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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如今,他寄人篱下,也只得忍气吞声。神情凝重,愁肠百结,他还是想念她。他自顾悠悠然摇头晃脑,很像古典书呆子,吉祥喃喃说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明天,本‘小爷’亲自带领你到‘天涯海角’遛弯儿,怎么样?”光标眯缝眼睛,神情活像猫咪温柔又狡猾,他显得那样兴致勃勃。光标这号人,可贵就可贵在没有心事。人家随口提起‘海上升明月’,他便仿佛望见辽阔的大海,他那两颗眼珠子随即湛蓝、湛蓝。

    第七章 海中捞月

    海南三亚,天涯海角。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南中国海碧波荡漾,海天一色帆影点点。成群结队的白色海鸥前仆后继,搏击大海,翻飞翱翔在金光闪闪的浪尖上,轻盈掠过雪白的浪花。他茫茫然眺望如梦似幻的湛蓝海天,心潮为之澎湃,浮想联翩,禁不住喃喃自语:“天涯海角,海角天涯。”他猛然想起,这里无疑便是神话传说中被人一再提起的“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时间的终点,毕生苦苦追逐梦想和信仰的边界,这里便是人应该止步回头的地方。

    回头?是的。她毅然决然远走高飞,他和她今生今世永不再见,诀别以后,唯有思念永无止境。曾经相爱的人,一旦分手,若是再度遇见,相比旅途中遇见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更加陌生。曾经朝夕相伴的知己,离别时候,不曾彼此祝福,冷漠,冷酷,一如霜雪彻骨心寒。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已然在天涯海角停下脚步,故人,往事,匆忙抛舍在海角天涯,不堪回首,却又不忍忘却。

    回头,意味着豁达和解脱,吉祥?新的生活将由此开始,美好未来在前方闪烁希望的光芒,金灿灿一如阳光。怪不得呢,这位“地主”如此这般“屁颠、屁颠”地领我上这儿溜达,他这可是别有用心,用心良苦,他是真心实意想帮我,光标真够朋友。那么,就此回头吧,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回头。一遍又一遍,他在心中自我安慰说:“回头,回头,回头吧。切莫再幻想她会回头,苦苦追逐,殷殷思念,到头来情同海中捞月。”

    痛定思痛,愈加忐忑,思绪起伏辗转,他觉得自己活像浪花上起落的海鸥。他仿佛又看见,她轻盈飞奔在金色沙滩上的背影。他仿佛又听见,她银铃般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碧海蓝天。“回头”难哪,这一点他心里自是清楚明白。多少人面临困境都曾经尝试回头,又有多少人为之一败涂地,直到临终时候依旧追悔莫及。

    佛说:回头是岸。

    《圣经》里面说:人是迷途知返的羔羊。

    安徒生童话却说:海的女儿,为爱人从容赴死,她不曾回头。

    倘若伫立道路的尽头,人究竟要不要回头?此一时,彼一时,人生境遇,不论是逆境还是顺境,两者反复交替出现,跌宕起伏,如此而已。重如泰山,轻若鸿毛,提不起却又迟迟放不下,情感究竟也是一种信仰,并且仅仅只是信仰。

    信仰和利益,一个在前大声呼唤,另一个在后沉默等候,一个在右牵手诱惑,另一个在左捕获心灵。回头,或者不回头,俨然吃人的谜团,自古便是艰难抉择。罢了,‘阿拉’只是毕业生,方才迈出校园,涉世未深,阅历尚浅,一些人物还不曾看透,一些事情还不曾参透,人生必经的过程,无需太过自责。一段情,一个人,某些事物,曾经诱惑心灵欲罢不能,尽管痴迷、迷恋,或者干脆说是迷信,同样缘于人性贪婪。苦苦追逐不回头的下场,无非是只赔不赚,但是值得啊,值得为此付出,值得为此奉献,值得为此困惑。

    纯洁真挚的情感,本是命运最厚重的礼物,可遇不可求,弥足珍贵。只是这段感情,如今追逐到了海角天涯,走到尽头。“回头”的地方,“回头”的时刻,身不由己,万般无奈。生活还有许许多多美好景色,在前方等待。为情所困,徘徊彷徨,并不丢人的。年青么,免不了瑕瑜互见,终究是瑕不掩瑜,难道不是吗,毕业生吉祥?

