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书名,我就知道,青霞受《窗外》的影响,实在很大。她的十七岁,以至后来的电影岁月,都在《窗外》的开始下而改变。我常常想,如果青霞没有拍《窗外》,她现在会有怎样的人生?一定过着另一种生活,或者平凡,或者不平凡,总之,那会是另外一个“青霞”。
我认识的青霞,美丽、飘逸、青春、纯真,而且充满了灵性。至今,我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可以和青霞媲美的女子。所以,每次有人访问我,问我用了那么多女演员,最喜欢的是谁?我都会很诚实地回答:“林青霞!她是我心中永远的青霞。”
青霞最好的年龄,都在我的电影里度过,也在我家度过。常常拍完戏,到我家谈到深夜,少女的小秘密,我知道。刻骨铭心的初恋,我知道。狂热的追求者,甚至追到我家来。她的许多故事,都曾在我眼前发生。我和她,不止是工作上的伙伴。也在那段时间中,我成了她的大姐姐,几乎无话不谈。
岁月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青霞去了香港,继续发光发热。然后,恋爱结婚,退出影坛,生了两个女儿,成为妻子与母亲。这时期,我们偶尔见面,偶尔通电话,每次见面和通电话,依旧有说不完的过去与现在。
然后,青霞开始写作,她也把发表的文章电传给我。她的文字流畅,简洁,许多小品,写得亲切感人,我这才惊觉到她在写作上的才华。她的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描写,只是自然而然的,把她的所见所闻所感,或是她的人生小体验,她某段时期的心路历程……一篇一篇,写成了这本散文集。
所以,这本书中,有窗里的青霞,为了和女儿沟通学电脑。有窗外的青霞,在旅途中和偶尔相遇的孩子,作《一秒钟的交会》。这个窗里窗外的青霞,正在用成熟的心态,走进另一个境界。她不再饰演别人,她开始找寻自我,甚至是在“发掘”自我。在发掘的同时,她也发掘着人生的真谛。这样的青霞,我实在喜欢。
《窗里窗外》不是一本长篇巨著,不是丰富的豪华大餐。它像是喝下午茶,在靠窗的雅座上,一本书,一杯茶,一点可口的小点心,你可以坐在“窗里”读它,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风景。你也可以坐在街边的小咖啡座上,叫一杯香醇的咖啡,悠闲地读它。不时看看身边的人群,如何生活在“窗外”,心系着“窗里”。无论是“窗里”或“窗外”,这将是一本让你可以浏览,也可深思的书。
当媒体正在报道青霞如何幸运,有豪富的老公,为她打造多少多少亿的“皇宫”时,我正看着青霞的《窗里窗外》。我没有看到那个“皇后”,如何在皇宫里享受着她的“三温暖”。我看到的,依然是我那纯真飘逸的青霞,坐在灯下的电脑前,写着她的所遇、所思、所感、所惑……体会着她人生中的“三温暖”。
琼瑶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六日
按说,圈子不同,年龄差一截,怎么会跟她交上了朋友?旁人不解,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奇妙。
第一次跟林青霞晤面,是在她家的前院,只见她一身素净,一脸亲切。没多久,我们坐在院子里,树荫下。
一切都自自然然,不必寒暄,没有客套,我们聊起天来。几个小时过去了,风在树梢轻轻地吹,热茶喝完一杯又一杯,精美的小食没怎么碰过,我们却谈起了文学、创作、父母、兄长、儿女、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那天辞别时,她送我到门口,一手轻轻挽着我,另一手替我拿着重重的书。
青霞说,四十岁以前,她因为拍戏忙,没时间看书;四十岁以后,她爱上阅读,闲来也会写几笔,锁在抽屉里。其实,过去的经历如许丰富,怎可不好好记下?没写的,都会随记忆逐渐淡去;目前的生活尽管温馨,不凝聚在文字里,也终将成为难追的往事。写吧!我说。
