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宝,他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她独自离开,不肯拖累别人,正是希望我能够竭尽全力挽救她的孩子。舍生忘死的母亲,使得婴儿的生命更加宝贵。然而现在的情形,却让人进退维谷。若要营救宝贵的小生命逃离“海市蜃楼”,必然要抛弃另一个同等宝贵的年青生命,让他独自面对险恶环境,受尽煎熬和苦难,直至死亡降临。这样的抛弃,怎不令人心惊胆寒,凶残冷酷得如同那只蜃城邪教的禽兽天使。
不能抛弃吉祥,绝不能。一旦抛弃他,便是终生亏欠,无以偿还。难道让我新生的孩子,永生永世,背负深深的自责?多么严酷的命运安排,真正让人不寒而栗。戎蓉她,毅然决然选择了爱和牺牲,那么我呢?他马上清醒,他匆忙做出选择,一个对于父亲来说是多么冲动和绝望的选择。他猛地站起来,慌忙接下小姑娘的话茬,他用有些激动的声音高声宣布:“诸位,请你们大家都走吧,赶快离开!不要再浪费宝贵的时间。我留下,由我负责保护吉祥。”
“滚开!”吉祥吼叫起来,立即瞪圆眼睛。他虽然深陷困境,气焰依旧嚣张。平生骄傲,不甘落于人后,更是绝对不肯拖累别人,尤其不能当场输给这个“林文湛”。众目睽睽啊,他是真被逼急了,额头上青筋根根突起,仿佛头发也随之竖立。他使劲儿挥舞手臂,小野兽一般垂死挣扎,他冲着他厉声吼叫:“快滚开,你这‘混蛋’,离我远点儿,哪个要你保护啦?走吧、走吧,快走吧,喂!说你呢。”
“哈哈,这可由不得你啦,我的孩子。你看看你呀,事到如今,您哪,恐怕也只能乖乖地服从,别无选择。‘我留下’这事儿,就这么敲定啦。”林先生的语气,那样的斩钉截铁,倒像是要存心活活儿地气死吉祥。因为吉祥的凶恶模样,让他觉得揪心,酸楚不已。
“啊?”吉祥当真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林文湛,生意人呀?一个以苦苦追逐利益好处为职业的家伙,眼下,他竟然表现得如此这般儿女情长,他简直情深谊长。看看他的眼睛,他可不像是在耍什么花招哟。林文湛先生,一个“阔佬”,他忽然变得这么样纯真可爱?难道是因为身临蜃城,出生入死,他从而饱受教育,他的思想境界取得长足进步?被我感化的吧,呵呵。暗自琢磨他这号人,吉祥不由得小声嘀咕:“哼,你留下?”
毫不迟疑,林文湛立刻高声回答他,“是的,我留下。”
“你留下?”吉祥咬牙反问。
“当然,我留下。”林先生宽厚地笑了笑,他故意显得平和又从容。在吉祥眼中,他这微笑呀,分明便是刻意挑衅。哦,比较他,我是一个弱者。一闪念,吉祥更加恼火他,粗声粗气他又吼了他一句,说:“还敢说‘留下’。”
“我留下。”林先生深吸一口气,他干脆把那三个字呀,说了个字正腔圆,并且颇有几分京腔韵味儿。身为一个“香港佬”,任是把国语说到这份境界,真是难为他了。
瞧他那大义凛然的神气样子,吉祥真气死啦。脱口而出,反唇相讥,他冷冰冰地再追问他一句,说:“你若选择留下,那么,你儿子怎么办?”
