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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环境。”他说,“那些人正在找个管库存的会计。”

    那些人是无国界医生组织1的。他们在东非战场需要个库存会计。

    【1无国界医生组织:以紧急医疗援助为目的的国际民间援助团体。1971年在法国设立。】

    我从停在蒙巴萨的飞机上走下来,距离坦被带走的那晚已经有八个月了。

    作为肯尼亚共和国的首都,最后日子里的蒙巴萨犹如地狱般混乱——城市的基础设施瘫痪了,经济瓦解,海港有一大批船民流离失所,还有超过一百万人居留在施巴山的里寇尼营地里,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为了控制混乱局面开始了一场新的宗教战争,恰卡经过坦噶从西部前进到了南部。

    就在这些纷繁混扰之间,我——肖恩·基登在做存货账目。

    在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总部做会计是项很有挑战、艰苦而又一成不变的工作——我要考虑在哪里、什么时候、怎样才能买到药品;要与卡车司机和西伯斯克喷气飞机驾驶员讨价还价;当越野车的备件逐渐耗损,我还要谈判维修服务合同……每天的需求总是很大,预算即便经过了篡改仍然嫌太少。

    比起以前干的任何活我都更喜欢现在的工作。我是那么忙碌,有时都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工作结束后我会坐公共汽车去空旷的地方,看着浓烟从海港的另一边升起来,听枪声在古老的阿拉伯建筑间回响,这时绿色金属网罩着的玻璃窗后面的那张脸庞又浮现了出来。

    我的上司是个粗犷魁梧的法国人,叫让·保罗·加斯特农。除了南极洲外他经历了所有大陆的战争和灾难。他喜欢古巴雪茄和家乡山谷里出产的葡萄酒以及歌剧,而且不管路程多远费用多昂贵,他都要得到它们。他从不用毒品。

    我非常喜欢他。照他的话说我是个他妈的冷血的对数字着迷的黑皮肤英国佬,但他欣赏我创造性的会计方式。他在蒙巴萨实在是浪费——他是个真正的前线军医,他渴望战斗。

    一次午饭时间,他打开一瓶红葡萄酒,我问他到难民营找个人容易不容易。他精明地看看我,然后问:“她是谁?”

    他倒了两杯酒,请我喝一杯。酒的味道真不错,我边喝酒边告诉了他我的过去和坦的事。

    “那么,我该怎样才能找到她?”

    “光靠托人打听你永远找不到她。”让一保罗说,“最容易的做法就是你亲自去那里。你有外出的获许权。”

    “不,我没有。”

    “不对,你有。大约三星期假期。哦,是的。”他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扒拉了一番,扔给我一个黑色的塑料玩意,样子像个大号手机。

    “这是什么?”

    “美国人的身份芯片,具有无线电发射应答器1。他们总是想要知道他们的人在哪儿。拿着吧。如果她植入了芯片,用这个就能找到她。”

    “谢谢。”

    他耸耸肩,“我来自一个浪漫的国家。再说你是这个鬼地方惟一懂得品尝波恩红葡萄酒的人。”

    【1无线电发射应答器一种收到预定信号之后就开始发射信号的无线电或雷达发射接收机。】

    我乘一架西伯斯克包机前往北方。通过机窗我可以看见恰卡的边界。它太大了,很难描述出它形成的地形,哪怕是个地理实体也很难形容。它像一片阴森的汪洋,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正在挤兑我们自己的世界。和它一样,有些理想太宏大了很难融入我们日常的世界,它们一旦进入掌握了世界,改变了社会,反倒把世界弄得面目全非。如果曼彻斯特皇家医院的医生告诉我的事——关于坦血液里的东西——是真的话,那么这就不只是一个新世界而是种新人类。所有关于我们如何生存,如何相处,如何引领我们生活的一切法则都改变了。

    营地也是大得令人难以接受。它们的存在让你对曾经相信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蒙巴萨毫无准备。它就像是世界末日到来的最前线。

    “这么说你在找人。”黑诺·罗塔瓦那问。

    在内罗毕陷落的时候他和让·保罗工作过,让说我可以信任他,但我认为他一定当我是个傻瓜,或者,最好的想法是,一个浪漫的人。

    “这没有难民流动。”

