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知道张飞是谁
1944年6-8月的衡阳保卫战。
是中国整个抗战史上作战时间最长、双方伤亡士兵最多、程度最为惨烈的城市争夺战。那一年,父亲十三岁,他在距离衡阳城整整六十华里开外的无鬼村大山里,清晰地听见轰隆轰隆的炮声,那日复一日的炮声撞击着一个乡下少年不甘于寂静枯燥的心灵。父亲年少而孤,自己作主投在村中大户(后来被称作地主)李云鹤家做长工,一份简单的工作:放牛。每天迎着朝阳赶牛上山,迎着夕阳赶牛下山。
日本人三天打下了长沙,过了株洲、衡山,正在进攻衡阳城,一位过路的商贩向无鬼村散布这样的消息,并有鼻子有眼地描述着守护衡阳城的第十军军长方先觉的足计多谋,他说方军长挖的护城壕比棺材坑还要厉害,下凹上凸,第十军已经坚守了将近两个月,城外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尸体。父亲听得两眼发亮,决定去投第十军。
父亲的少年冲动激发了另外两个同村少年,李拐子和李天厚同年,大父亲两岁,李天厚是地主李云鹤的独子,上过私塾,算个文化人,文诌诌说:“我们三人就学刘关张桃园结义一同去投第十军?”
李拐子大手一挥,说:“对,我们一同去干小日本他娘!”
论年龄排兄弟,李拐子居长做刘玄徳,李天厚做关云长,父亲做张翼德。
三个少年约定瞒着家人清晨出发,出了无鬼村,又走了一小段路,李天厚就后悔了,说:“得回去和爹辞个行?”他不顾李拐子的反对执拗地回村去了。李拐子说:“他这一回去准出不来了,我们赶紧走!”
没走多远,李云鹤和弟弟李云汉一道追了来,李云汉就是李拐子他爹,也是李云鹤的亲弟弟。李云鹤兄弟不由分说架住了李拐子回去,只是客套性劝了几句让父亲也回去,说现在去衡阳城等于送死。父亲后来回忆说:“不是亲人心不痛,只要那时候李云鹤兄弟硬拽自己回村,自己也许就不会往外走了,穷人去当兵不过是图一碗米饭罢了。”
父亲向东家李云鹤鞠了一躬,一个人怆然奔往正在血肉横飞的衡阳城。李拐子在他爹和大爹的挟持中回头大喊:“三弟,保重啊!他还把自己当刘备把父亲当张飞呢!”
父亲没念过书,不识字,虽然平时常听李天厚讲三国故事,却并不真正知道张飞是谁,他没有回头。
李云鹤待父亲走远,摇头对弟弟李云汉说:“这孩子算是完了,回去给他烧一刀纸钱。”
第二章 替方军长洗木盆
六十里路对一个山村少年是小菜一碟,父亲自幼孤苦,只有野菜清汤塞肚子,长得高瘦,十三岁的年纪已有成丨人的身高,因为瘦得厉害,两条长腿负荷极轻奔跑起来毫不费劲,往着枪声四起的衡阳城飞奔。
沿途的村子早已空无一人,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都躲进山里去了,沿河地里的瓜棚上挂满了瓜果,田里金黄的稻谷,有的收割了一半就弃下不顾走人了,许多稻谷枯烂在田里泡着水。
父亲摘路边的黄瓜充饥,冷笑:至于怕成这样吗,小日本有三头六臂吗?父亲因为没有读书,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他没有见过枪,正因为这份无知才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胆大。
到得衡阳城郊时,才近中午,原来一直密集的枪声突然变得稀稀落有一茬没一茬。生长在大山中的十三岁的父亲自然对军事一无所知,却有着敏锐的视听,他感觉到被什么人跟踪了,而且是一伙人,视觉的余光中他发觉这些人同样是山里人,穿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土衣土裤。
父亲没见过国军和日军,当两个日本士兵一左一右托着枪向他瞄准时,他感到很奇怪:原来拿枪这么费事,竟要托在肩上偏着个头,哪有三国故事里那些兵器痛快。他同时感觉到那一伙跟踪自己的山里人全都隐形闭息避开去了。
父亲不知道从枪膛里飞出一颗子弹来就会邦的一声结果他的性命,友好地笑着,用衡阳土话说:“我是来投军的。”
两个日本士兵听不懂父亲的土话,却见父亲在两枝步枪的准头下竟然面带笑容,十分吃惊,又一个长官模样的过来,手里提着王八搂子手枪,两个士兵依里哇哪同那长官说了一通,长官蜜一样笑,摆手让两个士兵放下枪,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明治糖交给父亲。父亲吃着明治糖,跟在长官后面,上了军用汽车。
后来问父亲:“他们都说日本话,你就听不出来吗?军用汽车上也有不同于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徽标,你就一点也没怀疑他们是日本人吗?”