    回头?“是的,回头。”他在心中断言。此时此地,他终于拿定主意,斩钉截铁,心生豪迈,他要在人生道路上放下思想包袱,大踏步向前迈进。不过么,海滩上,马上发生一桩让人意想不到的邂逅,仿佛命运存心捉弄人,再度出题考验“海派傻瓜蛋”。

    海风高高托起烟绿色的纱巾,它在蓝天下扭动飘飞,活像绿色蝴蝶。翩翩起舞的“蝴蝶”乘风迎向吉祥,它调皮地晃动身子骨儿,忽然一头掉落大海,跟随涌动的波涛冲到他脚边。稍稍迟疑,他还是弯腰从海浪雪白的泡沫中拾起纱巾,他把它迎风展《奇》开细心端详。淡淡的《书》烟绿色,活生生是《网》个幽灵,在他手中狂舞,“呼啦啦”飘飞。

    光标在一旁冷眼看他的笑话,可是有一阵子啦,之所以沉默不语,他是不忍心打扰他的思路。他满心指望这个“呆子”能在辽阔的海天惊醒,犹如醍醐灌顶,忽而大彻大悟。吉祥同学向来有心事儿,他这点“毛病”顶顶可恶。眼见他伸手捧起纱巾并且左看右看,他这才凑上去和他说话。光标乐呵呵同他开玩笑,说:“吉祥啊,你‘小子’怕是要交桃花运。”

    桃花运?呵呵。吉祥闻听此言,腼腆地傻笑起来,光标这话他爱听。

    “瞧啊,她在那儿。”光标用手一指,说话的声调很激动。不远处的沙滩,一个雪白的背影缓缓沿着起伏涌动的海潮,走向奇石林立的地方。海风中轻轻飘动的宽大裙袍,长长地拖在地上,阳光照耀下白得雪亮,那样的婀娜多姿,那样的窈窕可爱,“白蝴蝶”宛若在风中翩跹起舞。

    吉祥的神情模样,那是又呆又傻,黑亮的眼睛紧盯婀娜飘逸的身影,他不禁犯嘀咕。难道是她?回头?天涯海角,即将上演一幕爱情传奇?刹那间,他的脑筋飞快转动,心跳加速,血压升高,额角冒汗,手脚冰凉,眼冒金星的痴迷者一脸迷茫。“那是不是戎蓉?”他轻声惊呼,他此刻激动得如同看见海上升明月。

    “犯傻?”光标真机灵,要紧关头及时出手,他轻推他一把,同时高声向他喝令:“快追呀。”后者当即心领神会,他认为光标同学完全正确,先追赶上去瞧瞧再说。想到这些吉祥马上清醒,一扫阴霾。他连忙高举纱巾,飞奔而去,苦苦追逐浪漫而又神秘的白影子,顾不得海水打湿了他那双名牌的黑皮鞋。“嗨,等一等,姑娘?”吉祥还真“有嗓子”,横竖放开嚷嚷,他的声音甜美嘹亮。

    “浪漫哟,啧啧。”望着他那飞奔而去的背影,光标摇头晃脑连声感叹,特别地感动。桃花运,男人嘛,有了新妞儿,自然就会忘了旧妞儿的,终于又帮上吉祥啦。我果然冰雪聪明,这么好的主意,我这聪明的脑瓜呀,一想就想出来啦。如此琢磨,这位同学分外得意,他急急忙忙跟随,一心想要凑热闹,再看一场人家的笑话,吉祥这人天生“活宝”。

    “活宝”气喘吁吁,他已经追到雪白的背影,他站在人家身后简直手足无措,徒劳地伸长脖子殷殷期盼。他在心中默念,赶紧回头吧,美丽可爱的姑娘?仿佛是心有灵犀,白衣人忽然停下脚步,纹丝不动,缄默无语,湛蓝海天如同屹立了一尊女神像。

