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 伊恩·麦克唐纳
第一章
我的故事还得先从我的名字讲起。我叫作坦德莱奥。我出生在这——基奇奇。这让你很惊讶吧?这个村子已经变了很多,现在就算是土生土长的人也认不出它了,但名字还是一样的。这就是为什么事物的名字都很重要的原因。因为它们能保存下来。
我出生在l995年,是在傍晚前的晚餐后不久生下的。坦德莱奥在我们卡伦金语中的意思就是:傍晚前刚吃过晚餐的时候。我是圣约翰教堂牧师的大女儿。妈妈后来的两次怀孕都流产了,最后在父亲的祈祷和教区居民的祝福下,妈妈在1998年生下了我的小妹妹。我们都叫她小蛋。那时候政府正提倡减少人口,父亲觉得作为牧师应该成为教民的榜样,所以妈妈就生了小蛋和我两个孩子。
父亲平时管理着五所教堂。他经常骑辆红色山地摩托——那是纳库鲁的主教送给他的——去那些教堂。那是辆很棒的摩托车——日本人生产的雅马哈。父亲很喜欢骑它。他总是在后面的小路上偷偷练习刹车跳跃,因为他觉得不该让别人看见一个神职人员在玩特技。其实大家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没人向他提起过。圣约翰教堂是父亲一手建起的,在这之前人们只能坐在树下的长凳上。教堂用坚固的白色水泥砌成,屋顶是红色的锡皮。喇叭花的藤爬满了屋顶,到了开花季节,花朵会一直垂到窗外,让人觉得恍若置身于一个花园中。当我听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后,我想像中的伊甸园就是这样的:一座隐匿在花丛中的宫殿。教堂里有为人们准备的长凳、一个布道用的诵经台、一把高脚椅——给主教为孩子们行按手礼时用。同绕祭坛的栏杆后面是盖着白布的圣台,墙上还有个放圣餐杯盘的壁龛。我们没有洗礼盘,所以我们总是把人们带到河边,让他们浸到水中算作洗礼。这时候我和妈妈就在旁边唱圣歌。洗礼仪式很冗长,现在想想当时大家都很不耐烦,不过音乐很好听。女人们合唱,男人们演奏乐器。其中高个子鲁奥弹得最出色,他是乡村学校的一名教师,我们不太礼貌地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莫斯特·亥——意思是最高。演奏乐器很简单——用一个报废的法国标致牌汽车的引擎活塞环做的,莫斯特·亥用一根厚铁条在上面敲打,会产生一种美妙清脆的旋律。
教堂后面就是牧师住宅。房子有水泥地板和一些天窗,一个独立的厨房,还有个很好用的木炭炉子,那是一位教区居民用一个柴油桶焊成的。我们有电灯,两个电插座,一台收录机,但没有电视。爸爸告诉我们电视会在晚饭时引来魔鬼。厨房、起居室、我们的卧室、妈妈的卧室、爸爸的书房,一共五间。用卡伦金人的说法:我们是基奇奇颇有声望的人物。
基奇奇是座狭长的,布局分散的村子:商店、学校、邮局、马他图1车站、加油站、油炸圈饼店坐落在主干道的两边,大多数房子盖在山谷梯田周围的小道边。梯田中有一块我们家的耕地,就在山谷南边半公里的地方。通往那块地的小路正好经过乌凯雷韦家的前门。他们有七个孩子,这些孩子都讨厌我们。他们朝我们扔粪球或石头,骂我们是自以为是的卡伦金人,可恶的圣公会教徒。他们属于非洲内陆的基库尤2教派,这些人对基督教的清规戒律一点都不尊重。
【1马他图:非洲较普遍的小型公共汽车,也就是小巴士,随叫随停,票价便宜,但非常拥挤。】【2基库尤人:生活在肯尼亚中部和南部的民族。】
如果说教堂是我爸爸的伊甸园,那么耕地就是我妈妈的天堂。山谷里空气凉爽,你能听到流水冲刷河床发出的潺潺声。我们在田里种了玉米、葫芦和一些甘蔗。地方上的酒商向父亲买甘蔗来酿朗姆酒,出于基督教义的考虑,父亲装作对他们买甘蔗的目的毫不知情。此外我们还种了大豆、红辣椒、洋葱、土豆和两株拇指香蕉树——虽然梅兹·吉普乔布认为它们会汲取土壤外的生命。玉米已经长得高过我的头了,我时常会从玉米地跑进甘蔗地,似乎两步路就把我从一个世界带进了另一个世界。田里总是有音乐,有时是太阳能收音机里的声音,有时是女人们在翻土锄草时一起唱歌。我会和她们一起唱,因为大家都认为我很擅长和声。耕地里有块地方专门用来摆放贡品以祈求神灵的保佑。一棵被蔓生的无花果树死缠着的老树伸展着浓密的卷须,上面挂着妇女们做的木制小神像,还献上了钱、印第安珠宝和啤酒,这就是耕地里最神圣的地方。