父亲笑着说:“你认为日本话很土,能土得过我们衡阳话吗?我们大山里的孩子就还真的没有见过中华民国的国徽,更没有见过民国政府的人,民国政府和军队都忙于抗战,把我们穷山旮旯给忘了。”
父亲随那长官进城,城里一片废墟,看不见一幢完整的屋子,全都塌了斜了,一些士兵在忙忙碌碌运尸体。父亲心中有点乐:方军长的部队死了这许多人,正紧缺人呢!
车行不远,停在一幢教堂门前,那教堂本来三个园凸的顶,有一个顶被炸没了,现出里面砖砌的原形。教堂四周,岗哨林立,执勤哨兵纷纷向长官行礼,长官带着父亲径直入内,这是个天主教堂,十分空大,穿过重重守卫径直上到二楼进入楼梯左侧的一个房间。
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仿佛在被囚禁中面色苍白的军官,父亲见到这位一身戎装正襟而坐的军官心中有了警觉,因为他的军服徽章与其他人明显不同。那带父亲前来的长官凑近与军官同处一屋的一个年轻妇人的耳朵,完全听不懂说了些什么,那妇人一脸媚笑竟然鲜廉寡耻地在向那军官打了一个飞吻,然后,那军官带上房门走了。
父亲后来才知道那军官同妇人低语的是日本话,他告诉妇人:“您要的人我给您找到了,完全符合您的条件,是个本地孩子,胆子大得出奇,面对枪口竟然还笑,个头也与方军长一般高,就是太瘦。”
妇人对父亲看上去十分满意,很温柔地问:“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怎么这样的时候还敢独自一人来衡阳城?”
父亲接受的都是非正规的山村教育,在山村的传统文化中,过份美丽的女人就是狐狸精,面前这个妇人就是一个狐狸精,狐狸精吸人精血,不怕枪的父亲对狐狸精却有着本能的畏惧,壮着胆说:“我全身只有骨头和皮,你不应该找我!”
妇人竟然听懂了父亲的土话,她翻译成国语给那满脸病容的军官听,两个人竟然都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相视大笑。军官笑一会就不行了,脸色抽筋似的煞白,双手捂着肚子,妇人赶紧拿了一个木盆来,原来军官犯了痢疾,半蹲着稀里哗啦拉在盆里,一屋的臭味。
妇人用日语喊叫,外面的守卫开了门锁,妇人便对父亲说:“你把这木盆端出去清洗干净,以后这就是你的工作!”
父亲端着木盆跟在守卫的后面,出了教堂的后门,守卫指着远处一条水渠,命令父亲过去洗盆,他一手掩鼻子,一手托枪,远远地监视。
洗完木盆回来,那军官说一口国语告诉父亲:“我叫方先觉,辛苦你了,小兄弟!”那妇人看着惊讶的父亲竟又用衡阳土话重复了一遍方先觉的话。
那是父亲一生中最缴动的时刻:“方军长,我跑来衡阳城就是要做你的士兵!”
方军长平易近人,他把衡阳城所遭受的不幸耐心地告诉父亲。父亲知道了方军长和自己的处境,还知道妇人名叫周美良。
第三章 是国家太令他们心寒
时间回放到五天前的8月7日,艰苦卓绝的衡阳保卫战进行到历时第四十七天,城内早已断粮,不见踪影的援军,成了第十年将士心头冒烟和骂娘的绝望。
“日他奶奶的,老子在这里卖命,姓蒋的却在享受迷人的太阳,身边有美女作伴!”
“援军,援军一定会及时到达,从头到尾就是鸦片一样的谎言,老子操他娘的娘希匹!”
“那钻山洞的游击队不久前还在衡山顶上当游击教授,把他娘的游击战术吹得天花乱坠,你现在倒是钻出来游击一下啊!”
