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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形》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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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世上所有人,在人前多是一个样子,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又是甚么呢?

    人人都有一个原形,只是有些迫不得已,原形现露了:有些一生不露而已。

    露,不露,其实都无关紧要  假作真时真亦假,何必去追求真、伪,所以倒不必向任何人追问他的原形是甚么。

    白素的处理方法,正确之至。

    倪匡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重阳与黄沾登高次日  登高也者,乃爬上了屋顶补漏也

    一、失恋的大发明家

    曾在记述的某一个故事之中,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在哪一个故事中提出的,不记得了,也懒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问题。

    再附带说一句,对于必然会有结果,但是却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有兴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个故事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的  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来却繁琐得很。这是“死功夫”,做起来没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结果为何的事,每分每秒都有新的变数,那才引人入胜。

    那个问题是:一件东西,包括有生命或是无生命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是这样子的;若在完全没有人看到它时  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视线之下,或不在任何监视的情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因为问题的前提是“绝对没有任何人或仪器看到它”。所以,在那种情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可能是给人看到的样子(极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变成了甚么样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时候,样子不同了,那么,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它的原形和这个故事,也算是有关系,所以一开始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来,也不算是空话了。

    说空话是人类的行为之一,甚至被归入“文学”类。有的空话,听来看去,伟大之至:可是听不来看不来,还是空话,人类亦乐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说回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其实极是复杂,不但东西在绝对无人看到时是甚么样子,没有确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时是甚么样子的,也一样有不同的答案。

    举例来说,一只白色的杯子,许多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一只杯子。但由于人能看到东西,是一连串极复杂的生物、物理作用运作的结果,在这一连串的运作之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结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过多酒精的刺激,视觉神经的正常运作,出了问题,这个人看出来的杯子形状,就有了歪曲,变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别的药物之后,人的视觉神经的运作,也会出问题,白色的杯子,看出来就会变成五色缤纷,绚丽莫名。

    哪一种才是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状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难确定,是不是?

    好了,该说故事了。

    故事开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

    当他们相遇的时候,男人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样,但是为了叙述故事的方便,还是先一人给他们一个名字好  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这都是很普通的名字,而且笔划简单,合乎容易的原则。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说,一个人偶然地发生了一件事,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运程,像是早上出门,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结果。

    我也常说,一个人一生的历程(命运),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是不是矛盾?

    不是,只要把这“偶然”也看作是一种预先的设定,就一点都不矛盾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时分,带著几分酒意,自酒吧中脚步蹒跚地走出来时,正下著大雨。

    他进酒吧时,也下著雨,所以他是带著雨伞进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点打了上来,他才发觉雨伞留在酒吧中,忘了带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决定,一是转身回去取伞;一是免麻烦,冲过马路去就是。他的车子,就在对面。

    这两个决定,不论他采取了哪一个,只怕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和何可人相识的机会了。

    可是,当时,他并不采取上述的两个决定,而是先仰起了头,让雨点打在脸上,贪圆那一时的凉快清爽之感。

    那也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然而,已足够让事情发生了。

    在街角处,突然转出了一辆小货车来,那小货车虽然破旧,可是却驶得飞快,而且,驾驶者显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头上,会有一个傻瓜站在那里仰著脸淋雨,不看车辆。

    那小货车上,堆了满满的竹笼,每一只竹笼中,是二十只准备运到市场去的活鸡。何可人点过数,总共是五百六十只。

    对了,驾货车的司机,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个人;丁真也在大雨声中,听到了旧货车疾驶过来的吱吱咯咯声之际,何可人已响起了车号,踩下了煞车。

    可是,一切全都迟了,货车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后关头,扭转驾驶盘,她也无法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旧货车因为急速地转向一边而倾侧,在它翻倒之前,约有几十公尺是侧著车身,只靠左边的两只轮子著地冲向前的。

    这种情形,最好的汽车特技员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却于无意之中得之。

    车子撞向马路的一边,撞中了一家店铺的门面,幸而店铺上了铁门,否则,货车只怕会直冲进去。

    车子在发出隆然巨响之后翻侧,车上的竹笼一起翻滚下来,五百六十只鸡,有一大半破笼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飞,场面混乱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伤,昏在驾驶室中。

