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却未让开,只是低着头,无声地牵着马匹引路在前。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潜入了静默之中。
高高的监斩台渐渐入目而来,血红的旗幡已然高高地围了起来,满场只余下出入口,前来观感的百姓早就被清了场,剩下为数不多的胆子稍大的,也被悉数隔在帐外。宽阔的刑台位于正中。此时,百官分列在监斩台两侧,恍如上朝似的,刚肃威严。锦衣卫、禁卫军将整个场子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红衣冉冉的帝王以一种难得一见的沉静之色坐在监斩台的主位之上,身边立着几个吏部官员,面前朱红的桌案之上白色一卷纸轴大张,乌黑的漆筒之内,斜插着数只画着圈斩的令箭。
车行入场,停了下来。我摒住些微的心乱,去除旁边人的扶持,跃下车辕。
郭李、卫健亦下马,隔着三步距离跟在我身后,几个精卫亦步亦趋。定身在刑台之前——烈焰明正面之处,我掏出飞龙玦,朝着烈焰明道:“兵符在此!”
满场哗然,目光交集于我手中那一块弥足珍贵的黄玉玦上。
他只是微微睁开了半敛的凤眼,仿佛玉玦对他而言并不重要,身形微微一动,嘴角勾了勾,并不说话。百官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玉玦,私语一阵。
“不要忘记宇文冬辰是你的授业恩师,国之良傅。倘若他有错,也是错在为你,如果你今天执意要斩,也不要怪我兴风作浪。”如此狂妄的话本不是我的风格,但人已经来了,兵也已经到了,便豁出去了。就是死,也要和冬辰死在一起。
“不要忘记你是我烈焰明的女人!”他眼眸深处的寒意顿起,遮盖了因阳光照射而灿烂不已的王者之风,脸面上的笑意是那么残酷又令人窒息,起身攫住朱笔,振腕疾书,一纸写满字迹的文书腾空朝我飞来,稳稳地落在我裙边。那上面所写的却是那般教人心疼的字,“如果你不爱我,那就让你恨我!”鲜红的字迹里浸透着让人心神俱碎的伤痛。
“带人犯,斩!”用尽全身力气的狂暴吼叫声响起。
一只令箭凌空而来,落在文书之上,镇压住了在秋风中翻飞的文书,猩红的‘斩’字夺目极了,引得我心思猛地一沉。
数声嗟呼并起,一个吏官壮着胆子尖声提醒到:“皇上,离午时三刻尚早。”
“午时三刻?难道你想让朕的老师永不生、灰飞烟灭吗?带人犯,斩!”再次的吼叫,震耳欲聋,赅得满场寂灭如死。
“卫健、郭李,给我踏平这监斩台!”同样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吼叫,却是那般尖厉、凄绝。我微笑着,像一朵半开的红莲朝着烈焰明静静绽放,不是生的扩展,而是死的扩张。
百名精卫顿时组成方阵将我护在其中,郭李随在我身侧。但见卫健壮硕的身体朝我歉然一倾:“娘娘,恕臣无法背叛君主,无法按娘娘意旨行事。”
我张眸,大惊,“卫将军,你……”
“娘娘,末将身为军人,应听君令。”他正色道。
这该死的家伙,竟临阵倒戈。“你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助我救冬辰,一直在欺骗我,敷衍我!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无耻的真小人!”厉色起,我恨恨地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我自以为聪明,调兵入城,不过一时疏忽,便让这完美的计划不攻即破。怪不得烈焰明根本就不将兵符放在眼里,神态自若,原来早就拿准了卫健的性格。
刹时,禁卫军自动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将我、郭李及百名精包围了来。
“精卫听命,撤离外围候命。”卫健张口一声令下,是想孤立我。
原来他是故意顺从于我,临到监斩台才显山露水,全成了前来护卫之人,我悔呀,早知如此,在军账之时就直接用曼陀罗花迷醉剂将他也一并迷倒!
不过他虽下令,百名精卫竟不听军令,仍牢牢守护着我。我看转开半个身躯,看向郭李,他也处于强烈的惊疑中,神色未定,见我望他,紧了紧手中佩剑,口气坚定地道:“小姐,是我考虑不周,现在就让我带领亲信们保您周全吧!”