方先觉军长深知国军内部勾心斗角,若非校长高压严令,各人为保存实力都不会主动来援,然而即使来援,也是消极怠进,这就不是校长管得了的了。援军不见踪影,令人心寒,倒是自己的对手日军第11集团军司令官横山勇对自己惺惺相惜,在两军对峙的空隙让翻译官极有耐心地用扩普器喊话:
“方将军,敝人横山勇向您致敬,您是骁勇善战之虎将,您的第十军孤城奋战之精神令人敬仰,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致电向您表示慰问,只要您愿意归降……”
方先觉军长听着手下将士的怨言,心如刀绞,换在往日,这样对校长大不敬的言行早已该上军法了,但这样的时候,就让他们骂个痛快吧,校长现在也是焦头烂额。世人只知道尽忠报国以身殉国,自己要拔枪自尽又有何难,从此可以青史留名,但是这些追随他多年的第十军将士们都将死于日军的盛怒之下。侵华日军过了河南之后对待老百姓和降军已不再如同从前凶狠,为了保全一万余将士和留守百姓的生命,他已经草拟了一份停战协议。
“不是我们对不起国家,而是国家对不起我们;不是我们不要国家,而是国家不要我们!”方军长说完,将停战协议交给孙鸣玉参谋长。停战协议上写道:
1,保证生存官兵安全,并让他们休息。
2,收容伤患予以治疗,并郑重埋葬阵亡官兵。
3,守城官兵绝不离开衡阳城。
4,我们只是停战,决不归降。
众人看过这份协议书,刹时没了脾气,空气中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静得令人有些惊悸。方将军心底有一层失落: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这些将官们追随自己,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哪一个又是贪生怕死之徒,是国家太令他们心寒。
孙鸣玉默默地拾起协议书,出了指挥所地下室,找日军交协去了。
第四章 呼出的气体都是咸的
孙鸣玉奉方先觉之命去找日本人和谈,他没有抱多大希望,并且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出指挥所之前,他在衣领处藏了一支氢化钾吸管,因为自己一方现在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城中早已断粮,弹药也已告罄,这样的条件下横山勇能接受你投降都会趾高气扬,可是方军长还偏要提出一定是停战协议而决不是投降,如果不能达成方军长的愿望,他不可能再活着见到方军长。
孙鸣玉举着白衬衣出城,没想到横山勇司令官竟先行向他敬礼,并用生硬的中国话向他问好。在日军的临时指挥所里,横山勇备了简单的酒宴,孙鸣玉不擅饮酒,却已闻到米饭的清香,此时此刻这清香如同亲爹亲娘一样亲近熟悉。
原来衡阳人有腌泡咸菜的习惯,守城之初,官兵们要求衡阳空城,所有的市民都撤出市区并远离至三十里以外,市民撤走时以为过些日子还可以回家来,并不怎么带走家中物品,尤其是瓦坛瓦罐瓦缸内的咸菜更不方便带走,守城至一个月时,城内就已断粮,幸存的官兵从挨家挨户的断壁废墟里搜出这咸菜充饥,天天吃咸菜当主粮,又沾不到油,反倒把肠胃中的油水吸刮干净,咸菜反转来把人的肠胃腌泡,吐出来的唾沫和呼出的气体都是咸的。孙鸣玉虽是长官,但方军长要求与士兵同甘共苦,并不能有半分特殊化,照样每天吃水煮咸菜,现在闻到米饭的清香,如同地狱的饿鬼突然来到了天堂的肴桌。
机警的横山勇亲自给孙鸣玉盛了一碗米饭,孙鸣玉也不客气,将那精致小木碗中的有限米饭三五下就拔了个精光。横山勇示意手下换大碗盛上大碗米饭,孙鸣玉风卷残云般将所有饭粒歼灭了,再上了一碗,吃光,孙鸣玉才举杯与横山勇照杯喝酒。
酒足饭饱,孙鸣玉感觉自己由鬼变回了人。
令孙鸣玉吃惊的是,横山勇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方先觉所提的所有条件,就在方先觉的草拟停战协议上签了字。
孙鸣玉在回城路上竟然想:横山勇啊横山勇,你要不是一个侵略者,老子跟你做生死兄弟。孙鸣玉发现日本军队上下一心,战斗力极强,哪里如同中国军队同床异梦勾心斗角各保势力。
方先觉听完孙鸣玉的汇报,第一感觉是横山勇答应得太利索,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难道是我们的援军到了,横山勇害怕被我军反包围?
众军官听了方军长的怀疑全都冷笑,饶少伟师长道:“说什么都有可能,唯独援军没有可能!”