    让·保罗提醒过我记录可能不准确,但我仍抱着一丝希望。

    我去了北萨布鲁,我在英国找到的坦最后的记录就是在那里。

    没有她的踪迹。联合国难民署的营地负责人——一个表情冷漠个子矮小的美国女人——带我把所有的帐篷跑了个遍。我搜索着一张张面孔,我身后的追踪器一直没响过。那晚我躺在帐篷里,无数张脸庞浮现在我眼前。

    接下来的许多天仍一无所获。

    “你难道希望第一次就能中大奖吗?”黑诺对我说,这时我们正乘一辆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越野车在泥路上颠簸着前往唐图。

    我在唐图要幸运些——如果这也能叫作幸运的话——坦两个月前就待在这儿,但她只待了八天就离开了。

    我查看了出入难民的记录,但记录上没说她去了哪里。

    “营地里也没有。”黑诺——这个严厉刻板的家伙——告诉我说。

    他没法再带我去更远的地方了,但他授权让我搭乘伊斯兰红十字会的护卫车,它们要顺着北方的边界跑五百公里前往沿途的各个营地。

    两周内我看到的苦难比我以为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要多得多。

    我看到了无数挣扎求生的面孔,企求的双手和颠沛流离的难民。

    人们的命运怎么成了这样?

    联合国到底解救了难民什么?

    恰卡的世界真的很糟糕吗?

    人的寿命变长,对疾病完全免疫,大脑发展出新阶层有什么不好?

    人们能进入外星地盘,控制它,把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看不见恰卡,它在南边的地平线后面,但我时常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这就好比脑袋里要是有块金属片就总能觉察到一种轻微的压力。有时,当那些浮现在眼前的脸让我昏昏欲睡时,我就会被一种奇怪的味道惊醒,气味并不强烈但很清晰:麝香味、水果味,甜蜜的、性感的、温暖的。那是恰卡的味道,从南边飘过来。

    帐篷——卡车——营地——帐篷,日复一目,一无所获,三周假期快用完了,我不得不安排搭车先回萨布鲁,再飞回蒙巴萨。

    还剩下三天假期,于是我去了埃尔多雷特——unecta的维多利亚湖区中心。

    这里给人一种熙熙攘攘的繁华印象,商店、旅馆、咖啡店都很热闹,但白人的长相、美国的口音和穿着打扮都说明埃尔多雷特是个企业生活区1。在经过18天艰苦的营地搜寻后,这里的峡谷旅馆就像是天堂了。

    【1企业生活区:其居民依靠一家公司的经济支援来解决生活、教育、医疗和住房问题。】

    我在游泳池里泡了一个小时,想让自己尽情放松一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所有人从水池里赶了出来,除了我。我在水池里漂浮,感受着在我周围四散飞溅的雨点。

    落日时分我去了营地。它们坐落在城镇的南碰,犹如一长排面对恰卡的加农炮。

    我查看了记录和一些表格。没有坦德莱奥·柏。我就随便走了走,又去了另一个营地。

    经过了反复的从希望到失望,任何人都会变得对痛苦无动于衷了。有时你必须这样,你住进大饭店,在游泳池游泳,在你离开前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在营地里你又不得不看着那些脸,尽量不去考虑那些面孑l背后的故事。我想只有最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做救济难民的工作。

    我在这些面孔前来回走动,在两排帐篷间停下。我记起让·保罗给我的小玩具。我把那个“大号手机”拿了出来,指示灯闪烁着绿色的亮光,显示屏上有字:已锁定。

    我激动得差点把它摔在地上。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仿佛脑袋上中了一枪,我忘记了呼吸,世界在天旋地转。我那颤抖的手指没法按键看详细内容。于是我沿着一排帐篷跑,边跑边看着数字图像。阿拉伯数字告诉我该向北向东走多少米。方向错了。我折回来,迅速移动到下一排帐篷把仪器对准东面。各项数字正在不断减小。我偏过一点,读数上升了。再回过来,读数又下降了。对,这排。就是这排。

    我在微弱的光线下觑视着。在远处尽头有一群人站在帐篷外的一盏黄丨色油灯边聊天。我开始奔跑,眼睛不时看看追踪器。我被绳子绊倒,踢到了罐头,跨过孩子,向撞上的一个老婆婆说抱歉。

    数字在滴答声下降,35、30、25米……我能看见那群人中的一个身影——背对着我,穿着紫色的战斗服。东面零度,再向北面20、18……娇小的身材,女性——12、10——头发像柔软的刺耸立着——8——6——数字停留在了4上。我迈不开步子,浑身颤栗着说不了话。