如果不是郭李长了个心眼,所挑的百名精卫都是他的心腹,现在场中恐怕只得他与我两人是下定决心救冬辰的吧!心中涌起的一片感激宛如千言万语,尽消于我诚挚的眼色中。只见郭李迎风凛凛一抖,肩上披风被风吹得轻扬起来,俊秀的英脸定定然,眼中情意浓郁,没有半分晦涩之意。
自赠匕起,他时时护卫我周全,如今仍是如此,我翩然长笑,话语只说给他一人听得。“我的知己,非你莫属。”但见他昂着头,腼腆地回了我一笑,心中了然。
“禁卫军,通通给朕退下!”烈焰明惑人的清音传来,禁卫军面面相觑,动作迟疑地应声而下。刑场内突然间肃静得鸦雀无声。
东南角,数名精壮大汉,押着一抹珍珠白身影朝刑台走了过来。他的手脚都戴着铁镣,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条划痕,白晳素净的颜面铮铮然,身形明显清瘦了许多。
“冬辰——”我朝着他大喊,朝他的方向奔跑过去,就快要及至人他面前时,我被数名禁卫军强行拖住。“请皇后娘娘恕罪,您不能阻止行刑。”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与冬辰在一起,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你们放开我——”我手脚并用地大力挣扎着,珠泪迸,悲戚的叫声绕场不绝;但被捉住的我甚至无法动弹半分,最后我吼叫着用牙齿咬向捉住我的军士。
这时,郭李及从精卫见我被阻,上前与禁卫军纠缠在了一起,混乱起来。文武百官惊叫着纷忙躲避。
“冬辰,冬辰——”我被人架住身形,眼巴巴看着他步向刑台。然而他使终直挺着身躯,未曾回过头看我一眼,只在踏上刑台的最后一阶处,僵了一僵。
“冬辰,你回过头看看我,我是点点呀……你说要带我走,带我游山玩水,你忘记了么……你忘记你为了插上刺槐花的那一刻了么……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你怎么可以承认这不该由你承担的罪行……你这个懦夫……我恨你……我恨你……”我的身体挣脱不了他人的束缚,悲伤似一条翻滚的江河,声泪俱下。
“你们放开小姐……你们放开他!”我听到郭李‘蹭’地一声将剑抽了出来。
“郭李,你别管我,去救冬辰……”人影乱作一堆,我看不见郭李,只得大声呼叫,放眼处,冬辰已走到了刑台中央。阳光普照,将他融入一片金色柔芒之中,如星华般耀眼,膝下衣袂微微飞卷,逍遥自得,仿佛并不是走向刑台,而是奔向一个新的世界般,淡定镇静。
“冬辰——”我疯狂地喊叫着他的名字,而我眼里的那抹如虹清影绝决至及,至始至终从容不迫地背对着我,心好像被凿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静静地淌着血,痛不欲生。
那双倨傲的长腿在直立了片刻之后,轻轻地跪了下去,绾系住长的锦带突然一瞬间落了下来,他飘逸的长泻落,盖住了他那绝世的容颜,亦盖住了他那双美得惊人的桃花眼。
刑台之上四名光袒上身的壮汉抬出了虎头铡,‘咚’地一声放落在冬辰面前,刀锋凌厉,折射出一片斑斓之色。其中两名壮汉抬起了沉重的手铡,另两名将冬辰跪下的身体朝前一推,他的头便低躺在了刀槽的缺口处,离那明晃晃的冰薄刀刃不到一个手指的距离。
郭李的身形挣开禁衣卫围拦,提剑朝刑台飞起,数名禁卫军紧紧尾随其后。
“斩!”烈焰明斩钉截铁地一声令下,又是一只令箭疾驰而来,被贯注以内力,越过我身处之地,直直地飞向刑台,狠狠地插没在了刑台台阶之上,入木三人,晃也没晃一下。
“冬辰——”我拼命地反抗着禁卫军的掌控,美目狂张,撕心裂肺地朝着那安静地等候死亡的身形叫嚷。
只见禁卫军将已飞到刑台边缘的郭李死死摁住……只见两个壮汉手起刀落,鲜血飞洒……
