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君舞“嗤”地一笑,两手抱住她肩膀将她从雪地上拉起,扯过旁边丢着的大红斗篷裹到她身上,轻道:“这样的天你也能睡着,能不冷么?” 斗篷很长,在雪地上拖曳着,显得她更为娇小。
他忽然很轻很轻地拥住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小叶莲——”
他的怀抱很温暖,竟让她有些依恋。
叶莲有些困惑地抬眼看他,他却什么也没说,很快地又放开了她,握住她冰冷的小手,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两个人手牵着手并肩往回走,叶莲心头只是惶惶然,总觉这样有几分不对,似乎……似乎两人并不是师徒,倒像是对情侣……
叶莲被自己的想法惊住,面红耳赤地想要脱开他的手,他却只是握住不放,反而转头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叶莲脑中轰地响了一下,有什么自心尖上炸开,是懵懂的喜悦,又像是不知所措的怅惘……
回到小墨轩时,恰好赶上下早课,丁洌带着墨菊、肖惠熙正从里面出来,眼见梅君舞带着叶莲进门,忙都俯身行礼。
梅君舞颔首笑道:“既下了早课,便都回去歇息吧!明日早点过来,我要看看你们这一阵剑法进境如何。”
“是。”三人异口同声答应,末了丁洌却补上一句,“师父,小师妹又误了一堂早课。”
叶莲看他目光严厉,盯着自己大有诘问之意,一时竟有些愧疚起来。
“误了便误了,改日你帮她补上?”梅君舞仍是笑吟吟的。
“吃过午饭我过来,补上这堂课。”丁洌一脸严肃,比梅君舞正经多了。
叶莲垂着头抹汗,忙道:“那就辛苦大师兄了。”她只觉自己眼下好像站在刀尖上,不止是因为丁洌,还有墨菊,墨菊虽未说话,那一双眼却像是锋利的刀,一刀刀劈过来,叫她难以招架。
肖惠熙倒是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满不在乎地站了一站,便走了出去,他一走,丁洌只有跟着出去。
叶莲这才松了口气,见墨菊仍站着不走,似乎有话要跟梅君舞说,便忙溜走了。
梅君舞也没管她,对墨菊道:“你也回去吧!”便径直回自己房中。
墨菊没有即刻就走,低着头在门口站了一时,却随在后面跟着走到了梅君舞房前,见他进去,略顿了顿,便也走了进去,在门口道:“师父……”
梅君舞转头不悦地看她一眼:“你有什么事?”
“师父……我不明白。”
“不明白?”梅君舞淡淡瞥她一眼,轻嗤一声,“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
墨菊咬咬唇道:“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好?我什么都听师父的,可师父如今……如今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我……”
“废话真多。”梅君舞语气里透出不耐来,斜目冷冷盯着她道,“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给我添乱。”
“可是……墨菊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对那个傻丫头那么好?”
“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问?”梅君舞沉下脸皱眉,顿了顿却走过去伸手抚一下墨菊鬓边头发,柔声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如今可是你师父,你也有这么大了……叶莲,她不过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墨菊微垂的眼睫倏然抬起,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喜色,望着梅君舞笑如花开,秀美脸颊上一片酡色,轻道:“我知道了。”
“那快回去吧!”
“是。”
墨菊渐渐走远,梅君舞站在窗边眼看她的背影在月亮门洞后隐没,唇边浮现一抹莫测笑纹。
换了身衣服,他洗了把脸转去书房,一进门便见叶莲搭了个凳子站着在书架最上那一层一本本地翻书看。
“哦,小叶莲真是越来越用功了,居然肯自己找书看了。”梅君舞略有些诧异,话语中却带着嘲讽之意。
叶莲蓦然听见他的声音,差一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转过头瞅瞅他,脸便有些红,拿着本书从凳子上跳下,背着手把书藏在身后便想从他身边溜走。
“唉,什么书?拿给我看看……”梅君舞拽着她衣领将她拎回来。
“就是本闲书……师父你不爱看的。”叶莲费了些劲才从他魔掌下脱身出来,站在一旁咕哝。
“给我!”梅君舞摊开一只手到叶莲面前。
叶莲只得将书递到他手中,梅君舞接过一看,却是本《踏罡步斗符咒说》。
“果然是本闲书,怎么?想学符咒……不学剑术了?”
“我就是看看。”叶莲小声嘀咕,见梅君舞甚为不屑的样子,忙伸手一把将书抢过来。
“这可是我的书……”梅君舞怒道。
叶莲拿着书往外跑,道:“师父真小气,我看完就还给你。”跑到门口却又返回来,望着梅君舞迟迟疑疑道,“师父……你知道什么是雕月咒么?”
