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轻鸿腰上被苏苡狠狠拧了一把,却还是毫不在意地死死黏住她。
苏苡嫌他出口伤人,都不忍心细看那两人的表情,“……大禹,柳小姐,也许你们是有些误会,当初的事的确跟那则报道无关,在此之前他就认得我。”
得她亲口补充确认,事实如山,压得姜禹和陶然脸色灰败。
原来她从来就不欠苏苡什么,也不欠他什么。
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
真相有时就是这样,粗暴得没有一丝留恋,让她连站在这里,都显得可笑和多余。
她松开手,抓不住,也再没理由抓住眼前这个男人。
她转身就跑,不理会身后所有的尴尬和恩怨,只抬手捂住口鼻,强自压下胸口翻涌起的五味杂陈。
不能哭,她还想留最后一点自尊给自己。
姜禹杵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的魔咒,直到她放开他的那一刻,才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似的,灵魂飘摇。刚才她拉开他的瞬间,那些掩饰不了的关心和忧虑所带来的震撼让他整个人都像活起来,被填满,现在全部都空掉,什么都不剩。
“大禹,你还不去追她?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不该那样对她。”苏苡觉得内疚,直觉反应有时很能说明问题,刚才她选择了段轻鸿,姜禹大概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一直觉得他跟其他人不同,更能理解她在这四年中的挣扎和变化,就像她也能看得出他内心的矛盾,想爱又不能爱,紧绷、疲倦、不知快乐为何物,却都已不是为了她。
“去追她吧,她家里刚有人过世,一定很不好受,现在最需要人关心安慰。”
姜禹这才猛地抬起头。
苏苡蹙眉,“你不知道?难道你没留意到她手臂上挽着黑纱吗?”
那些平素引以为傲的观察力和冷静自持今天都不知去了哪里,他一而再地意外,从进到病房看到柳陶然开始,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喜怒哀乐,所有意志都化作对抗温柔的利器,逼着他刺伤她,赶走她,不要再看见她。
他忽略了病房里有段轻鸿这样的危险人物,忽略了陶然的手上的黑纱,忽略了他执意离开的这些日子,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为什么要道歉呢?所有的人……包括苏苡,为什么要向他道歉?刚才她选择段轻鸿的时候,他明明没有想象中的感伤和难过。
那是必然的不是吗?他们都明白,她的选择是必然的。
姜禹追出去,电梯已经不知下行了几部,太慢,慢到轻而易举就磨光了他的耐性,再多等一秒,他就要错过一生。
他只好从楼梯跑下去,住院大楼里来往的人潮冲散了他要寻找的线索,他急促的呼吸在冬日冰冷的空气里化作一团虚无的白烟。
“陶然!”他看到她的时候,她迎着北风飞快地走,几乎就快要跑起来,一刻也不愿意停,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声音。
“陶然……柳陶然!”
他终于追上她的脚步,拽住她的胳膊拦下她。她在他掌心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眼睛也被泪水浸的通红。
想好要说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艰难地问了一句,“你妈妈……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下他终于看清了她手臂上的黑纱,跟她黑色的外套几乎融为一体。
冬天的一切色彩都太过沉重,肃穆的黑白,寂寥的深灰。
陶然别开脸挥掉眼泪,“不重要了,已经跟你没有关系。”
重锤总是留到最后,这句“没有关系”之前似乎总是他在说,现在才知有多么伤人。
“陶然,我不知道……”
“她弥留的时候我有打电话给你,是你没有接,然后再也联系不上你。”直到今天,才又再见。
不要说对不起,中间有那么多空白机会,他都没有问过一句。
“我没留意到有你电话,那几天实在太忙乱,小苡刚好苏醒……”一不小心,他又捅了自己一刀,这个时候提起苏苡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越在乎就越慌乱,可他偏偏没有手段,根本不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留住她,跟他多说一句话。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她不会怪你,反正我们没有结婚,你不是我的谁。”
之所以遗憾是因为他没能跟她结婚,可如果他不愿与她结婚,不能给她快乐,妈妈又凭什么觉得遗憾?