“不——”我的身体剧烈颤动着,震慑人心的惨叫声冲霄而起。
许久,场内场外的一切霎时归于宁静。捉住我的禁卫军终于松了双手,精卫们与禁卫军的打斗停止了,文武百官的欷殹忌r恕n腋械胶粑疾煌暾耍脑嗟奶孟裢o17艘话悖厍谱判烫ㄖ仙硪齑Φ恼渲樯白樱艄饬伊遥恃笠蟆?br />
我的冬辰不在了,好半晌,在眼眶里直打转的泪水潸然而下,再一次湿透了衣裳。我跌跌撞撞地拨开众人,抽泣着连跑带爬地奔赴刑台,一步步走向他的死亡之地,仿佛脚下踩踏住的是他曾走过的脚印,深深嗅一嗅,仿佛空气里还有他遗留的气息。他跪倒的无头身体近在眼前才停住,他的头颅黯然躺在血泊之中。巨大的悲愤袭来,我难以抵挡,心空茫一片,全身力气都被眼前的事实抽光了一般,颓废地瘫倒在地上,良久,倾身毫无避忌地抱住他的身躯,‘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惊天动地。
冬辰,这个世界少了你,我将多么孤单;你还没有来得及听我说爱你……记得吗?在万花山庄送你走时,你问过我‘也爱吗?’。我现在回答你,也爱。可是,你再也回不来了,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温柔地看我了。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留给我的永远是背影?就连死也是如此。
红妆飘拂,描着金边的龙装身影站立在了我面前,目光紧紧环绕在我身上,启唇淡淡而言:“花儿,老师走了。”
“不会的,他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他不会走的。”我惨笑着,分明感到怀中身体已然冷却,遂深深一惊,摸摸冬辰舒张的双手,像被蜇到般缩了回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冰凉怕人。
一阵秋风吹来,阳光的温暖悄然走远,我瑟缩一阵,不敢也不愿相信冬辰真的已经走了。
“花儿,老师已经走了。”面前人漫声如风。
仰头抬眼,我看到了烈焰明笑意阵阵的眼睛,似乎有种难以明状的意义深藏其中。
我无语,心已经再难皱起波澜,木然地看着他卸下适才刚毅果断、傲气不凡的神情,已然转至疼惜怜爱的脸。
他竟也不语,伸出修长惨白的手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件物品朝我递来。
我的目光倏地停在他掌中的物件之上,那竟然是冬辰赠送我的无瑕玉璧,它还是那般纯洁无染,闪烁着清雅柔光。我记得遗失它后,遍寻不得。它怎么会安好无损地出现在烈焰明的手上?
“老师,他走了。”他再一次提醒着我。
是的,冬辰走了,拜他所赐!我咬紧了唇齿,满面是泪,伸出颤抖着的手去接玉璧,谁知竟未能够及他的手,玉璧滑落,‘叮当’一声跌落在地,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钻心的痛与哀伤席卷而来,它是冬辰唯一留给我的呀,失而复得,却偏偏碎了。
“花儿,我……”烈焰明一阵局促,冰冷的双手突然揽住我的身体,将瘫软的我从台上拉扯起来,紧紧拥住。“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那是老师送你的唯一信物。”
“你放开我!”我冷淡地道。
“我不!”他眉心一皱,固执地道。
“你放开我!”我愤恨地挣脱他的怀抱。
“花儿,现在只剩下了我们,你不要再倔强了。”他认真地看着不停抽泣的我,强烈地提醒着我要面对现实。
“难道你要他死,就是为了剩下我们两个吗?”我低着头,看着那一地碎玉,看着冬辰的已去的身躯,心也跟着碎了,抬头仰望着高我不少的烈焰明,嫣然一笑,道:“玉心已碎,怎能瓦全?”