众军官源于对国军的极度失望而产生的武断看法淹没了方先觉的神灵提醒般的怀疑,方先觉决定放弃抵抗,与日军停战。
一个历史性的错误在这一刻凝固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刻,在蒋介石的严命之下,两路援军正在火速赶来,这也正是横山勇急于答应方先觉看似狂妄的停战协议的原因。
8月8日,日军开进了衡阳城,横山勇虽然背信弃义下令监禁方先觉,却因为佩服第十军将士的英勇而没有屠城,幸存将士和留城百姓的生命得以保全。
当然,要一群掌握了生杀大权的武装禽兽完全不作恶是不可能的,横山勇暗示他的副官北山,让那些憋不住的士兵到城外去撒野,尽量不要让方先觉察觉。
第五章 痴里有一点欲哭的泪花
方先觉被软禁在衡阳市南郊的欧家町罗家湾天主堂,同被软禁在左右房间的还有葛先才、周庆祥、容有略、饶少伟等军官,受着日军好酒好菜款待,方先觉对横山勇不断派来劝降的人虽然严辞拒绝,却也不敢象某些后来的电影中演的那样牛逼地大义凛然,他始终对横山勇表现出尊重。熟悉中国文化的横山勇对身边的军官们说:“方先觉真将军也,他就是关云长啊!”
方先觉被关押的第三天,一位穿着老土对襟满脸风尘却仍然掩藏不住迷人美貌的女子出现在日军的岗哨前,三个哨兵久不曾见如此丽人, 嘴角流涎,六只久旱逢甘霖的眼球恨不得破眶而出扎进那两汪荡漾的酥胸。尽管浑身骨架已轻若鸿毛,但军人的职责仍然让他们持枪喝问:“你的,中国人什么干活?”
想不那女子竟鞠躬开口说出一句日本话:“私は酒井美良子,我々は同胞である。(中文:我是酒井美良子,我们是同胞。)”
哨兵们大惊大喜又大失所望,惊喜的在这异国他乡竟然可以看到家乡来的美人,失望的竟然不是中国美人,如果是中国美人正好让弟兄几个降一降欲 火。
询问之下,美人竟自称是中国军官方先觉的妻子,听说夫君被囚,持来探望。
横山勇亲自待见酒井美良子,美良子径直告诉横山勇,她称自己是方先觉妻子只是同士兵们开个玩笑,实际上她是受帝国陆军部命令前来劝降方先觉。横山勇仔细看过美良子的证件及陆军部密令,仍然不敢轻信,已经致电日本国内在核实情况,同时又让南京汪伪方面赶紧派特务去调查方先觉的私生活。
横山勇用鹰一般的目光扫描酒井美良子。美良子告诉横山勇,她早年随父亲来中国经商,在南京时曾在舞会上认识过方先觉,知道他十分贪恋女色,军部和特高科掌握方先觉的这些资料,都认为要用美人计征服方先觉。
这时,南京方面的电话先来,对方汇报:方先觉私生活极为混乱,到处留情,小妾情人甚多,有时行军打仗,将数名女人埋匿军中。
横山勇听完面露喜色,自语道:方先觉还胜关云长一筹,关云长不懂女人,《三国演义》上说关云长对女人视若不见,要么是工具不行要么是同性恋,关云长是真将军却不是真男人;方先觉才是真将军加真男人!
东京方面又来电:证实酒井美良子为帝国军人,陆军中将衔,间谍。劝降方先觉为要务,希望全力合作。
横山勇接完电话,再看那美良子正拈着雪茄吹着蓝色烟圈,怡然看着窗外的废墟之城,心中肃然起敬,起身向美良子鞠躬道:“怠慢您了,酒井中将!”
美良子鞠躬告诉:“我的中国名字叫周美良,公开身份是护士,方先觉只知道我是中国人。”
横山勇望着周美良,他有着一个军人的岩石之心,更有一双能捕捉对方心灵软弱瞬间的锐利眼神,他一眨不眨凝视着这个看上去毫无破绽的女人。
周美良妩媚一笑,迎住横山勇的刀刃一样的目光,她的心中在冷笑:跟我来玩心理战术,你还嫩了一点!