    她怎么不回头?吉祥纳闷儿。他看见,黑亮的马尾辫子柔软细长,烟绿色的蝴蝶结轻轻飘舞,柔美而且古典,他感觉她气质蛮好的,他对“白衣女郎”的第一印象当真不坏。“美眉”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很温驯,彬彬有礼。沉默片刻,他殷勤地轻声问道:“姑娘啊,这是您的纱巾?吹落到海滩上,是我帮您拾到的。”只等人家回头的人,满怀期待地微笑,那样子很可爱的。

    层层叠叠的海浪,急切地奔涌上沙滩,海水浸湿了“白衣女郎”拖地的宽大袍子。白色袍子的边沿,被潮水冲击得微微翻卷,布料底下露出白皙的光脚。娇小玲珑的光脚丫,那些深紫色的指甲油,一颗颗珍珠般荧荧闪亮,十分惹眼。

    小光脚?黑指甲?难道是她?吉祥心中,立即浮现那天在“蝶恋花”的电梯门外偶遇的另类女郎。不能吧,那位“蝶恋花美眉”她可没有头发。可巧就在这时候,“白衣女郎”慢悠悠地回头。

    “啊,天哪?”他随之一声惊叫。他看见一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丑陋脸孔,看样子他应当六十来岁的年纪,在他的下巴上,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和脑袋后面染得黑亮的马尾辫子,简直大异其趣。这位“老爷们”的神情那样凄楚绝望,狭长的三角眼饱含泪花,晶莹闪烁,他死死盯住吉祥,“老家伙”活像是飘飘然魂飞天外的超脱模样。

    回头的居然是“他”。青天白日活见鬼,真要命。吉祥万分惊讶,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头脑随之一片空白。他隐约听见耳畔“嗡嗡”响,犹如群蜂飞舞,霎时感觉到脖子后头阵阵发麻,寒毛根根竖起,人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他刚好撞进随后赶到的哥儿们怀里。两个“傻瓜蛋”紧张兮兮,白白瞪眼瞧着“他”,他们完全不知所以然。

    时近正午,阳光越来越强烈,金色的沙滩反射了阳光,白得雪亮。阵阵热浪浮动,游人稀稀落落,不远处怪石林立。在海滩的另一侧,椰树林枝叶婆娑,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景象,零零星星有些人影在树下晃动。偷偷察看周围情况,他在心中大呼不妙。回头再跟光标算账,眼下逃命要紧。想到这儿,吉祥迅速审视“他”一眼,掂量“他”的危险程度。

    这位“白大袍子”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一动也不动,人倒是老实斯文得很呢。显然,这家伙不是存心出来吓唬人的。“他”在阳光下,双手捧起一把长长的月牙形猎刀,“他”把它高举到胸前,“他”的仪态庄重,虔诚而又肃穆。

    刀锋雪亮,分明闪着寒光,怪道吓人。“唉,”吉祥在心中哀叹,浑身上下直打抖。他尽量靠近同学光标,拼命琢磨对策。怎么会这样呢?“他”是谁?究竟是人,还是鬼?他这样想着,腿肚子随即发软,整个人沉甸甸地瘫软。光标受他连累,俩人索性一起坐在沙滩上。这下可好,总算稳当啦。吉祥心想。他这人总是随遇而安,能忍,能容,善于开怀。

    “白大袍子”手中,烟绿色的纱巾被海风托起,蝴蝶一样翻飞舞动,狂乱地卷向高高的蓝天。“好、好汗,您这是干嘛?我们俩失业,根本没钱。要不您行行好,多少给点儿?”光标黑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打转,猎刀在他眼面前寒光闪闪,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居然还在调皮捣蛋,他存心和“他”打哈哈,借此拖延时间。他在心中迅速盘算,怎么样首先稳住“他”。

    怎么办?

