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怔,一则是惊于白素的认真,二则也感到白素的话太过诡异。
我道:“这是甚么话,难道她爱上了一只鸡 而且还是母鸡?”
白素却不理会我的责问,仍在自言自语:“她为甚么肯定是三六五号那一只呢?她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说出来。”
我笑道:“那有两个办法,一是把她捉了来,严刑拷打,令她吐实。二是我们自己去调查。”
白素对我的调侃,并不生气,反倒睁大了眼望著我:“是‘我们去调查’,不是我一个人去调查。”
我一时失口,说了一个“我们”,白素这样追问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只好道:“从何开始啊?”
白素笑:“看来你有点不情不愿,这样吧,你挑容易的做好了。”
我苦笑,我岂止“有点”不情不愿而已,简直是大大的不情不愿!
我叹了一声:“好,请分配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只鸡,不会是普通家庭养出来的,一定是养鸡场的出品。你先找到那个养鸡场,从而在那里了解一下何可人这个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当悲苦,因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务;所以,我那一声“得令”,也说得有气无力之至。
白素却不肯放松:“这就去,立刻回音!”
我没好气,拖长了声音:“喳 老佛爷。”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门口。在门口,一声长叹,那自然也是叹给白素听的。
也就在那一声长叹之中,我有了偷懒的办法,我直赴警察总部,去找特别工作室主任黄堂 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许多。
到了黄堂的办公室外,只见进出的人很多,而黄堂的咆哮声,自办公室中传了出来,他在骂人:“他奶奶的,甚么玩意儿,有钱人吃饱了没事做,爱怎么就怎么,可是不能拿警队开玩笑,全撤回来,我的命令,全撤回来,一个也不能留。”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粗话。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时,只见几个警官狼狈而出。我趁办公室门打开之际,向内挥了挥手,只见黄堂满面怒容,见了我,有点意外,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去,轻松地道:“惹黄主任生气的,一定是头等大事了。”
黄堂“呸”地一声:“屁,气死人了!”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瓶酒,两只杯子来:“你来得正好,看到你,心肠也开朗一些。”
我接过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谁还能给你气受?”
黄堂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你且听听,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然有人出十万元的花红,找一只鸡。”
我怔了一怔,心想这倒好,事情都凑到一块来了。
黄堂又愤然道:“而且,要动员警务人员去找;这下可好,连休假的警员,也全找鸡去了。”
他说著,瞪著我道:“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灵通,花红已经提高到一百万了。”
黄堂呆了一呆,恰好一个警官进来,喘著气报告:“主任,那……家伙把赏格提高到了一百万,很多人不顾命令,我们……都劝不住。”
黄堂脸色了白,青筋暴胀,我忙道:“由得他们去找,找到了,叫先来报告,有可能得到比一百万更多。”
黄堂盯著我,我又忙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
黄堂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鸡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黄堂吸了一口气,就照我所说的发了命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离开。我敢说,他也必然会去参加那找鸡的行列。
黄堂一叠声道:“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说了一遍,黄堂听了之后,闷哼了一声:“我看,不单那个何可人是神经病,那个发明家也是神经病,你 ”
我不等他批评,说道:“我的意见和你一样。可是白素十分重视这件事,其中自有道理。”
黄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所以他也疑惑起来:“鸡送到市场去贾,不过几十元的事,有甚么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动:“是啊 鸡送到市场,一定脱不了被斩杀的命运,何可人不在乎那只鸡死了,只是不要它活著不见了。”
黄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为了甚么,你的意思是 ”
我道:“我要到养鸡场去了解,请你给我一些资料,我直接进行。”
黄堂先答应了,接著苦笑:“卫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干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如今只为了一个养鸡女子,这是从何说起?”
我也感到别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紧。”
黄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说,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发掘出一桩古怪之至的事来,这件事,也有这个机会?”
