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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的人》

    章节目录 第1章 渡河(01)

    枝川市多雨,入秋以来整整一周都是阴雨绵绵,城市被雨水泡软了,一地的枯枝败叶。

    方举将车子停在小区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雨刮器左右摇摆,将车子前方玻璃刷出一小片清晰区域。他手指屈起,无意识敲打着方向盘,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等了多久,忽见一道娇小的身影推开了小区大门右侧的小门,紧紧握着伞柄,踩着积水飞快往里走。方举立即坐直了身体,定睛看了几秒,掏出手机迅速拨号。

    “险哥,嫂子回来了。”

    挂了电话之后,方举打开车载广播,身体放松往后靠,发动车子打起方向盘,跟着广播愉快地哼起歌来。

    ——

    许棠跑进楼道之后收了伞,捋了捋凌乱的碎发,一边拍打湿透的双肩一边跺脚。

    声控灯没亮。

    许棠又跺了一下,仍然没亮。

    黑漆漆的楼道里一股霉味,许棠摸出手机照明,绕开墙脚下邻居堆积的蜂窝煤,慢慢往上走。快到三楼时,手机屏幕暗下去。许棠正要按键,陡然屏住了呼吸——前方一点猩红的火星,浮在黑暗之中。

    许棠手臂上立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手指贴着按键,摩挲两下,又收了回去。

    她一面安定心神,一面估摸着前方那人与自己的距离。二楼长年无人居住,如今之计只能祈祷自己能顺利跑到小区门口,或者尖叫声足以惊动楼上。

    就在她计算逃生方法之时,前方那点火星微微一闪,紧接着动了一下。

    许棠身体僵直,随着前方第一声脚步响起,顿如觳觫的猫汗毛倒竖,她扔了雨伞,按亮手机,朝着楼下飞奔。

    后面脚步跟得更快,许棠不过跑了五六步,手臂已被人攫住。她正要尖叫,那人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而后夺了她掌中手机,“别喊!”

    许棠顿时停止挣扎,瞪大了眼睛。

    “我现在松手,许海棠,敢喊我就在这里办了你。”

    许棠眼睛瞪得更大。

    那人松开了手掌,将手机塞回她手中。

    许棠大口呼吸,连忙按亮手机屏幕照向那人,眉目深邃,鼻锋英挺,许棠张口数次,终于发出声音:“……周险。”

    周险将她扔在地上的雨伞拾起来,许棠借着微弱的亮光打量着周险。他穿一件黑色风衣,拾伞的那只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皮手套,脚下黑色皮鞋上沾了些许泥水。

    周险直起身看她:“你住几楼?”

    许棠立即挺直身体:“你不能上去。”

    “不能?”

    许棠倔强看着他。

    “真的不能?”

    许棠不说话。

    周险也不说话了,往前一步抱住许棠的腰,往上一托,轻轻巧巧扛在了肩上。

    许棠陡然倒立,吓得一声尖叫,像条泥鳅似的扭动起来。周险将她小腿一折,紧紧扣住,问:“几楼?”

    “放我下来!”

    “你不说也行,我一家一家敲门去问。”说完刻意停了几秒,似乎留给她坦白从宽的时间。

    僵持片刻,许棠终于妥协,郁闷地说了句:“六楼。”

    许棠倒立着,只望见他的脚后跟,步伐大而有力,倒是跟以前一样。

    上去之后,许棠一边拿眼角余光斜睨着周险表情一边慢腾腾掏钥匙开门。周险站在她斜后方,又点了一只烟,脸上神情霎时隐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之中。

    门刚刚开了一线,周险手臂伸过来使劲一推,也不等许棠邀请,率先迈进去。

    “换拖鞋!”

    “哦。”周险刹住脚步退回来,往门边的鞋架上看了一眼。鞋架上摆着两双拖鞋,都是女式。许棠连忙去找鞋套,周险却蹬了脚上皮鞋,穿着袜子径直走进去。

    许棠无语看了他背影一眼,抬手去按开关,果然没亮。她换了拖鞋,在抽屉里找了把上回过生日没用完的蜡烛,然而没找到打火机。

    她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那团阴影,“借下打火机。”

    那边半晌没动,许棠又催了一句,他方才慢慢吞吞走到她身旁。

    许棠等他掏打火机,等了数秒也没见他动作,只好又借一次。

    “口袋里,你自己掏。”