“他?!嗯,我儿子么,他当然也留下。”在吉祥孩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逼问挑衅之下,林先生的态度算是死硬到底。他下定决心,绝不回头。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缄默不语,心中倍感辛酸,却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瞧着他们傻乎乎地怄气,彼此感情用事地激烈“斗法”。一双双亮眼睛反射月光,泪花儿点点晶莹,微微闪亮。“‘混蛋’,林文湛,你‘混蛋’!你果真是个‘大混蛋’,不可救药。”吉祥都被他气乐了,他转而温柔地小声斥责他。
吉祥心想,眼前这个人,几次三番帮助自己,就算是亲骨肉的兄弟,也未见得有他这么样的情义。比较那个薄情的表弟小福儿?唉,不提他也就罢了。林文湛,一个真心实意的男子汉,值得托付终生,戎蓉并没有看错人。此时他若抛下我,自当问心无愧。此时他若不弃我,自当是我问心有愧。
吉祥抬起头,望向货舱黑沉沉的角落,倾倒的货箱,掩埋了同学光标的遗体。透过白蒙蒙的雾气,借助皎洁的月光,光标那件简朴的白衬衣依稀可见。他扪心自问:吉祥啊吉祥,光标同学永远留在蜃城,为什么?还有舍生取义的好哥们陈炜,他为了什么?还有,还有“金鹿”,她决意放弃苦苦追逐得来的富贵荣华,最终为爱回头,为爱奉献,她为爱不惜舍生忘死,又是为了什么?一切的一切,明明白白都是因为我。
我,吉祥,使得他们逐一面临凶险的境地,直至失去年青宝贵的生命。吉祥哪吉祥,原来便是蜃城最不吉祥的一个人。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自当是我,问心有愧!问心有愧!问心有愧!
吉祥在臂膀间深深埋下头,惨痛的回忆,刹那间将他团团包围。那一幕幕的牺牲,最是令他苦苦追忆,痛悼不已,不堪回首,他是追悔莫及。他自觉无颜直视,内心深处的严厉拷问,为之心痛,为之心悸。重温血淋淋的事实,每每令他悲痛欲绝,他不由自主地寒颤,他只得吞声饮泣。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见,湿漉漉的地面,铁链留下黑沉沉的影子,月华洁白,洁白的月华纯净一如霜雪。
黑色,它是蜃城的真实写照,死亡、恐怖和凶恶的标志。
白色,它是心灵的真实写照,生命、美好和热爱的标志。
凡人英雄的所作所为,在蜃城这座死亡之城,尤显壮丽,如同黑色愈加深沉,白色越发耀眼,黑白碰撞火星飞溅,反衬得光彩照人。
吉祥啊,这里便是归宿,在这永恒洁白的月华照耀下,安安静静等待,直至化作白骨。让灵魂如同百合花朵一般绽放于此,绚烂于此,了无牵挂,了无遗憾,长相陪伴亲人、爱人和挚友,永不离弃,永不分离。
吉星高照,相信未来,未来一定是美好的。看看慈爱的父亲怀里,娇嫩如同百合花朵的婴儿吧,他便是美好未来。他的未来如此美好,超越以往我曾经苦苦追逐的梦想,超越以往我曾经笃信不疑的信仰,超越以往我曾经深深热爱的爱人,超越以往我曾经经历的朴实无华而又短暂的人生。
来吧,吉祥?让心境就此平和,已经到了应该放弃逃生的时候。回头,回头,回头吧,吉祥!像一个光荣战斗的战士,爱的信念和承诺,正在我身后,静悄悄等候我回头,归来。
想到这儿,吉祥舔舔干裂的嘴唇,他马上转换态度,决心好言好语说服和哄骗林先生,好让他乖乖地带上儿子,离开这个险恶的地方。吉祥温和地对他说:“林先生,请你先行离开。我想一个人安静思考,请给我时间,让我和光标同学再一次告别,行不?我只是舍不得离开。我保证,有机会马上追赶你们。这样子安排,难道不是周到、适当,通情达理的吗?你们大家都走吧。再见了,朋友们,再见。”
望着笑嘻嘻满嘴疯话和谎言的吉祥,林先生一阵心酸,眼泪可又下来啦。一时间他无言以对,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他暗自叫苦,狠狠地奚落他自己:怎么样,林文湛,您比您儿子还能哭?不中用的“老东西”,真是一个“林混蛋”。
“林先生,你还是带‘贝贝’走吧。孩子这么小,不能没有父亲。这里我留下,由我全权负责保护吉祥先生。我选择留下,为我新婚的妻子玛丽报仇。总得有人,光荣战斗。等我收拾了该死的‘癞蛤蟆’,吉祥先生自然也就安全了,我们可以等待援救。放心吧,我可是美国人!我会打枪,会开炮,会驾驶汽车和游艇,我还有飞行执照呢。我的意思是说啊,我能干掉‘吃人天使’,懂吗?嘿嘿,你们别这样瞪着我呀,唉,唉,我这是怎么啦?”彼得望着目瞪口呆的众人,他用力眨巴眼睛,终于长叹一口气。