我吸了一口气:“这件事,一开始已经够古怪的了 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状况正常的话,那么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在。”
经我如此一说,黄堂总算松了一口气。由于不少警务人员纷纷去找那只悬有重赏的鸡,黄堂大发雷霆,他早已把一切资料调了来,也有何可人的个人资料,他把一份文件给我,道:“你看。”
我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来,确然是一位美丽可爱,青春热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间,有一股英爽之气,很具巾帼英雄的气概,颇惹人喜爱。
至于她的个人资料,很是简单。
她是孤儿,自小在一间教会主持下的孤儿院中长大,也在教会主持下的中学求学。不过在这一部分,从孤儿院到学校,对她的评语,都不怎么样。除说她活泼好动之外,都说她好生事,太活跃,与人相处不是很融洽,常制造事端等等。
总之,这样行为的人,可以统称为“麻烦份子”。
我对这些评语,很不以为然,尤其是青少年,往往被成年人视为“麻烦份子”。其实,青少年并没有做错甚么,只不过是行为未能尽如成年人之意而已,就被归入“难以管教”这一类了。
何可人多半也是这一类人,尤其教会的管教加倍严格,所以何可人在“无心向学”之下,中学没有毕业,就进入了一个养鸡场工作。直到如今,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在养鸡场工作了八年。
这一段时间中,何可人的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想来绝不会有“九时熄灯,不得讲话”等规章制度拘束她了。因为那养鸡场只有一个老年场主,所有的工作,全落在何可人一个人身上。
可以想像,一个女子单独管理一个养鸡场,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可是,何可人显然很满意辛劳的工作,她把养鸡场管理得很好,所生产的鸡只,很受市场欢迎,那老场主也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样。
若不是有了丁真这样的冒失鬼,因为失恋而喝多了酒,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令得她运鸡的车子出了车祸,那么,何可人就和许多普通人一样,绝对不会引起甚么特别的注意。
当时,我一面看资料,一面确然是如此想的。可是后来,白素却不同意,她道:“你没想到她很美丽吗?在大城市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的一生遭遇,必然和普通人不同,不论处在甚么样的环境之中,都会冒出头来,各自精采的。”
白素说的话,我无法不同意,因为太多这样的例子了。可惜我没有生花妙笔,不然,效法曹雪芹,为这些由于貌美而在生活之中高潮迭起的女孩子,一一作传,倒也是可以流传千古。
却说我看完了资料,黄堂问我:“你准备如何著手?”
我吸了一口气:“你密切注意那只鸡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别给丁真和何可人知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鸡场去走一趟。”
黄堂现出很是同情的神色,点了点头。
不但黄堂同情我,连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甚么事没做过的卫斯理,到一个小小的养鸡场去,会有甚么发现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于白素的态度很是执著,而我对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养鸡场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条勉强可以行车的路通过去。到了门口一看,却很令人意外,不见破败,大是整齐,有一道拱门通进去,拱门之上有招牌,写著“何氏鸡场”四个字。
那四个字,居然苍劲有力。我在门口停了车,推门而入,一面大声叫“有人吗”,一面向内走去,打量四周围的环境。
只见鸡舍整齐,反倒是要来住人的几间房子,相当残旧。我才一走近鸡舍,便听得鸡声嘈杂,极之震耳,且令人有心惊之感。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鸡只也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声响,愈是走近,愈是震耳。我试著推开一间鸡舍的门,只见鸡舍中上千只鸡,个个发出怪声,简直如同一群妖魔一般。
而且,在笼中的鸡,一见了我,动作也大是异常,竟然一面发出怪声,一面争先恐后,向前扑来!
五、鸡场老人
看那情势,若不是有铁线笼子阻挡著,只怕上千只躁动的鸡,会把我活埋了。
那种情景,说不上恐怖,可是却诡异之至。
我只在门口站了一站,立时退了开去,又大声叫:“有人吗?”
我的叫声被鸡群的嘈杂声,完全遮掩了,所以我来到那一列房子前,又叫了几声。
这才听到,自一间屋子中,传出了一个苍老而又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反问:“甚么人?”
我循声走过去,推开门,只见在陈设简单的屋子中,有一个老人正吃力地挣扎著,想藉一根竹杖之助,自一张竹椅中起身。
我忙道:“你坐著,不碍事。”
那老人在问“甚么人”时,我已听出他的话中带有浓重的胶东口音(山东省东部,胶州湾一带的方言),所以我也用同样的方言回答他。
那老人一听,一松劲,又跌坐入竹椅之中,抬头向我望来。
只见他眼眶深陷,双眼混浊,颧骨高耸,皱纹满面,双手之上,更是青筋盘虬。一望而知,是已临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他望著我,喘了一口气,才道:“你是 ”
我忙道:“有一位何可人小姐,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老人的身子,陡然发起抖来:“这孩子,去了一天多,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自己行动不便,也一天多没水没米进口,那些鸡已饿了……”
他愈说愈是有气无力,我这才明白何以鸡一见人就如此躁动的原因,原来是由于饥饿。看来,这里除了何可人一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打理;要是我不来,非但鸡群会饿死,连这个老人,只怕也难以幸免。
我知道现在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忙道:“你先甚么也别说,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那老人却道:“你……劳你驾……也喂喂……鸡……可人这孩子怎么了?”