    丁真则躺在街上,显然也受了伤。

    过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报警,警车和消息灵通的记者几乎同时赶到。

    当记者来到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一桩大新闻,只当是普通的车祸。

    当然,那是一桩普通的车祸,但由于被撞倒的丁真,身分显赫,所以,就成了一桩大新闻。

    同样是撞倒了一个人,被撞的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在报上所占的篇幅,自然不引人注意。但丁真做为一个出色的发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团聘请,为该集团主持研究室。报上前一阵子才连篇累牍地介绍过他的威名如何而来的成功史,和他得过国际上重要奖项之多,可破任何人纪录的事迹。那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闻了。

    各位想来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终于能成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  陶氏集团,总裁就是陶启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寻常。

    所以,事情发展下去,和我也有了关连。

    丁真虽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纪不大,才三十岁出头。由于他发明了不少东西,单是享有专利权,已使他本身成为一个大富翁。这一点,本地报章也突出报导过,所以他撞了车,就更成为大新闻。

    到丁真被运鸡车撞倒那一晚为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陶启泉为了欢迎他而举行的盛大酒会,把他介绍给各界人士。

    这类盛大的酒会,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  到了,陶启泉介绍了丁真,握了手,我看到陶启泉又把丁真带到别人面前,就走了。

    事后,温宝裕像是对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说了好几天。我的印象,只是一握手之间,只觉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气  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有五六个博士衔头,有大发明家的身分,又有巨额财富,也就很符合“气自华”的条件了。

    所以,当撞车事件发生第二天,报上的新闻,出现“大发明家因失恋而大醉,被货车撞倒”的标题时,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连丁真这样的人物,也会失恋,他爱的是甚么样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个甚么样的男人。”

    白素向报纸瞥了一眼:“爱情岂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说错了。”

    由于我感到像丁真这样条件的男人,不应该有“失恋”这回事,所以我很仔细地看了这段新闻。

    新闻记载了撞车的经过,说丁真在救伤车来到之前,已经可以站起身,只是轻伤。他承认全然是自己不对,不该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他辩称,由于失恋,喝了过多的酒,反应迟钝;货车司机亦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横尸街头了云云。

    新闻只提到了货车司机姓何,伤势较丁真重,两人一起被送入医院。

    记者的兴趣和我一样,想在丁真失恋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甚么来,只好又把丁真的威风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后,自然不满,咕哝了一句:“甚么消息都没有!”

    白素斜睨著我:“你想要甚么消息?”

    我道:“像丁真这样的人物,失恋,总有一个独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恋要有甚么独特的理由?任何人都会失恋。丁真有甚么特别?原振侠医生够特别了吧!他失恋还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医师,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叹。

    白素忽然笑了起来:“要是这位出色的大发明家,爱上的是一个外星女人,那么,他的失恋,倒也可以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我闷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卫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谈恋爱,多么老土,也没有甚么变化,曲折离奇,不够资格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补充了一句:“当然,任何一个恋爱故事都可以惊天动地。”

    白素仍然不说甚么。

    各位读友,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突兀惊人,就算丁真失恋的原因,真是爱上了外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个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间,又发展出一段新的恋情来,也是照例地老土。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成为卫斯理故事之一,当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处。

    突兀之处是在于,故事向另一个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开始叙述之际,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详细,只是再也难以想得到,故事竟会从这个方向发展开去而已。

    却说当时,我还想再对白素说甚么,楼梯上,便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却没有说甚么,但是都知道:温宝裕来了。

    果然,温宝裕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并不进来,神情犹豫,看来有点恍惚。这家伙,思想上天马行空,老作白日梦,也不知道他这时又在想甚么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扰他。

    过了一会,他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开口就道:“不对,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并不答腔。

    温宝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极。”

    他这样说的时候,抬头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实在忍不住,对著他,大喝了一声。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喘著气道:“干甚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闷哼:“看来你死不了,变白痴倒有可能。”

    温宝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地道:“我看你是陈长青上了身。”

    陈长青的灵魂,曾和我们有过几次接触:温宝裕这时的神情举止,以及他那种疑神疑鬼的样子,像极了陈长青,所以我才这样说他。

    温宝裕一听,竟然伤感起来:“要是他肯显灵,那倒好了。”

    接著他幽幽一声长叹:“唉!英魂何处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甚么事有古怪,可得一闻否?”