从何写起呢?写自传吗?用编年体吗?由大时代背景说起吗?不久,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在香港展出,我们相约去看画。我最喜欢莫奈(glaude monet),在法国留学时,已经饱览大师的杰构,也参观过他那位于吉维尼(giverny)的故居;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拱桥上,低徊流连,消磨过不少时光。莫奈喜欢在某一时期反复描述同样的主题,如白杨树、稻草堆,而最脍炙人口的,当然是鲁昂大教堂(cathédrale de rouen)。从一八九二到一八九四年间,他在教堂对面的小店二楼,租下一间房间,不时凭窗眺望,随着阴晴晨昏光线的明暗,朝暾夕照色彩的变幻,绘出数十幅以教堂为题的不朽名作。“你看,每一幅画都因为捕捉的角度不同、运用的色彩有别,而产生出独特动人的丰姿,”望着莫奈《鲁昂大教堂:阳光的效果》、《棕色的和谐》两幅画,我对青霞说,“因此,同样的主题,可以写了又写,说过再说,从不同角度切入,自会呈现出千变万化的面貌。”
过些日子,青霞的文章一篇又一篇自笔端涌现,在《牵手》、《家乡的风》、《只要姥爷你笑一笑》里,她写挚爱的父亲,同一主题,在多篇文章中反复吟诵,孺慕之情,让人读来既感动又心疼。她也写好友,徐克、施南生、杨凡、张叔平……众人各有特色的形象一再重现在字里行间。在圣严法师生前,青霞写了记述法师重要的开示与箴言。其中最发人深省的是:“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青霞说:“在我生命里最不可承受的痛时,因为用了它而顺利过度。人世无常,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经常把这些话送给朋友,他们也因为渡过内心的难关而感激我。”初识青霞时,她父亲仍然健在,而我自己更椿萱并茂,谁知同在二零零六年,林老先生溘然长逝,我挚爱的母亲撒手尘寰,到二零零八年,最亲爱的父亲也返回天国。多少个夜晚,我们在电话里因痛失至亲而互相倾诉,彼此扶持,青霞文章里提到的大师箴言,的确曾助我抚平伤痛,重拾心情。圣严法师圆寂后,青霞再以《大师的风范》一文,来叙述与大师相交的一段情谊。
我仿佛看到画家的笔触在描绘同一个对象,丽日下、晚风中,分别呈现出灿烂辉煌的光彩与凝重端庄的色调。(本书中青霞将有关大师的两篇文章重新编排以《大师的风范》为名,合成一篇。)
青霞最擅长写人物,黄霑、林燕妮、张国荣、徐克、张叔平、琼瑶,乃至“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的男人”,经她三言两语,都在笔下活灵活现。青霞更会说故事。有一回,跟她坐在君悦酒店(grand hyatt)的咖啡座,听她说起与三毛相交以及三毛亡故后几次托梦的事。言谈间,生动的语调,加上传神的表情,更显得绘影绘声。她说得兴起,我听得入神,结果,两人都忘其所以,茶也没叫,只喝了两杯白开水,放下小账,就匆匆赶下一场节目去了。三毛的故事,后来就记述在《三梦三毛》里。
施南生说过:“青霞最大的本领,是很会交朋友。”的确,她爱朋友,朋友也爱她。青霞开始写文章了,周围的朋友似乎比她更投入、更兴奋。她写好文章后,每每会传给所有的朋友看,于是,四面八方的响应,如波涛、如浪潮,一层层涌现而来。“这里该加一句,那里得删一点,形容词多两个,成语再添一二……”种种意见,善意的、衷诚的,给予她极大的鼓励。当然,朋友之间意见相左时,也往往使她困惑,不知如何取舍。“跟从你自己内心的感觉吧!”我提议道。每次见到青霞,最欣赏她素净优雅、大方得体的装扮,私底下,从没见过她穿金戴银、花团锦簇的模样,这种清新的风格,独特的韵味,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文如其人,青霞散文中淡淡的笔触,就如她清丽脱俗的素颜,又何需刻意去画眉点唇、浓妆艳抹呢?