人生处处是悖论,生活就是这样的怪圈。
“陶然……”
“你不用自责,这样正好,我们谁都不欠谁了。”她开始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姜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陶然,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不管不顾拼命地想要挣脱桎梏逃离,甚至拗断手脚,抛弃那些伪装坚强和快乐的壳都在所不惜。
她太疼了,说不上来的委屈和难受,闻见生人的气味都惊恐至极。是的,他现在也是生人了,曾经那样亲密过依偎过的人,原来只不过是陌生人,她或许从没了解过他。
胸口窒闷得像塞了一团棉花,深处却好像还有气血不断涌上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除了昏眩,她甚至感觉到喉头的腥甜,害怕张嘴就要吐出血来。
她用尽力气推开姜禹,跌跌撞撞跑到路边树下俯身呕吐。
她早晨什么都没吃,中午又错过了正餐的时间,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可即便是这样,呕吐的时候,仍然觉得这是世上最最痛苦的事情,仿佛能把身体的一切全部掏空。
还好,没有血,只有泪,眼泪大颗大颗落进泥土,很快就看不见踪迹。
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姜禹脸色比她还要糟糕,从身后揽住她,让她依在他怀里,“怎么回事,有哪里不舒服?”
她只是摇头,拉开他撑住她身体的手,“你放开我就好,不然我还会想吐。”
身后的人僵住,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骄傲的姜警官脸上会是怎样生动精彩的表情。伤人的感觉这么爽快且简单,难怪他以前乐此不疲。
“你不要逞强,让我送你回去。”姜禹的痛苦并不是来源于她有限的恶语相向,他只是没想到,陶然有一天会连他的靠近都那么抵触。
喜怒和哀乐,如今有他来重蹈她覆彻。
第60章 抹去
陶然当他是洪水猛兽,不让他靠近,更别提送她回家。
这都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姜禹发觉已经没法再联系上她。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呼叫转移的状态,去单位找她,报社的同事却说她已经辞职。
金玲冷淡地抱着手睇他,“她辞职你都不知道吗?怎么当人家男朋友的?噢,我忘了,你们已经分手了,还是你提出来的,所以可以不管不顾了。那现在还来找她干嘛?”
姜禹没有辩解,只问她,“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去了哪里?”
“还能去哪里,妈妈不在了,老爸是烂赌鬼,老公也不要她,只有个没有血缘的哥哥还拿她当亲人,当然只有回那个家里去。”金玲说着都为陶然觉得委屈,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她在那儿也住不久了,等申请批下来,她就要去做战地记者了,像盖尔霍恩和玛丽科尔文那样。多好,战地玫瑰啊,她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还要多谢你成全。”
姜禹像被人狠狠一拳打在胸口,闷痛得半晌都透不过气来。
战地玫瑰?艳丽风采靠鲜血染就吗?比起这样高尚而危险的梦想,他倒宁愿她是偏安一隅,挤破头抢新闻头条的小记者。
陶然……
姜禹驱车赶往柳家大宅,意料之中地吃了闭门羹,等了很久都不见陶然的影子,柳博延也不肯给他任何消息,连之前到访做客时对他青眼有加的刘嫂也淡漠地忽略他的存在。
最后还是柳博延身边的私人看护潘小姐从侧门出来,对他道,“别再到这里来,这里的女主人刚刚去世,大小柳先生身体状况都不好,尤其是小的那一个,身体糟糕,情绪管理也有问题,单是听到你的名字就暴躁得恨不能从楼上冲下来揍你一顿。陶然小姐这两天去了外地散心,明天回来之后要去公寓收拾东西,也许你可以找到机会见她一面。”
姜禹已经十分感激,“谢谢你!还有,请代我向他们说对不起。”
“不用客气。你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陶然小姐。”潘圆圆说完就转身扣上雕花铁门。
韩漱随后给他雪上加霜的消息,“按你说的,我去找了当年在电视台负责带教陶然的编导,她承认当初那则报道的剪辑与陶然无关,相反陶然意识到证人身份不该曝露之后还主动找过她,请她删掉苏苡的镜头。这才是为什么陶然当时才会来找我核实苏苡的身份,怕的就是铸成大错。大禹,我们都错怪陶然了。”
姜禹紧握着手机,什么都没说,一时间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耳边阵阵的风声。
“大禹?”
