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告诉影佐,两三天以前,邻屋的3楼搬来一家人 家,形踪可疑,好像是重庆派来的人;越南当局对他个人虽 无恶意,不过对政治活动采取封锁政策。他如留在河内,很 难与上海及香港方面的”同志”取得联络。 ”那么,”影佐问说:”汪先生的意思想到哪里?” ”我几经考虑,认为以上海为宜;此外,则是香港或者广 州。但香港的英国官吏监视极严,陈公博、林柏生在那里无 法活动。广州虽然是中山先生跟我关系最深切的地方,但已 为日军所占领,如果我去广州,中国人以为我的和平运动,是 在日军保护之下进行的。至于上海,那里虽为世界最有名的 暗杀之地,但毕竟是我们中国的国土,我愿意冒险在上海发 表我的和平主张,使全国国民谅解我的爱国诚意。” ”到了上海,请问汪先生愿意住在什么地方?”
“未经日军占领的租界上。”汪精卫答说:”周佛海、梅思 平已经到了上海,开始工作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离开越南。”影佐问说:”这件事只有 请汪先生自己跟越南当局谈判。”
“当然。”汪精卫答说:”我正在研究谈判的方式,总以避 免刺激越南当局为主。在我想,越南对于我的留在此地,必 然感到烦恼;如果一旦我想要离开,他们断无不赞成之理。”
“再请问汪先生,预备怎么样离开?”影佐自动报告:”敝 国政府已准备了一条5000吨的货船,专供汪先生使用。”
这件事,汪精卫早已知道,他的本意还不想坐日本船,所 以立即答说:”谢谢对我的好意,不过我已经租好了一艘法国 小船。”
影佐颇感意外,当即提出警告:“重庆对汪先生已下令通 缉,航行途中,需要非常小心。这艘船的吨位有多大?”
汪精卫也不知道;回头问了问周隆庠,方始笑一笑说: “这条法国船是760吨。”影佐更感诧异;犬养和矢野则是相 顾惊愕,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谢谢各位的关心!我也知道坐这样一条小船,非常危险, 不过我战后第一次到上海,坐了日本的船去,会使人发生很 大的误解。”
“可是,”影佐再一次强调,”安全问题,必须认真考虑。”
其实,汪精卫又岂能不考虑他自己的安全;早已想好办 法,此时才说:”我预备在海防上船以后,一路航行,请你们 的船,跟在后面;万一发生意外,彼此可以用无线电联络。”
影佐还在思索;矢野已开口问说:”这是不是汪先生已经 决定了的办法?” ”是的。我想,这样有备无患,比较妥当。”
既然如此,关于技术上的问题,应该找事务人员来商量; 矢野便说:”请汪先生去休息吧。一切事务上的细节,可否请 办理总务的来商量一下?”
这件事陈璧君的弟弟,在法国学航空的陈昌祖负责;当 时便由汪精卫亲自将他唤了来,作了介绍,彼此展开细节上 的研究,当然,最主要的是,要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危险情 况,以及因应之道。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谈了两个小时, 才大致就绪。
告辞时,汪精卫特来打开一个房间,里面没有人,却有 陈设,最令人触目的是,床上放着一束用黑丝带扎住的鲜花。 不用说,这就是曾仲鸣舍身护汪之处。
4月20夜间,越南总督府接到巴黎的训令,同意汪精卫 离境;他雇的那条船”哈芬号”,亦已取得离开港口的许可。 为了安全起见,”哈芬号”上的中国水手,全部解散,另外雇 用安南籍的船员。此外还要准备食物、清水,需要3天至4天 的时间。因此,周隆详与影佐约定,4月25一早开航,中午 在离海防5海里的一个无人岛的海面,与”北光丸”会合前 进。
但是,那天中午,”北光丸”由中午到黄昏,无线电不断 发出约定的密码搜索,始终联络不上。影佐大为焦急,要求 船长继续发电;不久收到回电,但非来自”哈芬号”,而是海 防海军司令部的警报;如再发出意义不明的电码,将派驱逐 舰采取行动。”北光丸”无奈,只好放弃搜索,向东航行。
东面便是海南岛,“北光丸”从海南岛南面穿过这段海域, 需要3天半的时间;这3天在影佐的感觉中,比3年还长。到 了4月29,是昭和天皇的生日,日本人称之为”天长节”,一 早,船长备酒庆祝。犬养便问:”、’哈芬号’为何联络不上? 是不是出事了?”
