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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船回香港,跟杜月 笙去报告。

    杜月笙在香港的场面,自然不如在上海;但好客依然,除 了九龙柯士甸道的私寓以外,特地在香港告罗士打饭店7楼, 辟了个长房间,作为每天下午会客之处。更上层楼,便是咖 啡座,无形中成了杜月笙的大客厅;海外流人,只要跟杜门 中略有渊源的,尽不妨到那里去泡,咖啡蛋糕,喝足吃饭,抹 抹嘴走路,帐单自有人付。

    至于705号的座上客,不是密友,便是特客;或是片刻 不可离的亲信智囊。徐采丞一到香港,下了船正是杜月笙每 天会客的时候;自然驱车直奔告罗士打。   ”咦!采丞,”林康侯说:”’乡下人勿识走马灯,又来哉!’”

    徐采丞若无其事地一一招呼;杜月笙见他4日之隔,去 而复回,料知必有函电中所不便说的紧急事故,当即向在座 的林康侯、王晓籁,以及受戴笠委托,在香港担任特别代表 的王新衡说道:”唐老、晓籁哥、新衡兄,你们坐一坐,我跟 采丞去说一句话。”   705号类似总统套房;外间客厅很大,里间卧室也不小, 两张双人席梦思以外,还绰有余裕,可以摆一张小圆桌、4把 靠椅、1张书桌、1个活动酒柜。徐采丞跟着杜月笙到了里面, 随手将房门关上;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将那张便条 交到杜月笙手里。   ”高是高宗武。”徐采丞说。   ”高宗武!”杜月笙又惊又喜。”这张条子是他的亲笔?”   ”不是,不过也跟他亲笔差不多;是黄溯初写的。”   ”是老进步党,寄庼小同乡的那位黄溯初?”   ”正是。这张条子就是寄庼交过来的。”徐采丞将经过情 形讲完,接着又说:”黄溯初的意思,要请先生直接跟委员长 报告,准高宗武戴罪立功。”   ”那末,立什么功呢?将来总有东西带出来吧?”   ”那是一定有的。”

    杜月笙考虑了一会说:”好的!你在香港住几天;我到重 庆去一趟,你听我的回音。”

    于是第2天晚上,杜月笙就悄然飞往重庆了。

    不过,就表面看,杜月笙对这件事非常起劲,其实,内 心不能无疑。因为黄溯初一直跟政府不大合作,才会在抗战 发生后,仍旧隐居在日本;其次,高宗武是和平运动的发起 人,忽而中途改弦易辙,亦是情理上不甚说得过去的事。

    由这两点疑窦,自然而然会使得杜月笙想起《群英会》那 出戏中的黄盖,莫非诈降卧底?果然如此,自己不但误国;让 人说一句:”杜某人做事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多年苦修的道 行,无端打了一大截;也太划不来了。

    因此,从重庆领受了指示回来,杜月笙告诉徐采丞,必 须托徐寄庼转请黄溯初亲自到香港来一趟,让他了解详情。他? 对黄溯初的生气,所知不多,可是他相信只要跟黄溯初谈过 一次,就会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值不值得去做。   ”这件事不管值不值得去做;高某人既然要反正,我们当 然应该帮他逃出虎口。采丞,你回到上海,就要预备起来,让 高某人,还有他的家眷,说走就能走。”杜月笙又说:”你千 万要记住,只能我们预备好了等他;等他要走再来预备就来 不及了。”

    徐采丞受命回到上海,不过10天工夫,黄溯初已悄然应 邀而来。为了保密,他请黄溯初下榻在柯士甸道的私寓;同 时告诫家人及亲信,不可透露家有这样一位特客。   ”杜先生,我先要声明,这件事无论你肯不肯帮忙,务请 保守秘密;而且急不得。”黄溯初又说:”急亦无用。日汪密 约要签了字才算数;否则只是一个草案,并不能证明汪精卫 已经同意。”   ”对极!溯老,你请放心,”杜月笙说:”这件事,在我这 方面,只有采丞一个人知道;不到高先生脱险,我不会透露 半点消息到外面。”