你也许想知道这时的恰卡怎么样了?大概你已经算出了日子,第一个包裹是在我九岁的时候落在了乞力马扎罗山上。那是多么重大的事件呀——另一个世界要接管我们的世界,可是它怎么会在我的生活中留下如此少的印象?这很简单,因为现在的它比原来的世界离我更近。
在基奇奇我们并不孤陋寡闻,在电视上我们看到过乞力马扎罗的画面,在民族日报上读到过有关文章,讲述从天上掉下的东西长出类似珊瑚礁和雨林的故事。我们听到过收音机里的讨论说它增长得有多快——每天50米。在我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样的疑惑——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从哪儿来。
每天清晨,好几架巨大的喷气式飞机从空中呼啸而过,在天上留下几道蒸气云迹,它们运来更多的人和机器来研究恰卡。但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它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是教堂、房屋、耕地、学校;星期天的礼拜和星期一的圣经学习;音乐课、家庭作业学习小组;缝纫、锄草、搅拌粗玉米粉;赶跑玉米田里的山羊;和小蛋蛋,还有邻居家的格蕾丝、露斯一块玩——我们玩耍时不能太吵,因为爸爸在工作。流动银行一星期来一次,流动图书馆两星期来一次。疯狂的马他图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压倒任何它们看见的东西,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每扇车门和车窗上都吊满了人。风尘仆仆的大型乡村客车像公牛似的在陡峭的山路上奔驰。基库比,镇上的傻子——但愿我们能受得了他,穿着粪色的衣服坐在乡村客车前头阻止它们行驶。雨季、热季、凉季1,人们出生、结婚、离婚、生病,或在事故中突然死去。乞力马扎罗也好,恰卡也好,那都是从同样遥远的地方带来的另一个世界的画面。】
【1非洲许多国家一年分为雨季、凉季、热季三个季节。
第二章
我十三岁了,在我们这已经算是个女人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恰卡来到了我的世界,毁掉了它。那晚我在格蕾丝·穆西卡家,我和她一起做家庭作业——这是个听收音机的借口。联合国占领你的国家所能带来的最大好处之一就是有了很棒的电台节目。我会跟着电台哼唱,它常会播放些我们家不允许听的音乐。
当时我们正在听迷幻舞曲音乐。突然收音机一片嘈杂,仿佛电台在自己调频道。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唱片跳针了或是别的什么,格蕾丝站起来拨弄收音机旋钮。结果只是更糟了。格蕾丝的妈妈从隔壁房间进来说她的电视机没有图像了,尽是些曲线。然后我们听到了第一声轰隆声。声音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沉闽空洞,像是滚动的雷声。在高地的许多夜晚经常会打雷。我们很清楚雷声听起来该是什么样的。那不是雷声,一定是别的什么。轰!又是一声。现在声音靠近了。
外面人声鼎沸,灯影晃动。我们也举着火把循着声音跑出去。马路上都是人:男人、女人、孩子。无数火炬摇曳的光线交织在一起。轰!声音更近了,响声震得窗户嘎吱作响。所有的人都把火把高举向天空,看着就像一支支闪光的矛。孩子们都吓哭了,我也有些害怕。
莫斯特·亥好像找到了答案:“音爆!上面有东西!”