    许棠无奈,朝他风衣口袋伸出手去。手指刚刚够到衣袋,忽被周险紧紧捏住。许棠心脏霎时猛地一跳,下一瞬周险伸手将仍在燃烧的烟头扔进桌上的玻璃杯中,抬手捏住她下颔,猛地低下头去。

    许棠被他这一下撞得齿关发酸,眼泪都流了出来。呼吸被浓烈的烟草气息和周险身上雨水尘埃的味道紧紧缠绕,让她有种濒于窒息的错觉。腰被周险戴手套的大手箍住,疼得仿佛骨头生生折断。

    最初许棠还在挣扎抵抗,不知不觉间却渐渐放弃,心脏因为周险凶狠而毫无章法的吻陷入一种莫名的悸动。

    四年前渡河镇逼仄的阁楼上,灯光昏沉,床单和枕头一股潮湿的霉味,窗外雨声磅礴,也是同样的悸动,让她心脏仿佛置于紧绷的弦上,久久战栗。

    ——

    许棠第二次和周险打交道,是四年前高三下刚开学的时候。那时虽已立春,渡河镇仍然寒风料峭,只有正午时分,太阳才肯从浓云里露小半个头。

    许棠的邻居蒋禾花刚上初一,那天中午一边哭一边来高中部食堂找她,说是用来交学费的三百块钱被街上的小痞子抢去了。

    渡河镇弹丸之地,被镇上的不良分子划分为三块,也学古时三国“争霸割据”,平日里三天一斗殴,五天一火并,闲暇时候就在校区附近“宰羊子(敲竹杠)”。

    禾花家境困难,父亲打散工,母亲无业,弟弟刚满五岁,家里还有个重病的奶奶,平日里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这三百块钱学费,是她自己摆了一冬天的地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许棠也为难。她家境况虽说稍微好些,但刚刚过完年,吃穿用度一花销,家里的活钱也都花得差不多了。还有一笔整钱,是给她上大学和弟弟盖房子娶媳妇儿用的,轻易动不得。许棠过年收的那点压岁钱,也早就上交充公了。

    想来,只能报警。

    去了派出所,禾花跟民警描述了那人长相,民警备了案,说是立查。两人回去等了一周,却是了无音讯。

    许棠便又去了一趟,结果对方只说那群小流氓四处流窜,想把钱追回来,恐怕没那么容易,让她们再多点耐心。

    许棠有耐心,禾花的班主任却已耐心告罄。除了禾花一人,全班学费都已交齐,班主任天天耳提面命,甚至在班上点名批评。禾花面皮薄,哪里受得了这个,回头就找许棠哭诉。

    等是等不得的,便只剩下守株待兔一条路可走。

    许棠估摸着三百块也就是那些人打几场台球混几次夜场的钱,不久之后肯定又要寻人下手。每次晚饭时间,她便端着饭盒跟禾花蹲守在学校后门巷子里头。蹲了三四天,竟真让她等到了。

    许棠饭盒刚揭开盖子,就听见远处传来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抬头一看,三四人在滚滚尘土中疾驰而来。

    许棠忙将盖子重新盖好放回塑料袋里,动作刚停,几辆摩托已经近在眼前。禾花悄悄指着车上一人,耳语说:“就是他。”

    许棠点头,低声说,“按我们之前说的,往巷子里面跑,从卖冰棍的那家店里出去,绕去门口喊保安过来。”

    禾花声音有些哆嗦,望见那三四人正从摩托上跨下来,低声问:“许棠姐你一个人不要紧吧?”

    “快去!”许棠将禾花肩膀一拍,她立即如离弦之箭朝里奔去。

    三人刚刚下车,眼看着禾花已一溜烟跑远了,便也不去追。禾花指的那人染着一撮红毛,此刻挑高了眉毛笑问:“你怎么不跑?”

    许棠手心里满是汗,抬头望他,“我就是在等你,为什么要跑。”

    话音刚落,另外几人顿时哄笑起来。“红毛”笑得得意,“可惜我现在有女朋友,要不你等两周,等我分手了,再考虑考虑你?”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许棠神情严肃,“你拿了禾花的学费,能不能请你还给她。”

    “红毛”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美女,我们‘拿’来的钱,可没有还回去的先例。”

    “禾花家里条件不好,没这学费她上不了学。”

    “红毛”看她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忍不住大笑,“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

    “知道就好,要是我把钱还回去了,让其他帮派的人听见了,我们还怎么在渡河镇上混?”