    取得了这个口头协议,黄溯初才开始细谈经过;杜月笙 发觉有些情形他不太懂,譬如日本的政情,国际间的关系,什 么美国根据”九国公约”,向日本提出抗议;什么美英法三国 共同对日声明,否认所谓”东亚新秩序”之类,不但不太懂, 也怕记不住。因而提出要求,由他的秘书胡叙五,制成谈话 笔录;黄溯初同意了。

    由黄溯初口中证实了,汪精卫已决定”组府”,这次去日 本就是谈组府的条件;但也只是原则,日汪密约方在谈判之 中。影佐祯昭及汪精卫方面,对高宗武已经深为猜疑,所以 他是否能参与密约的谈判,尚不可知。但是,为了戴罪立功, 他一定要将密约弄到手。

    “一定要组织伪政府,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杜月笙说:   ”汪精卫到青岛跟王克敏、梁鸿志去开会,自然是’讲斤头’ 去的。”

    “是的。汪精卫到日本会谈,首相片沼倒还客气;陆相板 垣就很难说话了。他也谈到王克敏、梁鸿志;说他们组织 ‘临时’、’维新’两个政府,也挨了许多骂;一旦全部取消, 日本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提出要求,拿王克敏的’临时政 府’改为政务委员会;’维新政府’改为经济委员会,汪精卫 答应了一半。”

    “怎么叫答应了一半?”

    “汪精卫说,华北成立政务委员会,是有成例的,可以考 虑。另外成立经济委员会,没有必要。”

    “这样说,梁鸿志要落空了。”

    “个把院长总是有的。”

    “那末,”杜月笙又问:”板垣跟汪精卫还说些什么?”

    “汪精卫要用青天白日旗,板垣反对;说和平政府、抗日 政府用同样的旗子,在作战目标上分不清,会发生意外。汪 精卫坚持要用;不过他答应考虑,加上一点什么东西,作为 区别。”

    “照这样说,汪精卫倒是念念不忘青天白日!可惜做出来 的事,将来没有脸去见中山先生。”杜月笙又问:”汪精卫要 ‘唱戏’,总要有”班底’,光是那几个人也不够;总还要招兵 买马吧?”

    “是啊!有个艺文研究会;原是周佛海、陶希圣在汉口组 织的,如今在上海挂出招牌;如果愿意捧场,经过熟人介绍, 只要填一张表,就可以坐领干薪。”

    “喔,”杜月笙很注意地问:”这个会在什么地方?”

    “威海卫路’中社’对面的太阳公寓。”

    “是那些人在负责?”

    “听说负责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金雄白;一个是罗君强。”

    “怎么?”杜月笙微吃一惊,”金雄白也落水了?”

    “他是让周佛海拖下去的。”

    “可惜,可惜!我倒要叫世昌问问他。”

    原来金雄白是跑政治新闻的名记者,当朝大老,社会闻 人,几乎无一不识,早在民国18年,他就是蒋委员长创办的 《京报》的采访主任,所以当中山先生奉安大典之后,蒋委员 长亲赴北平处理北方政局时,他是随节采访的两记者之一。在 专车中初识周佛海,还是蒋委员长亲自所介绍。至于杜月笙 口中的”世昌”,姓唐,是恒社弟子之一。杜月笙是介乎朱家 与孟尝之间的一位风云人物,门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唐 世昌出身《申报》,现在是《申报》夜班的经理,新闻界要跟 杜月笙打交道,或者杜月笙要跟新闻界打交道,都由唐世昌 经手。所谓”叫世昌问问他”,不言可知,是惋惜金雄白”落 水”,想拉他一把。