我用手紧握着衣袖中那把郭李赠予我的匕,乎想象般的镇定自若,笑意更盛了,在他出其不意之时,迅抽出,刺向了自己的身体。
“不——花儿——”他惊慌恐惧地叫起来,狭长的眼睛仿佛睁大了数倍,鹰一样快捷的双手伸张到我面前,想要抓住我手中的匕。
只不过他的动作仍然慢了一步,匕走势微微偏了些位置,却仍然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身体。我蹙着双眉,并不感到疼痛,因为心在玉碎之时已然死去,痛早就麻木了我的躯体甚至灵魂,这会子我只感到解脱了,只有这样我才会与冬辰永远在一起。
“不——”他悲恸地大叫,仰天泣诉:“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四周刹时惊起一片叫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我笑着,原本早就不堪打击而消耗殆尽的孱弱之身因为冬辰的离去以及自己绝决的这一记重创,晃晃悠悠地仰倒在地,就是死我也要和冬辰在一起。“这个世界上不是剩下我们两个……而是……而是剩下你一个……哈……哈哈……”
我的眼里蓝天在旋转,白云在晃动,身体里热血涌动,喉咙一热,血液缓缓地顺着唇角溢了出来。我灿烂地笑着,看着烈焰明痛得扭曲的俏脸,不后悔放弃生命。
“不,你不会死的……花儿,你不会死的……”他猛地抱住我,颀长的身体紧紧缚住我的身体,一只手死死按住我流血不止的腹部,“御医,御医……”
四周乱了起来,闹哄哄一片。
我看着烈焰明方正的鬓角,看着他褐色长垂落在我的身上,看着他血色的衣衫被我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浸染湿透,我笑着,不后悔,最终还是恨他的,如此是跟随冬辰的脚步,如此亦是对他的报复。
他喉咙处不住翻滚,触及我身体的双手突然变得像冰一样,我倚在他胸口的头部突然听不到了他的心跳声,只见他脸色煞白如纸,殷红的唇眨眼间就转至雪白。就快要陷入昏迷的我那最近一丝清醒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退了回去,身体哆嗦起来,嘴里又涌出一啖血,吐在他胸前。
“我的命尽归于你呀,花儿!”他妖美地笑了,编贝一样的皓齿早就染了血色,说话的当口血已喷薄而出,将我的衣衫濡湿一大片,“自小就中了母后的情咒,只要我动了真情,一旦我爱的女子遇危,便一损俱损。”
一损俱损……生命尽归于我……江州四少的柳园里,他曾这样说过。但他从没有告诉我这些,甚至是在我问起他时,也没有,只是放纵我,让我恣意妄为。他本可以不爱我,那样他就用不着因为情咒赔了性命,可是……事实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噬心挖肺,我死去的感观又回来了,痛楚遍及全身。
他痛苦地微笑着,隐忍着体内不住升腾的血液,却不成功,口一张,唾血如珠,溅到了我脸面之上。“我不后悔,因为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皇后,我最爱的女子!”
我模糊了双眼,看他的影子在面前慢慢悄隐。冬辰说他是最爱我的人,如今我信了,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可笑我现在才明白,这一局爱情的棋,烈焰明、我与冬辰谁都没有胜,三败俱伤而已;又不甘心地默默向上天祈愿:这一世,我陪着冬辰;下一世,我陪着你——烈焰明。
我再没有力气再像从前一样抚着他俊美无双的脸或当着他的面摔这摔那搞破坏,只是郁郁难欢地静阖上眼帘,任耳边嘈杂声此起彼伏,无法阻止已然选择的结束,无法阻止他体内上涌的血气。
“皇上——”
“皇后娘娘——”
“御医何在?”
“护驾回宫——”
……
有双温暖的手一直牵引着我,像罹难的父母那样牵在一起,那是我堕入无边无际的无意识状态前的最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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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情心难寄
柳月新至,山间又降飞雪,四处银白一片。
我凭窗坐看,眼前林列如笋的峰峦像挂满晶莹剔透的玉一般,密密麻麻既高且直的松树数也数不清,一夜下来,积雪压顶,像缀满了万朵银花,万枝齐垂,不堪重负似随时都会断裂一般。
阳光像个走不动的老人,好不容易才映照在了雪地之上,白光灼目,我闭上眼帘,轻轻一叹。
“小姐,你该用午膳了。”小蕾清脆的声音从庵堂外透了进来,不一会儿,她托着盛着清粥小菜的食盘走了进来。