“是不是出了事,现在还难以判断;因为这条船的船龄大 了,无线电陈旧,性能不佳;距离稍远,就无法通报。”
“那么,”犬养建议,”我们是不是可以停下来等一等呢?”
“停下来不是办法。”船长答说:”以我推断,’哈芬号’的 吨位太小,每小时只能走8海里;这几天海上的风浪太大, ‘哈芬号’极可能采取北面航线,那就怎么样也联络不上了。”
船长指点海图,一看就明白了,”哈芬号”如从海南岛以 北,雷州半岛以南的琼州湾穿过;由于南面陆地的屏障,风 浪当然要小得多。但是,海南岛中部的五指山,挡住了强风, 同时也隔绝了电波,这可能是两船无法联络的真正原因。
明白了这一层,犬养的信心大增;濒于绝望之境的影佐, 亦萌生一线希望,中午未到,便与船长集中在无线电室;一 过中午,”北光丸”便将越过海南岛,到达东经111°的位置; 辽阔的海洋中,将无任何障碍阻隔两船的无线电波。
1分钟、1分钟地数着,到了下午3点钟,一直脸色凝重 的报务员,突然出现了惊喜之色:”联络到了!”
果然,如船长的判断,”哈芬号”是取道琼州湾。当时约 定在汕头附近的碣石湾会合。
于是”北光丸”以全速前进,当夜到达碣石湾;一直等 到第二天中午,”哈芬号”才到,将周隆庠与陈昌祖接到”北 光丸”,才知道开船就迟了好几个钟头;及至开航,不是浓雾, 便是大风,这条小船居然能与”北光丸”会合,真是邀天之 幸。
”’哈芬号’太危险了!性命等于是捡来的。”周隆庠说: “汪先生已经同意改坐’北光丸’到上海。”
影佐心里得意,他在想:汪精卫一生三翻四覆,开头都 有他的一套理想;似乎特立独行,表现了中国读书人的起节。 但他的理想,往往经不起考验,极容易为环境所支配,现实 所屈服,譬如这一次说不坐日本船到上海;其实要坚持亦不 难,大可在汕头暂住,自己另外安排交通工具;可是,他并 没有这么做。照此看来,只要汪精卫一上了这条船,就不怕 他不就范。
但汪精卫却自以为还大有可为;在”哈芬号”做了一首 七律:”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舵楼欹仄风仍恶, 镫塔微茫月半阴。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凄然 不作零丁叹,检点平生未尽心。”
诗的题目叫《舟夜》。汪精卫向来”道不行;乘桴浮于 海”,失意得意不知在大海中度过多少个”舟夜”,所以说 “海天残梦渺难寻。”
“舵楼欹仄”是指重庆和蒋委员长;日军猖狂便是”风仍 恶”。对”舵手”虽无谴责之意,但已肯定了掌舵极难。不过 在他认为已发现了一线光明——近卫是他的”镫塔”;可惜 “镫塔”上的光,不是越来越强,无端跳出来一个平沼,成了 浮云掩月之势。 ”良友”自是指曾仲鸣;”百年沉”是指元朝——统一中 国的元世祖忽必烈即位于1260年;至1368年元亡,历时106 年。他的意思是,眼前恰如宋之亡于元;一定要亡于日本了! 因而用了”重见”的字样。
这当然是正好经过”零丁洋”的感触;但他自负比文天 祥有办法,不必作”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叹。至于”检点平 生”,”未尽”之”心”就是从未真正满足过领袖欲;这一次 大概可以”满足”了。
平时周佛海早已到达上海,展开活动;罗君强在这年初 春,公然跟他一个姓魏的长官要了600元旅费,飞到香港,作 了周佛海的主要助手。当时日本方面跟周佛海联络的是西义 显;因为高宗武最初赴日的任务,对蒋委员长有所报告时,都 由周佛海经手转呈,而西义显对高宗武的情况非常清楚,所 以由他跟周佛海联络,最适当不过。 4月初,西义显坦率地告诉周佛海,日本方面对高宗武已 失去信心;以争取蒋委员长来主持谈和的”高宗武路线”,已 遭拒绝。问周佛海今后的和平运动,应该如何做法。
在影佐祯昭已上了”北光丸”,专程赴河内去接汪精卫时, 西义显这话无异明白表示,日本已决定扶植汪精卫。事实上 这也在周佛海估计之中;今后如何做法,在陈璧君几次到香 港,在九龙闹区尖沙咀的住宅中,与周佛海、梅思平筹议已 熟,此刻是向日方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周佛海说:”采取言论的和平运动,为汪先生的原案;但 我以为,只有言论,尚感不够。应该在南京建立中央政府,以 政府的力量,推行和平工作。”