    “白大袍子”挺胸抬头,高傲地望着两个年轻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这是瞧不起人。俄顷,“他”捧着猎刀转过身去,慢吞吞迎向汹涌澎湃的大海。

    南中国海,涛声隆隆,犹如一声声低吼。“白大袍子”面对海天的背影,海风中微微晃荡,形单影只。“他”姿态僵硬,弯腰站在那儿,深深地呼吸,好似在吐故纳新。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双膝跪下,小心翼翼坐在浅浅的海水中,海潮涌动,在白色的袍子旁边泛起无数雪白的泡沫。

    多么奇怪的男人,他究竟想干什么?太阳底下,难道“他”妄想海中捞月?不明白。两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越来越感到莫名其妙。乘“他”正忙,赶紧溜走才是上策。这年头,少管闲事,少操心。光标一把拽住吉祥,他使劲儿给他递眼色,催促他赶快离开。怎么吉祥死沉、死沉的,他站都站不起来,这人真没用啊。两个半大孩子,彼此拉拉扯扯,一番挣扎终于站起来了。

    那个奇怪的男人,已经脱掉宽袖的白大袍子,露出赤裸的后背。哇啊,这身板儿惊人地瘦骨嶙峋。望着它,吉祥张大嘴巴,看得两眼发直。人也僵直地站在那儿,双脚好似长进沙土里面,怎么也拔不起来。这时候,他根本走不动路。万幸的是“白大袍子”一直专注地低着头,自顾忙碌,不曾对他们流露一丝一毫的凶相。事实上,“他”像是在急切地翻找什么要紧的东西,根本无暇顾及旁人。这家伙恍如隔世,吉祥越来越好奇。

    管他呢。“快走啊,”光标小声叫唤,拼命揪住吉祥的衣领子,他把他死命往后拉,但是他的努力已经来不及。那件被海风高高托起的丝绸袍子,浸染一片湿漉漉的鲜血,迎着阳光“呼啦啦”狂舞,雪白,深红,彼此衬托,分外夺目。

    “啊呀?”吉祥顿觉不妙。光标愣住了,一个没留神,他的哥儿们已经挣脱,奋不顾身猛扑向那个怪谲的男人,吉祥一心想要救人。“白大袍子”抬起头,一对突起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它们死死瞪住吉祥。“他”还试图对他微笑呢,痛苦却令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用沙哑而又低沉的嗓音,深情呼唤:“宝珠,宝珠啊?”他们看见,“他”的双手拎着血淋淋、白花花的肠子。

    “他”是剖腹自杀?!

    太迟了,吉祥已经不能够思考,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绞痛,突然眼前漆黑,他扑向大海的怀抱。与此同时,他仿佛看见,飞溅的浪花白得雪亮,活像无数手掌向他迎面挥舞。他仿佛听见,光标惊慌失措的呼喊,好似远方悠悠荡荡的回音,“救人,救人,赶快救人?”吉祥无奈傻笑的脸,迅速被海水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深陷黑暗的吉祥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在滨海的陌生酒吧里。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他看见远处湛蓝的大海,波光闪烁一如星光,涛声仍然在他脑海中轰鸣,而他似乎无路可逃。顾不得狼狈,他就着细长脖子的玻璃酒瓶,贪婪地喝酒,一口气猛灌几大口,立时感觉嗓子眼里暖暖和和的,身子骨儿也暖和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无神的眼睛匆忙扫视四周。这是一间阴暗的小酒吧,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刚好配合他此刻的心境。脏兮兮的小木桌子对面,光标搭住一个“哥们”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前倾,睁大眼睛关切地注视他。而他仍然感觉晕乎乎的,头昏眼花,神情木然,他不得不眯缝眼睛瞅着面前渐渐清晰的影像。

    “红酒,好喝吧?”光标小声问。他并不敢多说什么话,很是小心谨慎。吉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胡乱抹干净嘴角残留的酒汁。葡萄酒鲜红如血,沁人肺腑,他很喜欢这些香甜的味道,正好掩盖海水的苦涩。他轻声叹气,自嘲地嘟囔一句说:“哦,桃花运。”闻听此言,那个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的黑大个子,忍不住爽朗憨厚地大笑大嚷,他对吉祥这样说:“嘿!我说兄弟,你可吓着咱们啦,还等你救人家呢,自己倒先趴下了。呵呵,上海孩子就是娇气。”

    吉祥身披白色破旧的毛巾毯子,宽宽大大的,裹住那身湿透的衣裳,整个人禁不住微微战栗,上牙打着下牙,样子很是滑稽。他仰起脸呆望“黑大个子”,听他讲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难道失去记忆了?他不禁暗自操心。“你,我应该认识你吗?可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他茫茫然小声问道,他有些神色慌张。

    光标舒了口气。这吉祥,他可是又活过来啦。他连忙向他介绍:“陈炜,这‘哥们’是陈炜,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刚才在海滩,天涯海角,嗯,是陈炜把你背到这儿来的,你还记得不?”

