他们知道了。他们倒先制造空气……。良材皱眉:“怎么?制造空气。”和光:“他们扬言,朱行老教授法陈旧,学生久已不服,全亏曾百行从中维持,不然,早就不可收拾……。”良材:“哦!”和光:“还有些话,牵涉到老弟,咳,反正狗口不出象牙,不说也罢。”良材冷笑,却又对和光说:“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但说何妨。”婉接口:“我来说罢,他们说上次良哥铩羽而归,现在息影家园,上奉老母,下抚幼女,已经英雄气短,不想再管闲事了!”良材(呵呵冷笑):“他们料定我不管闲事,我倒偏要管管。”忽然又笑道:“我中了你俩的计了,你们这是劝将不如激将,编这些话来激我来了。”和光失色,婉卿却抿口笑:“果然,我这小计,被良哥一口喝破,现在就请良哥来个将计就计如何?”良材:“朱竞新来,我授以一计,他告诉你们没有?”婉抢口:“我们听说了,只是此计有许多不妥之处。”良材是挨不得人家批评的,但对婉小姐,他总让她几分,便皱眉问道:“有什么不妥。”婉:“此计是未必扳倒曾百行,却对朱老伯不利。”良材:“哦!”婉:“曾百行和王伯申、赵守义是连鸡之势,他们一定也到省里反告朱老伯,省里一定派人到县来调解,那时,曾百行自然没事人儿似的做他的校长,可是朱老伯还有脸仍然当他的教员么?”和光:“婉卿所虑甚是。”良材低头半晌,然后仰脸大笑,忽而眉棱一耸:“依你们说,难道就此罢手么?”婉:“不然,我们商量过,朱老伯年老,身体也不大好,不如告个病假,荐子代课……”良材大笑:“这不是正中j党的下怀么?”婉:“良哥不要性急,还有下文,这可要良哥出力了。”良材摇头:“要我同曾百行这种人打交道么?不行!”婉:“谁叫你同曾百行打交道,你出一封信给县署范科长,如何?你只出一封信,下边的文章,和光去做,如何?”良材沉吟一下,说:“行!这是看婉弟的面子!”婉:“真多谢了”,说着便去磨墨;来姑忙道:“不敢劳动婉小姐……”婉瞅了她一眼说:“良少爷看我的面子才肯出信,难道我不该磨墨。”来姑笑了笑,就取出一帖上海九华堂制的花笺摆在良材面前。和光站起来到书桌边看良材写信,又说:“婉卿,到这边来,别挡住了光。”婉卿便走到和光与良材之间,眼看着良材提起笔来,兔起鹘落,气挟风霜。婉卿一边看,一边念道:“xx世兄左右:金风送爽,白露瀼瀼,起居如何?念念。比闻县立中学有辞退朱行健老先生之意,未知确否?曾百行视县校为私产,误人子弟,劣迹累累,全县公正士绅莫不切齿。曾百行不知改过自赎,而乃胆大妄为,竟敢不利于行老。弟于行老,非亲非故,但先严在世时曾赞行老为可与言,可与论文者,则是行老与弟,谊属世伯,谁敢触犯行老,弟誓不与两立,谁敢庇护曾百行,弟亦必破除情面,直道而行。弟虽不敏,然言必信,行必果,亦尝闻之矣。匆匆佈达,不宣。”良材掷笔对和光道:“如何如何?”和光咳了一声,婉卿急以足蹑和光,同时朗朗地笑道:“好极了,妙极了,良哥这一下杀手锏,我料范科长一定受不了。行,就这样罢!”和光趁势转口,也说“妙!”良材却哈哈大笑道:“和光,你先咳了一声,后来婉弟说好,你就改口。我倒要听听不同意见。”和光见被识破,只是笑,无话可说。
和光因事已谈妥,急要回去。老太太不许。是晚,婉卿陪老太太在老太太房内宿,良材陪和光在书房宿。二人谈天下大事,良材谓:从前康梁保皇,孙中山革命,旗号分明。可现在,国民党三民主义,共产党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说是最终目的相同。(此时和光插言礼连天下大同一节。)良材说:但共产党又说他们和国民党合作是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意思是此时同路走,完成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以后,他人难懂了。所以国民党内有一派人反对国共合作,这叫做右派,那末,左派不就是共产党么,据说又不是,真叫人莫名其妙。
良材透露,最近要到上海去。
补述十五章之一段
写良材在宅前广场舞剑,教青年农兵操练枪棒及武术时,竞新适来。述良材见竞新后先询和光、婉卿近况,得知和光戒烟大好,婉卿学骈文、诗、词等,甚为高兴。引竞新进宅,先见老太太,报告和光、婉卿近况,老太太甚喜。时将中午,良材与竞新到外边吃饭。(钱府气派,从竞新眼中着意渲染。)
补述十五章又一段
婉卿教和光去见范科长时如何软硬兼施。商量既定,和光正要动身,婉卿忽又唤住他:“等一等,还有点东西带去。”这时阿巧便捧过一个小纸包来。和光打开一看,是旧拓龙门二十品一部,道光年间宫用松烟墨一合。婉卿:“你只说这是竞新托你转手,孝敬范科长的。”和光大笑:“谁不知范科长俗不可耐,你用这雅致的礼品,恐怕不对劲。”婉卿:“越是俗人,越要附庸风雅。你放心,带去罢,包在我身上,这一手很灵!”