他刚才的这番话固然动听,却是比较吉祥所说的还要疯傻,居然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头。彼得沉默了,他连连摇头,长吁短叹,他是怀疑自己是否也“神经”起来,好像人妖那样。
听了“知识分子彼得”的慷慨陈词,吉祥忍俊不禁,他赶紧把脑袋枕在手臂上休息。其实他是故意回避,免得同“美国佬”对视,好不尴尬的。想想人家“老外”也是一片苦心,他认为这位热情善良的彼得先生,他还挺“好莱坞”的嘛。
水手双眉紧锁,安静地听完彼得先生的“美国版”长篇神话,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目光越来越明亮。厚厚嘴唇的边沿,大片稀稀疏疏的胡子茬儿,看似纷纷竖立。他始终一言不发。他蹲在货箱上,独自沉思,冥思苦想。耸着肩膀,耷拉脑袋,他竭力伸长双臂,张开粗黑的手掌,月光下的水手仿佛一只栖息的夜鹰。
“美国佬”果然有主意啊?真是笑话。“呵呵,”服务生先生发自内心的一声冷笑,彼得的不俗见解和表现,他是越听、越瞧、就越生气。思量再三,他还是感觉有话一定要讲清楚,他活像炮仗“天地响”猛地蹦起来,他再度活力四射。唾沫星子飞溅,他涨红一张脸,惊天动地般吼叫:“狗屎!醒醒吧,先生们,‘大天使’马上回来啦,咱们走着瞧?”
几乎是与此同时,低沉凶恶的蛙鸣声突然响起。蜃城的异兽大天使,它像是积极响应餐厅服务生的发言。当即收到“吃人天使”的回应,服务生先生震惊得直瞪眼,他束手呆立打寒战,“哧溜”一下慌忙缩进阴影深处,动作快得仿佛脚底抹油。
天哪,绝不能再犹豫,水手一下子蹦起来,他奋力打开货舱的门,一面高声催促大家说:“走!快走!没时间了,它来了。去碰碰运气,找到‘金龙’,回家吧?”水手的怒吼仿佛当场冷水浇头,彼得先生立即清醒,他的两只蓝眼睛,顿时闪闪发亮。
留下,还是继续等待?这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他们已经没有选择。命运,出招了。这就是命运给出的答案。最后通牒,不容反驳。这一刻,彼得分明嗅到死神的气味,它就藏匿在雪白缭绕的雾气深处,只要深呼吸就能够闻到。
彼得天生是个现实主义者。等到事件临头,他总是观察敏锐,判断准确,决策果断,并且立即开展行动,他从不拖泥带水。“枪,水手!枪啊?”他嚷道,随之一把夺过水手递上来的枪支和弹药,迅速武装起来。胸有成竹,不慌也不忙,他尽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自信满满,他还是一个“老战士”嘛。
这位全副武装的美国人,英姿勃勃,昂首挺胸,站立在月光下,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活脱一艘整装待发的战列舰。“战列舰”目光炯炯,他望着大家,神情刚毅坚定,激励和感染了每一个人。他明白,即将开始的“逃亡之路”漫长而又凶险,时时刻刻都必须全神贯注,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坚持到最后的。
终于临近出发时刻,人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百感交集。“水手?”彼得先生一声轻唤,他深情地望着水手,说:“该出发了。嗯,船长不在了。水手先生,你就是船长,请说两句吧。”
水手也不推辞,他平静地说:“先生们,很荣幸,能与诸位在这蜃城之夜,并肩战斗。此时此刻,我望着你们大家。我知道,就在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当中,恐怕有一多半,将会成为幸存者永远的回忆。究竟谁能够逃离蜃城,把微笑带回到阳光下?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虔诚为你们每一个人祈祷,祝福你们好运气。再一次感谢你们,登临‘黄金’号,尽管它永远不再靠岸,但请记住今夜吧,如果你还活着。”
彼得睁大眼睛,热泪盈眶。水手的一席话,温厚,诚挚,饱含情谊,闻者无不动容。“让我们一起,把微笑带回到阳光下。先生们,出发吧。”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晓得已经不能够再迟疑,他小声对吉祥说了句,“祝你好运。”他赶紧抱起昏迷的少年,毅然决然,彼得率先冲出黑漆漆的门。
“小美人,该走啦。”餐厅服务生一把抱起小姑娘,人家可不乐意了,她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又踢又打,她哭喊着尖声嚷嚷:“放开我!我哪儿也不去。胆小鬼,一群胆小鬼。说了半天的好话,你们还是丢下了吉祥哥哥。我要留下保护他,放开我啊?”