    陈炜,三亚城的中学同学?吉祥心想。哦,光标的同学可真多,仿佛到处都是的,这家伙多么神通广大。那么,陈炜也是戎蓉的中学同学吧?坏了,又在人家戎蓉的同学面前丢人,真够呛。他软绵绵瘫坐在竹编的大靠椅里,有气无力,手脚冰凉,思绪倒翻腾得飞快。心怀感激,他默默望着恩人陈炜先生。只见他,穿了件无领无袖的海军蓝运动衫,光着肌肉发达的膀子,黑藏青色的紧身牛仔裤湿漉漉的,整个人显得魁梧威猛。

    吉祥留心,看看他穿什么鞋?一般来说,看看一个人穿的鞋,多少能猜出这人的个性和习惯。素食,杂食,还是食肉性动物?是羊,还是狼?或者是保护羊群的牧羊犬?看看鞋子,大致能猜出一个人的生活轮廓。嗯,他穿一双简朴结实的黑色平底牛皮鞋,擦拭得铮亮,保养得不算坏。这双鞋,能走路,质量好,价不高,七成新,多半是公款买的,主人很是爱惜。那么,可以假设这位陈炜先生,腿脚利落,沉稳可靠,他是个粗中有细的豪爽人。

    吉祥眼前,不由得再度浮现海滩上血腥悲惨的一幕。“白大袍子”的男人,寒光闪闪的尖刀,血淋淋、白花花的东西,如花绽放的雪白浪花,那么后来怎么样了?恐怖的回忆雪白闪亮,纷乱的思绪黑影幢幢,直叫人热血沸腾。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白大袍子’呢?”

    面对吉祥怯生生的追问,光标有些犹豫,黑亮的眼睛频频眨巴,他默默望着他无言以答。他不晓得,哥们吉祥此时的精神状态,能否承受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索性先不答话,随手抓过三只高脚的玻璃杯子,一股脑儿往里头“哗啦啦”倒红酒,一面用眼角的余光审视吉祥。

    大大咧咧的哥们陈炜,他可是满不在乎,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道:“你是问那个‘白大袍子’,嘿嘿,他玩蛋啦。您没瞧见,海滩上,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展开营救,什么招数都给用上啦。可他呀,还一个劲儿往外掏他那身肠子呢,这不明摆着找死嘛。按理说也是奇怪,这家伙搜肠刮肚的,也不晓得要找什么好东西,根本拦不住。想想看,可怕吧,吉祥?”

    可怕吧?那是自然的。吉祥听得直眉瞪眼,一声也不敢响。他是越听越害怕,越害怕吧,他还越是想听,他听得浑身战栗。陈炜绘声绘色这么一说,好像那个怪诞的“白大袍子”,此刻正在他眼前活龙活现晃荡。他不由自主打寒战,压得身下的竹椅子“吱吱嘎嘎”响,真是越来越狼狈不堪。无力抗拒的落水者,只得睁大眼睛,瞪着手舞足蹈、淘淘不绝的“救星”。

    “救星”还在高声嚷嚷,只见他眉飞色舞,边说他还边比划,生怕吉祥不能听一个身临其境。他这样继续说道:“‘白大袍子’那身肠子呀,能有那么老长、老长的,滑溜溜,白花花,啧啧。他絮絮叨叨嘀咕,说是要找什么‘宝珠’,一直到他死!执著得吓死人。我这儿还有幕后消息呢。告诉你们吧,海滩上就有人认识他。这位剖腹的爷们,原来是机关小职员,退休了。家境挺宽裕。好好过日子,多好?可他偏不。闲着没事,他没事找事,他跟人屁股后头练功,听说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造孽。”

    光标使劲冲他眨巴眼睛“忽闪忽闪”的,狠狠传递眼色示意他闭嘴,却根本止不住他这只“放话匣子”。他不禁心想。怎么,陈炜这个东西嗓子眼里就没安个刹车?难道他的脑壳子里面就没长着脑瓜?看看人家吉祥这么样的光景,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他怎么就说个不停呢?赶紧给我住口。