其实,从开始写作,到结集出书,几年来青霞一直在不断寻找、不断求进、不断突破。有时,她来电说:“这两天,我在看沈从文。”又有时,我打电话过去,她说:“昨天,我在背《兰亭序》。”我们很喜欢互相赠书。刚开始时,青霞喜欢看富有哲理的作品,我送了她杨绛翻译的《斐多》,她看后深受启发,还买了几十本分赠友好。季羡林的散文也是她十分欣赏的。看了季老写的《老猫》,青霞高兴地说:“这么出名的大学者也写得这样平易近人,那我可以放下心来,好好去揣摩写作之道了。”这以后,青霞一方面开始悉心阅读,看高克毅、黄宗英、林文月、白先勇、傅雷、董桥等众多名家的作品,从中汲取养分;一方面也建立信心,掌握到自己朴素明净的风格,摸索出一条得来不易的创作之路。
林青霞的心园是一片净土,没有雕阑玉砌,没有繁花杂草,有的只是碎石小径,柳条木凳,一棵棵影影绰绰的大树,都伫立园外、围侍在侧,清晨时送上鸟鸣,晌午时替她遮荫,夜来风雨声中,淅淅沥沥,扶疏的枝叶为她带来诗情与禅意。正由于心如明镜,下笔时才能一字字、一句句,出于内心,发自肺腑。
说起来,这位旁人眼中的天皇巨星,居然从来不知自己长得美,不觉自己写得好。不知多少回,曾经见她谦逊自省,虚心求教,例如请教倪匡、请教董桥、请教月刊的编辑、报纸的主笔,以及所有教文学的、摇笔杆的朋友。众人的意见,她都广纳博采,然后,一篇又一篇,一遍又一遍,熔铸在自己的文字里。青霞喜欢写,更不怕改,为了一个字、一个词、一个标点,她会不厌其烦,修改上十次八次。每改一次,她都会把文稿传上,然后再跟我细细讨论。她这种自淬自砺的本领,不知是否当年在片场里,为拍好一个镜头、做好一个表情,而一练再练给磨出来的?
叶嘉莹教授在《陶渊明饮酒诗讲录》中,曾经说过:“在中国所有的诗人里边,如果说是作诗的态度最真诚的,不雕琢,不修饰,不夸大,不欺人自欺的,那陶渊明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作者。”叶教授更提到金代诗人元好问论陶诗的话:“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这两句话,也恰好可以用来形容青霞的文字。她的文章不浮夸,不用典,不雕章琢句,然而却情深意挚,处处见真淳。
有一位朋友,本身是一名才女,却非常仰慕青霞,说她美艳不可方物,令人不敢逼视。其实,青霞的美,不在于艳若桃李、灿似骄阳。她的美,是由内心焕发出来的,唯其真,唯其诚,方能有诸内而形诸外。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keats)曾谓:“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观乎青霞其人其文,的确是这句名言最佳的体现与诠释。
几年前,青霞跟我经过九龙塘的书店,我曾经对她说过:“有一天,你的书也会陈列在书架上。”如今,预言成为事实,青霞在辉煌的电影事业之外,第一本文学创作已经面世。这是几年来,她以不眠的夜、不懈的毅力,一字字、一句句酝酿而成的。喜欢青霞的朋友,此后不必在大街小巷日夜守候去捕捉她的身影,只为一个眼神、一个笑靥、一个签名……要亲近青霞,最好的方法,莫如阅读她的文字,倾听她的心声,细细体味她书中淡淡的笔触、浓浓的情。
在此谨贺青霞笔耕有成,俯看一片青葱,仰望满天丽霞,俯仰之间,悠然进入文学的天地。
金圣华
毕竟不是同一辈的人。读林青霞文章有些段落觉得她可以再写深些,有些情节她着墨稍浓,我想着替她冲淡些,再一斟酌,还是轻轻放她过去:过些年她的视野会变,笔锋会变。我开玩笑说过她没大没小,其实她这个人讲分寸,讲礼数,讲操守,写文章绝不草率,幸亏我从来不在她原稿上多动红笔。没大没小说的不光是做人的规矩也是作文的忌惮,随随便便增删她的文字,没大没小的不是她倒是我了。
认识林青霞之前我先读过她的几篇小品,觉得亮堂极了,觉得她应该腾点时间和心绪在这段路上多走几步。我跟马家辉说了。我也曾经想过约她写稿,转眼又嫌折腾,嫌麻烦,嫌唐突,拖淡了。人老了许多事情徒有那份诚心没有那份耐心。偶然拜读很少几篇新秀的好作品心中欣喜是一回事,着意鼓励似乎多事了。多事不好。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还学不会不多事那叫不长进。说得再白些,饭局茶座酒会我都嫌烦,好朋友随兴随意不约而聚反而开心。奇怪,那回林青霞找金圣华约我一叙我倒一口答应了:我想我真的很想欣赏一下她绝代的风华。