这就是所谓”周佛海路线”;实际上是”陈璧君路线”。甚 至也可能是”汪精卫路线”——汪精卫夫妇对他们的追随者, 唱了一出”双簧”,汪精卫采取”言论的和平运动”:陈璧君 私下表示应该采取”实际行动的和平运动”。而对外则由周佛 海作陈璧君的化身,提出”组府”的”周佛海路线”,藉以掩 护汪精卫。
周佛海对西义显的具体说明是如此:“如果日本政府能忠 实履行近卫声明,我们亦可成立强有力的政府。但近卫的这 份声明,分量还嫌不够;对最重要的撤兵问题,竟避而不谈, 评价值已大为降低。倘能恢复我们所提原案,并忠诚付之实 行,则庶几中日事变可以解决。现在汪先生既已出面主持,应 飞往东京,直接征询日本最高当局的意见;如果认为条件不 能接受,仍可返回民间的和平运动。如果日军能保证并尊重 我们政治独立,即应毅然到南京组织政府。这是我个人的意 见,准备向汪先生建议,请他接受。”
如果汪精卫肯作东京之行,便有”朝拜”的意义在内;仅 在宣传上便可获致钜大的利益,所以日本方面毫不考虑地表 示”欢迎”汪精卫到日本访问,有了这个承诺,周佛海的活 动便更积极了。
由于”兴亚院”拨来的”关余”,每月有300万之多;经 费宽裕,易于结客,周佛海拉拢的人很多。但比较重要的,只 有4个,一个是无锡人赵正平,”维新政府”的”教育部长”; 他是民初陈英士任沪军都督时的幕僚。周佛海与他的侄子,地 方自治专家赵如珩在日本同学;赵正普通过这层关系,与周 佛海接上了线。
第二个是岑春煊的儿子岑德广;由他的关系,又拉拢了 一批清朝末年达官贵人的子弟,如杨士气的侄子杨毓恂等人。 第三个是大夏大学的校长,章太炎的侄女婿傅式说;他是 “日本通”之一,浙江温州人,与梅思平小同乡。
第四个是富滇银行上海分行的负责人袁砚公。他跟前面 三个人不同,赵正平是过气政客;岑德广是纨绔”遗少”;傅 式说虽为大学校长,而在学术界并无多大地位,号召力有限, 而袁砚公是龙云及云南大老李根源的驻沪代表,他之参加 “和平运动”,可能会影响云南的稳定,因而为军统判为制裁 的对象,而且很快地被执行了。
但在中下层”干部”方面,由于自正金银行提来,整箱 簇新联号的交通银行10元钞票的魅力,到设在威海卫路太阳 公寓的招兵买马机构来登记的却很不少,筹备”组府”的初 期,足已够用。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粉墨登场的初步条 件,虽已具备;而且陈璧君在内,周佛海、梅思平在外,交 相”劝驾”;汪精卫却临事踌躇,不敢轻发。因为过去在政治 上的翻覆,毕竟是在国内;如今却牵连到外敌!汪精卫不好 货而好名;清夜扪心,不能不想到”身后是非”。
陈璧君心里雪亮,汪精卫要一个人来壮他的胆,这个人 若非顾孟余,就应该是陈公博。顾孟余的态度很坚决,早有 “割席”之势;而且陈璧君于汪系人物,唯一所畏惮的也只是 顾孟余,不敢自讨没趣。因此,集中全力在陈公博身上下工 夫。
到了香港,陈璧君去看陈公博,谈到组府问题,陈璧君 表示汪精卫并无成见,决定召集一次干部会议,以多数的意 见为意见。陈公博便从”党不可分,国必统一”的原则,谈 到汪精卫个人的利害,滔滔不绝地举出不应”组府”的理由。
陈璧君一直不作声;等他讲完,平静地说一句:”你自己 跟汪先生去说。”
陈公博默然。于是陈璧君展开”攻势”,极力相劝;说只 有陈公博对汪精卫是有说服力,而这分”说服力”只有在促 膝倾谈时,才能发挥。
陈公博考虑了好久,终于还是拒绝了。
于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一方面由汪精卫打了电报;一 方面由陈璧君再度作香港之行,向陈公博提出要求,如果他 真的不愿参加干部会议,希望他派一个代表。
这时在香港能够代表陈公博发言的亲信,只有一个何炳 贤。但是,何炳贤不愿淌浑水,一口拒绝。