    题外之话,不列入笔录;笔录中杜黄二人作成了几点了 解:一是日汪密约犹在谈判之中,所以高宗武还不到”跳出 来”的时候;不过杜月笙要有充分的准备,让他能够说走就 走。二是黄溯初保证高宗武一定戴罪图功;杜月笙保证尽全 力为他向政府输诚,必能不负他迷途知返的大智慧。

    “杜先生,”黄溯初特别叮嘱,”宗武身在虎丨穴,而且是在 忧谗畏讥的情况之中;倘若事机不密,必遭毒手。”

    杜月笙知道他是要求安全的保证,想了一下答说:”我绝 对慎重,绝不会泄漏机密;不过,高宗武自己也要格外当心。”

    “当然,当然。”黄溯初说:”杜先生,如果是宗武自己不 小心而出了问题,尊处并无责任可言。”

    这话很率直,也很厉害;+如果是杜月笙手下不小心,以 致高宗武遭了毒手,便应负责任。性命出入之事,责任实在 负不起;但杜月笙还是一诺无辞。

    “黄先生,你的话很爽快,我们一言为定,分头进行。在 上海,一切由采丞跟寄庼兄接头;除非采丞预先关照,指定? 什么人从中传话,否则,那怕是小犬,说的话也不能作数。”

    “谨闻教!”黄溯初肃然起敬地回答。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号外!号外!”望平街的报贩,扯 开”老枪喉咙”,且奔且喊:”德国进攻波兰,俄国出兵,希 特勒闪电战;快来看号外。”

    唐世昌随手买了一张,一转身遇见个熟人,急忙拦住, “德铭,正要找你!”他问:”你上哪里去?”

    “开纳路。”这个叫”德铭”的人,姓刘,生得一张极白 的圆脸,蓄着克拉克盖博式的两撇小胡子,一双滚圆的大眼, 一脸精悍之气,开出口来是南京口音,”要不要一起去坐坐?”

    “那里太乱了。”唐世昌一把拉住他说:”走,走!陪我去 打个茶围。”

    跑马厅的大钟,指着3点;刘德铭踌躇着说:”这时候去 打茶围?”

    “这时候才好,没有人。”

    刘德铭明白了,打茶围是假,觅地谈话是真。于是随着 他步行到三马路会乐里横波老二家;这里有一个亭子间,是 常川留着供他会客用的。

    “老二呢?”他问”本家”

    “到76号出堂差去哉。”

    唐世昌笑了,”出堂差到昨天开’六全大会’的地方,”他 用上海话对刘德铭说:”滑稽啵?”

    刘德铭报以一笑,撇一撇嘴,意思是,也许本家听得懂 “六全大会”,示意他出言谨慎。

    唐世昌便不作声了;等本家敷衍过一阵,退了出去,方 始问道:”我就是要问你汪精卫的’六全大会’,开会开出点 啥名堂?你在开纳路总听到过吧?”

    “也不光是开纳路;我另外有情报来源。”刘德铭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听说成立了’中央党部’?”

    “不错。”

    ”’主席’当然是汪精卫。”唐世昌问:”’秘书长’呢?”

    “你想还有谁?当然是’拉马秘书长’。”

    这是指褚民谊。据说他有个与张之洞的爱将张彪同样的 雅号,叫做”丫姑爷”;由于这段葮莩之亲,一直为汪精卫视 作”自己人”。战前汪精卫当行政院长,他是秘书长;开全国 运动大会时,他亲自为”美人鱼”杨秀琼拉马车,因而又得 了个”拉马秘书长”的雅号。

    “还有呢?”唐世昌说:”请你把全部名单告诉我。”

    “先成立三部,组织梅思平;宣传陶希圣;社会丁默更。 另外成立财务,特务两个委员会,周佛海一把抓。”

    “周佛海不是cc?汪精卫倒会重用他?”