    “你们可以去抢其他人,禾花家里真的很困难……”

    “方举,你跟她啰嗦什么,搜搜看有没有钱,拿了赶紧走!”

    自和“红毛”说话起,许棠手已经悄悄伸到了校服后面,攥紧了藏在背后的水果刀——她长得瘦,校服是运动式的,又买大了一号,肥大的衣里即便是藏十斤大米都看不出,遑论小小的水果刀。

    “红毛”哈哈笑了一声,朝许棠走过来,“对不起了啊美女……”他手臂正要伸出,忽见眼前寒光一闪。

    “你别过来!”

    “红毛”看清楚了她手里东西,立即啐了一口,“就凭这玩意儿,还想对付我。”说话之间迅速出手,一只手锁住了许棠手腕,一条腿卡在她双腿之间,将她整个钉在背后的灰墙上。

    他将许棠手腕一掰,水果刀轻轻巧巧到了他手里,锋利的刃贴紧了许棠脸颊,他恶意地往许棠脸上吹了口气,笑说:“真要着急,我可以跟我女朋友商量商量,别动粗嘛。”

    后面一阵邪笑,有人怂恿:“老方,赶紧的,亲一口,先盖个章,免得小美女跑了。”

    经此提醒,“红毛”这才低头去打量许棠。

    瘦瘦弱弱仿佛一颗豆芽菜,宽大的校服麻袋似的罩着,也看不出有没有胸。高扎着马尾,从围巾里露出极小的一截脖子,看着倒是白皙。皮肤也白净,脸颊让寒风冻出一抹薄红,五官虽有些单薄,却也有股让人保护欲顿生的可怜劲。

    “红毛”看着,心里一动,旁边又有人不断撺掇,当下便将水果刀移开,一手捏住许棠下巴,便要低下头去。

    “你别碰我!”

    她这么一吆喝,“红毛”更要反其道而行之。形势紧张,许棠头往后退了寸许,额头朝着“红毛”鼻子重重一撞。“红毛”“唉哟”一声,立即伸手捂住鼻子,眼泪都要出来了。就这么一分神,水果刀便又被许棠夺回。

    这回许棠不再将水果刀对准“红毛”,而是紧紧贴住自己颈动脉。

    “红毛”骂了一声,抬脚往许棠小腿骨上踢了一脚,许棠吃痛,手里水果刀贴得更紧,恶狠狠盯着“红毛”:“把钱还给禾花!”

    其他几人本是嘻嘻哈哈,此刻见许棠似有要拼命的架势,也都敛了笑容。其中一人一连串的咒骂,“小脿子,别给脸不要脸!”

    许棠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人:“你们青龙帮帮规里可是写明了不欺负女人孩子!”

    几人都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着,忽听见一声咳嗽。

    许棠一愣,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直到此刻才发现,不远处还停着辆摩托,和“红毛”他们隔着三四米的距离。骑摩托车的人穿件黑色夹克,此刻倚着车身,手里夹着一只烟,目光正盯着这边。

    “红毛”立即退后一步,讪讪一笑,打招呼道:“险哥。”其他几人也都打起招呼。

    许棠顿时知道了这人身份,“青龙帮”老大最信任的手下周险,分管北边这一带。

    周险扔了烟头,皮鞋踩上去一脚碾熄,踏着满是尘土的地走到许棠跟前,瞥了她一眼,看向“红毛”,脸上浮着几分说不出用意的笑容,“方举,你倒是越来越不挑食了。”

    “红毛”尴尬笑了一声。

    许棠本是挺直了腰杆,无所畏惧,此刻只被周险这么乜了一眼,顿觉寒气从脚底顺着小腿只往上冒,手也不由哆嗦起来——他目光并不严厉,比起“红毛”的不怀好意,倒更像是打量陌生人的正常目光。但就是这么一瞥,却带着近乎刺探的深意,让许棠心脏顿时悬了起来。

    “红毛”打算说话,忽听见巷口响起一阵脚步声,他往那处看了一眼,立即说:“险哥,要不咱么走吧。”

    周险“嗯”了一声。

    “红毛”立即跟其他几人跨上摩托,点上火只等随时出发。唯独周险还站在许棠面前紧盯着她,目光平淡却又仿佛意味深长。

    许棠被他盯着脊背发凉,然而水果刀仍是贴着动脉没有放松分毫。她咬紧牙关,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这样僵持了十几秒,脚步声越来越近,周险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看了许棠手里水果刀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走回去。

    周险的气息一远离,许棠当即失了所有力气,全身瘫软。她放下水果刀,将背上重量都靠在灰墙上,一边拼命喘气一边看着摩托车队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从围过来的保安中间撕开一道口子,在突突突的声音中渐渐远离了。

    几个保安有心阻截,奈何双腿不及双轮,跑了几步,看着摩托车远了,只能作罢折回。

    蒋禾花过来拉住许棠的手,“许棠姐你有没有事?”