第十六章梗概
首言冯府兄妹谈婚事。(开头一句是“同是这中秋节,冯梅生与妻、妹也在家中小宴,却风光不同,无心赏天上团圆的明月,却在议论冯秋芳与王民治将来能否团圆。”)(以下见另页所记)。
梅生想出了以黄府为二人相见的场所。于是先期约好。婉卿接待秋芳及其嫂。梅生找不到王民治,再回黄府,秋芳说不用找了,已知其何在(此用耳语)。梅生兄妹回家后,秋芳始说:婉小姐曾告诉她:王民治近来常到郭家打牌。但殊坦然不以为意。秋芳坚持不再与民治先晤,而梅生亦认为秋芳一定有办法一举俘虏民治,专心为秋芳办妆奁——从上海买来一套新房家具,柚木的,冯退庵的二姨太亲自选购的,价一千多元,也运到了。秋芳嫌太贵。梅生又出一小小檀香木盒,内有锦匣数只,启其一,乃钻石耳环一付,比黄豆还大;又有钻石胸针,则更大,周围绕以红宝石,作心形。又最新式瑞士名产女式金手表一。秋芳戏谓其兄:你哪里发了横财?梅生又谓其妹:他已问过朱竞新甚至郭琴仙本人,民治只是解闷,而且近来也不去了。婉小姐的判断是不错的。
梅生夫人:现在离婚期只有半个月了,你们商定了结婚是新式呢,旧式。梅生:我打算新式,借商会礼堂行礼,宴会两家合办,在王府。因为我们住城外,这样才方便。明天同伯申说,大概他也赞成。
梅生又说:听说钱良材来了,明天是重阳,我想请他来家小酌,有事和他商量。秋芳和嫂都说:真想见见这位钱大少爷,婉小姐是不大佩服人的,可就是佩服这位表哥。
梅生等哪里料得到他们说这话时,良材正在黄府,第二天他却走了。
王伯申与梅生虽系世交,但两家一在东门外,一在西门边,相距远。又梅生和夫人在县里的日子少,秋芳则除寒暑假外都在学校,而且寒暑假也常居上海冯退庵(买办)处或梅生之沪窝。因此王、冯两家内眷极少往来。现在因提婚期,梅生在县日子多,秋芳因不喜那教会女校,暑假后不去了,而因阳历十月中旬要结婚,所以在家。
王民治不愿之风声传到冯家,梅生不以为意,说民治不敢反抗父命,妹子那样人材,敢说县里除了婉小姐,便算妹子,结婚后民治自然伏伏贴贴。梅生夫人以为最好乘此一个多月使二人先相认识,“制造爱情”,言之再三,梅生只好同意。但秋芳不愿上王门,而看来民治也不愿来冯家(因为梅生知道民治自尊心极强),只有在第三家会面。梅生想起黄和光家,秋芳极愿,因为极想结识婉卿。
于是约期,秋芳与其嫂拜访婉卿,和光自然不避。梅生去约民治,不料民治到郭家打牌去了,梅生料想不到,如何能找到。此时有容已进省读书,父亲怒其多嘴,又考她的功课极糟,英文不会简短句子,甚怒,不让她回来吃哥哥的喜酒。民治闷极,故由宋少荣引其至郭家,此为第三、四次矣。
次日,梅生从朱竞新口中知民治常往郭家,大疑。朱倒为民治辨白。梅生归告其妹,妹倒说:他这是学你。梅生愕然。
(另一写法)秋芳与婉卿一见如故,婉已知民治误会而不乐此姻及近日出入郭家事,故当梅生找不到民治而来黄府发话时,婉即附耳告秋芳以民治必在郭家,并为民治辨白。秋芳深信婉,故即止其兄不必找了。回家后始将婉语告其兄,并谓自己倒不因此而生疑,理由是民治在上海读书,并无涉足花柳丛中,而且,这郭琴仙不是半开门,守身如玉(这是梅生也相信的);最后,民治、琴仙双方绝对不会发生做夫妻的妄想,因为门第等等,太悬殊了。民治如果想发泄x欲,则县中私娼如四宝、六宝之类,相貌也不坏,必到那里去而不到郭家了。于是梅生及其妻也释然,从此不再为秋、民二人会面设法。而秋芳与嫂倒常去黄府,遂与婉卿成为密友。
第十六章大纲片断
冯梅生夫妇谈秋芳婚事
梅生谓其妻曰:“论貌,我不敢说满县城里除了婉小姐就数我妹子;论才呢,我敢说满县城里除了婉小姐,这第二人就不能不让我妹子了。”
妻曰:“无奈托父亲福佑的少爷们讨老婆就只重一个貌字。”