    “顾孟余、陈公博不肯淌浑水;周佛海的才具,自然是庸 中佼佼。重用周佛海,还有一种作用。”刘德铭意味深长的说: “委员长重用周佛海;他也重用周佛海,神经过敏的人,把这 两点连在一起,就有半天好想。”

    唐世昌点点头说:”不管怎么样,总是对他们有利的。”

    “一点不错。”

    “德铭,”唐世昌问道:”这两天手气怎么样?”

    “前几天在开纳路搅了个’白虎’,你想手气会不会好?”

    唐世昌笑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美妙;20元的票面,约 莫有三四十张,很快地往刘德铭手中一塞。

    “受之有愧。”刘德铭看着美钞说:”难得碰到,你还有什 么话要问我?”

    唐世昌想了一下问道:”美国总领事馆,有熟人没有?”

    “熟人是没有。不过,”刘德铭一面考虑一面说:”有事情 我可以办得通。”

    “这是啥道理?”

    “重庆美国大使馆,我有个好朋友,我回上海之前,他写 了一封信给我,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总领事馆的艾丽丝 小姐。”

    “那末,你去找过她没有呢?”

    “还没有到要找她的时候。”

    “也许,”唐世昌问道:”德铭,如果我有事,你肯不肯为 我去找她?”

    “那还用说?”

    有了七八百美金在身上,刘德铭就不回开纳路10号了; 一辆40000号的祥生气车,直放秋园,进铁门下车,小郎拉 开车门,看是刘德铭,笑嘻嘻叫一声:”刘将军”!接着便向 司机挥一挥手,意思是到帐房去领车资。

    原来从上海沦陷后,租界以外的行政权,落入敌伪手中; 社会立即呈现了一片乌烟瘴气,较之北洋军阀时代更为腐败 的现象。有名的静安寺路以西,”越界筑路”的地区,除了愚 园路因为一向是高级住宅区,较能保持本来面目以外,有条 极斯非而路,被称为”歹土”;烟、赌、嫖无一不备;秋园就 是个大赌场。

    这些赌场招来赌客的方式,如上海人打话:”派头奇大”; 只要买了筹码在下注,一切免费招待。如果是常客,一坐下 来,便有整罐的”茄力克”送到面前;知名的特客,倘或要 “香一筒”,亦有特设的房间,可以吞云吐雾。至于饿了吃饭, 中餐西餐,一随客便,更不在话下。赌客唯一要尽的义务是, 下注赢了,莫忘丢个小筹码给”开配”,其名谓之”大烟钱”。 赌场中当然有自备的小汽车送客,如果赢得太多,怕路上 “出毛病”,还可以由赌场派”保镖”护送回家。至于去时车 资,当然需要自理;但特客则为例外。

    刘德铭在秋园是特客,车资事小,面子事大:他是标准 海派作风,随手掏出一张美钞,塞在小郎手里,看都不看,昂 然直入。

    一进大厅,万头攒动,烟雾腾腾;一片嘈杂之中,特别 显得清晰的声音是:”开啦”,”行啦”,娇滴滴地曼声高唱。这 是发自最普遍的”大小台子”;掌摇缸的都是特选的尤物,大 都风信年华,曲线玲珑,每一个都散发出盛开的玫瑰香味,即 令有刺,还是想采它一朵。

    刘德铭想采的这朵玫瑰,名叫慧君,正在当班。她生一 张甜甜的鹅蛋脸,眼大而明亮;发型与众不同,左额角留出 寸许阔的一绺,梳成个小小的刘海,显得别致而俏皮。但最 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一双手臂,极白、极丰腴。她穿一件黑 色花呢、用同色软缎镶边的旗袍,袖子短得直到肩头,所以 这双手臂伸出来,显得格外长;手上的10个指甲,是每天化 妆的重点,细心涂染了蔻丹,又亮又红,令人目眩。