林文月那篇《午后书房》写她“睡了一个失眠的午觉”坐在书房里随想随写。林先生说她“独坐良久,倒也未必是一直专心读书写作”,偶尔重读远方来信,偶尔什么念头都没有,偶尔安享这个宁谧的斗室,自在而闲适:“天色已昏暗,我本想让吊灯也亮起,可是并没有走到门口去开那个开关,反而顺手把台灯关熄;于是,薄暮忽然就爬进我的书房里。”林青霞告诉我说她要出文集的时候我想起林文月用了这篇《午后书房》做她一集散文的书名,林青霞是夜猫子,读书写作好像都在午夜,她的文集似乎可以改林先生一个字题为《午夜书房》,稳健,写实:“有一次从外面吃了晚饭回到家,经过梳妆台,突然想到什么,怕一会儿忘记,马上伏在桌上写,不知不觉坐了几个小时,窗外传来鸟的叫声才知道天已亮了,看看镜中的自己,不觉失笑,原来我脸上的妆还没卸,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正摇晃着,低头一看,一条蓝色丝质褶子裙,脚上竟然还穿着高筒靴,时钟指着六点半,正是女儿起身吃早点的时候,赶忙下楼陪女儿。”
这段叙述直接,干净,清楚,素笔描写回家伏案到天亮的过程,一连用了十六个逗号不滞不塞。我初读觉得三处逗号应该改成句号;再读,有点犹疑了,不改了,生怕改了坏了那朵浮云那弯流水。林文月说文章像行云流水自然无滞,那是作者把文章写成如行云如流水一般自然的效果,跟雕琢过的文章一样,是作者费过心的经营和安排。林青霞每回要我改文章我总会想起林先生这番体悟,尽量不去改动她的经营和安排,顶多替她挪动几个标点符号,林青霞于是说“董桥很注重标点符号”。我原想改为句号的三个地方是“马上伏在桌上写”;”窗外传来鸟的叫声才知道天已经亮了”;“脚上竟然还穿着高筒靴”。拿着红笔几番踌躇之际,我回头看到这篇《新书自序》第四段第一句话说“马家辉是我的伯乐”,句号:她下标点显然都盘算过了。我踏踏实实收起了红笔放任这段清溪潺潺流荡。
一天,我在陆羽茶室遇见林青霞的一位影迷,五六十岁的绅士,西装领带袖扣考究得不得了,说是从来没有错过林小姐的电影,林小姐刊登在报刊上的文章他也从来一一拜读:“拍过百部片子的人了,身上怎么说也养着不少文学细胞,”他说,“确实是个会写文章的人,只是一生如意,未经磨难,篇章里少了三分沧桑!”是初识,我笑了笑没有跟他深谈。文学真苦,真冤,这位先生说的这番传统观点我听惯了。文章其实只分好坏,不分哀乐,真要林青霞受苦受难才写得出惊世巨作我情愿她不写。上星期读洪深女儿洪钤写女作家赵清阁,我心里难受得要命。她说一九五零年二月上海召开第一届文代会,赵清阁受命在会上公开自我批判,她不肯谈政治只肯谈创作谈文艺思想,她满腔委屈在会上一边讲一边流泪,台下听众还以为她检查深刻,忏悔饮泣。会后,赵清阁默默走出会场,张爱玲从大门外迎上来跟她握手,什么都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不久,张爱玲迁来香港前约赵清阁到咖啡馆话别:“张爱玲可以离开,可赵清阁阿姨无处可去”,她留在上海承受生活、工作、经济、感情的压力,闭门谢客,闭门酗酒,闭门抱恙,直到替上海电影公司写剧本《女儿春》她才“出山”,九九年八十五岁去世。洪钤这篇文章叫《梧桐细雨清风去》,写尽赵清阁一生不愿意写的大悲大痛和大难。我书房里她画的那幅小小设色花鸟还在,笔意跟她的容颜一样清秀,一样脱俗。
美了几十年,红了几十年,林青霞一定有点累了。读她的作品我起初只顾认文不认人,忘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从前、有些现在、有些未来别人可以放手放心写,她不可以。认识久了些,交往深了些,我渐渐熟悉她的避讳和她的考虑,读她的文章我于是多了一层体念和体惜,尽量迁就她细致的顾忌,尽量在她的框架里给她说说一点措辞上的意见。当然,文章里有些环节我觉得她应该放松写的我也轻轻提醒她:谨慎惯了她难免忘记写作的尺度可以比做人的尺度宽绰些。我在台湾上过学,林青霞在台湾成长。我的台湾是五六十年代的台湾,荒村鸡鸣,断桥蓑笠;她的台湾是七八十年代的台湾,旧民国的教养还像柳梢的月色那样朦胧,带着淡淡的矜持楚楚的爱心还有庭院深深的牵挂,茶室里那位先生说的文学细胞也许是这些养分的功德:“隐隐作痛的感觉挺好的!”前两天她在电话里说起脚背撞伤忽然迸出这样一句话。果然是隐隐然的一份眷注,林青霞的写作历程不缺伤逝的隐痛,不缺哀乐的反省,那已然够她下半辈子消磨了,谁还忍心稀罕梧桐细雨里一波接一波的大悲大痛和大难?纵然不是同一辈的人,她字里行间的执著和操持我不再陌生,偶尔灵光乍现的感悟甚至给过我绵绵的慰藉:我们毕竟都是惜福的人。
董桥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一日
在从金边到暹粒的飞机上,青霞坐我旁边,她说:“一生都在演艺,总觉得没有好好修行。”
我正在看巴黎吉美(guimet)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唐代敦煌不粒芷腥瘛;袼慕怯小案琛薄拔琛薄版摇薄棒n”四位供养菩萨。
我就说:“‘歌’‘舞’‘嬉’‘鬘’也都是修行,修行可以不着于相吧!”