她的笑里有一片媚,媚里有一线痴,痴里有一点欲哭的泪花。她动情地说:“将军,我是帝国的女人,却要委屈自己去侍奉那个中国人,不如……”
“不!”心弦一震,眨了一下眼睛,横山勇输了,他的岩石之心蠢蠢欲动变成了泥石流,不敢再看周美良。
周美良款款起身,开始解开对襟扣子,露出洁白丰腴的两个半丘来。横山勇上前拽住周美良的双手,说:“不能这样,坚决不能,这是在违反帝国军令。”周美良顺势半依在横山勇怀中,说:“中国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
横山勇全身早已起了欲 火,想:这句中国话多么体贴人意啊!他就要双手合抱美人儿,面前却是一空,美人儿已离他而去坐在对面嘤嘤而泣,问道:“将军,我以你为荣,待我收服姓方的之后,你还会要我吗?”
猛兽在横山勇的体内膨胀,想:你这个小贱人敢来排遣老夫!他扑前要抱住周美良,双手却被周美良及时抓住竟然半分不能挣脱。周美良泪光点点柔柔道:“将军,你不懂女人,今日我若与你成了事,一颗痴心全在你这儿,你让我怎么还能犯贱得起来去服侍那个中国人,帝国利益高于一切,你我今日有缘无份,只待来日方长!”
说完,周美良泪光袭袭走开了。
横山勇心中竖起疑问: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对自己先热媚后冷拒,会不会是重庆派来营救方先觉的间谍?中国的间谍水平不在大日本帝国之下无孔不入,横山勇心中细细盘算。
周美良催促:“将军,还是早些送我去见方先觉吧?”
攻陷衡阳城之后,先头部队已沿湘桂铁路推进去了;衡阳一战,城中铁路严重毁坏,亟待修复,可是附近老百姓在大战之前就跑光了,留城未走的只有一些离死不远的老人,征用熟练工人十分困难;方先觉下令停战,可是他的被打散的士兵并不相信他会下这样的命令,仍然在利用城中复杂的地形负隅顽抗……
横山勇要面对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皇军长驱而入,战线日益拉长,皇军在太平洋上与美军交战已渐落下峰,这个时候如果能成功劝降方先觉意义重大,周美良啊周美良,你就不要是那个草包重庆政府的什么间谍,而是一名真正的帝国军人,英雄难过美人关,就连老夫这样的铁汉都差一点沦陷在你的美色里,何况方先觉还是一个很贪恋美人的英雄呢?
橫山勇亲自护送周美良去见方先觉。
第八章 必死无疑的任务
白天,方先觉他们吃饭时,父亲分到了一份伙食,坐在楼梯上吃。
夜晚,佐藤安排父亲睡在二楼拐角的过道里,他只是指定一个地方,并不提供任何东西,父亲除了随身穿着的一件土布对襟和半截裤子之外,一无所有,八月天正是蚊子最多的时候,父亲只好用衣袖蒙着脸打算蹲着倚墙过夜。
“周美良” 和一众国军军官纷纷出来,葛先才提出让父亲与他同住一屋,佐藤不允。“周美良” 用日语同佐藤商量,让父亲住她的房中,佐藤坚决不同意,答应还是让他和葛先才搭伙住一屋。
父亲并不知道葛先才是多大的军官,二人同住一屋相处融洽,葛是湖北人,两湖半个老乡,彼此的土话竟然都能听懂。不多久,“周美良” 竟站在门口说有事要进来找葛师长商量,葛先才赶紧穿了条裤子坐起,又要点灯,“周美良” 制止了他。
葛先才也不管同屋还有父亲,就又开起玩笑:“周长官,这时候来找我,是不是要用美人计劝降我啊?”
“周美良” 压低声音:“老葛,我叫王倩,是军统的人,受委座命令来营救你们。”
葛先才倒吸一口冷气,他虽不识王倩其人,却早闻其名,那可是校长身边的红人,低头道:“自己人,我对您多有不敬,真是没脸了!”
王倩道:“不知者不怪,我们说正事!”
葛先才道:“王长官,我想校长让你来并不是一次将我们全部救走,这是不现实的,而是先救方军长,对吧?”
王倩道:“你真是明白人,我耽心救走方军长对你们不利?”
葛先才道:“王长官,救人如救火,小日本一心想拿方军长做文章,他重疾在身,我们无法舍他不顾而逃走,他一旦脱险,我们随时可以逃走。”
王倩道:“委座让我带口信,方军长脱险,日方必定拿你们开刀,你们可以选择投降,先保全性命,反正小日本一两年内必定失败,到时候你们再起义不迟,他决不会责怪你们。”
葛先才这一回真正体会到了校长的伟大,说,“我代表不了别人,我葛先才决不会投降!”
