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初点头表示了解。“你们做你所谓的“脑意识移转”时,你本人在场?”
“不错。”
“恩慈若被你们借用了,她此刻应该不在寄存的冷冻室了?”
“这……”伟志无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
“带你去见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飞一趟美国,证实你们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体,我要看她还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旷,你们的“铁龙”却一齐拥塞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是恩慈初回来时,也有过相同疑惑。”
伟志大笑。“原来你还不相信我的来历。”
“坦白说,我已经不确定该相信什么了。自再见到活着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坚持我的信念,不理会、不思考其他,才免于发疯。”他苦笑承认。
“很抱歉,我没法说我了解。”伟志衷心地说。“你需要到冷冻室求证的美国有多远?我们现在可以起飞了吗?”
“这不是你们的“铁龙”,伟志,它不能飞,只能在地面上驾驶。”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没法和我搭飞机出境呢。你没有护照,也没有身分证可以领护照。”
伟志听不懂,他耸耸肩。“可有其他方式?”
以初思考着。“我先打电话询问好了。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饭店,可好?”
“我不能先见章筠一面?”
“抱歉。”
※※※※
“什么意思,你们没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压着低沉的声音,担心恩慈听见。
“根据电脑上的纪录,尊夫人的冷冻体被借走了。至于借去做研究的单位,属于最高机密,我们一般职员无从亦无权过问。”
那公式化的刻板声音令他十分着恼,然而发火无济于事。事实上,他一听说恩慈冷冻的身体不在保存柜中,身体已冻结僵硬得发不出火了。
“那么接给有权过问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体被谁借去,及借去做何用处。”
“主管都开会去了,娄先生。纪录里有你的电话,等有消息,我们会和你联络。”
对方语毕即挂了电话。以初再拨就只听到一长串的电脑语音服务,无论如何接不通了。
他们不会和他联络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体,此刻就在屋里某处。他应该高兴,不管她的意识是章筠或恩慈,她确确实实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纪元医疗,她活过来了。然而他全身窜过阵阵的寒颤,他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绝望。一如当时失去恩慈之际。
事实摆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爱他,或说,再度爱上他,他毫不怀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说过,伟志也一再强调,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这个认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书房,急迫的要见她。自欺也罢,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觉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绝望的叫唤响彻屋子每一个角落。
她从二楼一个房间跑出来。
“我在这儿呀,以初。”
当她和他在楼梯中间相遇,他一把拥住她,他拥得她那么紧,几乎把她挤碎。
“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声音充满痛苦,他的双手紧紧圈住她仿佛他这一生再也不放开她了。
“怎么……”她勉强自他紧箍的臂弯中仰起脸。“以初,你怎么了?”
他像看一个梦境般,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然后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是我的。”
“你发什么疯?”她在他纷纷密密印在她脸上每个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问,“谁要带走我?带我走去哪?”
“答应我,恩慈,答应我你绝不会离开我。”他再度将她紧密地拥住。“你要什么,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不离开我。”
“叫我章筠?”章筠觉得好笑又惊奇。这个名字不知几时起,竟似乎离她好远好远了。“我都已经习惯你们每个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闪着痛楚的泪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叹息。他的嘴唇颤抖,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她感觉到他的泪水滑进他们的唇中,她感觉到他带着近似绝望、无助的g情。
当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着她,走进卧室,她的思想开始蒙上一层浓雾。又发生了,她无力地在一丝薄弱的思维中想,只要他们一开始缱绻,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欲望熊熊的燃烧。
两人的呼息渐渐平稳之后,以初慢慢把身体挪开,一手爱恋地抚拂着她浮着薄薄汗水的肌肤,她美好的曲线。
至少有一点他们没有骗他,以初想,她的确完好如初,没有受到半点损伤。
“以初,你在想什么?”她读着他复杂的眼神。
“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肯说?”