梅生沉吟:“看来王民治还不至于此,而且妹子的才,只有你我知道。如果,如果,王民治当真是那样的蠢货,那——
我就主张及早解除婚约,不能使妹子受一点委曲。“
妻曰:“那又该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们笑话我们了。”
梅生不屑地说:“悠悠之口,不足计较。我和你当年由朋友以至夫妻这一段时间内,人家不知编造了多少笑话。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曾少了一根毫毛。”
于是夫妻二人商定如何先使二人见面谈谈。
冯秋芳与其嫂拜访婉小姐
梅生夫人(罗静生)及冯秋芳到黄府,与婉小姐一见如故。秋芳与冯夫人带来的丫环(阿秀)献上两个锦盒,冯夫人取了一个,递与婉小姐道:“初次拜访,这一点小玩意儿聊表心意,请勿见笑。”婉小姐打开一看,是一只玻璃翠的镯子,阿巧在婉背后,轻轻说:“这倒像小姐的那一只,原来是一对。”冯夫人道:“原是知道夫人有这么一只,所以今天特地带来,配成一对。”婉小姐连说:多谢。秋芳已将另一锦盒打开。婉小姐一看,是一只瑞士名厂最新式的金表,那表面周围和那条金表带上都镶着绿豆大小的钻石,光采照人。婉小姐笑道:“这礼,太重了,不敢受,芳妹留着自用罢。”冯夫人道:“她还有一只呢!都是梅生备的妆奁。”婉:“却之不恭,只好照单全收。”这时,阿巧在婉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婉点头。阿巧退出。冯夫人道:“芳妹有个怪脾气,跟我差不多,就是不爱戴这些镶宝石的金表。”芳接口道:“婉姐不喜戴手表罢,留着送人罢。”冯夫人这才注意到婉小姐不戴手表,只戴一个珍珠戒指,那珍珠又大又圆,光芒四射,冯夫人还没见过这样的珍珠。这时,阿巧托着一个描金朱漆海棠式的小盘来了。盘里是两个锦盒,一只玻璃翠手镯。冯夫人:“真巧,现成的一对。”一边说,一边拉着婉小姐的手,给她戴镯子。芳也来帮忙,一面啧啧赞道:“有婉姐这样晶莹红润的手臂,才配戴这玻璃翠的镯子。”此时阿巧已将托盘放下,先打开一个锦盒,只一枚钻石别针,那一圈钻石也有绿豆大,但最打眼的是中间那鸽蛋大的心形红宝石。婉递给芳:“这是给芳妹添妆的。”阿巧打开另一个锦盒,送到冯夫人面前。冯夫人此时才注意到阿巧手腕上带的金手表,心想:怪道人家说,这阿巧是寸步不离的,自己不戴表,却教她戴。正想着,却听得秋芳叫道:“嫂嫂,这才是宝贝呢!”冯夫人看阿巧手中的锦盒里是一块径寸椭圆玛瑙,奇在中间有个金甲虫,好像还活着。冯夫人连忙说:“这是有钱没处买的,不能受。”婉笑道:“下次你碰到稀罕的玩意儿也送给我便得了。”说着,将两个锦盒盖好,对站在秋芳身后的阿秀叫道:“来,替你奶奶、小姐收好了。”(下叙芳婉认为姐妹)。
梅生来了,对夫人说:“不在家,不知哪里去了。”(下叙竞新来,同梅生耳语)。
(下面讲)梅生见是留便饭,便笑道:“今天婉小姐与舍妹新认姐妹,怎么只拿便饭来款待,该罚三杯。”冯夫人及秋芳都埋怨梅生:“你欲把姐姐灌醉了?”梅生说:“醉不了,她是海量。”婉:“怎么你知道我是海量?”梅生:“城里有些好事之徒,组织一个拥婉派……对你的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婉脸上一红:“是哪些人?无事忙。”冯夫人指着她丈夫:“一定有你。”梅生:“不敢,区区是其中一个。”
冯秋芳赠阿秀