我匆忙答了一句:“她车翻了,受了伤,在医院,没大碍。”
我先替老人弄了吃的喝的,再提上大袋的杂粮去喂那些鸡。
我估计,鸡场之中,至少有五千只鸡以上。我一生中古怪经历颇多,甚至曾接近过上万只小蝙蝠的尸体,走向通往阴间之路,可是也未曾面对过几千只饥饿的鸡只。
等我把近二十大包鸡粮倒进食槽,退了出来之后,一头一脸,都沾满了鸡毛,几乎使我疑心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鸡。
而且,我禁不住地伸手指在耳中转动,好把鸡群的聒噪声驱走。
我要把接下来和那老人的谈话,简化一下,因为那老人的话十分噜苏 这是一般老人的通病。
那老人姓何,照他说来,他本身也可以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是军人,且官拜中将军长,打内战,打日本鬼子,再打内战,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之后,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还幸他有远见,早准备了一个鸡场,这才得以有生活的依靠。
何可人由社会福利机构介绍来,一直在鸡场工作,照老人的说法,何可人能干之至,鸡场的大小事务,全是她一人负责。近几年来,老人行动不便,便由何可人负责照顾。
所以,老人在这一天多时间内,焦急无比,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老人一再强调,他和何可人可以说情如祖孙,所以很关心何可人的伤势。当然他在谈话之中,也说了许多他往年的辉煌大事。
我听了之后,觉得很不是味道。
因为何可人在出事之后,只记挂著那五百六十只鸡,发了疯一样,要把它们一只也不少地追回来,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鸡场之中,还有一个饮食起居都无法自力完成的老人。
要不是我来,饿死了几千只鸡事小,活活饿死了一个老人,却是人间惨事了。
这何可人不知是甚么心肠,若说她忘记了有老人的存在,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当下,我没有把这个不满的情绪说出来,在老人殷殷询问何可人的伤势之际,心中暗叹。
鸡场没有电话,我又问了一些何可人工作和生活的情形,发现老人对何可人根本不是怎么了解,只说她工作十分勤力,一个人打理一个鸡场,何可人几乎没有甚么休息时间,更别说娱乐了。
老人一再说何可人十分爱鸡,天生是管理鸡场的,每次运鸡到市场去,她都会难过好一阵子,舍不得鸡给卖到市场去宰杀。
老人又说,何可人在鸡群之中,挑了几只出来特别饲养,当宠物一样,爱惜无比。那几只鸡,不必被困在鸡舍之中,可以在鸡场之中,自由来往,所以,特别肥壮可爱。
那几只鸡,何可人宝爱之至。有一次,老人说这样的鸡好吃,想杀一只来吃,才提出来,何可人就和老人大吵了一场。
那是何可人和老人之间唯一的一次冲突,所以老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又问我,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几只自由自在在走动的鸡,我却并没有注意 就算看到了,在一个鸡场中见到几只鸡,也不会放在心的。
我答应老人,我一离去,立即设法找人来照顾他和鸡场,临走时,我问了一个问题:“鸡场中所有的鸡,是从小就在翼尖上钉上号码的?”
老人对我这个问题,瞠目不知所对,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在离去时,经过鸡舍,随便抓起几只鸡来看看,翼尖上都没有号码标志。由此可知,那一车子五百六十只鸡,是鸡场中的特殊份子。
我此行,除了救了一个老人和几千只鸡外,对事情进展一无帮助。
在我离开之前,我又到何可人的住所看了一下,倒是很有点值得记述之处。
何可人住在老人后面的一列屋子,屋子的外观,也很是残旧,推门进去,屋子里收拾得乾净之极,陈设也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共是两间房间,外的一间,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别无他物,椅是一张泛著光的竹椅,看来很有些年代了。
桌上有一只杯子,还有三大叠书,书也堆放得很是整齐。
我走近去看了看,书的种类很难,有一半是古人的小说笔记,还有一些也大都是记述一些奇异事件的杂书。
想不到一个养鸡场的女子,竟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保持著阅读的习惯。
进了里间,陈设也简单之至,一床一几而已。床上的被铺,摺得齐整,有一顶发了黄的蚊帐;在床头之旁,也堆著好几叠书。
我走近去,顺手拿起一本来看,却是《白蛇传评话》,是把《白蛇传》这个故事,说书化了的唱本,我心中想:这何姑娘的兴趣,可真广泛。
见没有甚么发现,我转身出了屋子。
离开了鸡场,一面驾车,一面和黄堂联络,告诉他鸡场的情形,要他和福利部门联络,立即派人来。
黄堂苦笑:“派人照顾老人,没有问题;派人去养鸡,那只怕全世界都没有如此的福利。”
我也觉得黄堂所说有理,就道:“说得对,我去找大发明家。”
黄堂这时也想到了,他道:“这位何姑娘,确实古怪,难道她忘记了鸡场中有一个不能照顾自己的老人了?”