他在祈求,章筠无声地叹息。她不说出来,因为她不想把他们的感情白热化。那有点像说了之后,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不仅止以初,还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来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这房子,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美丽的花园。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责任,有许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扰的沉默表情撕扯着以初。
“你爱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属于这,只要有机会、有可能,你还是要回去你来的地方,毫无犹豫,毫无留恋,是吗?”
不,不是的。若是一个星期前,或再早些,她会毫无迟疑的肯定回答他,现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给他希望,他还是不够痛苦吗?
“以初,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他的眼神阴暗了,变得面无表情。“你什么也不必说。”
他下床拿起长裤。“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他扣好腰带,穿上衬衫,边扣着扣子,边僵着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来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爱上了,每次穿上它们,它们就像她的第二层皮肤般亲密地裹着她,柔软地拂着她,欢迎她回来,让它们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门边时,以初回来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种看她最后一眼般的空绝。
“这些,我现在还给你。”
章筠迷惑地接过来一个信封。“还给我?”她朝信封口内看一眼,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遗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头。“你一直藏着它们?”她不是在指责,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说的是真说,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们只是两个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爱她,他真真心心的爱她。
当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着她回金瓜石找她遗失的磁卡时,他是忍着多深的痛呵。热泪在她眼眶涌动。
以初认罪地点点头。“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调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个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别,求你,不要不告而别。”
叫出“章筠”这两个字之后,他的身体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愿让她看见他崩溃,话一说完,他迅速转身走开。
也是他突然改变的称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刹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谁,仿佛“章筠”于她是个陌生人,和她无关。
她回过神时听到砰的开门声。她跑到他曾独睡的客房外,举手正要敲门,里面传出的沉痛哭声让她举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听过这悲绝的哭声。她听过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丢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过来吧,求你张开眼睛吧……
她闭上眼睛,下巴轻轻颤抖着,放下举着的手,她颤抖跌撞走到栏杆边,靠着它,她慢慢吸气。然后她倏地奔下楼,奔进客厅,停在那幅油画前,凌恩慈自画像中向下对她妩媚又顽皮地微笑着。
“为什么?”她问画像,“为什么你要我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你要我认为我是你?为什么?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爱的,就像……我现在和他一样。如果你真的爱他,你怎么忍心见他这样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
她的手蒙住脸,再也无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顿,痛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她难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她需要摆脱莫名其妙的阴影。
听到叫她的声音,章筠停住脚,茫然四望,才知道她离开了屋子,走到山道上来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华在车内对她招手。“上来吧,我送你别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车。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里吗,以华?”
“知道啊。”以华皱眉,“干嘛?你要去找她?那个女人神经兮兮的,你还是离她远点的好。”
“麻烦你带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坚决的。
“你找她做什么呢?”以华嘀嘀咕咕把车开到一条巷子,然后在那掉头开下山。“她这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没邻右没舍的。”
“她一个人住?”
“恩慈在的时候还常常去看她……”他闭了口,察觉他在对着恩慈说恩慈,说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
他赶快转移话题。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
他瞥她一眼,发现她哭过。“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说明,便点点头。
“嘿,奇闻!你们也会吵架?像你们俩,一个终日轻言细语,一个温温柔柔的,告诉我,怎么个吵法?”
眼泪一眨眼间又升上来,章筠把脸转开。
“哎,告诉你一件新鲜事。”见气氛不对,以华马上再换个话题,用好玩的口气,他叙述以欣如何一时仓皇又一时发挥起她的奇驴无比天才,连把闯进他父母家的一个陌生人打昏两次。
“结果那个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为他说得不清不楚,差点掀起轩然风波,我妈以为我爸爸另外养了个女人养了三十几年。闹了一大场,根本是个误会。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我怀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说话时,开导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问他话,他就翻供了。”
以华敲一下方向盘,点着头。“准是这样。最后是大哥把那小子带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个钟头,就把愁云惨雾拨开了。不过我还是想来问问他,他答应那小子什么条件,才把这事摆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变主意不认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发现他说了半天等于都在自言自语,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没听见。
她为什么忽然和大哥吵架,接着就要去找念慈?这个问题蓦地浮现,以华呆了呆。啊,老天,该不会……凌念慈缠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么,该是恩慈车祸之后的事吧?她为失去姊姊难过得自杀,大哥为失去爱妻伤心欲绝,两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来了?