青霞很美,美是负担,可能也是修行的开始。
在吴哥窟时,青霞已经开始随手做一些小品笔记,我陆续在报章杂志看到。多年不见,青霞要以文字修行了。
青霞平安。
蒋勋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日于八里淡水河畔
《窗里窗外》其实是一本迟到了十八年的书。
这是我最近才从台湾出版界听来的故事版本:大概十八年前,曾有出版社联络了林青霞,跟她坐下来,认真地、好好地讨论给她出书的可能性。当时负责这项企划个案的好编辑亦是好作家,他认定林青霞在华人影坛是“美丽的代名词”,所以打算从一个较高的审美视域而不仅仅是“从影回忆录”之类的八卦猎奇角度去理解、诠释她的生命经验,书内文章由林青霞亲撰最好,由专人代理亦行,底线是该书的关注焦点乃生命路途上的幽微细致而不仅仅是水银灯下的炫目花边。
然而其后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企划中止,个案暂停;林青霞的出书理念一搁就是十八年。
幸好十八年后的今天终于有了《窗里窗外》。
这虽然是一本迟来的书,却必是一本超越当初构思理想的书,理由是林青霞在过去十八年积累了更曲折深厚的生命经验,先为人qi、再为人母、影坛暂别、父母离世……十八年间她饱尝了人生路上而不仅仅是舞台布景的风云色变,她拥有了源于血肉的剧本出于肺腑的台词责无旁贷的戏份,她是监制亦是导演更是演员,个中深刻蚀骨自非昔时岁月所能比拟。
而尤其关键的是,林青霞选择了提笔细述如此种种苍凉和愉悦,又选择了用散文形式而非许多人期待的自传去忆记昔日的高亢与灰沉,于是,读者有幸如在实景现场般透过文章跟她同喜同悲,在由方块字筑起的舞台上,遂出现了一个灵气流转的林青霞。
亲自提笔是重要的。因为精准。你的喜怒你最懂,决定用哪个字词跟世人见面,不会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发言。文类形式亦是。当你告诉读者“这是一本自传”,所有人都会对内容的完整及记忆的完备产生了既定的预设,作者亦有责任承担这种预设,所以必然失去自由。散文则属于另一类回忆坐标,毋需系统,不限时序,读者和作者皆可随心所欲地在文字场景里游移漫步,写其所写,阅其所阅,互不相欠。
打个比喻好了:写自传如盖房子,大门走廊客厅饭厅露台厨房厕所寝室统统有个理之所当的相对位置,结构严密,含糊不得,稍为失序即觉有异,但以散文承载回忆则像培植一座私人花园,栽花种草尽是女主人的性情抉择,花草的品种与布置皆由女主人说了算,不存在什么合不合理的争辩空间。繁花盛放,姹紫嫣红,偶尔亦有异树奇枒,而既然女主人愿意把花园开放,苦苦守候了十八年的我们,当然急不及待游园观赏。
《窗里窗外》收录了四十多篇长短不一的散文,主题大致分为三类:怀人忆旧,影坛细说,当下感慨。三类文章各有指向,一方面从互异的角度铺陈出作者在不同时段里的生命场景,另方面又互有指涉地共同显影了作者的灵动善敏,仔细阅读必可发现,无论把笔触指向何时何事何处,林青霞其实都在或明或暗地追问事情为何变得这样以及假如不是这样又到底应该变成哪样。因此,与其说林青霞在向读者重述记忆,不如说她在为自己重整记忆;生命经验的积累毕竟够多了,她不止是在recalling, 她还在re-positioning;她不止在记事,她还在理解、诠释,并且不断叩问事情背后的可能意义。花园里的桃红柳绿,由此特别耐赏。
这四十多篇文章的起点是《沧海一声笑》,写于二零零四年十一月;那是林青霞的第一篇散文,纪念患癌病逝的黄霑。那是我代表香港《明报》“世纪版”向她约的稿子,而我之所以敢于提出邀约,事缘于某个夜里我们在施南生家中聊天,她谈及曾有一段日子每当从台北返港,车子走在大屿山的笔直公路上,她望向窗外的天空与灯火,心情顿然舒畅,因为她在台北悉心照顾父母亲,常须面对医院里的生老病死的低沉气氛,情绪难免郁结哀伤,心头眉头皆压抑得紧……那夜我半躺在松软的白沙发上,呷着施大姐的红酒,抽着徐克的雪茄,微醉,静静聆听林青霞对于景物和心情的细致描述,忍不住暗暗对自己说,她能写。