他的话音未落,我们也都看到了——它运动得如此缓慢。模样很奇特,就像是一个孩子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道线。它从东南方向过来,穿过乞力阿尼东面的山脉,犹如一支箭般笔直朝向我们偏南一点的方向飞去。
这是五月末一个平常的夜晚,大雨过后天空明朗,满天繁星。
我们看见线的顶端有个发亮的圆点划过星空。它仿佛是在飘浮、跳舞,就好像如果盯着太阳太久眼睛会出现幻觉一样。在它后面拖着的那条尾线就像联合国的大型喷气飞机留下的云迹,只是更纯净,发着蓝光,在夜空移动。
现在又有两声声响接连发出,声音离我们是那么近,直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这时一个老婆婆开始哀号。恐惧攫住了我们,很快所有的人望着天空中闪光的细线泪流满面,男人也和女人一样哭了。
许多人坐在地上把熄灭的火把靠在膝盖上,茫然不知所措。一些年纪大的人用夹克、围巾、报纸把头蒙住。其他人看见他们这么做了,很快所有人都坐在地上把头蒙住了。
莫斯特·亥却没那么做。他站在那抬头凝望着发光的线,它似乎在把夜空劈成两半。“多美呀!”他说,“我竟然能亲眼看到这样惊人的景象!”
他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直到那东西逐渐消失在西面黑蒙蒙的山脉后面。我看见天空中细线的闪光映射在莫斯特·亥的眼眸中,久久才消褪。
那东西消失后好一会儿,没人知道该做什么。每个人都吓坏了,同时大家也都松了口气,它就像是黑暗天使从天而降,却放过了基奇奇。人们还在哭,但现在是解脱的泪水,哭声也就不同了。
有人从屋里拿来一台收音机,其他人也拿来了自己家的收音机,很快我们所有人坐在路中央的黑暗中,周围围了一圈收音机。
一个播音员打断了晚上的音乐节目发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在20点20分8秒,一个新的生物包落在了中央省内。
听到这些,人群中传出低低的交头接耳声。
“安静!”有人叫道。大家都不再说话了。虽然消息很可怕,但它总比黑暗中的怪声要好多了。
播音员说生物包落在靠近图沙的尼安达鲁瓦东面沼泽中,一个基库尤小村子上。
图沙这个名字我们都知道。我们中有些人的亲戚就住在图沙。有乡村客车从涅里开往图沙,从基奇奇到图沙也就二十公里。有人在抽泣。有人在祈祷。大多数人则沉默不语。但我们都知道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四年里恰卡已经吞噬了乞力马扎罗、安波塞里和纳芒加的边缘,现在正在靠近卡及亚都的a104高速公路和内罗毕。我们忽视它的存在,继续自己的生活,相信等它真的到来时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它从天上落到离我们二十公里的地方,按每天50米的速度,也就是说,四百天后它将到达基奇奇:你只有这么多时间来决定该做些什么。
这时,负责标致汽车站的杰克逊站了起来。他把头歪向一边,举起一根手指。大家都安静下来。他看着天空,“听!”
可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指向南面,这回我们听到了:飞机的引擎声。
闪烁的飞机探照灯照出了山谷远处树林的剪影。从树林后面先是出现了一架,然后十架、二十架、三十架、更多。直升机像蝗虫一样笼罩了基奇奇。它们引擎的轰鸣声铺天盖地。
我用校服的领巾裹住脑袋,用手捂住耳朵,尖叫着想盖过声响,但那刺耳的巨响仍穿透耳膜,我的脑壳似乎要像瓦罐一样四分五裂了。
一共是35架直升机:它们飞得非常低,机翼产生的强大气流震得我们的锡皮屋顶咔啷啷直响,搅动起来的漫天灰尘扑面而来。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欢呼着,向飞行员挥动他们的火把和学校的白衬衫。他们欢呼着,看着直升机越过山脊、田垄。他们欢呼着,直到飞机的引擎声逐渐消失在夜虫的呜叫声中。恰卡到哪里,联合国就会紧随其后,就像追着母狗不放的公狗。
几小时后卡车也开进来了。当它们在崎岖的公路上跋涉时,转动的引擎声吵醒了整个基奇奇。
“现在是凌晨三点!”库里雅太太朝着灰白色卡车叫喊道,它们的车门上有蓝色的unecta1标志。
【1unecta:联合国在非洲的国际警察组织,专门负责研究恰卡和处理居民撤退事宜。】