服务生先生的脸上,一阵“噼噼啪啪”响,他挨了小姑娘狠狠的几巴掌。可他毫不在意,拼命搂紧她,他竭力哄骗她,说:“吉祥先生会来找我们的,他很快就能追上大家。嘿!相信我,我这人从来不说瞎话。我们去找‘金龙’!”说罢,他伸手捉住人妖的胳膊,人妖被他抓牢,依旧小声呢喃:“行行好,给我一枪吧?”服务生真是异常艰难,他低头看看吉祥,忍不住泪如泉涌,诀别时候,彼此默默地道别和祝福。就这样,他们三个拖拖拉拉地走出门。
林文湛泪眼朦胧,他望着吉祥,无言,无助,万般无奈,他久久地凝视他。“别犯傻了,”吉祥淡然一笑,他利落地一把扯下项链,扬手甩给他。
林先生接在手里,他把它摊在掌心细看,原来是一条牛皮绳索编织的项链。可能配戴它太久了,鲜艳的巧克力色的皮质,磨损得灰蒙蒙黯淡粗糙。硬币大小的“金鹿回头”挂件,仍然金灿灿的犹如洒满阳光。镀金的挂件,虽不值什么钱,显然为主人悉心爱护,擦拭得光洁溜溜,月光照耀下愈加光华闪烁。
“金鹿”挂件,多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到过的?林文湛仔细想了又想。啊,金鹿回头,这是鹿城三亚的城市标志,自己曾经无数次伫立在它的脚下,抬头仰望,虔诚祈祷。
“这是送给我的吗,吉祥?”他迟疑片刻,还是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这是戎蓉的。给小宝宝吧。物归原主了。”吉祥温和地说:“文湛大哥,快走吧,带孩子回家。”
林文湛一把攥紧手中的“金鹿回头”,他的一颗心随之跳得小鹿飞奔一般g情澎湃。热泪盈眶时候,他再度深情回忆,三亚城古老的民间传说:金鹿回头,金鹿回头啊。
这一刻,彼此肝胆相照,洁白无瑕。
他用力擦拭眼泪,抱着儿子匆匆离去。父子刚刚闪身出门,水手就紧紧跟上。“等一下,”吉祥冲着他慌忙喊叫:“小顺子兄弟,请给我一支枪!枪,枪啊?”水手根本不理睬吉祥,他是一只认准目标的夜鹰,斗志昂扬,张开强有力的翅膀,他一路奋勇飞身猛扑。
望着水手决绝离去的背影,吉祥选择闭上眼睛,让心儿在如冰似雪的洁白之中沉没。黑暗迅速笼罩他,他误以为被异兽的血盆大口吞噬,恍惚间他听见“嘭”一声如雷的轰鸣,瞬间在他心底激起沉闷的回音,他不禁暗自长叹:唉哟,小顺子兄弟他呀,他把这扇门,关得如此震天动地的响,他这态度多么坚决?