“嗯,我知道了。”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即使内心深处已是惊涛骇浪。
“现在真相大白了,你是不是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啊?别死要面子,去好好哄哄人家,和好如初吧!”
姜禹苦涩地笑笑,真相如何还重要吗?在他不顾一切说分开的时候,对她的伤害就已经造成了。
她的住处没有亮灯,漆黑模糊的一片,原本只隔几层楼的距离,现在却是山一程水一程。
他坐在楼道里等她回来,她毛手毛脚的,开门的时候动静很大,金属的钥匙一大串,总是哗啦哗啦响。
他一定能等到她回来。
姜禹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尼古丁糖,最后一颗已经被他在下午的时候吃掉了。糖是陶然给他买的,这个牌子很不错,只是他也不知道哪里有得卖,向来都是陶然买好了放进他的衣服口袋,去他办公室的时候,往抽屉里也塞一些。
他只好摸出仅剩的半包烟来,握打火机的手有些不稳,点了几回才点着。
他就靠唇边这一点火星支撑着,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她回来。
外面有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不知是谁家乔迁之喜,或是新人准备闹洞房,在楼梯间都隔空听得到隐隐约约的热闹喧哗。
门开了又合,人来了又走,姜禹长手长脚窝在楼梯角落里,天气很冷,他很快冻得有些麻木,电梯门却始终没有打开过。
恍恍惚惚地想起跟陶然相拥着从电梯里出来,热情一路燃烧到天边,情潮汹涌,红浪滔滔。
他终究没等到她,勉强站起来的时候,脚踩在万支针尖上一般,一步步顺着楼梯走下去,僵冷的身体才开始慢慢恢复知觉。
他的公寓门缝里透出灯光,他心念一动,飞快地推门进去,果然看到陶然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沙哑,却隐含惊喜。她还有这里的钥匙,他怎么就没想到她还会到这儿来?
陶然比上回见他的时候更加平静,背对着他,有条不紊整理手中的东西,“我来把我的东西拿走。”
她身边有个不大不小的旅行袋,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痕迹,终究要被她抹平,一点一滴装回这旅行袋里去。
她转过身来,把一把黑色的钥匙递给姜禹,“这是大门钥匙,还给你。还有指纹锁里记录的指纹,我也已经删除了。”
姜禹没有伸手去接,陶然只得把钥匙轻轻放在一旁的立柜上,手却被他拉住,“陶然,我们谈谈。”
她别开视线,“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今天过来,我也没想过会遇见你。”小燕说他今天应该值班,晚上不会回来才对,谁知他会临时请假调班。
他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做战地记者,是不是真的?”
陶然也不作无谓的挣扎和掩饰,抬起头看他,“是真的,所以今天也当是告别吧!”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姜禹这才明白上回她说的再也不会来打扰他是什么意思。她那时就已经决定要走。
真相是什么果然不那么重要了,他不相信她,她也不再把感情寄托放在他身上。
“不要走。”他第一次真正开口挽留她,抓着她的肩头,力道让她隐隐作痛,“留下来,给我机会补救。”
“我以为我那天说的很清楚,我们之间已经谁都不欠谁了,你也不需要补救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有什么呢?”陶然的眼眶还是情不自禁泛起微微湿润,“苏苡回来了,不管她怎么选择,你的心结总算可以解开了,你爸妈不用再担心你会因她而耽误终身大事,我妈妈也不在了,我们不需要再联合起来演戏应付家里。至于婚事,取消了,就当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很俗气的,一生中一定要有一场完美的婚礼,也一定会有,但新郎不会是你,毕竟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我倒是庆幸,你不是在婚礼当天才跟我说分手,不至于让我留下终生阴影。”
姜禹嗓子里像哽了硬块,“说分手的时候我太冲动,一心只想着你隐瞒我欺骗我的动机,苏苡那时还没醒,我的愧疚比任何时候都要深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所以把这种压迫转移到你身上,以为会轻松很多……其实不是,陶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
“那是因为你对我也怀有愧疚了。姜禹,你爱过我吗?我是指……除去愧疚之类的情绪以外。”
“我不想失去你。”这是爱吗?他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三个字,他从未对人说过,包括苏苡在内。
陶然自嘲的笑笑,“什么时候,在床上吗?”