大家再也没法入睡了,我们站在大路边看着他们穿过村子。我倒很想知道当那些司机转弯时,突然看到这么多面孔和眼睛出现在车灯前会怎么想。有些司机向我们挥手致意,一些孩子也向他们挥手回敬。等到了黎明我们下地干活挤羊奶时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进来。在我看来他们就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白蛇在山谷的公路上蜿蜒盘旋。在他们到达山谷隘口处时,东面升起的第一缕阳光为车队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卡车在公路上开了两天。等他们都开过去后,难民开始沿着公路从另一边过来。
在队伍最前面开道的是各式汽车:马他图里堆着高高的被褥,装载着工具和牲畜。卡车后面的一大家子人就坐在他们所抢救出来的财产上面。一部丰田小汽车里挤满了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妇女,一个紧挨着一个。老式汽车、摩托车、电动脚踏车后座上垒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渐渐远去。这就是贫穷的种族特征:有钱人坐着汽车走在前头,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牲畜拉的车——驴车、牛拉货车还有脚踏人力车。
最后面人数也最多的就是徒步的人。一些人推着手推车,车上装着瓦罐、铺盖卷、用麻绳捆扎的盒子;一些人吃力地用绳子拽着手推车踽踽而行;也有人推着独轮手推车,坐在车上的老妪满脸惶惑。他们拖着家当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而行。有人放下包袱跳过田埂走进梯田,解开衣服和工具在田里做饭。
队伍的末尾出现的是用头和手负重的人。这些人把包裹顶在头上,挎在背上以及孩子的肩膀上。
父亲开放了教堂让难民们进来。他们能在这里休息,我们准备了热奶茶、玉米粉和一些豆子。我帮忙搅动架在火上的一大锅玉米粥。乡村医生建了个医疗中心。大多数人都只是头和脚受了点伤,一些孩子有点脱水。
并不是每个基奇奇人都同意父亲的这种慈善行为。有些人认为这样做只会让难民赖在这儿,从我们嘴里抢饭吃。一些店主责备父亲断了他们的财路,因为父亲免费给难民提供吃住。父亲告诉他们,他只是在做耶稣会做的事。那些人无言以对,但我知道父亲这么做还有其他的理由。他想听听难民的经历。用不了多久,他也要经历同样的事了。
第三章
图沙现在怎么样了?
包裹偏了几公里和我们擦肩而过。它撞在一个叫孔贝的地方,压扁了两个基库尤农场和几头母牛。那“砰”的一声真是够响的。
我们中有些人从图沙乘了辆马他图去孔贝看了。他们告诉我们那里什么也没留下。他们现在就在教堂那边,你可以自己去问他们。
孔贝什么都没剩下吗,我的兄弟,它是什么样的?一个洞吗?
不,它确实是个什么东西,但我们不认识。照片?那只能让我们看到它的样子。但没法告诉你是怎么发生的。房屋、庄稼、马路,它们全像盘里的油一样流动。我们看到泥土融化了,从里面伸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就像快淹死的人伸出的手指。
什么样的东西?
说不上来。有点像电视节目里看到过的海岸边的珊瑚礁,有好几座房子那么大,有斑马一样的条纹。那东西像个拳头似的冲出地面刺指一样张开。有些东西像扇子、喷泉、气球、足球。
长那么快?
哦,是的。非常快,就在我们观望时它抓住了我们的马他图。它就像蜥蜴爬墙一样爬上轮胎,爬过保险杠,爬过车厢,然后它全身突然爆出成千上万个黄丨色的小花苞。
你们做了什么?
你想我们会做什么?赶紧逃命呗。
孔贝的人呢?
我们从图沙叫了人来帮忙,可是直升机拦住了我们。到处都是士兵。每个人都必须离开,这里是隔离区了。你只有24小时。
24小时?
是的,他们命令你在24小时内收拾好全部家当。那些由飞机运来的戴蓝色贝雷帽的家伙正在搭建一些很大的建筑物,还安装了发动机和轨道。焊接的火光把夜里照得像白天。他们在基亚巴用推土机犁出一条新飞机跑道,他们要让喷气机停在这里。在让我们走之前他们让每个人都做了医学测试。桌子边有些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我们排好队在他们面前走过。
为什么?
我想他们是想检查一下恰卡有没有侵入到我们身体里。
这之后呢,他们做了些什么?
牧师,他们会拍一下某些人的肩膀,像这样。就像犹大和上帝,态度很温和。然后一个士兵会把这些人带到一边去。
然后呢?