    这时刚开过一宝,等开配完毕,慧君将黑漆钟形的罩子, 套在连玻璃罩的底座上,然后双后捧起,摇了三下,轻轻放 好,等待下注。

    到这时她才有工夫来打量赌客,抬头发现刘德铭,双眼 格外亮了,看一看表,有意无意地伸了一个指头,暗示还有 一小时便可换班了。

    站在人背后的刘德铭,点点头表示会意。他不喜赌大小, 喜欢赌牌九,对”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兴趣更高。本来 赌场中只有大牌九,是用广东规矩,所以又称”广东牌九”, 牌是云片妆式的乌木牌,只推一方;下家可以随意配牌,而 庄家有一定配法,悬图以示,称为”牌谱”。看起来是让下家 占便宜,庄家自愿吃亏,譬如天对加一张杂七、一张杂八,本 应拆对配成天九、天罡,但以”有五不拆对”的原则,前道 只能配成”无名五”。此外下家为了防庄家作弊,可以预先声 明,颠倒次序将第一条移到最后,或者拿第四条改为第一条, 称为”剥皮”;中间抽一条列在最前或最后,称为”抽筋”。但 纵然如此,庄家细水长流,总是赢多输少。若是小牌九,庄 家手风不顺,又遇见豪客,可以输掉整爿赌场;为了风险太 大,所以虽设小牌九的赌台,赌场并不做庄。

    小牌九的庄家也是赌客。如果谁愿做庄,只要照规矩买 足筹码,赌场派出”矗角”,代为开配,只抽极少的”水子”。 秋园的规矩,最少1000元一庄;刘德铭有此一笔意外之财, 决定将利求利,如果能大赢一场,有了”赡养费”,自己就可 以打主意开溜了。

    不过,以他身上的这一点赌本,要做庄家究嫌自不量力, 所以刘德铭还是先赌下风,握了1000元筹码在手里,冷眼旁 观,静静等待,终于看准了”下活”,押了600元;开出来赢 了;连本带利打”夹注”,又赢。只两方牌,1000元变成两千 八;等了一会,看看又出活门,收起本钱打1800,居然又赢 了一注。刘德铭一不做,二不休,将4600元,都押在上门。

    看他赌得这么泼,庄家不由得心里发慌;骰子打了个五 在首,抓起头一副牌、”碰”地一下就翻了出来,一张二四、 一张么四,颜色是红多黑少,点子却只得一个”无名一”。   ”这跟’别十’差不多。”刘德铭抓牌在手里,慢条斯理 地一面摸,一面说。

    “翻牌!”庄家反唇相讥,”你拿个’丁八一’,照样吃你 的。”

    “你看!”刘德铭翻出来一张地牌,”不用再看了吧?”

    地牌配上九点,也赢庄家的”无名一”。刘德铭的1000元 变成9200;算一算口袋中余下的现款,一共只得9800,心想 再赢200元,凑成一万,便好做庄家了。趁这天手风不错,捞 它个三五万元,就可以不必在开纳路10号做食客了。

    于是,他押了500元,吃掉;打1000又吃。思量歇手, 却又不甘;决定稳札稳打,自信不难凑满一万元。那知事与 愿违,总是功亏一篑。赌到后来沉不住气了,既不”冷”,又 不”等”,徒然得一”狠”字,不过输得快些而已。

    由下午赌到晚上10点钟,输得光光。肚子是早已饿了, 只为不爱吃那种拿到赌台上来的”总会三明治”,所以一直忍 着;此时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金碧多汤,焗龙虾,而且指 定要用法国红酪,尾食是苹果派。正当独自据案大嚼时,有 个侍者举着一面高脚木牌,上面写的是”刘德铭先生请接电 话。”

    “电话在哪里接?”他问。

    “3号服务台。”

    一听是开纳路10号打来的;催他即刻回去,说是”潘先 生有急事。”

    潘先生就是开纳路10号的主人,名叫潘三省。此人是个 “生意白相人”,战前做过军火掮客,因而跟日本的宪兵、浪 人混得很熟。及至上海沦陷,京沪、沪杭两条铁路,日军的 军运频繁,客车通常每天只是对开一班,买一张火车票,隔 天夜里就得去排队;见此光景,潘三省活动日本军方,特许 他经营内河轮船公司,载人运货,生涯茂美,就此发了大财。