秋芳、其嫂偕梅生携一小婢同到黄府,小婢名阿秀,甚明慧,年十四岁,婉卿甚喜爱之。秋芳临别,谓姐姐既爱此婢,便留下罢。婉不肯。秋芳乃言此婢之父母欠赵守义高利贷不能偿,将以此婢抵押,三年为期。事为婢之老姨母(在梅生家工作多年)所用,告秋芳,秋芳代偿债而留婢。梅生夫人亦曰:婉姐既喜此婢,何必客气。婉又问债多少,秋芳大笑:区区之数何必挂齿,算是妹进见的贽敬罢。婉乃不再言。次日回拜,送了两倍于婢债的礼物。(婢债乃问阿秀而知之)。
第十七章大纲
钱良材在黄府赌酒
重阳前夕,良材来张府拜节,下午又到黄府。婉小姐见良材来,十分高兴。
和光和良材正说着闲话,那边履声阁阁,婉小姐像一朵彩云,早来到面前。婉小姐穿一件墨绿丝带周声镶滚的石青色丝绒短袖旗袍,越显得细腰一捻,摇曳多姿。脚上是蜜色长统丝袜,配着金色高跟皮鞋,竟看不出是缠过的半天足。右手戴的还是那支玻璃翠的镯子,左手却是一只白金壳周围镶嵌钻石的女式手表,配着白金弹簧表带。头上梳着灵蛇髻,耳上是珍珠和红宝石并蒂花式的耳环,那珍珠有黄豆大。良材从没见过婉小姐这样打扮,只觉得光采逼人,眼光缭乱,一时竟怔住了。婉小姐朗朗地笑着说道:“怎么,不认得了。”良材搭讪答道:“当真,我说呢,是哪里来的天仙。”和光也笑道:“你这一身行装,怎么我从没见过。”婉小姐横波顾盼佯嗔道:“好呀,你们两个,一个是我亲爱的丈夫,一个是我尊敬的表哥,今儿竟串通一气开我的玩笑来了,该罚酒一杯。”话声刚落地,跟在身后的阿巧早把两只高脚的小小玻璃杯斟满了酒送到和光、良材的面前。良材看阿巧今日的打扮,也自不同。穿的是鹦哥绿提花软缎的夹袄和夹裤,也是蜜色丝袜,脚上是白缎子绣红花的软底鞋,左手也戴着手表,却是金的。良材心想:“主仆二人今天这样打扮,好像有喜事似的。”和光看着杯子里的酒笑道:“傻丫头,怎么就斟出白兰地来了。空肚子喝这种烈酒,是会马上醉倒的。”婉卿说:“良哥海量,白兰地不算什么。我的酒量有限,但今天是好日子,勉强奉陪。至于和光,让他喝葡萄酒罢。”和光连声:“这最公道。不过,你们这两杯暂且挂在账上,先吃些菜,然后补喝。”(此处要曲折叙出,先写三人闲谈,后写阿巧与x妈摆开桌子,次写端上菜来。)婉卿点头,就把四盆冷荤中间那个七寸径、深口、带盖、蓝花白瓷盘的盖子揭去,阿巧连忙接了。良材看时,是红烧鱼翅,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阿巧这时又已递过一个白瓷大匙和一只小碗。婉卿接了,就把鱼翅盛在小碗里,满满的,奉给良材道:“请!”这时阿巧已经给和光、婉卿各盛同样一小碗。良材吃着,极口赞好,说:“这一定是婉弟亲手烹调的,久闻其名,今日才尝到了。”婉卿微笑,反手指身后的阿巧道:“今天的是徒弟做的,阿巧,还不谢良少爷的夸奖!奉敬良少爷一杯。”阿巧真个又斟一小杯白兰地送到良材面前道:“谢谢少爷,请少爷赏个脸,干这一杯。”良材大笑,引杯仰脖,一下就干了。
良材问:“听说婉弟这两个月来读了不少骈文,请问六朝骈文中,你最赞赏的是哪一些。”婉卿答:“我赞赏梁令娴祭夫敬业的祭文。”和光点头微笑。良材道:“哀江南赋呢?”婉卿:“以我看来,不及祭文。”良材:“你这眼光比老杜还高啊。”婉卿:“老杜赞庾信,是因为他‘生平最萧瑟’,与自己遭遇相似。我赞赏梁令娴,是因为我那时心情和她也仿佛。”……
(此下写婉为和光戒烟担心。)
良材谓和光气色大好,戒烟有成。和光:只怕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良材大笑:老兄真所谓三年前给蛇咬了一口,如今见一条草绳也心惊,婉弟策划周到,这种事,她是全神贯注的,你一切都听她调度……。和光:可不是,她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她表面镇静,内心里似乎也时常捏一把汗。