他忆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边搂着念慈安抚她,她偎着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没有很在意的一个疑惑,念慈每回自杀,以初总是第一个适时赶到她住的地方。
为什么数度将念慈自自杀边缘救回来的,是以初,不是恩慈?
在他越思越想越惊愕间,念慈的住处到了。
“就是上面那间房子?”章筠问。
他一向开朗的脸沉下来。他点点头。“我大哥向你承认了?”
章筠以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东西。她黯然点头。“你也知道这件事?”
“我刚刚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联想在一起。”以华太惊诧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以初会做对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章筠耸耸肩,那张磁片和支付卡并不能带她回去。遗失它们,她着急,因为回去后,在那边它们是重要证件。
“我去和她谈谈。”她决定先不想这些,去看看念慈再说。她自见过那女,始终对她有份放不下的牵挂和惦念。
“好吧。我想我不要夹在中间,你们比较好说话。我在这等你。”
“你若有事……”
“我没事。我等你。你若需要我帮忙,叫我一声。”他想的是万一神经质的念慈发起疯,又闹自杀,恩慈控制不住情况。
屋内没有灯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伶伶又冷凄凄的。章筠以为屋内没人,不过她还是敲了门。
没人回应,她试探地旋转门把,门应手而开。她迟疑地跨进门,室内一片漆黑,空气中的气味潮湿阴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门边墙上的开关。
念慈就蜷坐在沙发角落,身体弓得像个球,她用双臂挡在眼睛前面,遮住突来的亮光,可是并不发出声音,似乎她不关心来的是谁。
“念慈?”章筠小声唤她。
她的头像碰到弹簧似地弹举起来,身体向已无处可躲的沙发角落没命的塞。
“不要!不要!你不要过来,我错了,姊,我错了!你不要抓我!我错了!”
“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
“你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我知道。没有关系,是我活该。
没有人要我,我习惯了。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关心你,念慈。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和我谈谈。”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哑地嘶喊,泪水滚滚而落。
“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可怜我!”
“念慈,我……”
“带着你的高贵、你的无私、你的完美,走开!走开!”
章筠不敢前进,念慈的反应和言词,再度绞痛着她,她望着她,也再一次感觉到那强烈、深刻的联系。
“我不要你可怜我,为什么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声。
“你曾经爱我。你不爱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可是请你不要可怜我,我不是可怜虫,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怜虫。”
“我仍然爱你呀,念慈。”
“不,你离开我了。你把我丢在山上,让那些人嘲笑我、欺负我。”她开始抱着自己的身体摇摆,哭得像个无助、无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还是走了。爸爸生气,骂我没出息,没有用,废物。他打我,因为我不要你走。我是废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会怕。我好怕,姊,我好怕……”
泪水泉涌而出,顾不了那么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边,将她拉过来拥住。
“不怕,念慈。姊在这,姊没走啊,姊在这。”
念慈紧紧抱住她。“你走了,没人跟我说话,没人教我写字,没人教我读书。爸死了,他们说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
“胡说,他们胡说的,念慈,不要听信这些胡言乱语。”
“我会走路了,姊,我现在走路不那么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远好远,跌倒爬起来,站好,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
“我很高兴,念慈。”章筠碎心地温柔哽咽低语。“我好高兴。”
“小弟死了,他们也怪我。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自己不学好、不听劝,怎么怪你呢?”
“他们说我是扫把星。”
“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我告诉你的星星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念慈仰起泪痕满布的脸,小女孩的神情不见了,她眼中闪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光辉。
“他说我是小星星,他说好多好美的话。”那光辉瞬间消逝,“然后,他也走了。他说抱歉。他说抱歉,那是错误。他说那是错误。”她忽地狂笑起来,但更多眼泪淹没她瘦小的脸。
“念慈……”
“我怀孕了,他说抱歉。我怀孕了,他说那是错误。我怀孕了,他走了。”她说一句,哭一阵,说一句,哭一阵。
章筠小心地扶住她的双肩,望住她,“念慈,小孩呢?”