姜禹变了脸色,“柳陶然!”
“其实这样也不错。”陶然笑着,眼泪却还是掉下来,“我之前甚至以为,你抱着我的时候也当作是她,所以你喜欢从后面……可以不用看到我的脸,也不用担心叫错名字。”
姜禹真要气的发抖,“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跟她……”
“没关系的,都已经过去了。”不管是她跟他,还是他跟苏苡,都已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成为过去。
他现在有些懂得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了。
她走向门口,他展臂将她拦下来,“这么晚了,你至少让我送你回去。”
她昂起头,“不用了,我大哥在楼下等我。”其实她的公寓柳博延早就派人帮她搬空,只等她今天从姜禹这里拿走最后一点属于她的东西。
姜禹心头有难言的酸涩,“你要搬回柳宅去住?”
“世上只剩大哥和柳叔叔真正关心我。”
“柳博延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他急切地拉住她,“你难道看不出他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是我哥哥!”陶然从不知他有这样的认知,惊诧之余又要强装出冷漠,“不过就算是又怎么样?他对我的好,十个姜禹也比不上!跟他在一起总好过被你抛弃!”
姜禹眼睛死死盯着她,目光几乎把她灼伤,再她说出更多决绝的话之前,低头狠狠吻住她。
第61章 心凉
他的气息里有淡淡的烟草味道,看似强势挤占她的呼吸,实际上触碰却极为温柔。
陶然心脏跳得快要爆炸,不是因为往常那样的喜悦,而是因想避却避不开的焦灼,还有脑海里关于他们俩所有不好的和美好的过往,混在一起,乱作一团。
她甚至冲动的抬手想给他一巴掌,可她哪里快得过姜禹的身手,手腕被他轻而易举地就制住。
可姜禹只是握住她的手,不敢用力,也没有再进一步勉强她。实际上这个吻很短,一体会到她的挣扎,他就放开了她的唇。
陶然压不下烧心的酸楚,又捂住口鼻转身俯到洗手台边干呕。
姜禹觉得自己人生中从未有一刻想眼下这样心凉,声音几乎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你现在就这么排斥我吗?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跟其他女人……包括苏苡在内。”
“我不想听……”陶然艰难地站起身,缓缓摇头。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过激的反应,也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愿,也不能再因为这个男人而伤心。
如果他曾有一秒对她动心的,那么她们两个也算是相爱过的人了,相爱的人,为什么到头来会变成这样狼狈的模样?
她跌跌撞撞打开门,意外地发现柳博延就站在门外。
“大哥,你怎么上来了?”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天气一冷,他腿上的旧患时常痛入骨髓,站起来都困难。即使这楼里有电梯,他要拖着伤腿走动也极为费力。
柳博延似乎也正要抡起拳头砸门,看到陶然的脸色,原本震惊和紧绷的情绪一瞬间全化作关切,“脸色怎么这么差?”
陶然摆了摆手,她其实什么也没吐出来,就是不太舒服。可柳博延看她的样子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挥臂将拳头砸向了跟在她身旁出来的姜禹。
“大哥!”陶然惊呼出声,已经来不及了,柳博延身体不好,这一拳却是卯足了劲儿,加上姜禹没有防备和还手的打算,正中他的脸颊,让他往后踉跄两步,背抵在墙上。
“你还要怎么伤她才够?”柳博延忍着腿部钻心的痛,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是你自己放弃的,现在没有资格约束她任何事了!她要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都跟你姜禹没关系!”