    潘三省最好排场,从前不管家无隔宿之粮,一辆汽车一 定要养着的,他的说法是:”坐了汽车去借钱;伸出手来一枚 钻戒,一只名牌手表,人家自然就放心大胆借给你了。”

    他也很爱交友,三教九流,无所不交;这是他得以成功 的一大原因。发了财,自然更喜结交朋友,也更讲究排场;除 了开纳路10号以外,附近还有两所房子,辟作宾馆,也是不 收费用的豪华俱乐部,饮馔精美,不在话下;烟榻赌局,自 亦必有。最使人念念不忘的是,常有北里名花,舞厅红牌,以 及熠熠明星,出入期间;邂逅之际,两情欢洽,可以就地了 却相思债。每日里那一幅新《韩熙载夜宴图》,起唐伯虎、仇 十洲于地下,亦恐自愧难工。

    刘德铭是他以前在南京夫子庙认识的朋友,气味相投,一 见如故;这个”刘小胡子”,是有名的骚胡子,秦淮歌女,无 一不熟;潘三省到了南京,只要找他,必能尽兴。由于交情 很厚,所以当刘德铭由重庆派到上海做地下工作,为”76 号”所捕时,潘三省自然义不容辞地要救他。

    “76号”是门牌号码,就在极斯非而路,原是陈调元的别 业;也曾做过段祺瑞最后的一个公馆,而现在是歹土中的歹 土——一个与军统、中统对立而无恶不作的特务机关。

    “76号”的头子本来是李士群,他是共产党,在俄国受过 “克格勃”训练;曾被捕过7次,终于投效了中统。抗战发生 不久,从汉口开小差到了香港,再转上海,搭上了日本驻上 海总领事岩京的关系,在沪西忆定盘路诸家滨10号,成立了 一个特务机关,专为日本人工作。迁到极斯非而路76号,还 是汪精卫从河内到上海不久以前的事。

    平时,又来了一个从中统开小差的湖南人丁默更;他在 中统当过第二处处长,地位比李士群高,因而做了”76号”的 头子,李士群降为他的副手。丁默更是色中饿鬼,加以得了 肺病,更易亢奋;这样,就必然地会成为潘三省的密友。潘 三省更保刘德铭,这个交情不能不卖;但因刘德铭的被捕,在 沪西日本宪兵队有案,所以保虽准保,却责成潘三省看管,日 本宪兵队一声要人,随传随到。潘三省答应了,将刘德铭养 在开纳路;事先是说明白了的,他会想法子让刘德铭离开上 海,不可不辞而别。刘德铭也赌了咒,绝不做害朋友的半吊 子。   ”德铭,机会来了!”潘三省说:”安徽有批散兵游勇,想 把他们招抚过来当’皇协军’,你有没有兴趣?”

    骤听此话,无从作答。刘德铭一直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 由,离开上海;如今要他到安徽去办招抚,过了长江,正好 远走高飞。但”皇协军”——协助”皇军”作战的伪军,牵 涉到日本军方;如果派人协助办理,无形中受了监视,也是 麻烦。

    他心里还在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地转,潘三省却又开口 了。   ”德铭,这是很好的一条路。办招抚的款子,我来预备。 这件事在我帮了两位朋友的忙;对日本人也有个交代,一举 三得,很可以做。你愿意不愿意,现在就要说一句。”   ”总要等我先把事情弄清楚。老潘,”刘德铭问:”你说帮 两个朋友的忙,怎么帮法?”   ”日本人一直要我想法子帮他们搞’皇协军’,现在总算 有个朋友有路子;这个朋友当然也想创一番事业,我出钱帮 他把那批人招过来,有了实力,自然就有花样好耍了。至于 你老兄,不是一直想走吗?,现在用这个名义可以把你的案底 销掉;到了安徽,你走你的路,没有人来管你。”