    许棠摇头,拿出饭盒,用装饭盒的塑料袋将水果刀紧紧裹住。

    蒋禾花好奇询问。

    许棠又摇了摇头,“没事,怕被老师看到了麻烦。”

    钱没要回来,蒋禾花神情沮丧,又知无法怪许棠,只低头一下一下踢着脚下的石子。

    许棠拍了拍她肩膀,“我回去问问我妈,你别急。以后也别去一个人找他们的麻烦,你对付不了他们,碰到了尽量绕着走。”

    蒋禾花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下晚自习回家之后,许棠搬了个高凳子将塑料袋藏到衣柜的最顶上。藏好以后想了想,仍觉不妥:平时许母做卫生,也会一并清扫上面的蜘蛛网。

    如此踌躇片刻,便又拿了下来。

    她在屋里寻找合适的藏匿地点,转了一圈,不经意转头,望见了窗台上的花盘。她目光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朝窗台走去。

    奶奶生前种了几株杜鹃,去世之后许棠虽尽心打理,最终仍是没能养活。枯掉的花叶她也舍不得扔掉,连同土已干裂的花盆,一起放在窗台上,也算是种无奈的念想。

    吃晚饭的时候,许棠跟许母讲起了禾花学费的事。

    弟弟许杨夹了块糍粑,边吃边问:“谁抢的?”

    许棠手里筷子一顿,“周险。”

    许母立即抬头,“哪个周险?”

    许棠扒拉着碗里的饭,低声说:“还有哪个周险。”

    一时沉默,过了片刻许母轻嗤一声,“有其母必有其子。”

    许棠抿了抿嘴,没说话。

    许母又抱怨了几句,最终从日常花销中抠出三百块钱来,让许棠借给禾花。

    章节目录 第2章 渡河(02)

    渡河雪融,河岸上绽了第一支桃花,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一过,渡河中学晚自习时间又往后推迟了半个小时。

    每天晚自习下课,渡河中学外整齐停靠的摩托车堪称镇上一景。穿着“时髦”的女生从教学楼里一涌而出,各自跨上相应的摩托,朝着渡河桥上的烧烤摊疾驰而去。

    这天下课铃声刚一打响,坐在许棠斜后方的女生张雪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许棠合上数学试卷收拾书包,耳中捕捉到吵闹人声中几个女生对张雪的几句议论。

    这个年纪的同龄女生之间关系格外敏感,“马蚤”,“狐狸精”,“臭美”这些字眼如同操场后那堵墙上粉笔涂抹的各种话语,与整整三年的读书生涯如影随形。

    许棠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自然与这样用各类八卦勾连起来的“闺蜜”关系无缘。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在周遭的议论中捕获三两个有用的信息。

    譬如,张雪又换了男朋友。

    又譬如,张雪新男友的名字,恰巧听起来非常熟悉。

    许棠在听见那个名字时,手里动作顿了一下。她垂下目光,将笔和透明胶带缓缓收入文具盒中,塞进书包。再看时间,仅仅过了三分钟。

    许棠慢慢吞吞往下走,谁知校外的摩托车队尚未散尽。她拉了拉书包带子,谨慎地看了四周一眼,盯着脚下的地面加快了脚步。刚走出两步,身后忽传来一道轻佻而清亮的声音:“小美女!”

    周围目光几度交错,最终落在脚步已不自觉停下的许棠身上,而后议论纷纷四起。

    许棠头垂得更低,正要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一道身影飞快闪到她面前,“小美女,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烧烤?”

    许棠抬眼,望见一头被橙黄灯光照得更加耀眼的红发,不由又拉了拉书包带子。她顿了顿,用眼角余光朝“红毛”方才跑过来的方向看去。

    那里停着两辆摩托车,周险穿着件黑色皮夹克,跨坐在车上;在他身后,还坐着一个女生。

    许棠没敢多看,立即收回目光。

    “红毛”见她没说话,不由凑近一步,“怎么样,去不去?”