于是后来我便拨出了邀稿的电话。于是后来便有了第一篇、第二篇、第三篇。于是后来林青霞很明显已经欲罢不能,在报纸杂志上写得越来越勤快,由香港而台北,由台北而上海而深圳而大陆,或是首刊或是转载,在许多城市的媒体上都能看见她的笔墨。于是再后来便有了这本《窗里窗外》。
林青霞在自序里忆及最初的写作经验,表示“当初如果知道他不会好好改我的文字,我一定没胆子公开,那么我的文章就只能放在书房的抽屉里了”。这显然稍嫌过虑。自问没资格替别人改文章,更深信写作是漫长孤独的探索历程而非考试作业,各有一套风格盘算,没有太大的改动余地,我其实倒过来经常讶异于林青霞对于写作的认真,曾有许多个凌晨深夜,我和美枝被传真机呜呜响声吵醒,不必查看即猜得到是她传来稿子;第二个晚上,又是凌晨深夜,稿子又来了,原来是修订版;再来往往又有第三版第四版,林青霞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写出的每个字词,好坏美丑,她都尽了力去承担。
我忘记了曾否对林青霞述及一桩小事:在她初次发表文章之后,我遇见董桥,他瞪大眼睛问我,“林青霞写得相当好!是她自己写的吗?有人代笔吗?有人替她改吗?”我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因为董桥的惊艳而替林青霞感到高兴。若知此事,林青霞应能多点自信。
不管是筑盖房子抑或经营花园终究都不容易,而最难得的是亮丽起步。我隐隐感觉站在起步点上的林青霞已经尝到了文字的美好,所以她一定停不了,所以她肯定继续写。或许终有一天,除了一座茂盛的笔墨花园,林青霞还真的会把一幢华丽的文字房子展现于我们眼前;或许,我们不必再等另一个十八年了。
马家辉
我们的妈妈,她的生命里充满着传奇的色彩。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别人的口中听过许多有关她的故事,在网上也经常发现她美丽的倩影,别人眼里的她是女神,是万众瞩目的天皇巨星,在我们眼里她却是个天天追着我们穿衣服,一会儿怕我们热,一会儿怕我们冷的妈妈。
妈妈息影成家后,因为生活的转变,一度感觉迷茫,不知何去何从。记得小时候经常看她拿着笔和一叠稿纸,写写想想,想想又写写,问她在写什么,她说她在把心里的话写出来,写出来她就舒服了。
妈妈是个夜猫子,晚上不爱睡觉,有无数个夜晚,到她房里找她聊天,她总是伏在梳妆台上写东西。一见我进门就眼睛发亮,仿佛找到了唯一的读者,她拿着稿纸像小学生一样,要求我听她读她写的文章,我见那一地揉成纸团的稿纸,和她手上的墨水印,只好勉为其难地听一听。
她的声音充满了感情,她的文章也充满了感觉。我喜欢听她读她写的文章,我会很专注地听,然后告诉她我的意见,她也虚心地记下所有我的提议再做一些修改。
记得有一晚我从她房里回自己房间睡觉,第二天放学回家,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写同一篇文章,就像是一个作家,其实,更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看到她被自己的文章感动而脸上绽放着喜悦的光芒时,我真为她高兴,我为她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情感寄托而高兴。
妈妈的文章就跟她人一样,那么真,从她的文章里,相信读者也会跟我一样地了解她,接近她。
邢嘉倩
一个清晨我背着书包到楼下吃早点,经过妈妈的房间,看见房门底下透出一道光线,我好奇地推开门,见到妈妈背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她左手捂着头,右手拿着笔,那支笔在她手中转来转去。镜子里,她眉头微皱,正在努力地思考着。我问妈妈:“你怎么还不睡觉啊?”妈妈摸着我的头说:“我要出书了。”我听了之后十分开心,真为妈妈感到自豪。