“时间过得这么快?”我懒懒然,提不起精神。其实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从我自杀未遂,醒来后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或许老天眷顾,在现代落入山涧的我被安排到了古代,当我看轻生命之时,又格外开恩地罩着我,匕刺进了腹部,却未伤及肺腑,在鬼门关逛了一圈儿后,又被焰国神奇的医术救活。因为我没有死,烈焰明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不得不说这是上苍的精心安排,就连施咒的皇太后也没有想到。
打这之后,皇太后就疯癫了,被幽禁宫中,永世不得自由。而我居然未因私调军队围劫监斩台而被治罪。可笑呀,换了别人早该死一千次,死一万次了,但我没有,不仅没有,还受到了百般厚待。伤一好转,婆婆放不下山庄,回了江州,小蕾小绿就被安排回了我身边,我强烈要求之下才避到了离京师三日路程的寒桃庵,与晨钟暮鼓相伴已然两月余,得了清静,心绪却依然乱糟糟,并不平静。
昨日,因为助我调兵而锒铛入狱、住进天牢地字号房三月之久的郭李终于从牢房里走出来,被判流放玉城关戍边,临行路过我这安身之处,特意爬上寒桃山与我相见。经过那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以及无法幸免的牢狱之灾,他成熟了不少,脸面之上甚至已长满了青青的胡碴,再不是当初江州城那个纯厚的不太敢看我的少年将军了。在风雪里伫足许久,他只说不后悔,然后寒暄几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转身走时,肩膀上的雪已然厚厚一层。
我目送他下山而去,看他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没过多久,雪花便将深浅不一的脚印都一并掩埋了,毫无印迹。
“小姐,你该用午膳了。”小蕾的声音插进来,将我的思绪截成了两段。
“哦!好。”我应着,伸手执起碗筷。从前,小蕾是个老爱问东问西的丫头,总是时不时就要对我例行指正一番,自从跟我上了寒桃山,她对我在京师所遭遇的一切只字不提,更别说像从前那样刨根问底了。这样也好,我也不必多费口舌解释。
“小姐,这会子咱们的山庄里柳枝该抽芽了呢,庵里恐怕还得等些时日了。”她开了个话题道。
“唔,是!”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盘中斋菜,胡乱地应着她的话。正月,是银柳插瓶的时光了。
“小姐,咱们什么时回江州呀?”她交互揉搓着冻得红的双手,总算问出了近三个月来第一个问题。
“不回去了。”我淡淡然道,放下竹箸,唇齿中犹有斋菜的清芳,将她冰冻的手拉过来,紧紧焐着,想给她一点温度。“寒桃山可不比江州暖和呀,冷的时候就进堂来火炉边烤一烤,瞧你这双手给冻得!”
“小姐,你真不打算回去了?”她歪支着脑袋,担心地看我。
“怎么?是怕我出家了,你没有去处?”我嘴上取笑着她,其实早在初到寒桃庵时,我就请求过庵主为我落,只不过并没有如愿以偿罢了。庵主说我心系红尘,命中注定是不凡之人,不予剃。其实,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生活下去了,没有了冬辰,没有了期盼,人生就向少了风向标的船,在茫茫大海里翻腾,看不到岸,无处停泊。虽然身边有烈焰明一如既往的默默深情,我却在看到他的同时无时无刻不想起冬辰是因为他而死去,我可以不计较从前他那疯狂的又显得幼稚的爱情理论,可以不计较他从前对我的伤害,但冬辰的死,我无法释怀。这是我心中永远难以遏止的伤痛,只要看到烈焰明,这伤口就会再次被撕裂,监斩那天的惨象就会重新出现在面前。
“小姐,你又想得出神了。”小蕾无奈地收拾着我动了不足三分的饭菜,落寞地道。
“你去吧,我想午睡一会儿!”摆摆手,我回到简单又舒适的床榻边,解散青丝,除去棉鞋,轻轻地躺倒在床上,拉过厚棉被盖在身上,神思飘飘悠悠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我几个月来第一次梦见了冬辰,他站在我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唇边噙着浅笑,舒展着双臂,好像在等我投入他的怀抱,正当我移动脚步朝他而去之时,他突然就不见了,于是我垂泪如珠,整个人一下子醒了过来。
望着床帐,我伸手抹至眼角,现脸面湿湿的,枕垫亦是湿了一大片,坐起身来,豁然现床畔有几个尚未干涸的湿脚印,那分明不是女子所有,脑子里一下子反映不过来,该不是有小偷偷东西偷到尼姑庵来了吧?这么一想,觉得有点害怕,便叫起来:“小蕾,小蕾——”
忽见小绿行色匆匆赶了来,推门而入道:“小姐,什么事?什么事?”