    光标紧盯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凶恶,隐隐约约闪着寒光。看看身旁直瞪眼,如临大敌,紧张兮兮的中学同学,又望望那个虚弱发呆的上海“傻孩子”,陈炜终于识相地闭上嘴巴。他不说了。他心里也是暗暗责备自己。陈炜啊陈炜,又粗枝大叶了不是?瞧把人家孩子吓唬的?不应该的嘛。想到这儿,他自觉万分过意不去,他连忙咽下一口唾沫,迟疑地轻声问道:“吉祥他,别是吓坏了?”

    这还用你问?傻,大,粗,黑,直,陈炜这人真可恶,他活脱一根“木铁柱子”。光标同学气急败坏,他忍不住轻推了他一把,慌忙绕过桌子亲自出马安慰吉祥,却不料又遭阻击。

    “今天真热,吉祥是吧?”陈炜先生居然还在没话找话,他试图和吉祥套近乎,他此刻一心想要讲点轻松愉快的话题,多少补救补救。“其实天热才好,衣服很快就捂干了,倒省事儿。刚才你晕倒了,掉进大海,差点儿没让海浪卷跑啦。嘿,幸亏人家光标死死抱住你,奋不顾身哪,要不你可就喂鲨鱼啦,呵呵。嗳,你知道鲨鱼吃人吗?”

    难道这人没长心肠?想活活吓死咱们吉祥怎么的?这家伙当真不可救药。光标在心里连声抗议,他恶狠狠白了老同学一眼,迫使他立即闭上嘴巴,彻彻底底“关掉”声音。危急关头,哪怕刀山火海,陈炜若是一台拖着电线的电脑,也一准儿要被他恶狠狠当场拔掉电线插头。

    自己动手,收拾乱局。他满脸堆笑,双手扶住吉祥的肩膀,他尽量凑近他,瞅着时机温和地小声提出建议。他对他说:“觉得好些了?要不要,送你去你姨妈家?我只不过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吉祥啊,你是不是想你姨妈啦?”光标的建议,总是恰当并且十分及时。看眼下,这个“落水者”呆若木鸡,战栗哆嗦的模样,怎不让人揪心?陈炜望着他们俩使劲点头,表示赞同这个主意,他可没敢再吭声。

    脸色煞白,嘴唇微动,小声嘀咕的“倒霉蛋”吉祥神情茫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呀,姨妈家,小福儿?是的,是的,白大袍子,他干嘛要这样?海中捞月?”

    第八章 情深谊长

    夕阳西下时候,碧海苍穹,光影交融。远山挺秀,郁郁葱葱,壮丽巍峨。南中国海星星点点洒满霞光,海浪染上深红色,g情澎湃地起伏荡漾,浓烈一如红酒。暮霭沉沉,宛若灰蒙蒙的天罗地网,笼罩依山傍海的村镇。这个海南岛上寻常的村庄位于城市远郊,自然形成渔、农共存的民居群落,三层楼高的房子多为砖木结构,新旧不一,浩浩荡荡连成一片。修缮一新的琉璃瓦屋顶光洁漂亮,鲜艳的橙色在晚霞映照下金灿灿闪亮,五颜六色的塑料雨棚零星点缀其间。黑漆的篱笆墙高大朴素,把各家各户的院子整齐划一地加以分隔。

    农家庭院很宽敞,金色的细沙铺地,随处可见晾晒的渔网和渔具。篱笆墙边,窗台上,竹篮里,各式各样的海产品琳琅满目。房前屋后,果树林立。鲜艳肥美的果实沉甸甸挂满枝头,它们活像光秃秃的脑瓜,小心躲藏在枝叶间探头探脑窥视。黑色卵石的乡间小路蜿蜒曲折,沙土地上裸露大片苔藓,绿茸茸的生机勃勃,道路两旁花草竹木生长茂盛,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神韵。