禁不起函电交驰,只是动之以情,陈公博便又再一次去 挽请何炳贤作代表,仍然遭到峻拒。何炳贤的理由是:去也 是白去;因为如果能有几分之一的希望,劝得汪精卫悬崖勒 马,还值得去一趟,无奈汪精卫的至亲,如陈春圃等人,已 经在放空气,说汪精卫在离开重庆之前,有一封信留给蒋委 员长,中有”今后兄为其易,而弟为其难”的话;所谓”难 易”,汪精卫的解释是,在本位工作上坚持到底,大不了一死 殉国,这一点容易做到;将个人的一切抛开,明知岂不可为 而为之,这就比较难了。由此可知,汪精卫已经决定”组 府”了;召开”干部会议”,完全是表面文章。
此外有人为陈公博进一步指出,陈璧君只是利用陈公博。 因为目前在汪精卫身边得势的周佛海与梅思平,都不是汪精 卫的基本干部;梅思平分量不够,周佛海历史甚浅,他是西 安事变后,汪精卫由欧洲兼程返国时,奉蒋委员长之命到香 港迎接,因为谈得投机,才逐渐接近,过去并无渊源。既然 如此,这个”干部会议”所作成的决议,汪精卫是可听可不 听的;换句话说:”组府”不”组府”,完全是汪精卫个人的 事。
但如有”陈公博”之字牵涉在内,情形就不同了,即令 是代表,即令是反对”组府”,总还有一句话好说:”当时 ‘干部会议”,陈公博也派了代表参加的”。这个藉口可以使人 产生一种错觉:汪精卫的组府是陈公博他们都赞成的。
话虽如此,陈公博终于忍受不住情面的压力,苦劝何炳 贤为他去了却一笔”人情债”。又说:不去有”默认”之嫌; 去了,提出反对的理由,态度鲜明,是非自有公论。这个说 法很有力;何炳贤终于同意,充当以陈公博代表的身分,参 加了汪精卫的”干部会议”。
11落花落叶
回顾之二,汪精卫的一首词。
动身的前夕,陈公博在他的新欢穆小姐的香闺中,为何 炳贤饯行;陪客都是跟汪精卫接近,而态度与陈公博相同的 朋友。这顿饭倒也并非只是寻常送往迎来的酬酢,有的有意 见托何炳贤转达;有的有信件托带,所以席间的话题,不脱 汪精卫夫妇,以及眼前围绕在他们夫妇左右的人。 “汪先生’组府’的班子,说’汪家班’倒不如说’陈家 班’还来得贴切些,但就是’陈家班’亦不见得每一个人都 同意汪夫人的做法。像她的弟媳妇——。”
此人所谈的是陈璧君的弟妇,也就是陈春圃的妻子,本 来家住澳门;由于不愿跟陈春圃到上海,夫妇之间,大起勃 谿,最后竟至要闹离婚。
陈春圃与他的妻子,感情本来很好;儿女亦不愿父母仳 离,苦苦相劝。民族大义,儿女私情,未尝不震撼陈春圃的 心地;无奈有陈璧君在,不能不舍弃而随姊夫;很美满的一 个家庭,就这样破裂了。
但有位言先生却多少替陈璧君辩护,他说,有革命历史, 历居高位的毕竟是汪精卫,不是陈璧君,衡诸修齐治平的道 理,汪精卫若连妇人干政的害处都不明白,根本就不够资格 作为一个政治家,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事实上在家庭之中, 汪精卫真的要发了脾气,陈璧君亦总是退让的。所以这一次 “组府”,虽说出于陈璧君的主持,何尝不是汪精卫内心所默 许?真有愧他的”舅嫂”多多。
为了证明他的看法有根据,这个客人除了引用《舟夜》那 首七律以外,另外又抄出汪精卫的一首词,传观座中。
这首词是汪精卫从重庆到河内不久所作;词牌叫作《忆 旧游》,咏的是”落叶”:
叹护林心事,付与东流矣,一往凄清,犹作流连意;奈
惊飚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有
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诉飘零。
天心正摇落,算菊芳兰秀,不是春荣。槭槭萧萧里,
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伴得落红东去,流水有余馨;只
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
大家仔细一看,果不其然,一开头”护林心事”,使用的 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典故;此外”东 流”、”惊飚”、”青萍”,无一不是咏落花,与”落叶”何干?