    那身影感觉到了我,慢慢转了过来。黄丨色的灯光照耀着她。

    “坦。”我叫道。我在那张脸上看到了瞬间变幻的无数种心情。她向我跑过来,追踪器掉在了地上,我一下举起她把她搂在怀里,我没说一句话,其他人也默默无语,我想没人能说出我现在的感受。

    现在我们的生活、故事、地点又汇集在一起了,我的故事也快接近尾声了。

    第十二章

    我相信感觉能把时空上分开的俩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是唯一能解释我怎么会预先知道——在营地,在我转身看到他之前——我就知道是肖恩。他来找我,而且找到了我。我告诉你,另一个人为你做的事在某种程度上你能感受到。我看见他时就好像世界已经宣布了对我的判决,但突然他出现说:不,我现在要打破它们,为了你,坦德莱奥,因为这样让我高兴。他总是令人意外,他就在那儿,改变了我自以为了解的所有事。

    那么多快乐的泪水,那么多辛酸的欢笑。

    他带我回到他住的旅馆。他去大堂取电子锁卡,周围的人打量着我。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只是不敢说。吧台边的白人也转过身盯着我看。他们很清楚我穿的衣服颜色代表什么意思。

    他带我去了他的房间。我们坐在阳台上喝着啤酒。那天晚上有场暴风雨——大多数晚上都会有场暴雨,雷雨总是聚集在南帝山西边的高地乡村上空。闪电在云层间蜿蜒,远处的雷鸣把放在铁制茶几上的啤酒瓶震得当啷作响。我告诉肖恩我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我怎么过活。

    故事很长,等我把故事讲完,天空已经放晴,新一天的黎明已经来临。我们谈了各自的生活还有对方的经历。

    最后他提出了问题。他有很多疑惑。

    “是的,我想,这就像从前护送奴隶逃亡的地下组织。”我回答了一个问题。

    “我仍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不让人们进去?”

    “因为他们害怕我们。我们可以在那建立整个社会而不需要他们的任何东西。我们挑战了他们相信的所有事。这是创世纪——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理想,没有哲学,没有信仰的地方。买来材料只需看着材料自己生长。就是这样。人们认为我们在一千年后才能进入高科技时代?不,现在我们已经走上了高速发展的路。我告诉你,我已经学习了很多东西,理想、政治、哲学。它们都在那。那是像摩天大楼一样庞大的信息存储银行,修恩。不只是我们的历史。你还可以了解到其他人,其他种类。你可以进入他们的头脑,变成他们,过他们的生活,通过他们的感觉看事物。我们不是第一个。我们只是一条长链的一部分,我们也不是它的结束。世界将属于我们,我们将像电脑控制信息一样轻易地控制现实物理世界。”

    “该死,你们难道不怕联合国……你吓着我了,坦!”

    我特别爱听他叫我坦,意思是我的惟一、优中之优、群峰之王、永远的第一。

    然后他问:“你的家人呢?”

    “小蛋在一个叫基兰敦的地方。她是个织工,那里全住着织工,她编织漂亮的锦缎。我常去看她。”

    “那你的父母呢?”

    “我会找到他们的。”

    但对他的大多数问题我只回答:“来吧,我会带你看看的。”我最后说的这句话让他愣了一下,像是被击中了一样。

    “你是认真的?”

    “为什么不?你曾带我去你的家。现在让我带你看看我的家。”

    他抱起我。

    “我喜欢你穿这件战斗服的样子。”他说。

    我们常大笑着回忆起已经忘记的往事。我们慢慢擦拭着蒙尘已久的记忆,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清洁工打开我们的房门,快乐的笑声轻轻荡漾了出来。

    肖恩曾告诉我英国最辉煌的时代之一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基督教带着“为什么”统治了英国一千年。建造大教堂,发明科学,创作戏剧,发现新大陆,开始商业,人们对于发展带着惶恐的疑问:“为什么?”而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给予了回答:“为什么不?”