疼痛让姜禹出奇的清醒,他望向陶然,眸色分明,像在起誓,“我不会放弃的……”
陶然避开他的视线,扶住柳博延道,“大哥,我们走吧!你的轮椅呢,腿还疼不疼?……我扶着你走,慢一点。”
以前混沌不清,有很多事明明摆在眼前却不愿去看个明白,如今她的关怀给了其他男人,姜禹才知道原来这种无法忍受失去的才是必须坚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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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博延跟陶然并排而坐,宾利车体宽阔温暖,有小牛皮座椅淡淡的腥膻。他不说话,陶然也不知怎样开口,氛围安静得诡异。
车内的电子钟设有定时提醒,嘀嘀一响,陶然拿出放在他手边的分格药盒,把药片捧在手心递给他,“该吃药了。”
柳博延没有接。自从潘小姐到他身边作看护之后,他对吃药这回事已经没有原来那么抗拒,可是这一刻,他的眼神却拒绝她把他当成一个病人。
“刚才打他那一拳,你很心疼?”
陶然坚定摇头,“我力气没他大,否则不用等大哥你动手。”
柳博延的表情有些许松动,这才接过药片和纯水,干脆的吞下去,像小孩子吞一把糖豆,“……证明这些药还是有点用处。”
姜禹不还手给了他机会,但最要紧的是他自己身体好起来,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陶然眼睛酸涩,这样一个大男人又像个小孩子。她不知为什么想起姜禹所说的话,原本是震惊不敢相信的,可是看眼前的柳博延,却好像忽然明白了。
此前一次又一次微妙的感知,到这一刻都有了解释。
“大哥,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柳博延没有看她,蜷起膝上的手指,“没有,我一个字都没听到。打算敲门的时候,你就出来了。”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听到她说那些话时的心境。原来她是知道的,他对她的好,没有被那些笨拙的、作为掩饰的骄傲给遮掩掉。
可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再给她任何的负担。
“你向新媒体递交的申请,马上就要出结果了,这两天记得去看看。”
陶然欣喜,“真的?你同意让我去了?”
“全世界每年成百上千的战地记者,牺牲留名的不过那几个,我觉得你没有那么幸运。出去看看也好,就当散心,总好过一辈子窝在一个城市。”
就像坐飞机的安全系数甚至高过走路,看她在晚报作社会新闻记者都遭遇了些什么,战地前线倒不一定有那么多是非和危险。
她也需要一个契机,从心伤里走出去,恢复自信和幸福的能力。
她是自由的,只要她快乐就够了。
姜家在自家别墅设下家宴,邀请苏家人过门小聚,庆祝苏苡康复出院。
她到底还是没有转院,既没有去帝都,也没有转江临其他医院。
“他还真听你的话?你一点也不怕他?”影音室里只有姜禹和苏苡两个人,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段轻鸿。
“这么八卦干什么?你还在发烧呢姜队,把汤喝了再说吧!”
两家人吃饭,他硬是加班挨到晚饭后才回来。在门口遇上苏荨,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她回屋拿起自己的手袋就愤然伤心离去。姜禹咳的很厉害,也不参与家长里短的对话,直接跑到地下室来看他钟爱的纪录片,长辈们立马授意她端罗汉果猪骨汤下来给他喝。
“你又跟小荨吵什么?我看她好像很不开心。”
姜禹忍着头疼,喝了一口汤就放下,“之前在你病房门外,她擅自动我手机,摁掉陶然的电话。我因此错过她妈妈弥留前的最后一面。”
苏苡一怔,“她怎么做这么过分的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也希望是误会。不过她说的很对,我是自私自负的男人,就算接到那通电话,也未必就肯露面,陶然还是会恨我。”他咳嗽,“我是不是很冷漠,没有人情味?”
“所以你就这样惩罚自己,药也不吃,汤也不喝?快点喝完,不然我不走。”
他病得眼睛都凹下去,恹恹推开汤碗道,“我不想喝。”
苏苡只好岔开话题,引开他注意力,“还是不喜欢罗汉果的味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外婆逼着你喝罗汉果泡水,你偷偷倒进猫碗里,害你家那只肥猫拉肚子?”