言先生又指出:”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落叶随 波逐流,本应入于汪洋大海;居然复归原处,但时序已由春 入秋,于是”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虚写落叶,接一句 “同诉飘零”,则落花竟与落叶在秋水中合流了。这种词境,从 古至今所无,只存在于汪精卫心目中;奇极新极,而千钧笔 力,转折无痕,就词论词,当然值得喝一声彩。
下半阕仍旧是落花与落叶合咏;细细看去,是落花招邀 落叶同游。词中最微妙之处,在画一条春与秋的界限;菊与 兰并无落叶,则落叶必是”春荣”的花木,与落花同根一树, 本是夙昔俦侣。至于”菊芳兰秀”,暗指孤芳自赏,亦言崖岸 自高;更是”落花”提醒”落叶”:今昔异时,荣枯判然。 ”天心摇落”之秋,非我辈当今之时,合该沦落。这是警告, 但也不妨说是挑拨。
以下”槭槭萧萧里,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之句写的 秋声,可从两方面来看,就大处言:前方将士的厮杀呐喊,后 方难民的穷极吁天,在在皆是秋声。除非”沧桑变了,秋始 无声”;若问沧桑如何变法?则是另外创造一个春天。
就小处言,由秋入冬,沧桑人变;落叶作薪,供炊取暖, 自然就没有”槭槭萧萧”的秋声了。
这沧桑之变,便是汪精卫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就小处 言,是沧桑变我;就大处言,不妨我变沧桑,何舍何取,不 待智者后知。不过汪精卫心里是这么想,但刚到河内时,前 途茫茫,还不敢作何豪语;只好以”落花”自拟,这样劝告 “落叶”:此时此地,你只有被牺牲的分儿!不如趁早辞枝,随 我东下;至少还可以沾染我的一点香气。
“东下到何处?自然是南京。结语动这以离黍之思,恰是 无可奈何之语。”言先生问道,”各位看我这首笺词如何?”
在满座无声中,有个甫来自重庆的汪系人物,夷然若失 地说:”原来汪先生把我们比作落叶,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了。”
“我觉得汪先生自拟为’落红’,才真是匪夷所思。”另有 个人说:”’轻薄桃花逐水流’,何自轻自贱如此?”
“此亦不得不然!既然把蒋先生比作傲霜枝、王者香,就 不能不自拟为桃李。只是’似得落红东去’,只有遗臭,何 ‘有余馨’?”陈公博大为摇头:”汪先生一生自视太高自信太 过,真正害了他!”
“足下既然看汪先生如此之深刻,何以每一次汪先生有所 行动,总有你参加?”有个陈公博的好朋友,而不算汪系的客 人,这样率真地问。
“唉!”陈公博痛苦地说:”莫知其然而然!”