我不知道,牧师。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没人再见过他们。
这些情况令父亲非常困惑。他把这些事告诉了其他人,其他人也很不解,甚至是莫斯特·亥——他在外星生物降落到我们这时曾那么激动。
人们的骚动不安也令联合国头疼。两天后一队人马乘坐五辆军用悍马越野车从内罗毕赶来。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父亲和医生关闭急救站。联合国难民署的官方难民中心在穆兰加。任何人都不能待在基奇奇,所有人都必须离开。
私下里他们要求父亲,作为像他这样职位的人不应该向脆弱的教民散播谣言和虚假的事实。
为了确保我们知道真相,unecta在教堂召开了一次大会。
所有人甚至包括穆斯林都一起挤在长凳上。周围也站满了人;站不进来的一些人就趴在窗户外面听。我父亲、医生以及我们的地方长官坐在一张桌子前。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政府官员,一个白人士兵,和一个神情不安的穿着平民衣服的亚洲妇女。她是科学家,一位寄生物学家,会上她发言最多。而从内罗毕来的政府官员一直在用两根手指转铅笔,直到他弄断了笔尖才把笔放在桌上。至于那个当兵的,是个对人道主义灾难有丰富经验的法国将军,他面无表情地坐着。
寄生物学家说恰卡是人类首次接触到的地球外的生命。这次接触的特性还不清楚,它与我们所预想的所有交流程序都不符合。这种接触是对我们的地貌和植被的物理改变。但在包裹里的不是种子和孢子。毁灭了孔贝和正在毁灭图沙的东西更像是种微型机器,把这个世界的物质粉碎再以新的奇特形式重建。
恰卡对刺激有反应,自身会采取反击。
unecta已经尝试了用火、毒药、放射线、基因改造疾病攻击它。但每次都很快被恰卡击退。然而,它还没有明显表现出它本身是否具有智慧,或只是一个由看不见的智慧生命控制的工具。
“那么基奇奇呢?”理发师伊斯梅问道。
那个法国将军开口了:“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撤离。”
“但如果我们不想撤离呢?”莫斯特·亥问,“如果我们打算留在这和恰卡碰碰运气呢?”
“你们都必须撤离。”将军又重申了一遍。
“这是我们的村子,这是我们的国家。你是什么人,竟要告诉我干什么?”莫斯特·亥很气愤。
我们都为他鼓掌叫好,甚至和unecta的代表坐在一起的父亲也站了起来。
那个内罗毕的官员看起来很恼怒。
“unecta,unhcr(联合国难民署)和联合国东非保卫军是在肯尼亚政府的授权下行动的。我们相信恰卡已经对人类生命构成了威胁。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你们好。”
莫斯特·亥继续说:“威胁?谁这么‘认为’的?unecta?一个80%都是由美国资助的组织?我听说的可不一样,恰卡不会伤害人或动物。有人就生活在恰卡里面;这是真的,不是吗?”
政府官员看了看法国军官,将军耸耸肩。
亚洲科学家做了回答:“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正式数据。”
然后我父亲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被带走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任何……”unecta的科学家想避开话题,但父亲没有停下来。
“那些孔贝的人都怎么样了?你们做的那些测试是什么?”
女科学家有些慌乱。
法国将军说话了:“我是个战士,不是科学家。我曾在科索沃、伊拉克、东帝汶服役。我只能作为一个士兵回答你的问题。到明年的六月十四日,恰卡就会沿这条路过来,大约在当晚的七点三十分它将到达教堂。到了星期二晚上,这个叫基奇奇的地方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议结束了。
unecta的人离开了教堂,基奇奇的基督徒们簇拥着父亲。
他们该相信什么?
是耶稣要再次降临人间吗,还是反基督的魔鬼?
那些外星生物,它们是天使吗,还是像我们一样的堕落生物?
它们知道耶稣吗?
上帝的旨意是什么?