    我能理解伊丽莎白时代人们的想法,为什么不?只有金钱利益,尔虞我诈,一个陈旧阴暗的城市,一个晦暗、腐朽、濒临死亡的世界,一个没有希望犹如死水的安全世界。而这里一个新世界在诞生。我们在为它一百万年后的未来做建设。可以设计一千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如果它们不管用,就把它们像黏土一样揉捏起来重新再开始。

    我没有催促肖恩回答。他和我一样明白这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决定的事。要么失去一个世界,要么失去彼此。这不是你能在一天里决定得了的选择。所以我只管在旅馆里尽情享受。

    一天我泡了个长长的澡——旅馆的浴室很大,有许多免费的东西可以享用,所以我就没什么顾忌地奢侈了一回。我听见肖恩拿起了话筒。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他说了很久。

    等我从浴室出来,他把电话搁在身边腰挺得笔直,很正式地坐在床沿。

    “我给让·保罗打了电话。”他说,“我辞职了。”

    两天后,我们出发乘马他图前往恰卡。那天正好学校放假,标致汽车站忙着把孩子们送回家。孩子们在车厢里精力充沛也很吵闹。他们用眼角窥视我们然后弯下腰交头接耳。肖恩注意到了这点。“他们在谈论你。”肖恩说。“他们知道我是谁,干什么的。”

    一个穿着黑白校服的女生听懂了我们的英文。她瞟了肖恩一眼。“她是个战士。”她告诉他,“她在把我们的国家夺回来。”

    大多数孩子在卡普萨伯特下了车换乘其他的马他图,我们的小巴士则直接进入南帝山的心脏地带。那是个坐落在高处绿色环抱的乡村,有点像肖恩的英格兰。我让司机在一个画了大叉的金属牌旁停下来,这标志表示有些旧路不通了。

    “现在干什么?”肖恩问。他坐在一个小包裹上,里面是我允许他能带上的所有家当。

    “现在,我们等着。不会很长时间的。”

    等待期间有20辆轿车开过这条泥泞的红土路,还过去了两部卡车,一辆乡村客车,以及医疗护送车队。

    最后,我们等待的人终于像幻影一样出现在马路对面黑蒙蒙的树林间:麦吉、内奥米、汉密德。他们扬了扬手,在他们身后出现了男人、女人和孩子……一大家子人,从怀抱的婴儿一直到年迈的老人,总共20个居民,一个接一个地从树林的暗影里走出来。他们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笔直的红土路,然后跨过马路走到我们这边。

    我和麦吉握了手,他上下打量着肖恩。

    “是这个人?”

    “这是肖恩。”

    “我原以为是,嗯……”

    “更白?”

    他笑了。他和肖恩握手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麦吉从口袋里掏出一管东西朝肖恩从头到脚地喷。肖恩向后跳开,呛得直咳嗽。

    “别动,除非你想进了恰卡后衣服全掉光。”我说。

    内奥米把我说的英文翻译给其他人听,他们觉得很有趣。等麦吉喷完了肖恩的衣服,又喷了他的行李。

    “现在,我们走吧。”我对肖恩说。

    我们在森哈娄村的村长家住了一晚。这是我们地下逃亡铁路的最后一站。

    在做德斯特女郎的日子里我学到一条——在外面接应的人要和组织内部的人一样优秀。

    村民从各处赶来看“黑色的英国人”。虽然肖恩发现自己被人用敌视的眼光打量,但他还是决定讲讲自己的故事,由我来翻译。

    等他讲完,聚集在村长屋外的人群立刻爆发出由衷的掌声和响指声。

    “嘿,坦德莱奥,这下我怎么能竞争过他呢?”麦吉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那晚我时睡时醒,在雷雨云层下飞行的飞机引擎声搅得我不得安宁。

    “是我吵醒你了吗?”肖恩问。

    “不,不是你。回去睡吧。”

    清晨,阳光穿过竹篱的缝隙射进来弄醒了我们。

    肖恩在屋外明亮、清凉的晨曦下洗漱,孩子们好奇地围观想看看他皮肤的黑色是否会洗掉。

    村长和我把短波调到联合国的频率,他们在用克林贡语1传递消息——美国人以为我们不知道《星际旅行》?

    【1克林贡语:由语言学家专门为《星际旅行》设计的外星语,美国甚至有专门的学校向星际迷们教授这种语言。】

    “他们这下可泄露消息了。”村长说。

    我们从他的地下室搬出仪器。

    肖恩看见汉密德、内奥米、麦吉和我戴上了通讯器——恰卡可塑型的深绿色球结绕过我的后脑勺生长着钻进了我的耳朵,另一根长须伸展到我嘴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我的设备。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它不会咬你的。”

    他凑近瞧着机器顶端琥珀色拳头大小的球,一个球形的骨架嵌在里面。

    “它是巴基球。”我说,“是我们力量的象征。”