    一听这话,恰符刘德铭的期望,立即答说:”老潘,你这 样子替我设想,我不能不领你的情。我去。你那个朋友呢?介 绍我先见见面,如何?”   ”当然。我这个朋友叫何森山,人在泰州;你代表我去一 趟,问问他的详细计划。”潘三省又说:”何森山有个人在这 里;我叫人替你去打一张通行证,到了镇江,自会带你到泰 州。”   ”好!”刘德铭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表面如此,心里却不无惴惴然,因为苏北的情形,相当 复杂。泰州是国军第四游击队总指挥李明扬的防区,此人字 师广,江苏萧县人,是李烈钧的部下,北伐后一度当过江苏 保安处长。他的这支游击队归鲁苏战区副总司令兼代江苏省 主席韩德勤指挥,但李、韩不和;加以新四军因为在江南存 身不住,渡江而北,盘踞在泰州东南一带。这样一个错综复 杂,你防我,我防他,彼此猜疑防范的地方,很容易引起误 会,而且呼援无门,不能不格外小心。

    因此,刘德铭跟何森山所遣的使者见面时,首先要商量 的事,就是如何从镇江过江?

    这个人叫朱英,年纪很轻,但说话很爽朗;刘德铭对他 的印象不坏,他说:”刘先生,你放心好了,从泰州往南,泰 兴、靖江,都是李总指挥的防区,是自己人。”

    原来何森山跟李明扬有密切关系。刘德铭又问:”李总指 挥的防区跟新四军相连,想来有关系吧?”

    朱英笑笑,”刘先生,”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到了那里就 知道了。”

    刘德铭会意了,李明扬跟新四军已有联络;不免暗暗为 韩德勤担心。

    何森山跟李明扬是小同乡,也是徐州以南的萧县人。40 岁不到,显得很诚朴的样子;但说话时,眼珠闪烁不定,而 且无缘无故会朝后看,这在相法上名为”狼顾”。刘德铭心里 有数,自我告诫:”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据他说,徐州会战以后,有好些部队来不及西撤,又不 甘于投伪,在江苏、安徽、河南3省交界之处打游击,目前 有支持不住之势;他很想把这些人带回苏北来。

    跟”皇军”配合作战的”皇协军”,怎说要带回苏北?刘 德铭惊讶在心;不动声色地问:”这批人有多少?”   ”4000有余,5000不到。”   ”枪呢?”   ”枪也有那么多。不过很杂,有汉阳造的,有沈阳造的; 还有’三八式’,是鬼子那里弄来的。”何森山又说:”还有30 多挺机关枪。”

    刘德铭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问:”何先生,请你谈谈你的 计划。潘先生跟我说,他主要的是帮何先生创一番事业;经 济方面,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我跟老潘是10年的老朋友,介绍过他好几笔买卖;他 想帮我,我也想帮他。”

    何森山将刘德铭交过去的潘三省的信又看了看,其中有   ”德铭兄与弟交非泛泛,可托腹心”的话,便决定公开计划。

    “我是这么在想,要把这批人带到苏北,先要让他们能公 开露面;可是又不能让他们受’维新政府’的管辖,所以最 好是跟日本人疏通,编为’皇协军’。现在汪政权要成立了, 他只管得苏浙皖三省;日本人为了帮他打基础,当然希望能 把这三省全部拿到。依我的判断,他们会在短期内会攻苏北; 这支’皇协军’当然要配合行动。到了那时候,’阵前起义’, 很容易地就可以把这批人拉过来了。”

    刘德铭听得很仔细,每一个字都不放过;一听”阵前起 义”4字,心想,共产党喜欢说这句话;莫非这就是何森山的 狐狸尾巴?”

    于是他故意问一句:”拉到那里?”