他喝了口酒,眉宇间显得困惑万分;座客知道他正在回 忆往事,都不愿打扰他,静悄悄地衔杯等待他作下一步的陈 述。
“扩大会议失败以后,我到欧洲去住了半年;二十年广州 有非常会议的召集,我就没有过问。到了9月里,我有一个 打算,想试试进行党的团结。坐船回来,经过锡兰界伦堡,听 到九一八事变的消息;我记得当夜在船上做了一首诗:’海上 凄清百感生,频年扰攘未休兵;独留肝胆对明月,老去方知 厌党争。’这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心。”
“团结亦不容易。众议纷纭、从何做起。”
“从自己做起。”陈公博接口说道:”从二十年年底回南京 以后,我对实际政治从来不批评;对于党也从不表示意见。老 实说,我不是没有批评、没有意见;只觉得多一种意见,就 多一种纠纷。再说,我要想想我的意见,是不是绝对好的;就 是好、也要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绝对的好,不必说;好而 行不通也不必说。我只有一心愿:党万万不可分裂;蒋先生 跟汪先生千万要合作到底!唉,到底又分裂了。” ”这一次的责任——。”有人含蓄地没有再说下去。
陈公博此时亦不愿先分辨责任;管自己说下去:”求党的 团结,不但在我实业部4年如此;离开实业部仍然如此。我 记得实业部卸任以后,张岳军先生承蒋先生之命来征求我同 意,出使意大利,我坚辞不就。为什么呢?老母在堂,不忍 远游,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汪先生出国 治疗,我再奉使远方,一定会有谣言发生。党内一有谣言,结 果有时非意料所及,常理可度,所以我下定决心,不离南京, 一直到八一三为止。” ”不过,”有人笑道:”星期五夜车到上海;星期天夜车回 南京,是’照例公事’”。
陈公博笑而不答;然后脸色又转为严肃,”去年在汉口, 党的统一呼声又起。有一天立夫跟辞修到德明饭店来看我;辞 修很率直,他说:‘过去党的纠纷,我们三个人都应该负责任。’ 我笑着回答:‘在民国廿一年以前,可以说我应该负两分责任; 廿一年以后,我绝不负任何责任。’立夫同意我的话。就是那 两分责任,现在回想,也有点不可思议。” ”请举例以明之。”
陈公博沉思了好一会才开口:“我无意指出谁要负主要责 任,不过每次纠纷,我都不是居于发动的地位;而每一次都 变成首要分子,仿佛魏延,生来就有反骨。事实上是不是如 此呢?不是!一切演变,往往非始料所及,像十六年宁汉分 立,我在南昌主张国府和总司令部都迁汉口;因为当时我确 实知道,共党并没有多大力量,心想国府和总司令部同时迁 到汉口,这样的声势,何难将共产镇压下去?哪里知道,后 来毕竟引起宁汉分立。”
“那么,扩大会议呢?”
“我在《革命评论》停刊以后,到了欧洲,本想作久居之 计;后来汪先生、汪夫人一再催我回国,结果搞出张向华跟 桂系合作的’张桂军’事件和扩大会议。”陈公博皱眉摇头, ”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有人提醒他说:”这一次汪夫人劝驾的意思亦很 切。”
“我决不会去!所以请炳贤兄代表。”
“其实,我亦可以不去。”何炳贤说:”刚才言先生分析那 首词,不是把汪先生的心事说尽了吗?”
“未也!”言先生接口说道:”我刚才还没有讲完;最近, 汪先生把他的那首词改过了。上半阕改了两个字;下半阕改 了结尾三句。”
“怎么改法?”陈公博急急问道:”快说!快说!”
“前半阕中’犹作留连意’,改为’无限留连意’;下半阕 结尾三句:’只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改为’尽岁 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
听言先生念完,座客脸上都似罩了一层严霜;最后是陈 公博打破了沉默。
“看起来,汪先生一定要组府了!此刻我们不尽最后的努 力,将来会懊悔。”
“这’最后的努力’是什么?”
“分两部分。”陈公博说:”炳贤兄,请你无论如何要阻止 汪先生’组府’;其余善后问题,我再设法挽救。”
“恐怕很难。”何炳贤愁眉苦脸地。
“不但难,”有人提出警告,”也许会被汪夫人硬拖住, ‘岁暮天寒、冰霜追逐’。”
“这你请放心。”何炳贤显得很有把握地,”别说’岁暮天 寒’,那怕’春暖花开’也没有用。落叶是落叶,落花是落花; ‘萧条异代不同时’,凑不到一起的。”
何炳贤随身带着许多来自大后方各地,对汪精卫的批评, 口诛笔伐,严于斧钺;但在”公馆派”的人看,倒不如平心 静气的分析,反能令人折服。