“刚才是不是有人进来了?”我若有所思地道,看着地面的脚印一点点变干,形状也不全了。
“小姐,我就在门外不远呀,如果有人进来,我一定能看到的。”小绿懵懂地道。
“可是,你看这地上的脚印儿,分明是雪溶化的痕迹,不是女子所有呀!”我以手指着床榻边上尚剩余些轮廓的湿印,说道。
“小姐,我真没有看到人进来呀!”小绿急慌了,连声解释,也摸不着头脑。
“你确定没有人?”我纳闷儿地道,总不至于这脚印儿是假的吧?
她再次点头确认,想了一会儿,为谨慎起见,朝我道:“小姐,这样吧!我去告诉庵主,请她安排人四处查看查看,看看是不是真有人进庵?”
“好吧,也只好这样了,快去快回。”我盯着水渍出神道。
正当小绿走出房门时,小蕾冲了进来。“小姐,你刚才唤我,是有什么事吩咐?”
“没什么大事,虚惊一场。你陪我坐会儿吧!”定了定心神,我再看地面,湿脚印儿已完全消失了。
结果,庵主让人将整个寒桃庵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搜出人来。后来又想了两日,莫非是冬辰的百天之期到了,他的魂魄前来探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毕竟连穿越时空这样神奇的事情我都亲身体验过一次了,这样理解我所看到的脚印儿,也算不上荒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梦醒,夜空静魅,惊觉不染半分胭脂的脸上泪痕犹在,我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多少次夜半梦醒了,独卧庵堂,却是如同皇宫一样锦衾华被。昨日高成又来庵中,送来一大批生活用品,夸张豪华自不便说,细致到连炉炭都一齐送到,还振振有词地道“山中寒凉,夜里尚需备炉暖身”。
日子一晃,已是四月。这些日子,烈焰明倒是冷静,按我初时离宫的话照做,并不来扰我,但高成却没少跑,一月总要来上两三次,堂堂一个太监总管将时间都耗在了置办送庵物资以及往返于皇宫与寒桃庵中间的路途上,不用说他一定是奉命行事。
前些日子,高成说烈焰明将我调兵、自杀以及离开皇宫一干系列事件都呈予纱国王上做了说明,加上舞凤公主回国的善言,两国之间现在仍然很平和,再过两月,纱国还会派使臣前来问候我这个‘流落在民间’的公主。这次,高成带来信息,众臣正张罗着要为烈焰明选妃呢!静妃被贬了,宜妃随烈焰宏去了,清媚也被遣送出宫了,堂堂一个帝王,身边半个妃子也没有。想当初我那么热心地为他忙乎着招揽绝色美人,他却概不领情,还强装着煞有介事地与众美人亲热一般,弄出一副猴子扮相让所有人汗颜不已。其实众臣如此这般也好,他才刚过二十一岁生辰,一生一世还很长,到底是需要人陪在身边的。
想到这里,我欣然笑着,湿润的脸面重回干爽。住在这里久了,庵堂的清静一天天不如从前。今天午时刚过,锦儿特地从梅园赶来这里,说是已和四少完婚即将回江州竹苑,前来辞行。看着她初为人妇的幸福小女人姿态,像生活在蜜罐儿里似的,甜极了,我由衷地祝福与羡慕,曾经我也有这样的憧憬,只是一切都已化作云烟。
我座在床畔,辗转无眠,不免又忆起了从前,披了件厚披风,起身开了房门,步至廊道。庵内安静若堂,挂在房檐上的几盏灯笼也像是入睡了一样,沉沉昏昏,并不亮敞。院落里,几株老桃树伸长了劲黑的枝干,枝干上密密匝匝的花蕾趁着夜色绽裂芬芳,粉媚的桃瓣儿在朦胧灯光中像盖着红头纱的新娘般羞羞答答,传来暗香阵阵,引我暇思不已。这个时节的江州已是刺槐花盛开、满树云英之际,一年前,他细心地为我插上一串莹白色槐花,如今早已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庵内桃花迟迟,正是艳浓之时,冬辰已离我远去,我伸手将面前一枝伸入廊道的桃花摘下,取至鼻间一嗅,连花香都带着伤感,不觉悲戚骤增,对着清冷的空气自言自语地道:“山下桃花早败,庵中春桃犹开,赏花的人却只留下孤单的我。冬辰,若是你还没有走远,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再送几枝桃花与你了。”
“唉——”空气里传来一声裹在喉咙里的低低叹息。
“谁?”花间木影,何来叹息声?我机警地以目光朝四处搜索,一声重喝。回应我的却是几只鸦雀被我的声音惊得振翅飞起,在桃木从里的扑腾之声。