我答不上来,黄堂又道:“说来,这老人和她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我闷哼了一声:“当年若不是那老人收留了她,她不知会流落何处。”
黄堂皱著眉,好一会不说话,我问:“你在想甚么?”
黄堂道:“我在想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有甚么不对头之处。”
我没好气:“我全是照实说的,会有甚么不对头之处?”
黄堂道:“就是奇怪,我……觉得很不对头,可是却又说不出原因来。”
我知道黄堂并非无中生有之徒,所以道:“且好好想一想。”
黄堂伸手在额角上轻轻敲著:“好像是和我记忆中的一件甚么事有关连,可是却又想不起来了。”
我只好道:“那你慢慢想,一想到了,请立刻告诉我,嗯!”
黄堂点头答应 这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到那鸡场去,经历平凡之至,在卫斯理故事之中,简直不值一提,连记述出来也属多余,竟会有意外之至的发展。世事之奇,真有无法预料者。
黄堂问:“你去找大发明家?”
我道:“是,我看这大发明家,对那位何姑娘颇是迷恋,他一定陪在病床之旁,叫他找人去鸡场,那再好不过了。”
黄堂也没有异议,于是我又到医院去,一路上,我不禁埋怨自己不知浪费时间干甚么,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来去去,真是无聊之至。我已决定,就此一次,再不理会了。
到了医院,先找丁真,果然,丁真病房的护士抿著嘴笑:“丁先生在何姑娘处。”
我闷哼了一声,走向何可人的病房。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个妙人儿,那当然就是何可人了。虽在受伤之后,可是俏脸英爽之气迫人,一看就会叫人暗叫:好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这种美,不是艳,也不是媚,另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尽管这时她的浓眉微蹙,大眼茫然无神,但仍不掩其秀丽。
她双眼睁得很大,望著天花板,一眨也不眨,也不知道她在出甚么神,她的这种神态,看来很是动人。难怪坐在病床边的丁真,目不转睛地望著她,和她一样,都一动也不动。
我曾听白素和丁真描述过何可人的样子,此刻一见,才知道这位何姑娘,可以说“别有系人心处”,另有一股与别的美女不同的韵味,就算丁真对她迷恋,也不算是情理之外的事。
但是她弃一个老人于不顾,这种行为,无论如何,和她的外貌不甚相称。
我一想到这一点,就用力咳嗽了几声,破坏了静默的气氛。
可是我发出的声音,对这一男一女来说,却一点作用也不起,他们仍然一动不动。
我走向前去,在丁真的肩头上,推了一下,丁真这才陡然震动,向我望来。他一见是我,口唇掀动了几下,欲语又止,我提高了声音,喝道:“别向我提那只鸡,有一件事,你立刻去办。”
我这一说话,床上的何可人也向我望了过来。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我,眼神依然茫然,我冲她瞪了一眼,发出了“哼”地一声冷笑。
我的行动,可算突兀,我估计她多少会有一点反应。可是她却视若无睹,只是望了我一眼,重又把视线投向天花板去了,倒像是在那天花板上,有甚么世界可以令她久久欣赏。
这时,丁真总算认出我来了,他语音乾涩,问我:“我该去做甚么事?”
看他这种沮丧的神情,我倒可以知道,那“最后的一只鸡”还没有找回来。这时,我当然不会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疾声道:“那位老人,你立刻派人去,照顾他。不然,他就要死了!”
丁真现出极其迷惘的神色来,反问道:“甚么老人?”
丁真的反应,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他本来就不知道有一个老人在何氏鸡场之中。可是何可人听了我的话之后,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在看她的天花板,这就令人气愤了 除非她撞车撞昏了头,不然,如今这种情形,她可说是冷血了!