    他没做任何评论把它还给了我。

    我们拿出武器,擦干净,检查完毕后就出发了。我们朝东沿着南帝山脉前进,穿过一些废墟和被遗弃的村子。

    直升机的引擎声一直跟随着我们。有时我们从树叶的缝隙间向上瞥一眼,空中的飞机小得像黑色的蚊子。老人和母亲们看起来有些害怕。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我有多紧张。我叫我的同伴全部分散开。

    “他们正在逼近。”

    汉密德点点头。他今年22岁,是个性格安静、身材瘦小的埃塞俄比亚人,黑皮肤、蓄着山羊胡子,内罗毕大学政治系毕业。

    “我们每次都选一条不同的路。”他说,“他们不该知道的。”

    “有人出卖我们。”麦吉说。

    “没关系。我们再随机选条路。”

    “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路全都监视起来。”

    下午我们开始沿着大裂谷的陡坡前进。我们顺着一条旧猎人小道走,因为最近刚下过雨,路面特别泥泞湿滑。直升机突然越过山坡俯冲下来。我们四下散开寻找掩护。它绕了一圈又向我们冲过来,飞机挨着地面那么近,我都能看见飞行员头盔上护目镜闪烁的反光。

    “他们在逗我们玩。”汉密德说,“只要愿意他们随时都可以把我们从山上炸下来。”

    “怎么回事?”内奥米问——她只在必要时才开口说话。

    “我想我知道。”肖恩说。他听着直升机飞远了些,在飞机拐个弯再次越过山坡呼啸而来时他急忙滑下来,跌跌撞撞地冲向我们,周围的树枝被他扒拉得直晃,撒得我们一身的土和树叶。

    “是这个。”他拍拍我的前臂,“如果我能找到你,他们也能。”

    我卷起袖子,监视芯片似乎在我皮肤下悸动,像毒药一样缓缓发作。

    “抓住我的手腕。”我对肖恩说,“无论发生什么,别放手。”

    在他想说什么之前,我拔出了刀。

    这些事下手必须快,如果你一旦有所犹豫,你就永远不会做它了;当然下刀还要准,你可不想再来一次。

    伴着钻心的疼痛,我把刀尖戳下去,迅速地向深处推进,再用力一剜,沾着鲜血闪着油光的叛徒芯片掉在了地上。伤口疼得厉害,但血已经不流了,伤口正在愈合。

    “我相信不会再失去你了。”肖恩说。

    万籁俱静,一片静谧,我们排成行一个接一个地滑下山坡,悄然脱离飞行员的视线。我知道我们必须下山;待在上面,在一个出卖我们的死亡芯片周围过夜是极其愚蠢的做法。当晚我们露宿在星空下,大家紧挨在一起互相取暖。

    第三天我们到达了廷德雷特·洽卡的边缘。

    第十三章

    坦已经带领我们走了很远,她似乎急不可耐地要把肯尼亚抛在后面。从早晨开始我们就在爬一座绵长平缓的山。我曾参加过丘陵地带的徒步旅行,所以很适应爬山,但孩子们和抱着婴儿的妇女却攀登得很艰难。

    当我提议休息一下时,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快。她总是要求我们尽可能背上包袱继续前进。我想赶上她,但坦始终步伐稳健地走在我前面,在快到山顶时她几乎是在跑了。

    “修恩!”她朝后叫我,“跟我来!”

    她穿过山顶稀疏的树林。我跟着她,跳过一个略微倾斜的坡地,树林分开了,我站在了悬崖边。

    我脚下的土地倾斜着伸展进了大峡谷,绿色层叠,铺满谷地,仍然能通过一块块黄丨色、浅黄和土褐色的色调看出来,那里有被遗弃田地的印迹。远处模糊不清的颜色——我至少可以看到50公里远——突然令人惊愕地改变了。棕色和焦土的浅褐色混合成了勃艮第酒红色和铁锈红色,中间交织着脉络网状的紫色和白色,蓦然间,从中突然爆裂绽开出绚烂的色彩,像是一大堆有着所有你能想像到的颜色的花朵;像是混杂着各种形状和色块的令人着迷的珊瑚礁;像是孩子的一盒五颜六色的塑料玩具打翻在色彩斑斓的中国地毯上。这情景让我目不暇接,头晕目眩。