    许棠摇头。

    “给个面子,就吃顿烧烤,吃完就送你回家,”他扬起拇指指了指周险所在的方向,“我有车,很快就回去了。”

    许棠依然摇头。

    “红毛”脸色沉了沉,僵持片刻,又说:“你是不是不高兴上回的事?不打不相识嘛,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许棠抿了抿嘴,“那你把钱换给我。”

    “你跟我去吃烧烤我就还给你。”

    “你先还给我。”

    “先去再还。”

    许棠抬眼看他,忽抬高声音,“说话算话?”

    “红毛”愣了一下,显是没想到许棠竟然就这么答应了。他立即说:“有险哥看着呢,当然算数!”

    许棠跟着“红毛”朝摩托车走去,经过周险身旁时,许棠不由低下头。一直望着前方静静抽烟的周险忽转过头来,目光在她身上停了极短的一瞬。

    摩托车开得很快,风兜头灌过来,许棠呼吸困难。她没有抱“红毛”的腰,双手紧紧撑在臀后方座椅上。

    “红毛”一边骑一边转头问她:“美女,我叫方举,你叫什么名字?”

    许棠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方举又问:“你是哪个班的?”

    许棠还是不说话。

    方举也不问了,前方迎面而来一个拐弯,方举忽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抱紧了!”说着一拧油门,快速转动车头。

    许棠心脏顿时高高悬起,嘴紧抿成刀锋似的一线。她单薄的身体似要被风吹走,却仍是死死撑住座椅。宽大的校服灌满风,好似鼓足气的气球。

    拐弯之后就是渡河大桥,方举在桥边停了车,转头冲许棠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你还真有点犟。”

    四人随意找了个烧烤摊坐下,张雪坐在周险身旁,一直审视着许棠。许棠假装不知,低头整理吹乱的头发。

    “老板,先来四十个串一件啤酒!”方举挥手招呼。

    “好嘞!”正在烤串的老板不由加快了动作。不一会儿两个大盘子就端了上来,盘子里整齐码着烤得焦黄的羊肉。

    方举往四人面前盘子分羊肉串,分到许棠时,许棠低声说:“我吃不完这么多。”

    方举动作一顿,往四人面前扫了一眼。

    “给我。”周险忽然开口。

    方举立即将手里捏着的四串羊肉放入周险盘中。

    分完之后,方举又开了四瓶啤酒。

    许棠没喝酒,只低头吃烤串。她吃得很快,也不说话,只听着张雪放软了声音与周险说话。周险很少回答,偶尔用单音节应一两声。

    许棠第一个吃完,放了竹签之后,扯了一段劣质的卫生纸,擦了擦嘴,然后抬头看向方举:“钱可以还给我了吗?”

    方举正举着啤酒瓶喝酒,听见这句话顿时愣了一下。他挑眉笑了笑,放下酒瓶,从地上的箱子里捞出一瓶,在桌沿上启开,递给许棠,“喝了这瓶再说。”

    许棠咬了咬唇,“是你说的吃完烧烤就还钱。”

    “是啊,谁吃烧烤不喝啤酒?”方举无辜地耸了耸肩。

    许棠看他:“喝完就给我?”

    方举连连点头,一边递酒瓶一边给许棠找杯子。谁知许棠接过啤酒瓶,拿手指擦了擦瓶口,仰头便朝着嘴里猛灌。

    “诶诶!”方举伸手去阻止,许棠却将他手一把挥开,依旧咕噜咕噜往下灌,不过片刻,整瓶酒便见了底。

    她将空掉的酒瓶重重磕在木桌上,拿手背一抹嘴,“还钱。”

    方举口瞪目呆,望着酒瓶半晌不知回应。眼下许棠烧烤也吃了,酒也喝了,当真找不出半点理由不给钱。

    他正踌躇为难,忽见周险弯下腰,又拿了一瓶酒出来,递给许棠。

    许棠立即转头,正好与周险目光对上。依然淡漠中带几分刺探的意味,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许棠手指悄悄握紧,张了张口,低声问:“什么意思?”

    “喝完了就给你。”

    许棠静了数秒,从周险手里接过酒瓶,望着瓶口,半晌没有动作。

    方举笑了一声,“刚才不是很勇猛吗,怕了?”