有一本青年党办的刊物,叫做《国论周刊》,因为是友党, 认为持论比较客观,其中有一评论汪精卫的文章,格外受到 重视;说汪精卫是十足地道的旧式文人,凡是中国旧式文人 所易犯的毛病,汪精卫都有。
这些毛病中,最常见的是每每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歌 哭无端,忧喜无常。大庭广众之间,尽管大家一团高兴,而 他可以忽然忧从中来,不胜其飘零沦落之感。同时旧式文人 照例有一种夸大狂,尽管所见所知,平常得很,但总自诩为 有什么独得之秘,因此目无余子,可以把别人特别缩小,而 把自己特别放大。气量又狭小,稍不如意,即不胜起悻悻之 态。
说得最深刻的是,旧式文人最不宜搞政治,却又最喜欢 搞政治,因为中国过去的政治,根本是浪漫的,最合旧式文 人的胃口。中国文学缺乏逻辑,所以旧式文人便只有感想,有 慷慨、有冲劲,却不长于思考;感觉敏锐,却禁不起刺激。凡 此都是最不适宜搞政治的性格;而汪精卫偏偏无自知之明。
许多人觉得这是切中汪精卫病根的话,但没有个人敢跟 他说;当然也不会拿这篇文章给他看。但因为有这些评论,以 及顾孟余不闻不问,陈公博坚决反对的情形在,所以有些人 决定在干部会议中保持沉默,仔细观望。
到会的干部,济济一堂,有五六十人之多。汪精卫的态 度很平静,只说为了挽救危亡,不得已挺身出来发起和平运 动;对应该不应该”组府”,希望大家发表意见。
等他说完,周佛海一马当先,主张”组府”。首先表示, 只要问心真是为了国家,就应当不避嫌疑、不择手段,出而 担当大任。他说重庆亦未尝没有人主张和平;而且这种人还 不少,不过,他们不敢有所主张,是因为心里存着一种疑惧, 日本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和?倘或能跟日本交涉,取得有利的 条件,重庆方面疑虑尽释,响应和平运动的人,将会风起云 涌。
最后便提到现实问题了。这么多人从重庆出来,赤手空 拳发起和平运动,如果不组织”政权”怎么办?周佛海只说 安全没有保障;实际上人人都明白,偏独安全,连生活都成 问题。总不能说老由日本人接济;那一来更坐实了汉奸的罪 名,而且是日本人”御用汉奸”。
其中确确实实也有怀抱天真的想法,为汪精卫的”理 想”所感动,不顾”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来从事和 平运动的;此时将周佛海的话仔细体味了一下,不由得大为 泄气——事实俱在,搞”和平运动”已变成一种职业;”组 府”不过是找个啖饭之地,这跟落草为寇,有什么两样?
在何炳贤,也发现了一个事先应该想到,而不曾想到的, 极现实的大问题:要人家停止”组府”可以;”善后问题”不 是起陈公博一句”我来设法补救”可以解决的。也许来自重 庆及其他内地的人,还可以”归队”;在沦陷区就地招兵买马 这件事怎么说?如果中止”组府”,由兴亚院拨来的”盐余”, 立刻就拿不到了。且莫道”天涯阵阵嗷鸿苦,说与哀蝉傥未 谙”;光只眼前,纵有”落叶”作薪,奈何无米为炊;汪精卫 总不能与”去潮俱渺”,一走了之。
话虽如此,仍不能作明知岂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何炳 贤强调陈公博”国不可分,党必统一”的原则,以为在抵抗 外敌侵略时,国内决不能有分裂的现象;而有光荣革命历史 的的”汪先生”,只发表国是主张就尽够了,决不应该进一步 从事于可为举国所误解的工作。
周佛海的辩才也很来得,而且学过唯物辩证法的人,通 常都有一套很巧妙的逻辑,只要一不小心,落入对方逻辑的 圈套,往往越说越拧,全是对方的理。
所以何炳贤唇枪舌剑,奋勇进攻,仍然无济于事!最后 一场无结果而散——所谓”干部会议”,只是一次周佛海与何 炳贤的辩论会而已。
铩羽而归的何炳贤,大为丧气;陈公博反倒保持着几分 乐观,他安慰何炳贤说:”不要紧!如果我什么都不参加,我 想汪先生还不致于一意孤行。”哪知道,上海传来的消息,证 明陈公博的想法完全错了。首先是汪精卫由虹口搬到了”越 界筑路”的沪西愚园路1136弄,住的是前交通部长,贵州人 王伯群的房子。王伯群当过大夏大学校长,迎娶大夏校花保 志宁,是上海滩上一大艳闻;愚园路的华厦,便是藏娇的金 屋;汪精卫假此作公馆,是由大夏校长傅式说居间而借住,还 是借日本人的势力强加征用,是一个谜。
传来的第二个消息,更使得陈公博忧心忡忡,汪精卫终 于在5月的最后一天,由上海大场机场搭乘日本陆军的专机, 飞到了横须贺军用机场,再改坐汽车,直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