姜禹笑,“记得,外公气得要对我动家法,我还躲到你家里去。你让我藏在杂物间里,最后直接把我给忘了,差点把我锁到过夜。”
苏苡大笑,牵动到伤口,哎哟叫疼。
姜禹看她的目光里只剩欣慰和平静。她归来,苏醒,康复,对他来说是解脱。那些青梅竹马的感情,在这四年的意外际遇中发酵成更像亲人的默契。
“都过去好多好多年了。你说他们今天让我端这碗汤给你,是因为相信我是医生可以治好你,还是只因为我是苏苡?”她坐直身子,带几分嘲弄地笑笑,“到这个时候,他们还是想把你我撮合在一起。”
看不清现实的人有几多?
“你爸妈一时接受不了你跟段轻鸿那样的人在一起。”
“那么你呢?”苏苡问,“你接受自己爱柳小姐的事实了吗?”
他那么轻松地提起段轻鸿,没有蓬勃的怒气和嫉妒,实在不是一个还在恋爱中的男人会有的表现。
“是我对不起她。”姜禹双手交握着抵在唇边,压住声音的轻颤,“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觉得当初没有保护好你已经错的够离谱,如果她因为这件事骗我,甚至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接近我,跟我在一起……我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其实我很自私,是不是她做的都好,我从没站在她的立场去看这件事,因为我对她从一开始就存了偏见。你知道么,要不是因为那些偏见,她也不会那么执着地跟我打交道。”
最初不打不相识的日子,小打小闹,现在想起来竟然还是快乐。柳陶然闯进他心里,也许比他知道的还要早一些。
苏苡安慰他,“换位思考,本来就不容易,当局者迷。”
“我忽略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们两个之间起决定作用的应该是感情而不是其他。其实她要的很简单,可是我什么都给有给她。小苡,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梦想有一场完美的婚礼?”
苏苡无言。
他笑的惨淡,“所以毁掉一个人最简单的梦想,又怎么奢求原谅?”
苏苡瞥一眼屏幕,“她还有别的梦想,你不是在看了么,战地记者?”
姜禹的手握紧成拳,“她走了,就真的再难追她回来。”舍得下,放得开的,都不算爱情。
苏苡探手摸了摸他额头,“那也不能生病了就这么干熬着,明天还要值班。要不要我打电话请她来看你,保证药到病除。”
爱情美丽冻人,她听说他是为了等人家才在楼道里冻到生病。他以前身体哪有这么荏弱,现在全是因为肝气郁结。
姜禹疲倦地闭眼,“你不给我添乱就是好的。”
她打电话去,陶然还不知要误会成什么样子。
苏苡拍拍他的肩,“大禹,记得一定要告诉她你爱她,不管你觉得有多晚,不管用什么方式。”
他在高热中昏睡过去,她的金玉良言不知听进去几分。
第62章 决绝
陶然下午到达新媒体楼下,仰头忘了忘造型奇特的大楼,对柳博延道,“就是外型特别一点,不如光谷的大楼气派。”
柳博延看着腿上的文件,眼皮都不抬,“那让你到光谷工作你又不肯。”
陶然吐吐舌头下车,“大哥你忙就先走吧,不用等我的。”
新媒体来了电话,约她面谈,大概是申请已经通过了,走个相当于面试的流程。
柳博延看出她的紧张,执意送她过来。她还真怕他会突然改变主意,又不让她去。
“来都来了,我送你上去。他们的vp跟我很熟,很久不见了,聊几句也好。”
陶然压低声音,“你们聊归聊,千万别给我走后门,我想凭自己的实力。”
柳博延冷哼,“你想让我给你说情还得看我乐不乐意!又不是什么优差,资历不合适难道还硬塞你去送死?”