第五十三章 坚守阵地
“嘭!”沉闷的关门声,沉甸甸撞击在吉祥心坎上,余音缭绕,层层叠叠在他耳畔轰鸣,如同涛声激荡。他紧闭双眼,屏气凝神,用心体会瞬间降临的死寂。门关上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他被人活生生抛弃,孤舟独桨面对蜃城的生死考验,他恍若拥有整个世界。
门外是生还之路,门里却是死路一条,每个人在敲门试探以前,进退早已注定,各自生死有命。漆黑的大门,犹如黑色惊叹号赫然竖立,反射了月亮白晃晃的寒光,无声警示“海市蜃楼”弱肉强食的核心法则,它冰冷而又强硬,血淋淋地分隔生存和死亡。“黄金”号邮轮阴森森的货舱,仿佛传说中“潘多拉”的盒子紧紧关闭,牢牢禁锢吉祥心中美好的希望。
漫漫长夜多么寂静,月光下的“囚笼”黑影幢幢,空荡荡的悄无声息,唯有船体深处发出时断时续的“吱嘎”叹息。恐怖的阴影虚无缥缈,它们张牙舞爪将他按压在地,无影无形的严酷重压摧残他的身心,远胜过那根横卧在他身上的漆黑钢梁。两手空空,他在绝境挣扎的同时深陷绝望,面露微笑他根本无力挣脱,木然倾听大海的悲鸣,海风也在对他呜咽低语,他仿佛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回音,他猜想那些声音恐怕并不存在,只是他脑海中飞速掠过的回忆。他索性浑身放松,他摊开双臂沐浴月光,聆听海和风的纯洁歌唱,他想象自己像风一样自由驰骋在海上。
异样的寂静简直令人窒息,没有婴儿娇滴滴的啼哭声,没有小姑娘银铃般的话语声,没有白袍少年微弱的喘息声,没有“美国佬”生动有趣的“好莱坞”神话,没有餐厅服务生的嬉笑怒骂,没有水手兄弟的高声呼喊,当然也没有“林混蛋”沉稳的男中音,这些寻常的人声忽然消失,他觉得这些声音呀,一下子统统变得如此亲切可爱。甚至于人妖絮絮叨叨的疯话,此刻回想起来,都会让他满心欢喜,他万分想念刚刚失去的这一切。
这一刻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寂寞,时间如同被骤然而至的寒潮冻结,从此止步不前,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因为在他看来,时间过得足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误以为瑟缩在某个“黑洞”的深处,时光飞逝荡然无存。袅袅的雾气,冰冷,潮湿,轻轻拂过他的面庞,他忽然感觉他自己呀,倒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他所知的世界变得既熟悉又陌生,样样令他新奇,事事让他欣喜,桩桩件件他都倍加珍惜,哪怕是蛛丝马迹,无不强烈地吸引他全身心投入关注,他渴望重新体验这个纷繁美丽的世界。
刹那间他宛若死而复生,他竭尽全力调动全部感观,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细心感觉照耀在面颊上冰凉一如霜雪的月光。他认真做深呼吸,一次又一次,他要好好嗅闻白雾平凡的味道。咦?眼前黑白分明的世界,如此平静祥和,静悄悄的罗网深处纹丝不动,竟然平静得波澜不兴。怎么,蜃城大天使它也不见了?等它来,盼它来,它反倒羞羞答答避而不见,难道它也抛弃我?太好啦。他这人就爱一个人呆着,并不计较呆在哪儿,他此刻没有兴致接见吃人“癞蛤蟆”。他懒洋洋地伸懒腰、打哈欠,睁开眼睛,他煞有介事地打量那扇生死攸关的门。