    炊烟袅袅,白蒙蒙的雾气在海风中轻柔飘舞,一股子咸滋滋的海腥味儿,声色不动悠悠荡荡弥漫,夹杂花叶的清香和甜蜜的果香,咄咄逼人,诱人心醉。倘若站在路的尽头蓦然回首,眺望某个隐匿在青山翠谷深处的庭院,顿感花天锦地得鲜艳夺目,好似浓墨重彩的油画令人心旷神怡,仿佛传说的世外桃源,又像是一处神仙居所。

    “神仙居所”的主人便是吉祥的表弟,他的孚仭矫凶觥靶「6薄?br />

    微微含笑,沉默不语,小福儿是个儒雅秀丽的美少年,他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审视拜访他的陌生客人,霞光中他沉静安详俨然画中人。他那身休闲西服的衣料银白闪亮,刚好和背景黑漆漆的篱笆墙,形成鲜明反差,愈加衬托他那细嫩白皙的鹅蛋脸上,含情脉脉的大眼睛。

    这位沉默凝望的少年,仪态万方,神情矜持,他显得乖巧而又友善,淡淡的柳叶眉,深深的双眼皮,小圆鼻子,圆圆的耳朵,薄薄的嘴唇,五官生得玲珑匀称。黑亮的秀发油光水滑,好看地卷成波浪,略微有些僵硬,随意披洒在肩头,打理得极为精致,发丝间夹杂几缕染成紫色的卷发,荧荧闪亮,看上去湿漉漉的。他长久保持甜美的微笑,屏气凝神端详坐在他对面的陈炜先生,仿佛人家是一件令他极其欣赏的雕塑作品似的。

    尽管相隔白色藤木的椭圆形餐桌,陈炜被“小神仙”死死盯住,情感上的“冲击力”依旧强烈。他被他看得十分地不好意思,他感到越来越心神不宁,真正是如坐针毡。那双含情脉脉的黑色眼睛,忽闪忽闪扑面而来,温柔得吓人,它们仿佛洞悉底蕴。他心里别扭,自然地手足无措,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呆呆望着面前绿油油的蔬菜,“嘿嘿嘿”一个劲儿傻笑。

    农家庭院的篱笆墙上,挂满成串风干的海产品,咸鱼、海马和海星拥挤在一起,彼此争奇斗艳,张大的嘴巴和瞪圆的眼睛,在猩红晚霞映射下活灵活现,不禁让人误以为它们即刻就要复活。它们僵硬坚挺的身子骨儿简直千姿百态,在海风中轻轻地摇摆晃动,仿佛极有耐心的乐手,不紧不慢地敲击篱笆墙,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这些敲击声,错落有致,起伏连绵,不经意间形成某种节奏,刻板而且单调,好似为即将开始的庭院晚餐,增添陪衬音乐。

    小福儿他呀,执著得很,温柔含情的目光,一时一刻也不曾移开,他就这么样美目含情,牢牢束缚他的“猎物”,怕是要活生生看穿人家他才肯罢休。丝毫没有征兆,他忽然柔声细语,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今儿,我一见到‘大炜’哥哥呀,感觉特别的亲。我们仿佛是老友重逢。一时间却又迟迟想不起来,我们从前究竟在哪儿遇见?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还记不记得我?‘炜哥’哟。”

    “炜哥”?喔哟,陈炜他恐怕不是什么好药啊。光标真坏,故意“噗哧”一声“坏笑”,一举道破人家句子里暗藏的机关。他在吉祥的目光逼视下,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桌子底下他已经被吉祥恶狠狠踢了一脚。桌面上,吉祥仍旧四平八稳,他也假装矜持,微微含笑。

    “嘿嘿,恐怕不记得了。”老实人很是抱歉,面露愧色,下意识地耷拉脑袋,他像是在极力回忆。陈炜这人秉性憨厚,他并不曾领会,小福儿的温柔,光标的“坏笑”,以及吉祥的矜持,他们这些滑稽表现所蕴含的“深刻含意”。良久,他学着老同学光标的样子,使劲儿眨巴眼睛,努力想了想,干脆老老实实回答:“真的不记得了。小福儿表弟,我在一家大型超市工作,当保安小队长。您知道,这样的大卖场通常人来人往,顾客川流不息,所以记不住。不过么,再以前,咱还当过大兵呢,是海军。”