    我的目光紧随其后,想搞清楚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一堵陡峭的墙,深红色的墙突然从混乱的风景中升起,笔直向上,几乎和我站立的悬崖一样高。它不是固体的墙,看起来它是由柱子,我想,是树干组成的。从这个距离看它的大小就可以推断它有着无与伦比的巨大尺寸。它们展开了平坦没有缝隙的深红色树冠。在更远处,平缓的山顶变成了混杂的深绿色,被我只能称之为小平顶山的东西顶破,样子很像怀俄明州的魔鬼塔1,或者是法国中央高原的死火山锥。但它们在阳光下像玻璃一样晶莹透亮。在它们的后面,风景像老虎的斑纹一样呈条状,黄丨色和深褐色相间,还有像颠倒的冰山一样纯白色的形状突出在地表。在往后我就看不清楚了,但是缤纷的色彩却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1魔鬼塔:美国国家公园的一处名胜,位于怀俄明州东北部,是山顶上的一块巨型圆柱体岩石,是由火成岩石的冷却结晶和水成岩凝固收缩形成的。】

    我看着恰卡,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失去了所有时间概念。我意识到坦正站在我身边。她没有催促我走,也没和我说话。她知道恰卡就是这样一类东西——在别人解释前必须亲身体验一下才行。其他人也一个个加人进来。我们沿着断崖站成一排,望着我们的新家。

    然后我们开始沿着山谷的路下去。

    半小时后我们走下了悬崖,走在前面的麦吉示意大家休息一下。

    坦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通讯器,半个蛋壳似的活性塑料从耳机处打开,自动推进到她右眼前。

    “怎么了?”我问她。

    “不太好。”她说,“玫嫩盖方向有烟。”

    “玫嫩盖?”

    “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麦吉正在用电台呼叫他们。”

    我越过坦朝麦吉看去,他一只手捂着耳朵在四处张望,看起来很焦虑。

    “怎么样?”

    “没回应。”

    “我们要干什么?”

    “我们继续走。”

    我们向下穿过局部地区气候森林。谷地的温度要比凉爽、潮湿的南帝山高出15度。我们费力地跋涉过灌木丛和生长过度茂盛的矮树林,沿着被遗弃的路,穿过荒废的村庄。战士们扛着武器。坦不时用她无所不见的眼睛扫视天空。

    现在即使我也能看见烟了,烟从东面向我们吹来,闻起来像是烧过的香料。我能猜测麦吉正试图和玫嫩盖联系。电台还是没有动静。

    在下午的早些时候,我们越过了恰卡的边界。你能从远处清楚地看见这些东西了。从地面上看去,它们正向你蔓延过来。我走过粗糙的山谷草地和满是荆棘的矮树丛,注意到在树根处有几条蓝色的苔藓。排列规则的奇特苔藓,它们相互弯曲交叉成120度角,正好组成六边形。我呆住了。在我前方20米处,坦站在一个世界……我站在另一个世界。

    “即使你什么也不做,它仍会向你移动过来。”她说。

    我低头看。蓝色的线正向我的脚趾缓慢蠕动。

    “来吧。”坦伸出手。我握着她的手,她带着我跨过去。走了两分钟,灌木丛和草地已经完全被恰卡的植被取代。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们穿过正被恰卡摧毁的地区。

    树在我们周围倒下,灌木被连根拔起,草地破坏消失;菌类的触角和珊瑚色的扇叶从各边生长出,泡泡在我的头顶周围膨胀。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东西,就像是走在反应堆里的人一样,什么都不敢碰。

    麦吉让大家在恰卡生长形成的一个拱门下休息,它像是中世纪教堂的拱顶。这时麦吉的耳机里有了消息。

    “玫嫩盖被攻击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问,一片喧哗。麦吉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们是非洲人。有人提供给他们防恰卡的装备和武器。他们制服上的徽章是:kla。”

    “肯尼亚解放军。”一向沉默寡言的内奥米补充道。

    “我们有敌人。”聪明人汉密德说,“肯尼亚政府仍然声称对恰卡拥有管辖权。他们经常要用暴力的方式提醒我们要记得到底谁在掌管政权。他们想让我们疲于奔命,阻止我们定居。这帮反对分子除了拥有西方人提供的钱、武器和顾问外,他们什么都不是。”

    “那么,玫嫩盖怎么样了?”我问。麦吉摇摇头。

    “莫斯特·亥正带领幸存者去奥尔·朋亚塔。”

    我看了看坦。

    “莫斯特·亥?”