    温宝裕先点了点头,这才道:“我刚才到医院去,探望受了伤的丁真。”

    他指了指报纸:“我也是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从那次酒会之后,温宝裕和丁真有过几次交往,很谈得来。那么,在报上得知丁真受伤,去看看他,也是极寻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医院中另有所遇。

    所以我问:“在医院中,遇著了甚么事?”

    温宝裕先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丁真的伤并不重,而且他知道,那货车撞上了他,全是他的不对,货车司机并没有甚么不是之处。所以当他知道货车司机受了伤,而且伤势甚重之后,立即去看那个司机。”

    温宝裕已开始了叙述,我也就不去打岔,听他说下去,他喜欢凡事“从头说起”,并且在说的时候,不断加上他自己的意见和评语,我对于他的这种叙述故事方式,也早已习惯了。

    像丁真这样的情形,当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不正常行为,使得一个货车司机不但翻了车,损失了货物,还受了伤之际,他想去向那个无辜的司机道歉陪罪,这正是君子所为  若是小人,自然只想到逃避自己的责任,责备他人的不是。

    丁真第一时间就想到这样做,这也使我对他有了好的印象。

    却说丁真的伤不重,他只是被车子的一边擦撞倒地,倒地时扭伤了左脚,左脚踝肿起,但是并未曾伤及骨骼,那不算是甚么严重的伤痛。

    由于他是名人,身分地位高,所以记者围住了他,直到天明。医院方面,也对他另眼相看。他早就问起了那个货车司机,医院方面回答他,那司机在手术室。所以他只好等。

    等那司机从手术室出来,又由于麻醉药药性持续,不适宜见人。

    他性子急,又知道是自己不对,急于向对方表示歉意,所以拐了拐杖,在护士的陪同下,到司机的病房外等候。

    陪他前去的,还有几个记者。

    他在前去对方的病房之时,才知道那货车司机,竟然是一位女性。

    他自然的反应,是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歉疚之意更甚。

    这时候,一个记者告诉他:“货车司机叫何可人,二十四岁。”

    护士则告诉他:“这司机右边腿骨断折,右胸两根肋骨断折,不算是重伤,无生命危险。”

    在医护人员的眼中,断了三根骨头,当然不算甚么,但丁真自己的足踝还在热辣辣地作痛,自然知道断骨虽不致命,却也令身受者痛楚莫名。

    他唉声叹气,自责再三,在病房门口,不肯离去,一直到天亮。

    护士不断进出病房,向丁真说及何可人的情形,终于告诉他:“她已经醒过来了,不过神志还不是十分清醒。”

    丁真忙道:“我去看她。”

    他从病房外的长凳上站了起来,也就在那一霎间,温宝裕狂奔了过来。

    温宝裕隔老远就叫:“丁博士,你怎么不在自己的病房,跑到这里来了。”

    丁真看到温宝裕,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一拐一拐地迎向温宝裕,握住了温宝裕的手,连声道:“你来得正好,陪我去向人道歉。”

    这一句话,颇令人摸不著头脑,但丁真立时解释了事故发生时的情形,温宝裕摇头:“你也真是,这不是道歉可以了结的事。”

    丁真道:“我愿意负责补偿一切。”

    丁真在第一次见记者的时候,已经说了不少,所以报上登载了事发经过,温宝裕也知道事情发生的情形。他听得丁真如此说,就伸手在丁真的肩头上,用力拍了几下,表示支持,和丁真一起向病房走去。

    本来,一个才施了手术,麻醉药药性方退的伤者,是不能有那么多人一涌而入病房内。但是丁真的身分异特,陶启泉也已知道了消息,便向医院高层作了拜托,连警方也有支援人员到场。所以,连记者等人,至少有十来人涌进了病房去,医护人员虽然有不以为然的神情,但是却也没有加以阻止。

    丁真和温宝裕先到了病房,一眼看到了伤者,也就是那位货车司机何可人,就是陡然一呆。

    当温宝格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哼了一声:“别告诉我,这位何可人女士,是一个绝色美人。”

    我这样说,当然是基于大都市的一种生存规律而言。在大都市中,绝色美女从事的工作,是驾驶运输家禽到市场去的货车,可能性太少了。

    温宝裕扬了扬眉,想了一想:“怎么说呢。”

    我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温宝裕又想了一想,看起来,这位何可人女士是甚么样子的,竟然很难形容。

    他一开口,仍然没有直接说,反倒问我:“你说,红绫算不算美女?”