王倩的心中有一种难过的感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舍身取义的名节观念,她不知道这种观念是对是错,反正欧美人是没有这种观念的,他们打败了就投降,先保住命再说。要改变这种观念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已经和其他几位军官通过气,他们的回答都和葛先才如出一辙:决不投降。
黑暗中,王倩向坐在床上的葛先才行了一个军礼。
王倩问父亲水性好不好,父亲告诉她自己是全村第一名。
王倩开心极了,开始做父亲的工作,说方军长现在被日本人软禁在这里,要营救他出去,需要一个替身,具体的任务是明天中午,你象往常一样端着一木盆衣服下楼到屋后面去洗衣服,我已向佐藤打过招呼,不会再有日本人跟着你,你到了后面,木盆底有一套方军长的军服,你把它穿在你的衣服外面,然后沿着田埂朝着对面的山丘跑,等到日本人发现你,你就跳入水塘继续逃命,争取逃入对面山丘树林,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接应你。你害怕吗?
父亲表示不怕,王倩给了父亲一堆糖果,起身要走,葛先才叫住了他,说:“你怎么能交给这小鬼这么危险的任务,这任务应该由我们这些职业军人来完成?”王倩道:“方军长决不会同意让他的将士为他送死。”
话一出口,王倩知道自己已经失言,不无担忧地望着父亲。
父亲并不傻,他知道自己接受了一个在他们看来必死无疑的任务。
王倩问:“小鬼,你会不会反悔?”
父亲答:“放心,决不会。生死由命!”
王倩走后,葛先才教授父亲怎样躲避子弹,忽左忽右地往前冲,尽量走得无规律可寻。从那一天开始,父亲知道了子弹是比青龙偃月刀还要厉害的现代武器。
那一夜,父亲很失落:“方军长决不会同意让他的将士为他送死” 这句话象雷电一样在他脑中反复炸响,他明白自己已经永远不会成为方先觉的兵了。人除了挣一碗吃之外,还需要对等的生命尊严。
父亲人生中第一个理想破碎了。
第九章 银圆的光辉超过太阳
爷爷生前是一个侠客,凭着一身猛力吃饭,远近有人吵嘴打架,爷爷就会戴上礼帽拎着自由棍赶去劝和,他让双方干戈化玉帛,便要收双方的一点报酬,有一回遇上一个外来的对手,比试中爷爷伤了气血,临终时告诫只有七岁的父亲和叔伯们:“生死由命!”
父亲一生把“生死由命” 当成了耶稣。
那一夜,父亲睡不着的原因并非担心明天会不会被日本人的子弹打死,而是他对方先觉的失望:方先觉只在乎他的将士们的生命,而对父亲的一条命是漠视的。
同床的葛先才早已入睡,外面蛙声一片,各种昆虫欢快地嚷嚷不休,它们没有国界,并不在意日本强盗正在践踏这一片土地。
后半夜,轰隆的雷声把恍惚入睡的父亲惊醒,外面早已风雨交加。父亲悄悄下床,准备推开门到走廊里凉快一下,轻轻地启门而出,却见王倩的门也开了,王倩很快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明白她在监视自己,原来即使父亲不答应她去冒充方先觉“送死” ,她也会强迫父亲去做,日本人和中国军官都买她的帐,父亲根本无从反抗。
王倩在护栏上靠了一下,发出“嘎吱”一声响,楼下值夜的日本守卫听见二楼的动静大声喝问,王倩用日语应答一声,楼下就安静了。
父亲明白,这是王倩在警告他:你现在想逃走是不可能的。人这种动物到了利害关头就会暴露出狰狞。
王倩是夜猫子,可以在黑暗中看见父亲怨恨的目光,她并不在意,细声告诉父亲,老天爷都在帮助我们,这样的大雨天对你明天逃走极为有利,大雨会把田埂淋湿,再泡上几个小时,日本人一踩上去就会成稀泥,你可以充分发挥你的好水性,直接从那些水塘中游过去,只要你能成功到达对面山丘树林,我们的人会接应你并给你一笔报酬,你记好了,那是我给你的五十块银圆,可别让那些龟孙子贪污了。
父亲心中炸了一下,五十块银圆可是一笔巨款,在无鬼村可以买下一亩笼水田了!有了田就不用替李云鹤家放牛了,放牛只管吃还不管工钱,到了过年时才赏几个铜钱做利市。
王倩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问:“给五十块银圆,你觉得够吗?”