所以,我向何可人一指:“你去问她。”
丁真又呆了一呆,向何可人望去,问道:“卫先生说要我去照顾一个老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留意何可人的反应,只见她在听到了“卫先生”之后,除再向我望来之外,并没有甚么别的行动,等丁真问完,她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卫先生。”
丁真又向我望来,我已气往上冲,若不是对方是女性,我才不理会是不是受了伤,早就一把提起来了。
我盯著何可人,冷冷地道:“我才从鸡场来,你的鸡场。”
我特地在“你的鸡场”上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何可人果然震动了一下,可是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摸不著头脑。
她失声道:“啊!它回去了?”
我一怔:“谁回去了?”
何可人道:“那只鸡,那只还没有找回来的鸡,它回家去了?”
听得自它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来,至少使我肯定一点:何可人的精神,绝非处于正常的状态之中!
因为她只是牵挂著那只鸡,而不理会那个老人!
我盯著她,可是却发现她的神情之中,一点也没有作伪或掩饰的成分,反倒是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心思电转,心想:在遭到了翻车的意外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有异,倒也可以理解,甚至暂时性的失忆,也大有可能。
所以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只鸡有没回去,我不知道 鸡场中有上千只鸡,我也无法在其中认出特定的一只来。”
听得我这样说,何可人先是呆了片刻,接著,很是失望。
我再道:“你在医院里,那么多鸡没有人喂,饿得发慌,我去喂它们的时候,它们几乎想冲出来把我也吞下去。”
何可人一扬眉,有讶然之色:“怎么会呢?”
我大是恼怒:“你以为那些鸡可以多少天不必进食?”
何可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责备,居然笑了一下:“我当然没有忘了我那些宝贝,不过,自动喂饲器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会不断把饲料喂给它们,我离开还不到四十八小时。我正准备一等那只鸡找到了,我就回去 你为甚么要去喂它们?”
她倒反而责问起我来了,我真是啼笑皆非,这种情形,我始料未及,所以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丁真这时也道:“可人对我说了鸡场中的情形,我也接洽了工人,在她未能操作之前,去鸡场帮忙。”
听丁真的话,竟也有点怪我多事之意。我冷笑道:“或许不必请工人,那老人就可以负责工作。”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努力在想,鸡场中有“自动喂饲设备”吗?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鸡场残旧,虽然管理不错,但是绝不现代化,若是有这类设备,我一定可以知道。而且,事实是,那几千只鸡在我去的时候,由于饥饿,几乎暴动了,哪里有甚么自动喂饲设备: 何可人这样说,真不知是甚么意思。
这时,当我提及了老人,丁真怔了一怔,反问道:“甚么老人?”
我冷笑:“何姑娘没向你提及那行动不便的老人?”
丁真立时向何可人望去,我也望向何可人,何可人居然也问道:“甚么老人?”
我倒抽了一口气:“鸡场的主人,何老伯。你是靠了他才能在鸡场工作的,你忘记他了?他无法照顾自己,七十二小时,他要饿死了,或许,你也为他准备了自动喂食设备?”
我一口气说下来,只见何可人的神色变得怪异之至,她几次想要撑起身子来,又几次想要开口,但却未曾出声。等我说完,她才尖著声问丁真:“这人……就是卫斯理?”
我不等丁真回答,就大声道:“正是区区在下!”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怪异之极,她可能心中感到很害怕,反手握住了丁真的一只手,丁真忙把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推开,一个警官喘著气,闯了进来,大呼小叫:“卫斯理!卫斯理先生!”
我向他望去,他忙道:“黄主任有电话来,十万火急,请你立刻去听!”
我没好气:“甚么事?”
那警官道:“黄主任说,半秒也不能延误,请你快去通话,请!”
我虽然等著何可人的回话,但是黄堂催得如此急,不知有甚么事。
所以我向何可人指了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能有令我满意的答覆”,何可人陡然叫了起来:“你说老人,何伯……是甚么意思?”
我道:“你该知道是甚么意思,你出来多久,他就饿了多久。”
那警官见我还在说话,竟急到来拉我,我看何可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再等地,就和警官一起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几步,才听得何可人在病房之中,发出了一下怪异之至的叫声。
我跟著警官到了一辆警车旁,只见黄堂自警车之中探出头来,叫我:“卫斯理!”
我一看是黄堂自己来了,并不是他有电话来,就怔了一怔:“你在搞甚么名堂,鬼头鬼脑的!”