    许棠轻轻咬了咬唇,抬头直视周险,“我不相信你。我跟你喝,喝赢了你还钱。”

    “许棠你疯了!”张雪低喝。

    许棠没理,盯着周险。

    静了许久,周险说:“好。”

    桥上一阵烟熏火燎,高声调笑中,甚有人放亮了嗓子开始唱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摊上忽然剑拔弩张的气氛。

    方举和张雪都静悄悄不敢说话,只看着许棠和周险将啤酒撤下,拿了一瓶“诗仙太白”的白酒上来,斟满了两只塑料杯子开始拼酒。这白酒是渡河镇特产,约莫有四十多度。

    很快又烤好的二十个串吃完了,白酒瓶也下去了一半。

    方举暗暗观察周险和许棠两人神色,前者眼神已有些飘忽,后者目光依然清明,举杯的手异常平稳。方举暗暗咋舌,不由乐了,没想到周险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两人又喝完半杯,许棠打算继续倒,周险忽然伸手,将她手腕捏住。

    许棠眼皮一跳,心脏也跟着骤停半拍,她抬眼去看周险,望见几分迷离恍惚。周险嘴角上扬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低声问她:“你叫什么?”他声音里带着醉意,有些哑。

    许棠垂眸,“许棠,海棠的棠。”

    “哦,”周险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又加了几分力道,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许海棠。”

    “我不叫许海棠,我叫许棠。”

    周险不置可否,推掉面前杯子,掏出一支烟点燃,“不喝了。”

    许棠摇头,“你还没醉。”

    周险看她一眼,“你赢了。”

    许棠立即抬眼,“可以还钱了?”

    周险松开她的手腕,将她放在一旁凳子上的书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文具盒和本子,扯了一张纸下来,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然后“啪”地一声拍到许棠面前。

    许棠拿起一看,被字迹丑得震惊了一下;再看内容,更加震惊,正要开口,这边周险已经站起来,方举也紧跟着起身,“险哥,散吗?”

    周险点头,又将目光投向许棠,对方举说:“你送张小姐回去。”

    张雪一怔,立即问:“那许棠呢?”

    方举赶紧将她一拉,“张小姐,走吧。”

    很快摊子上就只剩下周险和许棠两人,许棠手里捏着欠条,看着周险,“你什么时候兑现欠条上的内容?”

    周险轻嗤一声,往前迈了一步。

    许棠心脏一紧,下意识跟着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瞬周险手绕到她脑后将她马尾一把拽住,把她脑袋往前推了一分,低声问:“白条,懂不懂?”

    被拽住的马尾扯得头皮微微发疼,周险带着烟草气息的呼吸拂在脸上,许棠咬紧嘴唇默不作声。

    周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这样僵持了数秒,扬手将她头发松开,而后走向摩托车,在一阵尘土中消失在夜色深处。

    他离开许久之后,许棠仿佛仍能听见摩托发动时“突突突”的声音,直到周围嘈杂的笑声渐渐将她思绪夺回,她缓缓抬眼,望见桥下河水,月光下水声潺潺,水流击石。

    章节目录 第3章 渡河(03)

    回家之后许棠解释晚归的原因,说是同学生日聚会。许母不疑有他,只是对她满身酒气有些不满:“你都要高考了,这种聚会能推就推。以后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这么晚回来也不安全。”

    许棠点头,放下书包去洗澡。洗完出来见许杨房间还亮着灯,便走过去敲了敲门。

    “进来。”

    许棠推门进去,见许杨正站在阳台上怔怔望着挂在上面的鸟笼。

    “怎么了?”

    “我以为养了这么久已经养家了,今天早上打开笼子放它出去玩,结果……”许杨话里几分遗憾,却也没多伤春悲秋,垫了张凳子将鸟笼取下来,放到一旁。

    他转身见许棠定定站在门口不动,问:“怎么了姐?还不去睡?你明天不是还要上早自习吗?”