    她点点头。

    我们和莫斯特·亥在“长城”阴暗的树冠下碰头。

    这个地方对于秘密会议是个适合的黑暗场所:高耸人云的光滑树干;树叶的华盖像手指一样张开,在我们头上伸展有一公里宽;斑驳的阳光穿过罅隙洒在林间空地上;幸存者和旅行者与它们相比显得那么渺小。中世纪的农夫在面对宏伟的大教堂时一定也和我们一样有肃然起敬的感觉。

    这是种奇怪的经历——见一个你在故事中听说过的人。你想说:我听说过你,但你没听说过我,你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你观察他们以确信他们的真实性格就和你听说的一样。他的经历简单而严酷。

    清晨,一个村庄苏醒了,开始他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相遇,互相问候,走路聊天,悠然闲谈,侃侃新闻,喝着咖啡。

    突然,声音——奇怪的声音——枪声骤起,大家拾起头疑惑着,发生了什么事?没多久他们就明白了——群陌生人正朝他们跑来,他们手里拿着枪,向任何挡在他们前面的东西开枪,不闻不问,不看不听,边扫射边奔跑。屠杀焚烧,横尸遍地,房屋在熊熊烈焰中仿佛盛开的花朵。穿过村子,折回来,走出去,结束。

    事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十分钟后玫嫩盖成了停尸房。莫斯特·亥在谈论这些时语气平和像是在谈别处发生的事一样,但我看见他握紧了拳头,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了。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和平守序国家的人来说,这种暴行是难以想像的。

    我看见过战斗,让人胆战心惊,但我从没经历过莫斯特·亥描述的那种杀戮——袭击者的动机纯粹就是要杀死其他人。我望着幸存者——肮脏、疲惫、惊慌、安静一在他们身上很难看出惨剧留下的印迹,这让我有些不敢相信屠杀的事实。虽然我在山上躲避过了直升机,但我不相信那些重型机关枪会向我开火;我不能相信那些袭击玫嫩盖的人一一肯尼亚解放军——他们惟一的目的就是杀死恰卡的居民,毁灭他们的生活。在离开那后,他们也许已经通过空投重新补给完毕,去寻找新的目标。这对于一个如此宁静、神圣的地方是这样的、不和谐……犹如伊甸园里的一条毒蛇。

    但麦吉和坦相信。所以他们要尽快让我们转移出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我问坦。

    她有些犹疑不定。

    “东面。‘黑狮’在基里亚加有一些定居点。他们有足够的防卫能力。”

    “有多远?”

    “三天的路程。”

    “后面的那个妇女,霍普。她坚持不了多久了。”我和霍普谈过,她有孕在身。我估计有八个月了。她不会说英语,我只会一点援助机构的斯瓦希里语,但她很感激我的陪伴。她腆着的大肚子证明了生命的顽强,生命在延续。

    “我知道。”坦说。

    尽管她穿着战斗服,握着手杖,肩上扛着枪,但让她面对那么多难以抉择的问题实在是为难她了。你毕竟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我的小战士。

    我们在参天大树的板状根间前行。战士们手杖顶上的球形体散发出柔和的黄丨色光线——坦告诉我这是生物光。

    我们顺着摇曳的光线在黑暗中穿行,沿着“长城”——巨大树干围成的高墙——遁入森林深处。地形缓慢稳定地上升。

    我走到队伍后面和霍普聊天,打发时间。“长城”突然把我们带入一个蕈类的生态系统。红色的伞菌像高塔一样盖过我的头;喷气的球状菌朝我喷出黄丨色的孢子;喇叭状的鸡油菌4从它们的喇叭口处滴下水滴;丛生的针头状蘑菇发出磷火般的幽幽白光。我还发现树冠上有猴子在窥视我们。

    【1鸡油菌:一种可食用的蘑菇,颜色从黄丨色至橙色,呈喇叭状,有时有香味。】

    我们现在又得爬高了,手脚并用笨拙地爬向山脊。

    霍普告诉我她的丈夫是怎么在玫嫩盖的袭击中被杀死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她询问我的故事。我用结结巴巴的斯瓦希里语告诉了她。

    跟着手杖发出的亮光,我们越爬越高了。

    “坦。”

    我们正停下来吃晚饭——在恰卡里你永远不会挨饿。伸出手,任何你能碰到的东西都可以吃。坦教过我,如果把拉出的屎埋起来,到了早上就会长出美味的块茎。我还没勇气去试一下。作为入侵的外星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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