    “自然是李总指挥这里。”

    “那末,何先生,我很冒昧地请问:这个计划,李总指挥 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李总指挥对我说,如果潘三爷肯帮这个忙, 就是大功一件;他会密报军事委员会备案,将来洗刷他的身 分,就是很有用的一个证据。”

    “是的,是的。”刘德铭附和着说:”你们是老朋友,交情 厚了,所以才这样卫护他。”   ”船帮水,水帮船;促成这桩彼此有利的好事,还要请老 兄多多费心。”   ”言重,言重!说实话,我也很想追随何先生。”   ”那太好了。”何森山起身伸出手来,与刘德铭紧紧相握, 大声说道:”我们合作,我们合作。”

    刚说完,倒又”狼顾”了;这次倒不是下意识的动作,确 是发觉他背后有人。

    下人送来一封信,两份请帖;何森山先看请帖,随即递 了一份给刘德铭说:“你看,李总指挥已经知道阁下到了泰州, 专诚设宴为你接风。”   ”李总指挥太多礼了。”刘德铭踌躇着说:”初次谒见,似 乎不好空手上门。”   ”无所谓的。”何森山又说:“送点小礼物,意思意思好了。”

    哪里有小礼物?刘德铭想了一下,决定将一个新买的打 火机,还有一瓶自用而未开封的补药”几怪帕勒托”,送给李 明扬,聊当贽见。

    在八字桥一座前清盐官留下来的大宅,刘德铭见到了李 明扬,50来岁,留一把胡子,穿一件芝麻布的夹袍;看上去 像小城中的塾师,不似能指挥上万部队的军人。

    经过何森山的介绍,彼此客套一番;刘德铭将随带的小 礼物,双手捧上;何森山便代为致意,李明扬打开布包,立 即喜动颜色。   ”我也吃’几怪帕勒托’,正好吃完了,到上海去买,还 没有到,有刘先生这一瓶,就毫不担心了!多谢,真正多谢。”   ”总指挥太客气了。”

    话是如此,刘德铭看得出来,李明扬不是假客气,他心 里在想,将一瓶补药,看得如此郑重;那里还会替国家卖命 打游击?   ”总指挥,”何森山说:”刘先生是潘三爷的全权代表,我 们不但谈得很好,而且刘先生还要跟我们合作。”   ”好极了!欢迎,欢迎。”

    李明扬不善词令,有这么一个合作的好题目,尽有许多 话好谈;谁知刘德铭等他来发问,他却默然以对。宾主正都 感到尴尬时,听差来报:”快要请乩仙了。”

    于是,李明扬站起身来说:”少陪、少陪。我等请过乩仙 就回来。”

    刘德铭一时好奇,随即问道:”总指挥请的乩仙,不知是 哪一位尊神?”   ”关圣帝君。”   ”刘关张一家。”刘德铭说:”能不能容我参谒?”   ”这,”李明扬陪笑说道:”请刘先生坐一坐,我先请示乩 仙看。”   ”是,是!当然要请关公的示。”

    于是李明扬洗手入净室,焚符请神;不久,形似丁字木 架的乩笔,在沙盘中缓缓移动;录事抄下来看,写的是:”吴 宫花草埋幽径,魏国山河半夕阳。只我蜀中,又见王启发皇, 当浮一大白。”   ”快!”李明扬说:”拿酒。”

    于是乩坛执事,倒了一大杯酒上供;乩笔又判了:”午过 襄阳,访丞相于隆中,纵谈列国大势,颇多新解;诸弟子若 有所感,吾为汝等破之。”   ”弟子请示,”李明扬跪在蒲团上问道:”有个从上海来的 客,姓刘,想来参谒,不知道有没有妨碍,请帝君示下。”   ”汉家之后,何妨之有?”

    这是准刘德铭进坛。于是有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走到 录事身旁说道:”小吴,我来。你去带刘先生。”

    那小吴冷冷望了他一眼,丢下笔起身便走;何森山站在 门口,一见他便问:”乩笔怎么说?”   ”那位就是刘先生?”小吴不答他的话,只指着刘德铭问。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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