    “哦”,许棠回过神来,“你也早点睡。”

    ——

    高考临近,假期少得可怜,高三年级只有每隔两周的周日下午和晚上才有时间休息。放假这天中午,许棠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回教室做完了作业,收拾书包回家。走出校门时想到前几天许杨提到笔芯快没了,便拐去学校后面的步行街上买东西。

    这条街是渡河镇上学生爱逛的地方,有廉价花哨的衣服,各式各样的发卡,还有鳞次栉比的小吃摊和奶茶店。

    长长的一条街上,唯独只有一家书店,卖一些旧杂志和盗版书。许棠对衣服发饰毫无兴趣,所有零花钱都花在了看书上面。她买了书也不敢带回家,就蹲在书店的书架下面看,两小时一本,看完了托书店老板代为保管。久而久之老板认识她了,也不让她买,让她看完了原样放回就行。后来老板专门为她在柜台后面设了张椅子,许棠休闲时间便整个泡在了书店。

    今天她买了笔芯以后照例去了书店,老板寒暄了几句,也不管她,将摇椅搬到门前,闭眼躺在上面听着收音机。许棠将椅子往门口挪了挪,如此正好晒到外面的太阳。

    手里的一本小说看完了一半,许棠忽听见对面奶茶店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一声。

    许棠立即抬头,望见两道熟悉的声音闪进店里。她凝眸看了片刻,将书页合上放回书架,“赵老板,我有点事先走了,下回再来。”

    赵老板也不睁眼,朝着她挥了挥手。

    许棠往对面店铺看了一眼,望见周险和方举走到了最里面的位置。她不敢进去,想了片刻,拐进了奶茶店旁边的网吧。她也不上机,径直朝着网吧厕所走去。

    厕所男女混用,许棠等里面人出来了,走进去关上门,将脏兮兮的窗户打开,手在窗台上使劲一撑,膝盖靠了上去。她小心翼翼探出身体,朝外面看了看。下面是条狭窄的排水沟,沟旁垫着一排红砖。

    窗户很矮,许棠探出一条腿,而后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她踩着红砖,蹲下身体,缓缓挪到了奶茶店窗外。

    许棠将书包取下抱在怀里,屏住呼吸。

    “……渡河镇一半房子都捏在那人手上,郑叔当当打手就能坐着数钱,骁哥肯定不高兴。”说话的是方举。

    周险“嗯”了一声,“骁哥不是郑叔对手。”

    骁哥就是“青龙帮”的老大,周险和方举的头儿。他们口中的“郑叔”是镇上另一股势力的老大。

    在许棠眼里,“青龙帮”性质跟过家家没有两样,骁哥手下一堆混子,干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情,也无非是在鹿山县往渡河镇的路上收点过路费。

    郑叔则不然。他势力主要在鹿山县,渡河镇穷乡僻壤,不过在其辐射范围之内。骁哥想要撼动郑叔,堪称以卵击石。

    方举将冰块嚼得咔咔作响,“郑叔把肉都吃了,肉汤也不肯放过,那就有点不上道了。”

    周险没说话,过了片刻,许棠嗅到一阵极浅的烟味。

    方举接着说,“我看现在我们也只能给郑叔使点绊子,让他在渡河镇过得没那么舒爽。彪子那边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以联手。”

    一阵沉默,似乎是在等周险拿主意。

    过了一会儿,周险低沉的声音方响起来,“选朋友比选对手更难,你知不知道……”周险声音难得带了几分犹豫。

    许棠听到这一句,立即竖直了耳朵,然而周险再没开口。

    许棠还没来得及失望,门口忽一阵铃响。许棠吓了一跳,听见窗户里面凳子在地上拖拉的声音,立即将身体压得更低,飞速朝旁边窜去。

    到了网吧窗户外面,许棠听见一个温软的女声,听来依稀是张雪的声音。

    许棠站起身顺了顺呼吸,爬进窗户,原路返回。她在网吧门口左右张望一阵,拉了拉书包带子,飞快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脚步越来越快,出了步行街才渐渐慢下来。渡河镇分桥南桥北,许棠家在桥南,过了桥往西走,路过一家超市,往巷子里拐就能看见。

    超市今天酬宾减价,许棠手里被塞进一叠广告,她一边看一边往巷子里走,不经意间一抬眼,脚步立时刹住。

    前方皂荚树下停了辆摩托车,车旁立了个人,嘴里叼着一支烟,正望着她这边。

    许棠想拔腿往回跑,然而她咽了咽口水,生生克制住这股冲动。她攥紧了手中广告,朝着周险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低垂目光,继续若无其事朝里走。

    她丝毫没有觉察自己脚步越来越快,在和周险错身时甚而产生了一丝侥幸的念头,然而这念头不过存在了一瞬——她书包带子被周险狠狠一拽,整个人立即不受控制往后一滑,然后撞入周险怀里。

    许棠吓得呼吸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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