“小孩?变成血了。好多好多的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
好痛好痛。”凄楚地,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但是你不会了解,你从来没有痛过。你才是那颗最亮的星,星星是不会痛,不了解痛的。”
章筠不自觉地抓紧了十指。“告诉我,念慈,流血之后呢。你怎么做?”
“你不了解。”她没有回答她,摇着头,继续喃喃,“以初了解。除了以前爱我的姊姊,只有以初不会笑我。他对我好,他了解。”
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来。“你发生这些事,以初都知道?”
“他了解,他统统了解。他对我好。不要傻,念慈。”她开始学以初的温柔口气,重复他对她说的话。“失足一次,可以站起来,重新开始,这和你跌跤再站起来,重新起步是一样的。为自己活,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
“你告诉以初,没告诉你姊姊?”
“我没有和你争。他对我好。你出车祸。我错了。我没有和你争。你不放过我,我不放过我自己。我没有再自杀。
我不会。我要惩罚我自己,痛一辈子。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我不要你原谅。我不原谅自己。”
念慈忽然跳下沙发,行进房间,将门砰地关上。章筠没有过去,她坐在那,看着门,脑子是空的。
第十章
她和以华回到家时,以初也是同样的表情坐在沙发,望着门的眼空空洞洞。看见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来,眨了好几下眼睛。
“我……”他咽一下干涩的喉咙,“我以为你走了。”
章筠心中充满酸楚,静静地说,“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以华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你要走去哪?”他的火气升上来。“要走也不该是你走。大哥,你怎么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
以初只渴望地紧盯住章筠,她的意识和整颗心也只有他。
“你明明仍深爱恩慈,你怎能……难怪你那么轻易就和向伟志交上朋友,说服得他服服帖帖;那么容易就安抚了妈。我实在想不到你……”
“向伟志!”忽然,章筠听见了。她望向以华。“你刚刚说“向伟志”吗?”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了半天你没听到的愣小子嘛。他……”
章筠转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见到他了?我那个朋友,伟志?”
“你的朋友?”以华迷惑了。
以初很慢地点一下头。“他来找你。”
“他来了?伟志来了?老天!”
以初以为他不可能更绝望了,她兴奋的反应却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
“他在哪?伟志人呢?”她抓着他的胳臂急切地问。“我要见他!我马上要见他!”
机械地,以初又点一下头。“我带你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向伟志怎地变成恩慈的朋友了?”
以华问。
没人理他,他们已走出去了。他也赶忙跑出去。
◇◇◇
“以初!”开门见是他,伟志很高兴。“我以为明天才会见到你。你联络得到……小筠!”
以初站开一步,注视章筠和伟志互相伸手紧紧一握。
“伟志!”
“小筠,我说不出有多高兴看见你平安无恙。”
接着他们笑着拥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伙伴的拥抱,仍然,他感到满不是滋味。
“谢谢你,以初。”伟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送小筠来。”
以初百感杂陈。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罢,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眼前的局面,却像似他将她拱手让人,连个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他并不心甘情愿,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说什么?
“你们谈吧。我回去了。”结果他说。强持着冷静,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还会见到你吧?”
“会的,以初。”她柔声承诺。
门关上了,以华才结结巴巴找到他的声音。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吗?他叫她什么?他到底是谁?”
以初推着他僵硬的身子走过饭店走道,走向电梯。
“他是恩……章筠二三oo年的朋友。他来接她回去。”
“二三……哎哟!”以华转弯时一头撞上墙壁。
※※※
“你不回去?”伟志愕然。
她摇摇头,低声说,“暂时不。”
“为什么?”他打量她。“你变了,变得……”
“女性化?”