海外新闻部主管亲自接见陶然,邀她在小会议室坐下,手里是她的简历,“柳小姐专业素质和资历都很不错,我也跟晚报社通过电话,上下都说你工作这几年兢兢业业,成绩斐然,为什么不继续留在那里?”
“我想换个新的工作环境,也希望有更大的发展空间。”陶然有些忐忑地顿了顿,“是不是我的申请还达不到要求?”
这样的问题,虽然她事先也想到会被提出来,但是一上来就这样问,似乎意味着结果不会太好。
主管合上面前的简历文件,很陈恳地解释,“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吸引人,而且还有来自光谷传媒的推荐信,我们对外招募的名额有限,但其实我们是很看好你的。可惜前天你的体检报告送到我们这里,显示你已经怀了宝宝,我看你还那么年轻,应该还没有经验,是不是还没意识到自己要做妈妈了?”
陶然像被当头一棒,砸得眼前都金星直冒。她愣了半晌,甚至怀疑是不是听错什么,讷讷地反问道,“您刚才说什么……怀了宝宝?怀孕?”
主管是四十岁出头的女性,见她这个反应,加上她简历上婚姻状况写的是未婚,心下也有几分了然,“嗯,血液样本的孕酮指数显示你是怀孕了,具体的情况你大概还要到医院做另外的检查。不过战地前线的环境很艰苦,是绝对不适合怀孕的女记者的。什么都不如家人和健康重要,你先照顾好自己和宝宝,将来如果还有机会,你再递交申请,我们依然欢迎。”
陶然握紧膝上冰凉的手指,心也跟着一阵阵揪紧。
她从会议室走出来,柳博延也刚好握手与新媒体的副总道别,看样子也已经知道眼前是什么状况。
他什么都没说,等着陶然开口。
“我申请没通过,这一次……去不成了。”
“去不成也好,我本来就不赞成你去。”
陶然的手下意识搭在腹部,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柳博延昂起头深深吸气,“你有什么打算?”
陶然已经被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像如今有的年轻女性那么洒脱,不合时宜的有了孩子,可以毫不留情地拿掉;可是如果生下来,就只能作单亲妈妈,这样的选择关系到她和孩子两个人的人生。
“那你就先不要做任何的决定,我们先找医生看看再说。”柳博延只求她健康快乐,怕的是她草率决定之下损伤身体。
姜禹见不到柳陶然,只好向燕华秋求助,“小燕,你知不知道她先住哪里?”
小燕的表情很微妙,想帮却又怒其不争,“其实知道了也意义不大啊,她马上就要走了,那公寓也就是空关着。”
谁让你当初悔婚提分手?干干脆脆娶回家多好,夫妻恩爱,每天有热茶热饭,又有温香在怀,哪用得着这样憔悴地满世界寻人。
“她走之前我还有话跟她说。”
小燕天人交战,最后还是不忍她尊敬的队长孤单内疚一辈子,给了他个折中的主意,“住处她真不让我说,我也没去过,好像是他哥哥名下的物业。你也知道柳家家大业大,这样的物业不知有多少,万一这回告诉了你,她恼了又搬到别处去,她可能就连我都不信任了。我给你个她的新手机号,你想个合适的理由再到她的住处去见面吧!”
姜禹点头,“谢谢你。”
他捏着写有一串新数字的纸条大步走出去,很快又折回来,“你最近跟韩漱走的近?”
小燕一窘,脸色发红,“……没有啊,也就跟原来差不多。”
“他活泼爱开玩笑,有时管不住嘴欠,但是人品绝对没问题。如果他敢欺负你,你告诉我。”
小燕有点小感动,“姜队你真好!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能出卖陶然的。要是你对她也像对其他人那么包容耐心,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了。”
姜禹垂眸,“我会检讨。”
人人都是这样,对陌生人宽容,最最亲近的人苛刻,如果能反过来,世间太平。
姜禹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他在住处的大厦楼下被门卫拉住,“姜先生,这里有两份寄给楼上柳小姐的快递,但她好像已经搬走了,你能不能联系到她,或者替她代收?”
门卫见过两人一起亲昵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