    他这一问,令得我呵呵大笑了起来:“你可问对人了。问别人,答案如何我不知道,问到了我身上,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温宝裕一拍大腿:“是啊,我也一样,女性的美,有很多种。”

    白素也感到了兴趣:“这何可人是哪一种?”

    温宝裕道:“属于……属于……可以说,她是属于原野的、自然的、健康的,充满活力朝气,充满劲力动感的那一种。”

    温宝裕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真叫人诧异,因为他见到何可人的时候,何可人才经过了手术,情形极差,尚且可以给他那样的印象。因此可知,这位何小姐的外型,是如何出众不凡了。

    我道:“就像出色的女运动员?”

    温宝裕道:“有点像,总之,我很难形容  你总会见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断。”

    我问:“为什么我总会见到她?”

    温宝裕道:“因为事情有古怪,你听下去就知道。”

    不错,他一上来就说事情有古怪,只是说到现在,还未曾说到而已,我只好耐心听下去。

    温宝裕和丁真,一看到躺在床上的何可人之时,何可人其实还未曾完全醒过来。半闭著双眼,一条腿打了石膏,胸口也扎了绷带,以致双臂裸露在外。这时,不但丁真和温宝裕见了一怔,其他人也是一样反应,以致一时之间,静到了极处。

    在病床上的何可人,确然大有吸引力之处。她肤色黑里透红,细致光滑,圆脸秀丽,五官爽朗动人,有一种叫人一看就心旷神怡的风致。

    二、五百六十只母鸡

    在众人的寂静之中,何可人睁开眼来,她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明亮而热情,虽然这时眼神迷惘,但是看来更动人。

    这时,一个医生排众而前,在丁真和温宝裕之中,挤到了床前:“何小姐,你醒了,觉得怎样?”

    何可人眨了眨眼,说了一句各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她道:“那人……怎么样了?”

    一个警官也挤到了床前,回答了她的问题:“那人没事  幸亏你及时扭转车子,不然,非把他撞死不可。”

    丁真也忙道:“我在这里,可以说没有受甚么伤,倒是你  ”

    何可人向丁真看了一眼,她仍然不问自己的伤势怎么样,在她可爱的脸庞上,现出了很是焦切的神情,甚至想挣扎著坐起来,她的声音,听来也焦急莫名:“那些鸡……怎么样?”

    各人都呆了一呆  事情发生之后,鸡只满街乱飞,确然乱了好一阵子,但是救人要紧,谁会去关怀那一车子鸡只。

    所以,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能回答何可人的这一个问题。

    丁真首先有反应,他道:“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赔偿,一切损失我会加倍偿还。”

    丁真这么说,自然,所有人都以为何可人可以放心了,几百只鸡,实在不算是甚么大事。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躺在床上的何可人,先是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这一下叫声,突兀之至,令得人人为之一怔。接著,她已扬起手来,紧紧抓住了丁真的衣襟。

    她用的力道一定极大,因为不但丁真被她拉得身子不由自主俯向下,她也一定因为用力,而牵动了断肋骨的伤口,以致现出痛楚的神情。脸上,在这时沁出了细小的汗珠来。

    她用力扯著丁真,以致令得丁真的脸向下,对准了她,两人鼻尖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有十公分。所以,丁真不但可以看清楚她鼻尖的汗珠,还可以看到她鼻孔翕张,气息极粗。这一切,都证明她的心中,著急之极。

    丁真心中负疚,所以并不挣扎,只是急道:“你别著急,我赔,我加倍赔。”

    这时,温宝裕也开始帮腔,他道:“赔,一定赔,加三倍,加十倍,连车子一起赔。”

    丁真也道:“是,连车子一起赔。”

    由于事情发生得突然,连在一旁的医护人员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才好。

    只见何可人本来秀丽的脸庞上,这时不但布满了汗珠,而且额上青筋绽起。它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丁真的衣襟,以致她的身子也半坐了起来,她叫著:“别理车子,鸡……鸡……那些鸡。”

    她简直叫得声色俱厉,而且声音听来,撕心裂肺。丁真急得无法可施,反握住了她的手,也叫了起来:“是的,那些鸡,你说怎么办,只要你说了,我一定做得到,我加百倍赔。”

    何可人的声音更可怕:“不要你赔。”

    她说了这四个字之后,是一阵急速的喘气,接著,她说的话,令得各人都愕然。

    她又重复了一句:“不要你赔  你……替我把那些鸡一起找回来,一起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