“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词。“你爱上他了?他告诉我,你是他的妻子。”
“我有个问题,”她笔直望着他,“若我们是好友,你就该诚实坦白的回答。”
“你要知道你的手术。”
“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个人几乎是凌恩慈的再版,从头到脚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
“我们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叹一口气。
“这里面其实还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
听他详述完,她张大眼睛,吸口气。
“所以我来到这里,有点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
“原来我用的是恩慈的身体。来此后,我的感受非常奇异,好像原来已死的一些东西,一点一点、一件一件的在复苏。”
“唔,这个现象值得我们下次做同样转换时做进一步研究。”
伟志还是那个满脑子除了实验就是研究的伟志,章筠原来也如此,遇上不寻常的现象,首先想到的就是进一步探讨。现在,她不一样了。她的躯体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许多生活化、感情化的东西。
“我最初急着要回去,可是没有几天,我很快融入了这里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爱上了以初,几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
伟志踱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你为了他决定留下?”
“不单是他,伟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气。“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许多未了的事。她的车祸,我怀疑和那些事有关。”
“你找出来又如何?既成的事实,不能因为你代替她活着而改变。”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严肃。“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么办?人不管了吗?”
“我关心我的病人甚于我自己,你知道的,伟志。”她恳切地说,“但他们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
“这里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实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对事实吧,他或还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
“我是!”
他们同时震愕地望住对方。
“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乱、半清醒地补充。
“你不仅外表改变,你变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头脑清晰,条理分明,从不感情用事。”
“也许因为我不是我,你们把我放进另一个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了,记得吗?”
“思维组织是你自己的,小筠,我们为你借来的躯体,是拿来接受你的思维掌握,做更多有益国家社会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现在由这具躯体来操纵你,是本末倒置了嘛!”
她烦乱地走开。“你怎么知道章筠的脑组织完全、彻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许恩慈仍有她自己的意识。你们使章筠的意识复活的同时,她的也苏醒了。”
伟志露出笑容。“听听你说的,小筠。凌恩慈是脑死,再加上她冰冻了三百年,她的意识还会苏醒?你得先说服你自己。”
“是真的。”她转向他,脸上闪着他从未见过的柔美光辉,同时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点一点的苏醒,伟志。就在这儿,”她指着她的脑,“这儿,”她的心,“还有这具冰冻三百年的躯体。她活着,伟志。我活着。”
她伸手覆面,轻轻啜泣。
伟志看了她许久。“我从来没看你哭过,小筠。”他轻声说,有些手足无措。
她缓缓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脸。“我不能走,伟志,现在还不能。”
他又望着她好半晌,终于屈服的叹口气。“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时间?两天够不够?”
她失笑。“我哪里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实验室……”她张大眼睛。“你要如何回去?”
他从他衣服口袋拿出转控器给她看。“有这个,就可以回去了。这是我后来研究出来的,若不是你忘了拿走,就是我还来不及告诉你。”
“你没告诉我。”她看过之后还给他。
换了来此之前的她,定要锲而不舍问他一大堆这个转控器的研究过程。伟志摇摇头。
“你倒很庆幸你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似的。”
“你错了;我走的时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绝不会不带的。”
他点点头。“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我没有说不回去。”但她的口气并不坚定。
“这样吧。你今晚再想想,明天你若仍决定暂时留下,我就先走,过些时间再回来接你。”
章筠一时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确还在走与不走间徘徊,真正牵引住她的,还是以初。她菇最后还是要走,没有伟志的转控器,她仍回不去。
她拨电话找以初来接她,电话没人接,放下听筒时,看到伟志的表情,她不禁莞尔。
“你已经比我学得快了,我来了好几天才会用手开门。”
“我观察,并将视窗里吸收到的立刻输入行动组织,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没有双重身分的困拢阻碍我的专注。”
“是,你历害,科学家。”
“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
“哦,不要紧,我口袋有钱,我现在会叫计程车了。”
“计程车?”
“你还有得学呢,科学家。”.