    “哦,原来是退伍军人,咱们‘最可爱的人’哪。”他依旧深情地望着他,深情称赞他,自始至终他都显得那么样地谦和,沉静而又安详。他这样子,在陈炜看来,矜持得好像电视台播报新闻的主持人。陈炜被他夸得热血沸腾,激动万分恍若魂不守舍,一颗心轻飘飘的,人完全找不着北,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他结结巴巴,努力想要客气两句,可是张开嘴巴他便又露怯了。他这样回答他,说:“嗳,真不好意思。小福儿表弟,您,也是很可爱的人呢。”

    瞧着陈炜的傻样儿,他着实有些受不了他,忍不住顽皮地夸张大笑,拿老实忠厚的老同学开心,他还猛然推了他一把,光标乐呵呵大声骂道:“德行!居然还敢跟人家吉祥的表弟套近乎,哼哼。人家小福儿,天生好孩子。哪儿能像你,骨子里依然‘老兵油子’一个。”

    “没有,没有,并不是这样的。”陈炜笑嘻嘻地连声嚷嚷,连忙厚着脸皮替自己贴金,他高声辩解道:“我这人,到哪儿都特别招人喜欢,真的。这可是我‘老妈’说的。我从小就可爱,人人看到都喜欢,事实就是这样嘛。”

    一句话,弄得大家更加忍俊不禁。于是,光标存心捉弄他这位老同学,人开心得在椅子里蹦达,明目张胆地当面向他挑衅。吉祥缩在椅子深处,抿紧嘴唇,他只是望着恩人微笑,不好意思跟着起哄,这会儿他已经觉得好多了。无论如何,也要打起精神。表弟小福儿从小就是个娇气、敏感又脆弱的孩子,姨妈更是胆小怕事的渔妇,海滩惊魂的故事根本不能在此提起。临来以前,千叮咛,万嘱咐,他为此费尽口舌,还好两个朋友果然严丝合缝的一般守口如瓶,他们真够哥们。眼下,见大家伙儿相处得这样好,仿佛老朋友聚会彼此情深谊长,他感到心里渐渐舒缓踏实。这次自打来到三亚城,整天跟着“光标地主”跑公司,闯荡人才市场,到处找事情做。再不呢,就是四处闲逛,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好久也没来看望姨妈。他这样一想,觉得自己真够混蛋的,自然更不能拿恐怖故事,吓唬亲爱的姨妈和乖巧的表弟。

    吉祥的表弟小福儿依旧笑吟吟,他久久凝视陈炜,全神贯注,目不转睛。难得被人如此关注,长久地关注,陈炜先生乐得都合不拢嘴啦,他算是彻彻底底被柔情攻势征服。他被他深深吸引,他对此还很认真,他认认真真喜欢上了这个斯文漂亮的孩子。他自己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他只是觉得爱听他说话,爱同他说话,小福儿表弟他真亲切。他想想自己要是也有这样的一个表弟,那该有多好?在他自己的家里,一帮子亲兄弟和表兄弟,他们一个赛似一个的粗野,半分柔情也没有,没文化那就甭提啦。他懂得欣赏那种静静关注,静静倾听,静静思考的温驯神情。他当真关心霞光中微笑的“乖孩子”,他热情洋溢地追问他,说:“小福儿,您在哪儿高就?”

    “啊?我在,”小福儿略微迟疑,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仍然微笑着,仍然温和亲切。他凝神望着他,柔声答道:“我做市场推广的,在一家叫做‘蝶恋花’的网络公司,它在海南小有名气,你们听说过吗?”

    “蝶恋花?小福儿,你指的是不是‘蝶恋花网络直销公司’?”吉祥看看自己的表弟,又扭脸望着身旁的同学光标,忍不住补充说:“咦,我们也是加盟‘蝶恋花’的。”

    “是吗?”小福儿轻声惊呼。

    “就是前一两天的事儿嘛。”吉祥小声嘀咕,巧合让他感到些许茫然。

    “哦?”小福儿在追问,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的表哥。

    “那位‘陈总经理’,对吧?他还是光标‘老爸’的哥儿们呢。”吉祥连忙强调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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