一个问题紧接着一个问题。
父亲穷于应付,他的声音疲惫微弱,被无数问题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就像一头美洲豹正被举着枪的猎人撵得走投无路。和濒临绝境的美洲豹会转向猎人一样,他转向了人群。
“我不知道!”父亲咆哮着,“你们以为我对这些事都有答案吗?不。我没有答案。我没权利谈这些事。谁都没有权利。为什么你们要问这些愚蠢之极的问题?你们以为一个乡村牧师会有办法阻止恰卡前进,让它从哪来就回哪去吗?不,我不能。我在自欺欺人,和其他人一样。”
所有教民一下都安静了。
场面尴尬极了,我只记得自己都快窘迫死了。父亲浑身直哆嗦。母亲扶住他的胳膊。
父亲请求教民的原谅。
他们后退着让出一条路,我们全家走出了教堂,但我们吃惊地停在了门槛上。真是不可思议,所有的难民都已经从教堂空地离开了。他们的行李,他们捆扎的包裹,他们的手推车和牲畜,甚至他们的排泄物都被清除了。
在我们走回家时,我看见那个亚洲女科学家正走向unecta的越野车。她和莫斯特·亥擦身而过时,我听见她低声说:“关于你说的那些人。是真的。但他们都被改变了。”
“怎么被改变的?”莫斯特·亥问道,可车门已经关上了。
两个戴蓝色贝雷帽的人把疯癫的基库比从越野车前拉开,汽车从拥挤的人群中缓缓驶离。我仍记得当时那个女科学家害怕的表情。
那天下午我父亲骑着红色的雅马哈离开了,有将近一个星期没回来。也就在那天我对父亲的信仰多少有些了解了。它在微不足道的琐碎问题上是强大坚定的,但在重大而严峻的事情上它又是如此的脆弱。通过对它的歌颂,对老百姓的教诲,对祈祷者定下戒律和沉思冥想让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因为你能在其他人的生活中看见信仰的影响。不过,即便是再强大的信仰也有其不为人知的致命弱点。
第四章
那次会议在濒临死亡的基奇身上又添了一道新的伤口。
莫斯特·亥曾慷慨陈词:“这是我们的村子,这是我们的国家。”
但这个星期还没结束,第一户人家已经收拾了东西打好包袱加人了向南逃去的难民队伍。
一星期不到的时间里一些人最后连门也不锁就离开了基奇奇。被遗弃的房屋很快就毁坏了。水灌进来,狗掉进厕所粪坑溺死,屋顶坍塌,暴戾的小青年纵火烧房子。失去生机的房子就像一具空洞的躯壳。
一天我们到耕地去,乌凯雷韦家已经人去楼空,这里再没有骂人的脏话和石头飞出来了。一个月里,他们家的窗户玻璃就被砸光了,房屋只留下了焚烧后熏黑的残垣断壁。
没人照料的耕地很快就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山羊和母牛随心所欲地在田里吃草,梯田的坝已经坍塌了,雨水把红色的土壤冲下了山谷,犹如一道道血色的泪痕。
一夜间世代维系生活的田园就消失了。没人再去关心女人们神圣的用来挂木制小神像的树,上面不再有神像,也没人献上啤酒了。希望抛弃了基奇奇。留下的人们只想着恰卡到来的那天,我们抬眼就会看到路口那里如战士一样站成一排的恰卡,它们奇形怪状,诡异莫名。
我记得有天凌晨我被穆西卡家里的动静惊醒。是男人的说话声,声音很轻并不会吵醒其他人,因为天还黑着。但我还是被吵醒了。
我穿上衣服走到空地上。格蕾丝和露斯正从屋里抱着纸板箱出来,她们的父亲和其他村里的一些男人把箱子搬上一辆尼桑车。他们一定很早就开始干了,所有东西都已经装好了。孩子们正在收拾一些最后的零碎物件。
“哦,坦德莱奥。”穆西卡太太伤心地说,“我们本打算在别人起床前就离开。”
“我能和格蕾丝说句话吗?”我问。
我没有和她讲话而是朝她大喊大叫。她一走我就孤独一人了。我被抛弃了。
最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你说你们不能走。告诉我,坦德莱奥,为什么你必须留下?”
我答不上来。我只装作认为牧师就必须和教民待在一起,但主教已经下了好几道通知叫父亲去埃尔多雷特1的新教区。
【1埃尔多雷特:肯尼亚西北部卡伦金族人聚居的城市。】
天渐渐亮了,格蕾丝和她的家人离开了。她家红色的车尾灯闪烁着汇入了难民流。我听见人们不断摁着汽车喇叭,警告那些挡在路中央磨磨蹭蹭的人和牲畜。
我试图保持格蕾丝家房子的完好,但两周后一帮从别村来的恶棍还是闯了进去,拿走了所有能拿的东西,还烧掉了剩下的一切。
电台里称这种新情况叫“临界点”,一帮趁火打劫的家伙把濒死的城镇席卷一空。
“他们都是秃鹰。”我妈妈说。
格蕾丝的问题就像是留给我的一个黑暗礼物。我对它思考得越多,我就越是下定决心要去看看把我逼迫到如此境地的那个东西。
光从电视和报纸上得到的消息是不够的,我必须亲眼看看。我要盯着它的脸问它为什么这么做。
小蛋成了我的帮手。我们偷偷从教堂的捐款盘里拿了钱,秘密收集了一些食物。逃一天学再好不过了。我们没有走大路一可能会有人认出我们,所以我们乘上了一辆去尼安达鲁瓦山谷基纳高伯的马他图,那里没人认识我们。这是条仍然可以通行的交通;马他图上都是带着货物去卖的农村人,长凳下面塞满了腿被绑在一块儿的小鸡。
我们坐在后排,用圣经上的一页纸卷成锥形盛了些坚果,一路上吃着。
到处都有联和国的灰白色汽车。人们一个个下了车,没有新的乘客上车。到了尼敦尤,车上只剩我和小蛋坐在后排跟着车晃悠。
售票员回头望了望,问:“那么,想去哪里,小姑娘?”