婉卿便要行酒令,用杜诗花字飞觞。良材说:“婉弟,你这明明袒护和光,却来作难我了。”婉答:“袒护他(一手指和光)倒是刺着了我的心,作难你,却未必然。谁不知道你肚子里不但有杜诗,还有全唐诗哩!”和光道:“我来个折中办法,竟不用滥熟了的旧酒令,我们今天来个新花样。”良材:“什么新花样?”和光:“我先说一个做样子。”因指着良材说:“你武能部署乡党,筑堰防水;文能仰事俯育,夫兼妻职。”良材大笑,婉卿又端过一杯酒来,放在良材面前说:“你武能拳打城狐,脚踹社鼠;文能走马章台,粪土珠翠。”良材道:“哪有此事?无端诽谤,该罚一杯。”婉卿:“上句是纪实,下句已为你开脱,怎么还说我诽谤呢!”良材:“上句是纪实,但下句‘粪土’二字不妥,我还不至于那样骄狂。”婉卿:“那么,换个‘倚翠偎红,一尘不染’罢?这可是实录?”良材微笑不答。和光:“婉卿这一说,必有所据。”婉卿:“都是二舅父来信说的,他还夸你既能逢场作戏,又能坐怀不乱呢!”良材恍然,于是说:“我把事情的经过照实说一遍罢。”(以下用回叙,换行另段。)
原来良材到上海,总住在文卿家虽,他照着婉卿姐弟的称呼,也叫文卿二舅。文卿也是个怪人,他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娇女,屡次不听夫人的劝告,不肯娶妾,但是三天两头总要到长三堂子里吃花酒,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还席,这中间当然有生意经,但也不无消遣取乐之意。有一天,文卿又要去吃花酒,而且是他做东,他便拉了良材同去。良材从没嫖过,本意不去,转念借此看看,以广眼界,未为不可。
于是坐上文卿的汽车,一会儿就到了长三妓院集中的“特区”,只见一幢幢房子灯火通明,门前都停有黑牌小轿车,门楣上都有小巧灵珑的灯牌写着这家院内妓女的名字。
文卿的汽车刚在花好好妓院的门前停下,早有打杂的高声喊道:“陆老爷来了!”文卿携着良材刚上楼,就有十几个男的和女的拥上来叫道:“主人后到,该罚酒三杯。”内中有个方脸的中年胖子朝那些女的大惊小怪地叫道:“文翁今天带个小白脸来了,这是谁?不曾会过。”良材一听小白脸这三个字,就不高兴,又见那些妓女的眼光都注射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有的边看边咬耳朵,又吃吃地笑,良材心里就更不高兴。文卿似乎有点觉得,便说:“先入了座,让我介绍。”当下一齐入座,文卿一一介绍,良材才知道刚才称他小白脸的那个中年胖子就是冯梅生的伯父冯买办。末了,文卿才指着良材道:“舍甥钱良材。”冯买办就说:“怪不得英俊非常,原来是三老爷的公子。”座中一个五十来岁,仪容清癯的客人对文卿说:“我看令甥是三国志上的周瑜再世。”冯买办大笑道:“却不道是郑元和再世?”那客人道:“非也!周瑜当年是文武全才的美少年,不然,怎么配得上小乔呢!”良材听了,不觉一笑,这时猛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各位老爷,勿要乱说哉,阿要侬给钱大少做个媒?”良材急看,此人坐在文卿座后,三十来岁,淡装素抹,倒也不俗。心想:这大概就是花好好了。众人都起哄说:“对,你就介绍一个罢。”那位清癯脱俗的客人又说:“北里的翘楚,今天都在这里了,我看不如就这些倌人中间选一位转局罢。”众妓一听都格格地笑了。她们开头看到钱良材白面红唇,剑眉星眼,英俊之中带一点妩媚,衬着那一身高级洋服,更显出骨格清奇,早已十分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