黑漆漆的门,如山一般高高耸立,沉闷、压抑得令他顿觉目眩,他不由得微微寒噤,沉痛地一声哀叹。回首平生遭遇,最恐怖,最惊心,最残暴,最凶恶,最狠毒,最阴险,最冷酷绝情的,便是海上蜃城无边无际的寂静。人世间最难耐的还是寂寞,吃人的寂寞。
他琢磨,门倒是关上了,“天窗”可是洞开的。无奈敞开的“天窗”,看不见、摸不着的自上而下的天梯,如同迎接“异兽天使”光临的死亡之路,隐匿在迷雾之中左右晃荡。他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天窗”的外面,明月高悬,高悬的分明是一颗冷酷的心。
月亮在上,他在下,彼此遥遥相望,却又是遥不可及。他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猎手,它是他苦苦追逐的“金鹿”,一路上都不曾回头。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地反倒是“明月逐人来”,如此这般荒诞的情景,刚好应验那句古老的诗句。他禁不住微笑了,他是哑然失笑。他伸长脖子摇头晃脑,索性亮嗓子高声歌唱。他想用一曲几乎不成调子的童谣,为自己撑起胆量,壮大声威。毕竟,他可是在这儿永久扎根,要呆一辈子的哟。
“一个‘笨小孩’,扛上弓箭上山岗。金鹿啊,金色的鹿,你在何方?你在何方!”自己唱,自己听,可是他仍然唱得相当卖力,深情款款,他神采飞扬,他仿佛是在蜃城召开他的“个人演唱会”。
“哦,嗓子还不坏吗,嘿嘿。”冷言冷语的一句话,冷不丁响起来,这分明是在讥讽人嘛。
谁?吉祥闻声慌忙回头,他看见身后不远处的货箱子上,水手小顺子依旧蹲在那儿,他仿佛栖息的夜鹰,正瞅着他吉祥乐呢。“水手?”他望着他不禁失声轻唤。啊呀,不会吧?!吉祥眨巴亮眼睛,莫名地慌张,他还以为他自己这么快就彻底疯狂。
满脸堆笑,这个“坏蛋”很是得意,他成功戏耍了吉祥兄弟一把,不免沾沾自喜。厚厚嘴唇的大嘴巴随即咧开,水手仰面朝天“哈哈”大笑,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颗颗珍珠般微微发亮。
远处,清脆的枪声忽然响起来,时断时续,隐约回荡。水手闻听微微皱眉,神情变得凝重。他侧耳仔细听了听,浮想联翩,禁不住轻声叹气。他望着吉祥轻轻摇头,喃喃自语般低声问道:“你听、你听,你听听?这些枪声哪。猜猜看,谁在打枪!彼得先生?林大老板?还是‘幸运先生’人妖?他们为什么开枪?唉,上帝啊,保佑这些苦难的逃亡者,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听他讲话,吉祥一声也不吭,他的目光紧紧盯住他,他那意思好像要等待人家渐渐现出原形。在吉祥目光的追随下,水手慢吞吞站起来,他笃悠悠地走到那扇黑色的门边。煞有介事,他故意打开舱门,伸头探脑他向门外张望,仔细分辨枪声的具体方位。“嘘。要不,咱们也来点热闹的,吉祥?提提精神嘛。”说罢,他突然举枪,冲着门外酣畅淋漓地扫射。金灿灿的弹壳洒落在他脚下,它们欢快地蹦跳,“啪嗒啪嗒”的响声好似有人在敲门。
枪声过后,他满意地连连点头,随手关上舱门。硝烟悄然散开,水手仿佛在演一幕独角戏,那是特别表演给吉祥看的,他是为了替他解闷的。手脚麻利,他利用杂物将舱门重新堵死,他如此这般一丝不苟的劲头,倒像是他要一心一意闭门谢客,他生怕有人敲门拜访他呢。等到做完这一切,他方才舒了口气,轻松地拍拍手上的灰尘。他来到吉祥身旁,搬一只货箱子,他坦然坐在他面前。也不说话,他撩起衣服擦汗,神情笃定,他很是悠然自得,他仿佛忠实守护羔羊的牧羊犬。
吉祥实在看不懂他,心里又有些气他一再地调皮捣蛋和挑衅,憋闷好半天,他才嘟嘟哝哝地问他,说:“水手兄弟,怎么你也疯掉啦,想干啥?”