邢爱林
妈妈在写毛笔字,我也在旁边写,我写:“天有云,地有花,红红的花,白白的云。”我妈忽然说:“这是一首诗呢!是你自己想的吗?”我吓了一大跳。点点头,本来后面还要写“我爱花,我也爱云”,被她一吓我就不写了。但是以后我就常常写字在妈妈的镜子上。
邢言爱
写作出书从来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也是我不敢做的美梦,正如拍电影。
如果不是黄霑,如果不是马家辉,我不会有勇气走出第一步。
黄霑临走前两个月跟我邀稿写专栏,我没敢答应。他走后,为了追忆他,我写了第一篇文章《沧海一声笑》。黄霑追思会那天马家辉帮我刊登在《明报》“世纪版”。许多朋友看了鼓励我,支持我,增加了我的信心和兴趣,从此有了第二篇、第三篇乃至第五十篇。在黄霑追思会的前两天,我坐在梳妆台前,拿出稿纸和笔,一下笔就没停过,如有神助地写了两千多字,仿佛是黄霑带着我写。到了天亮,我打电话给家辉,问他愿不愿意登我的文章,他看完回了个电话:“明天就登,一字不改。”
马家辉是我的伯乐。他第一次跟我见面,就要求我写专栏。不知道他是真的认为我能写文章,还是以为明星写什么都有人看,也不知道他是真认为我写得好还是懒得改,有时候被我逼急了,也会给我点意见。当初如果知道他不会好好改我的文字,我一定没胆子公开,那么我的文章就只能放在我书房的抽屉里了。
为什么会写第二篇《戏里戏外都是戏》?因为杨凡的好朋友正要发行邵氏公司的旧作《金玉良缘红楼梦》,杨凡催了好几次,要我写一篇有关《红楼梦》的文章。
在写第三篇《小花》那段时间,正处于港台新闻媒体对我无中生有蜚短流长的报道中。见了柬埔寨吴哥窟石缝里的小花,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于是想跟大家一起分享我的感受。
第四篇《牵手》原名《父亲》,是在跌跌撞撞满身淤紫的情况下写出来的。那时候父亲刚过世,我整个人就像一摊烂泥,东倒西歪的,整天拿着笔和几张纸,一心想把我和父亲的情感记录下来。
第五篇《华丽而温暖的城市》是为马家辉的书《爱恋无声》写的序。在写作圈还是幼儿园阶段的我,要为博士写序文,真是难为了我。那段时间父亲刚离世,我带着哀伤的心情到美国洛杉矶安葬老父。因为一早答应了家辉,不好推,交稿又有期限,只有带着还未集结成书的稿件在飞机上一张一张地阅读。因为情绪尚未从伤痛中回复,经常是拿着笔对着稿纸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这才深深体会到以写作为职业的人,那种被催稿的心情。当时心想,还好我不是靠笔吃饭,因为那写不出东西又要准时交稿的煎熬,实在太痛苦了。
第十一篇《有生命的颜色》是给金圣华教授的翻译诗集《彩梦世界》写的序。金圣华是我的缪斯,她很鼓励我写文章,常常给我打气。每次见她以前,我总想挤出一篇文章,一方面是不想辜负她,另一方面也想听听她的意见。在和她谈话的过程中,经常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触动了我的灵感而完成一篇文章。从我的第三篇《小花》开始,她就成了我的把关师父,每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必定是她。我可以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到文章的好坏,她总是用那清柔悦耳得像小女孩雀跃的声音说:“青霞啊!好棒噢!你好会写!”我也总是兴奋地呵呵笑:“真的?真的?你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