章筠在医院时搭过电梯,因此她驾轻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厅,结果以初就在那等着她。
“你是……来说再见?”他全身紧崩。
“我找你带我回家。”回家两个字如闪电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处于昏乱的意识。她挽往他的胳臂,轻声说,“我们回家吧,以初。”
是的,这儿是她的家。她怎么还犹疑着要回去二三oo年呢?她几乎想立刻上楼告诉伟志,她不走了。
以初眼中升上一层湿雾,骤来的松弛感几乎使他站立不住。他勾紧她。
“好,我们回家。”他快乐地颤声低语。“我……现在该叫你什么?”
“恩慈呀,这是我的名字,不是吗?”
※※※
章筠没有听到电话响,是以初起床的动作惊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时,仍在梦中的一半却听到了电话铃声,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侧的背影。
“我马上来。”他小声地说。
我马上来。
另一个以初,另一个声音在她脑中重复。她闭上眼睛试图分辨、以初正好回头,见她熟睡着,他消消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
章筠听到轻轻的关门声,撑起上半身,看床头的夜光钟。一点四十五分。这个时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会不会他家人出事了?
她立刻起来,穿了衣服,跑下楼,正好听到以初的车子开出大门。
接下来她的行动和反应完全是下意识,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华的车,顺利地启动,加足油门,追了出去。
章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他去见什么人?
这个疑问是她脑子里那个纠缠了她好久的声音,不是她的。
当她看到以初的车在前面不远处时,她十分意外,他出门时开得很快,她不以为她追得上他。
倾盆大雨没有半点预警地忽然哗哗而落,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头和车窗。章筠惊骇地看着她熟练地握着方向盘的手,然后她的眼睛有自主意识般,卖力地穿过浓密的雨雾,盯住以初的后车灯。
他的车驶上了以华带她去念慈住处的山路。一个闪电照亮了迷蒙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车子。她眼睛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时,她的身体忽然开如发冷。
以初了解。他对我好……我没有和你争……他对我好……
她甩甩头。
他了解……他统统了解……他对我好……你不了解……你没有痛过……你不了解……
“念慈。是你。原来那些神秘的电话,是你。你和以初……我的亲妹妹,我最疼爱的妹妹和我丈夫……”
雨突然停了,像刚才那场骤雨,是她的想像一般。她停了车,注视以初下保时捷。
当他把扑向他的念慈拥住,章筠恩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后,所有被冷冻的一切都回来了。
不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发生过的事是一场恶梦,她现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梦,她不要再经历一次。
你错了,念慈,我会痛的,你用这种方法来教我认识痛吗?你知不知道,当你小时候,你受尽病魔的折磨,你那么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没法上学,在学校受人欺负,我多心.痛?我必须离家去学校,没法再在你身边保护你、照顾你,我多心焦?我每个星期赶来赶去,为的就是要回家来看看你啊!
“你走了……你丢下我……你走了……”
她想走,想离开,她的四肢和身体都不听她的大脑使唤。她木然坐着,等着,好像她手无缚鸡之力,可等着她已知将会看到的打击来击得她粉身碎骨。
破晓时分,以初出来了。一切都和上一场恶梦-样。当他呆若木鸡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脚才去发动车子。
以初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上帝,不,别让同样的事再来一次!不!
“恩慈!”他喊着,跑向她。
她掉转车头时,他跑到她车窗边,用力敲打。
“等一下,恩慈!听我说,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他飞快地说着,但还不够快,几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后,她飞也似的开走了。
这次以初没有浪费时间,立刻跳上他的车,疾追而去。
车身因车速过快而轻颤起来,但仍不够快,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不要,恩慈,求求你开慢一点。不要再来一次,千万不要呵!
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万祷。他看见她的车迎面撞上大卡车,弹飞向空中,重重坠落,开始朝山坡翻滚,以初发出广声撕裂他心肺的锐喊!
“不!恩慈!不要!不!不!”
※※※
“以初!”伟志意外的声音尾音还在,又发出更意外的一声,“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