与此同时,走廊尽头的房门‘嘎吱’一声开了,睡眼惺松的小蕾与小绿两人肩披外衣朝我跑了过来,甚为关切地道:“小姐,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因为庵堂里没有套间,只有这样并排的房间,四排围成矩形,中间为花坛。两个丫头的住房与我隔着一间贮物间。看着被我吵醒的两人,我有些歉意地道出心中感受:“我刚才好像听到了有人叹气的声音。”
“小姐,你说什么?”两人显然还在醒转后的迷糊中,朝我问道。
“我睡不着,起床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好像听到了有人叹气的声音。”揉捻着手中那枝桃花,我实话实说。
瞥见我手中的桃花,小蕾颇不好受地劝慰着道:“小姐,是你太想念公子了,日思夜想,一恍神就出了错觉。”
虽然她们都知道冬辰身为太傅,口中称呼却一直没变。真是我的错觉吗?大概我是真的太思念他了吧。
“公子都去了这么久了,不要再想了,忘记他重新开始吧!”小绿以手揉眼,强打起精神,心疼地道。
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我疑惑着,自我怀疑着,揽着两人的肩膀,保持沉默。
“小姐,我知道你心里苦,如果你难受,就告诉我和小绿吧!我们虽然不懂情为何物,至少可以做你忠实的倾听者,多少为你分担一些。”小蕾语重心长的说话语气和婆婆如出一辙,比起从前老道不少。
庭中孤月似美人的弯眉,渐然西斜。我抬头听风,突觉情心难寄,玉璧碎了,唯一可以托得的只余眼前这几树年老的桃花,深感情殇,随口吟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旧日红颜神仙眷,弹指一挥人不还。”
“小姐,放下过去吧,看看将来,还有人在一直等着你呢!”小蕾又是一声劝,落入我心怀别有一番滋味。
还有人等着我?是指烈焰明吗?犹记得出宫之时,方浩护航送我到此的一番恳谈:“小姐,人总会有错,皇上的错在于他太在乎你。他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这是焰国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你又何必像现在这样一条路走到底呢?人活在世,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不能为一个已去的人虚耗时光,更不该因此放弃一直在等候你转变心意的人。”
我当时没有回答,只记得在刑台时的心念:这一世,我陪着冬辰;下一世,我陪着烈焰明。人生多变,我如何才能修得淡泊之性?忘记自己的在乎,忘记别人的在乎?
“这时节,寒桃山夜里最是凉薄,若是小姐再站在这里,回头又该像上回一样因为起夜着凉了。”小蕾挥着她级无敌的爱心,继续唠叨。
我回神,竟然现小绿已然靠着我的肩膀睡过去了,内心负疚又重了两分。这些日子,我快变得神经不正常了,常被梦惊醒或者失眠。两个丫头为了照顾我,白日里不得闲,晚上又睡不安,辛苦极了。
“好吧,咱们先把小绿扶回去吧,一会儿功夫,她就睡成这样儿了!”我故作轻松地笑道,与小蕾一起架住小绿,扶回房间安顿好。然后,小蕾又送我回房歇下才离开。
我睡得很浅,直到天亮被晨光唤醒,感觉到了一些莫名的异样——脸面之上有数滴温热的泪水。坐直身躯,我掐了掐自己的脸蛋,感觉到疼痛,这是真的。会是谁来探过我?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难道是冬辰的魂魄来了吗?思量到这种可能性,我慌不停歇地下床,连鞋子也未穿上,推开门四处寻找喊叫:“冬辰,冬辰——”
雾气未消,空气湿漉漉的,露珠儿在娇粉的桃花花瓣间顽皮地滚来滚去,一滴滴往地上坠,出余韵潺潺的声音。庭中小径,落红无数,像谁的思念被惊醒,散了一地,甘冽的芳香将我围绕。
我游走在花树之间,对赤足下传来的丝丝凉意浑然不觉,辗转寻觅,放眼搜索,哪里能瞧见他半个影子,“冬辰,是你来了么?真的是你来了么?”顾盼之中,四周只有空气,不得他的影子。
我颓丧着,撅嘴一声叹息:“为什么不留下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