    说了“一只也不能少”之后,她又喘了一口气,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

    这时候,温宝裕的神志很清醒,一听何可人如此说,就是一怔,心想:好家伙,五百多只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要一只也不少的找回来,这可比甚么都难。

    他向医生看了一眼,想问医生,伤者是不是撞坏了脑子,才会不要“百倍赔偿”,却要把走散了的鸡找回来。

    但是他还没有问出口,已听得丁真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全找回来,五百六十只,一只也不能少,全部找回来。”

    据丁真后来说,他当时虽然思绪混乱之至,但是也不至于连要做到这一点,很是困难都想不到。他之所以满口答应,是由于他看到何可人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了使他认为,如果他不立刻答应的话,何可人就会昏死过去,或是口喷鲜血,立时身亡。

    丁真由于和何可人正面相对,且隔得极近,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据温宝裕所说,虽然不至于如此严重,可是当时的情形,丁真也真是非答应不可。

    温宝裕说到这里,停了口,向我望来。

    我道:“这就是你说的‘古怪’?”

    温宝裕自然听得出我言下之意,他叫了起来:“那还不够古怪。”

    我道:“这位姑娘,一定以养鸡为业,她辛苦养大的鸡,送到市场去,却中途出了事,当然著急,那是她的生计,怎能不紧张?”

    温宝裕叫了起来:“可是已有人答应了十倍百倍地赔给她。”

    这一点倒是很难解释,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对自己养大的鸡有感情,但是还没有说出口,就叫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自然是想到了我想说甚么才瞪我的,我也立即知道,这一说难以成立  鸡送到市场,是要来出售宰杀的,哪有甚么感情可言。

    所以我改口道:“或许,她根本不相信你们这两个油头小光棍的话。”

    温宝裕“哼”地一声:“且听我说下去。”

    我做了一个手势,心中仍然在想:何可人醒来之后,先问被她撞倒的人,再问她的鸡,足可证明她的精神状况,十分正常。

    当时,丁真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也很感动,他的这种感动的情绪,自他紧握著何可人的双手之中,表达了出来。

    任何女性,对于异性的这种“身体语言”,都极其敏感。何可人一面喘著气,一面想挣脱丁真的双手,但是她未能成功  她毕竟身子虚弱,刚才一阵激动,已使她无力再做任何事。

    丁真仍握著她的手,令她的身子慢慢躺下,这时,何可人已松开了丁真的衣襟,直视著他,目光焦急,充满了对丁真的付托、期望以及请求,她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你答应了的,把那些鸡全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丁真胸口一热,一秒钟也不考虑,就道:“是,全找回来,一只也不少。”

    何可人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彿她刚才付托给丁真的,是寻找她失散了的儿女一样,而且,她也真的相信了丁真的承诺。所以,虽然那时还一只都没有找回来,它的神态已安详了许多。

    这种情形,令得丁真更非全力去找那一批失散了的鸡不可。

    在场的医护人员,见扰攘告一段落,忙道:“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请出去吧!”

    何可人道:“这位先生  ”

    丁真忙报了姓名,何可人对丁真的名字,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道:“丁先生,拜托你了。”

    温宝裕这时在一旁多了一句  这小子,有时真是该死。

    他竟然道:“你放心,就算丁先生他找不回所有的鸡来,我们有一个朋友,叫卫斯理,神通广大,他一定能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

    这几句话,温宝裕在第一次向我叙述经过时,也心知不妥,所以隐瞒了没有说,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把事情揽到了我身上来的。

    他的令堂大人曾要我替少年芭蕾舞学校开幕剪彩,他保证我能找回所有走失的鸡,卫斯理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天下有情人,该同声一哭。

    何可人可能连谁是卫斯理也不知道,所以她对温宝裕的话,没有特别反应。

    倒是在一旁的一个警官,十分“识货”,一听之下,立时道:“有卫斯理出马,没有不成功的事,何小姐你大可放心。”

    何可人又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一干人等退出了病房,那警官首先道:“丁先生,五百六十只鸡,要每一只都找回来,不是易事。”

    丁真这时也想到了这一问题,问道:“已经找回了多少?”