黄堂又叫了我一声:“卫斯理!”
他连叫我两声,却又不说别的甚么,这已经奇怪之至了。我正想发作,却见他望定了我的神情,古怪莫名,难以言宣,像是我的脸上有著甚么五色缤纷的图案一样。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怎么啦?”
黄堂再叫了我一声,这才问:“你……向何可人提到了……那……老人没有?”
他不但神情紧张,而且说到后来,声音竟然在微微发颤,此情此景,真是怪异之至。
我没好气:“才提起,就叫你的手下抓出来了。”
黄堂竟然“啯”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她……听了之后,反应如何?”
我心中兀自有气,哼了一声:“她竟然反问我甚么老人。”
黄堂第三度叫我:“卫斯理!”
我忍无可忍,气往上冲:“有话请说,有屁请放,别像招魂一样,不断地叫我。”
黄堂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你不应该在鸡场中见到那……姓何的老人的!”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真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瞪著他,他摇著头,神情更是怪得难以形容:“该如何说才好呢?”
六、见鬼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知道他不是行事颠三倒四的人,如今情状如此古怪,那使我可以肯定,必然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定下神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黄堂吸了一口气:“你来向我说在鸡场中的情形,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甚么事。等你走了之后,我才突然想起,三年之前,有一件案子曾到过我的部门 ”
他讲到这里,我心中已是疑惑之极,黄堂的部门是“特别工作室”,专处理“疑难杂症”,那和我的鸡场之行,又有甚么关系呢?
我望著他,他续道:“三年之前,何氏鸡场出了命案,鸡场主人,何正汉,七十二岁,原本是军人,死得离奇。我的部门,曾插手调查。”
他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鸡场中见到的何姓老人,就是三年前离奇死亡的何正汉?”
我的问题,可以说够古怪的了 由于黄堂的神情如此异特,我才这样问的,其中也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成分在内。
可是黄堂听了,居然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是,就是他!”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黄堂大是骇然,说起话来也有点结巴,他道:“我,我可……不敢那么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我看他紧张成那样,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不会是那样!天下有的是曾当过军人的老汉,总不成死了一个就不会有第二个了。”
我这样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年前的命案是一回事,我在鸡场之中,见到了一个老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黄堂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的神态,仍然怪异之至,他岔开话题,又问:“那……何姑娘,她怎么说?”
我有点恼怒:“我也告诉你了,她竟然反问我‘甚么老人?’”
黄堂“啯”地一声,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你是不是要看看当年命案的……档案?”
我没好气:“有必要么?”
黄堂坚持:“应该有点帮助。”
我心中疑惑,不知道黄堂这样说有甚么用意,就道:“好,拿来!”
黄堂立时向我递过一只厚重的文件夹来,我打开,就先看到了一叠照片,只看了一眼,我就陡然一呆。
那是一张死人上半身的照片,黄堂说曾有过命案,那当然是命案发生之后拍的了。令我发呆的原因是,这死者,赫然就是我在鸡场中见过的那老人!
虽然一活一死,容貌多少有点差异,但是两者同是一人,殆无可疑。
在那一霎间,我的脸色一定变得难看之至,所以黄堂在间我的时候,声音大是有异,他颤声道:“就……是他?你说的老人……就是他?”
我勉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这是三年前命案的死者?”
黄堂点了点头。
我再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刚才在鸡场见到的,就是他。”
黄堂道:“不可能,除非你是 ”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骇然地望著我。
我知道他想说甚么,他想说我“活见鬼”!
我刚才自己也说过这三个字,但那是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说的。同样是一句话,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说,和真正认真的说,感觉大不相同。因为这句话并不普通,它是“活见鬼”!
我摇头:“这不必争,只要再到农场去,就可以明白究竟。”
黄堂道:“若要快一点知道,可以去问何可人。”
我有点恼怒:“我正在问她,是你硬把我拉出来的,为甚么你不进来找我?”
黄堂的回答,又是一个意外,他道:“因为当年命案发生之后,何可人曾被当作主要的嫌疑来调查,但终于因证据不足,无法起诉。”
我呆了好一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但我还是很快有了决定:“问她去。”
黄堂道:“怎么问?”
我又呆了一呆,一面向内走去,一面道:“该怎么问,就怎么问。”
黄堂跟在我的后面,两人一起推开病房门,只见房中情形,和我刚才来的时候一样,仍是何可人望著天花板,丁真望著何可人。
我重重关上门,大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