“够了。”
对于饥寒交迫中前途叵测的父亲,五十块银圆的光辉远远超过太阳,完全值得用一条性命去为之一搏!
王倩见父亲已经在意念中和五十块银圆结下坚实的友谊,终于抛出了她最后的底牌。
她告诉父亲:“你明天逃跑时,不能只是纯粹的逃跑,而是要完成一个任务,要在你逃出一段距离时一定要让日本守卫发现你,这个距离我会替你把握,然后日本守卫可能会向你喊话,让你停下,这时,你不能回头,继续向前跑,一旦听见枪声,你就佯装作中弹跌入池塘,然后你可以任意发挥你的游泳天才,逃往山丘树林。你能答应吗?”
为了五十块银圆,父亲在黑暗中毅然点头。
父亲后来回忆说自己直到后来参了军之后才恍然明白当时的危险:派来守卫方先觉的日本兵都是弹无虚发的神枪手,要成功引诱他们再躲开他们的点射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王倩当时内心里虽然不希望一个无辜的同胞死去,但为了救方先觉她也就不顾了,她也是认定父亲将必死无疑。
第十二章 横山勇救了父亲
父亲逃离天主堂后面已经有百米距离,他记住王倩的话,只顾沿着田埂和塘埂往前跑,并不回头。这一片是洼地,昨夜至晨的大雨早已将所有的池塘灌满,多余的洪水又将稻田灌满,一片汪泽。田地的主人们开出这些交错相连的池塘的目的应该是用来养鱼,池塘四周的一圈窄土全种了冬瓜南瓜等瓜菜,瓜棚伸向池塘,尽管主人们早已远走避祸,但瓜果照样自我成长,有的冬瓜大得出奇,自行拉断了顶茎,“扑通”落入池塘中浮荡着。
父亲终于听到日本兵依里瓦拉的喊声,听不懂他们喊叫什么,却隐约听见有“方先觉” 三个字在内。父亲明白这是日本兵在喊:“方先觉,给我站住!”
父亲继续跑,奔上一个池塘坝,心在咚咚咚地跳,他记住王倩的话:一定要听见枪声才能跳入水中。这样做了才可以拿到五十块银圆,然而枪声一直没有响,他只有继续奔跑,并且不敢回头。
日军守卫并没有王倩所预料的那样蠢,他们没有被烂泥田埂难住,稻田里靠边处都有稻草堆,二十几个守卫兵光了脚弃了枪械专门用稻草铺路,他们沿直线向前一路铺去,留下两三个持枪守卫则踩着稻草路大踏步前进,如此一来,他们的速度大大超过了父亲,父亲距离前面的山丘还有一半的距离,他只顾踩着稀泥艰难奔跑,竟不知道危险正在迅速地向他身后逼近。
追捕者与父亲之间距离越来越离,突然一个守卫兵大叫道:“上当了,这不是方先觉,是那个洗尿盆的中国小孩!”
众守卫全都惊觉,三支长枪的准头同时瞄准了运动中父亲的后脑勺,三个神枪手同时推栓上膛。
三位守卫兵的三根食指准备同时扣住扳机,他们的枪没响,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三人一个错愕之间,前方的父亲已经扑入池塘中不见了。
横山勇站在天主堂后门口那儿,愤怒地举着机枪向天而射,正在铺稻草路的守卫兵纷纷拾枪猫着腰赶回天主堂去。三个瞄准父亲又让父亲逃过一死的守卫心中窝火发狠要打死父亲,不顾横山勇的撤退命令继续往水塘中搜寻父亲。
父亲憋一口气沉入水底才敢估着方向往塘对岸游去,一直游到撞岸才从水里探出双眼,发现自己正好处在一个冬瓜棚底下,三个日本兵还在对岸坝上正往这里搜寻,这时,天主堂那边又响起一梭子嗒嗒嗒的枪声,三个日本兵才悻悻离去。
天主堂内。
十几名国军军官站成一排,一挺重机枪在对面瞄准着他们。横山勇如同一头咆哮的雄狮,大声训斥守卫兵,厉声喝问:“佐藤何在,方先觉何在?你们这一帮猪头饭桶,全力去追捕一个毫无用处的中国小孩,却任由方先觉大摇大摆骑着我们的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