    警官道:“我去问问。”

    丁真、温宝裕和一些记者,回到了丁真的病房。这时来探访丁真的人渐多,都是些大人物,警方的高层人员也来了。送花篮来的更多,房间放不下,放出了走廊,多到不可胜数。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见一斑。

    丁真吩咐,把好看的几个,换上字条,送到何可人的病房去。

    大约半小时后,那警察回来了,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吗?竹笼一共是二十八个,全在;有十七只竹笼并没有打开,鸡也全在;还有十一只竹笼在翻车时打开了,但也不是所有在笼中的鸡都走了出来  ”

    温宝裕转述那警方的报告,我听得不耐烦起来,刚想打岔,白素伸过手来,在我嘴边掩了一下,我这才忍住了没有出声。

    可是,我不耐烦的神色却是掩不住的,温宝裕立时觉察,忙道:“你且听下去。”

    那警官真是尽责,他续道:“走失的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只,到四十分钟前为止,已捉回来一百七十一只,还有十二只没找回来。”

    丁真著急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个高级警官也在,也忙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那警官面有难色:“只怕不好找了。只差十二只,有甚么大不了!”

    温宝裕在一旁,觉得好笑:“没有为了十二只鸡就浪费警力之理。”

    丁真道:“可是我答应了人家的啊!”

    温宝裕确是滑头,立时有了办法:“随便到哪个市场去买十二只来补上就是!”

    他还说了一句笑话:“记得,不要多买了一只,多了一只出来,会变成卫斯理故事。”

    我以前有一个故事叫“多了一个”,他自以为如此说,很是幽默,说了之后,还哈哈笑了起来。可是别人都没有跟著笑,他自觉无趣,这才住了声。

    温宝裕的办法,当然简单可行,但是那警官却摇头道:“不行,行不通。”

    温宝裕“哼”地一声:“我不相信那何姑娘能把五百六十只全认得出来!”

    那警官道:“不但她认得出,我也认得出。”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向那警官望去,不知他何以出此狂言。

    那警官道:“我随便抓了一只来,请丁先生过目。”

    他再这样一说,自然人人知道这五百六十只鸡,确然有不同之处了。

    那警官叫了一声:“警员,带那只鸡进来。”

    随著他的叫唤,一个年轻的警员提著一只鸡,走了进来。

    鸡是准备运往市场出售做食用的,这个地域的人,只吃母鸡,不吃公鸡,所以,那是一只母鸡。

    那实在是一只普通之极的母鸡。那警官接过来,母鸡在他手中挣扎著,看来他并不是很善于令一只母鸡安静下来,因此,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温宝裕首先冷笑一声:“你如何可以认出它来?”

    那警官并不出声,只是伸手,把那母鸡的右翼拉长,这才道:“请看。”

    各人都向那母鸡的右翼看去,这才看到,翼尖上有很是异特之处。

    这“异特之处”,其实也不是太异特,可是一看之下,倒也人人可以知道那警员并没夸口  那五百六十只鸡,它的确每一只都可以认得出来。

    说穿了很简单,在翼尖之上,有著编号的标志。那是一种塑胶制的标签,要用特殊的设备钉上去,一般只用在服装之类的货品上,可是这时,却钉在鸡的翼尖部分。

    而且,一定是在鸡还很小叫时候便钉上去的,因为这时,标志的一部分已被皮肉包没,只露了一大半在外。但在那圆形的小牌子上,还可以看得清楚刻在上面的号码,这一只鸡上的号码是:“一五九”。

    那也就是说,它是一五九号,一看便知,混淆不得。

    这一下,连温宝裕也无话可说了。

    因为,就算找来一模一样的塑胶标签,钉上鸡翼去,那也无法冒充,因为现钉上去的,和在它小时候钉上去的,大是不同。

    自然,也可以找些小鸡来,钉上同样的标签,等它长大,但是那至少需要三四个月,时间上配合不来了。

    所以,一时之间,人人都觉得这事情虽然滑稽,有点迹近儿戏,可是却也棘手之至,真的难以办得到。

    温宝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嘿,鸡在马路上乱走,说不定有叫车子辗死的,哪里又真能一只不少地找回来。我看这位姑娘是存心在为难人。”

    他总算对何可人的印象不坏,所以并没有说何可人是别有用心,出难题给人,目的是大敲一笔。

    丁真对温宝裕的话,考虑了一会,很是认真地道:“我去问问她。”

    温宝裕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这种特别的情形,已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各记者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大报导一番,所以也一起跟了去。但除了丁真之外,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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