闻听此言,水手宽厚地笑了。他凑近吉祥,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慢条斯理地告诉他说:“嗨,别生气嘛,我的好兄弟。我不是傻瓜,我也没有疯。我选择留下,可不是为了你。我了解大海的脾气,大海啊,是个任性的‘坏孩子’喜怒无常。金龙?那么小的船,即便到了海上,也是吉凶难料。更何况,他们未必能够找到金灿灿的龙舟,恐怕很难把它成功放到海上,驾驶它平安返航,不是吗?海盗阿尔伯特,他有一双绿色的狼一样的眼睛。我信不过他。吉祥啊,在蜃城,总得有人战斗,也总得有人牺牲。一切的一切,还要听从命运女神的安排,对吧?我,小顺子,天生的水手,海上的雄鹰,天生爱惜羽毛的家伙。‘黄金’号是我的家,我的爱人,我的信仰和归宿,我不能抛弃这艘船临阵脱逃。这是我亲爱的船长父亲的船,这是我的船!我和船,我们同生共死,这是我一生所要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我将坚守阵地光荣战斗,死地求生。”
吉祥望着他,又敬慕,又心痛,久久地无言以对。“别这么瞪着我,好不好?”水手温和地笑了笑,善意地向吉祥抗议。“兄弟哇,真受不了你这眼神。说实话,我可不是悲观主义者。只有勇敢战斗,才能赢得生存机会。不论是选择留在这里,还是选择离开,从理论上来说,在蜃城活下去的机会,应当是均等的。相信我,吉祥。咱们是猎手,一对好搭档,咱们在这里等着它们。来一只,就干掉它一只!再来一只,就再干掉它一只!咱们把这里当作捕兽的笼子,猎捕的罗网,不慌不忙地收拾它们,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吃人畜生逐一消灭干净。咱们安心等待,等待命运的转机,好吗?”情同手足的伙伴共同沐浴皎洁月光,他们促膝谈心,悠闲自在地聊天开玩笑,打发战前时光。
“呜呜!”他们俩天南海北,正聊到兴头上呢,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几声呜咽般的哀叫。他们马上顺着声音的方向张望,在大窟窿“天窗”的旁边,“呼”地冒出一个娇小玲珑的黑影子,它探头探脑向下张望。水手举枪在手,瞄准,他时刻准备射击。“‘光光’?别开枪!”吉祥小声惊叫:“那是‘光光’。”
“什么光光了?”水手闻听扬起了眉毛,他差一点扣扳机。他没有听懂吉祥的话,再仔细那么一瞧,他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毛色漆黑的猫,它长得又大又肥。黑猫紧挨着洒满月光的“天窗”,姿态优雅地坐下来,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它那么样的派头十足,活像一位“上海滩的老克勒”。它忽闪绿荧荧的眼睛,从容而又安详,它是好像水手一般悠然自得呢。
水手看了吉祥一眼,哭笑不得。他放下枪,他把它斜靠在货箱子上。看到这只娴静的猫,两个人紧张的心情随之放松。“那猫儿,名字叫做‘光光’。”吉祥连忙跟水手解释,没话找话说。
“什么?一只名叫‘光光’的猫?黑色的猫!嗯,都说看到黑猫不吉利,吉祥?”水手嘟哝着,微微皱眉。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他是感觉啼笑皆非,忍不住又抬头仰望,那只高高在上让人不得不仰望的黑色猫咪。
“不吉利?没错。自打我遇见这只猫,就跟撞鬼一样事事倒霉。它呀,唉,它是我姨妈隔壁邻居家的猫。天哪,它是汪护法家的宠物猫,确实不太吉利,呵呵。小顺子,你一定要留神。”吉祥又开始唠叨啦,他很高兴尽管“混”到这般田地,居然还有人跟他聊天,当真难得。他打算就此聊到哪儿算哪儿,管他以后怎么样。
“明白了。原来它是‘光光’教皇。”水手大笑着说,他那样子像是恍然大悟,他是存心让吉祥兄弟开心。“‘光光教皇’?真有你的,水手。”吉祥被他逗乐了,他温和地瞪他一眼。
“吉祥兄弟,你说这猫居高临下,它老瞪着咱们俩,为什么?”看着它,水手认真地问道。
“恋家。”吉祥回答说:“知道吗,水手?猫这种东西,天生都是人类的‘跟屁虫’。食物跑到哪儿,猎手就跟到哪儿,错不了。这只猫一定饿坏了。它是好不容易才在这儿找到人的。所以么,它就蹲在这儿啦,也许……”
“也许,死心塌地守着人的,不仅仅只是一只黑色的猫咪吧,吉祥?!”水手紧接着说。
“绝对的。守着人的,不仅是猫。希望他们赶快找到‘金龙’,希望他们能有好运气。”吉祥随声附和,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水手,我们只有一支枪,对吧?”