我回答:“我们要去看恰卡。”
“是吗,恰卡不是很快就会到你们那儿了吗?”
“你能把我们带到那里吗?”说完我给他看了看从教堂拿的先令。
“呵,这些钱可真不少。”他和驾驶员嘀咕了一会儿,“我们可以把你们带到涅鲁。你们可以从那里走过去,不到七公里的路。”
基奇奇未来的命运将和现在的涅鲁一样,只剩下脆弱、贫瘠和疯狂。我很高兴离开它。
前往恰卡的路很容易找到,它指示的方向是其他人都不会去的。我们沿着向山脉延伸的红色泥路前进。
我俩看起来一定非常奇怪——两个小姑娘带着用康加1包着的午饭穿过被毁灭的土地——如果有人看见的话。
【1康加:肯尼亚妇女的民族服装,从胸部或腰际用色彩鲜艳的花布围绕直至脚踝,具有包裹、背囊等多种用途。】
在涅鲁才走了两公里,士兵抓住了我们。我听见身后引擎的轰隆声响了好一会儿。那是南非军队的大型八轮运输车。
长官很生气,但我没什么印象了。他质问我们正在做什么?到处都有“秃鹰”。就在上个星期,离这五公里的地方,整辆公共汽车的人都被屠杀了。没人活着逃出来。独自上路的两个女孩,他们会抢劫我们再强jian我们,然后拎起我们的脚后跟,把我们倒挂起来像杀猪一样割断我们的喉咙。在他向我们喋喋不休地训话时,一个在炮塔里的士兵用一架很大的重型武器向乡村扫射。
“那么,你们到底来这干吗?”
我告诉了他。他用电台通报了什么。等他回来,他说:“到后车厢去。”
车厢里特别热,混合着男人、枪和柴油的味道。当门被哐啷一声关上时我以为我们会被闷死。
“要带我们去哪?”我怯生生地问。
“带你们去看恰卡。”指挥官说。
我们小心翼翼地吃了午饭,克制着好奇心不再盯着那些士兵看。但他们很和气,从自己的水壶里倒了些水给我们喝,还逗我们开心。路程很短但很颠簸。门哐啷一下打开了,长官帮我下了车,我差点惊讶地摔倒在地。
我站在一个清理过的山坡空地上。我们周围全是树桩,都是新砍的,上面还有黏黏的树液。从后面传来链锯的噪声。空地上满是军队的汽车和帐篷。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大多数都是白人。在我看来,这些活动的中心就是一座轮子上的城市。我从没去过内罗毕,但我在图片上看到过——围绕着商业居住区的是一片高楼林立的水泥丛林。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基地时,它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受。
再仔细看,建筑物都是在一个巨大的有轨平板上堆起的活动小屋,就像在埃尔多雷特的重型运木船。牵引机和高楼用走道和一根根缆索连接在一起。我看见人们在高处的走道上奔走。我可不会那么干,给我一百万肯尼亚先令也不干。
告诉你我对这的第一印象:一座白色的漂亮城市——你可以笑话我,因为你知道那只是一个unecta的移动基地——它们可以快速地组装而且建筑成本都非常廉价。但它真实地矗立在面前时,看起来是那么不可思议,让我目瞪口呆。不过随着我观察的时间的延长,惊奇的感觉渐渐减少。
空地上的空气也和在卡车上一样有股呛人的柴油烟味。到处都是机器的喧嚣声。一条轨道延伸进森林,似乎基地就架在它上面。我看着轨道,巨大的齿轮在运转。基地在缓慢沉重地移动,就像钟的指针在吱呀作响,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