水手冲着他微笑,在吉祥看来他的笑容很神秘,他从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一颗金灿灿的手雷。“好东西,很‘酷’吧?”他把它捧在手心,在吉祥面前晃荡,他向他洋洋得意地炫耀,忽然提高嗓门问道:“喜欢焰火吗,我的好兄弟!”
这是一颗外形酷似菠萝的手雷,表面布满突起的“鳞片”,珍珠般的圆润饱满,金褐色的古怪花纹反射了月光,寒光闪烁,它的大小如同鹅蛋。望着它,吉祥的眼睛亮起来,他轻声惊呼:“水手,你是想?”
水手猛地攥紧这颗分明不同寻常的金色手雷,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吉祥兄弟,他坦然告诉他,说:“我想赢下蜃城,赢得光荣。金色的手雷,吉祥?这是从帆布挎包里找到的,那个瘸腿的海盗阿尔伯特先生,他说它来自一个叫做‘禁区’的鬼地方,高科技产品,威力巨大。呵呵,那就让‘禁区手雷’,比拼‘禁区癞蛤蟆’吧。猜猜结果,究竟谁会赢?当然是我们!它们将自食其果,自助灭亡。”
吉祥的心,被水手的一番话深深触动,击鼓一般狂跳,他顿时热血沸腾,重新焕发了勇气和力量。他昂起头,朗声说道:“蜃城是邪恶信仰的吃人巢岤,异兽天使是邪教化身,绝不能留下‘海市蜃楼’危害人间。”
“哇呜,”黑猫突然尖声惊叫,它猛地高高蹦起来,它在白茫茫的迷雾中灵活闪身,迅速消失在月光下。怎么了?难道是它?大天使它又回来了。一闪念,两个人都睁大眼睛,屏气凝神。他马上抓起突击步枪,慌忙看了吉祥一眼,他示意他当心。水手站起来,他显得不慌也不忙,一手提枪,一手握住手雷,他蹑手蹑脚地小心移动,寻找最佳的捕猎位置,机警地等待猎物出现。此刻他举枪在手,蛮有把握,同时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干掉吃人的禽兽。
两个人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它们又黑又亮,死死盯住敞开的“天窗”。他们认定,这是一条向上的光荣战斗的求生之路。他们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寂静之中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罗网,无影无形,形影相随,它已然徐徐落下,他们分明感觉到凶险正在步步紧逼。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可怕的寂静,越来越让人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间,水手已经冷汗淋漓,他那持枪的手禁不住瑟瑟微颤,发出“咣咣”的撞击声。
几条熟悉的黑影子,突然从“天窗”外闪身跃起,它们娇小玲珑,在窗外轻盈跳跃,它们连蹦带跳地匆匆跑过,“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声声好似践踏在人心上。水手当即扣动扳机,突击步枪爆发愤怒的咆哮,小天使们尖声惨叫,血肉横飞,它们纷纷破碎了。意犹未尽,心急慌忙,他紧张地埋头更换新弹匣,此时隐约传来异兽大天使低沉而又凶恶的吼声。
吼声,来自地板下面。
蜃城大天使,它正躲在船底下?可能的。水手心中飞速闪念。枪口,立即对准地面。双手在颤抖,他的额头上冒出大片细碎的汗珠子,在月光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