梅君舞愣了愣,望着叶莲看了半晌,眼眸里沁出笑意来,若有所思地摇头:“这名字新鲜,没听说过,你这次可真把我考倒了。”
叶莲想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竟也不知关于雕月之咒的事情,便有些失望,正要走时却听梅君舞又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哦,我……我听别人说的。”叶莲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后悔,想起薛棠当初要她保密时那郑重无比的神情,便有些紧张。
好在梅君舞并没有继续追问,颇不以为然地扬扬眉,慢声道:“照我说,女孩儿家学什么剑术、咒语?倒不如学学弹琴下棋还斯文点,改日我教你弹琴如何?”
叶莲一头的汗,连忙道:“不用了。”
午饭后丁冽果然来找叶莲,叶莲荒废了课业,心里还是想着,大师兄既然这么热心来指点她,又怎有不去的道理?便也就跟着他乖乖过去练剑。
日子又恢复到以前的步调,叶莲每日早起仍旧出去跑一圈再回来跟着丁冽上早课,下午无事时便到书房蹭书看,莫小桃她已经很久没见,每次去找她都不在,也不知在忙什么。
不知不觉便到月中,这一晚叶莲看到一轮圆月高挂天幕之上,忽然便想起那日在雕月殿偏殿偷听到的话,韩伯说,月圆之夜薛棠凶多吉少。叶莲不想则已,一想便开始提心吊胆,在房里坐立不安。
夜半的时候,叶莲还没能睡着,正闭着眼睛数绵羊,却忽听小墨轩的大门被人擂得咣咣响。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便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衣服方穿妥帖,就听廊前脚步声响,有灯光在窗前亮起,跟着便听笃笃的敲门声,门房在外面道:“小叶姑娘,弦音大人有事请你过去呢!”
叶莲拉开门出去,看到提溜着灯笼的门房,便问:“我师父半夜三更叫我过去做什么?”
门房道:“内城来人了,恐怕有事请你过去,你快跟我去见你师父。”
叶莲一颗心顿时突突跳起来,直觉是薛棠出了什么事,越过门房便朝梅君舞房里跑去。
老远便看到他房里亮着灯,到门口时,果然见小青在他房里坐着。
“小青姐姐!”叶莲看小青仍是以往那般恬淡的模样,心里略安稳了些。
梅君舞转头瞥她一眼,道:“城主有事情找你过去,小青是专程过来接你的,你这便跟着去吧!”
叶莲满眼紧张地盯着小青道:“小青姐姐,出什么事了?”
小青望着她笑了笑,却没答话,起身跟梅君舞告辞:“多谢弦音大人,叶莲我就先带走了。”对着梅君舞俯身一礼,上前拉了叶莲出门。
梅君舞跟着送出来,站在门檐下笑道:“小青姑娘记得要好好把人给我送回来。”
(本章更完)
病危
圆月高照。
这夜的月光格外清冷,照射在雕月殿外的那个半月池内,竟有奇异的光亮反射而出,好似一个巨大的地灯,数道白亮光束全部投射到雕月殿上。
叶莲看得大奇,不禁问道:“小青姐姐,那是什么?”
小青脸色白了白,拉住她快步往内,忧心忡忡道:“别问了,快跟我进去。”
雕月殿的小丫头们正赶着往四面窗户上挂厚厚的布幔,也不知是在阻挡寒风透入,还是在遮挡外面月光的侵袭?满殿的人都在忙碌。殿内热得叫人气闷,除有地龙供暖外,大殿四角又各加了一个大铜炉,炉火熊熊,烧的满屋子热沸如炙。
饶是如此,躺在暖榻上的薛棠身上仍盖了好几床厚被子。
叶莲不知薛棠如今是醒是睡,但只看屋内这阵仗便知他病得沉重,不由一阵揪心。韩伯坐在榻边凝神替他诊脉,面色凝重,带了几分焦灼。薛青田城主显然比韩伯更为焦急,根本就坐不住,抱着两手在榻前来回踱步,神情间大有急躁烦乱之色。
小青带了叶莲走近前去,禀道:“城主,人带来了。”
薛青田这才止住脚步,不待叶莲俯身行礼,便伸出铁钳般的一只手捉住她手腕将她拉到了薛棠近前,吩咐道:“快……快跟他说话。”
叶莲也不知该跟薛棠说什么,一颗心忽上忽下,半跪至榻边凑近薛棠唤他道:“小城主……薛棠……薛棠你快醒醒。”
薛棠仍有知觉,听到她的声音,眉头微微耸动,挣扎着要睁开眼来。只是气息奄奄,竟虚弱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叶莲眼见颜色如雪,眼窝深陷,眉间隐隐还泛着青灰之色,便是一阵难过,忙又叫他道:“薛棠,是我啊,我是叶莲。”
薛棠眼睫颤了几颤,总算睁开眼来,口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叶莲……”他的手自被下缓缓移出,费了很大力气才抬起手朝叶莲伸去。
叶莲忙将他的手握住,触手冰寒,她忍着没有瑟缩,只望着他微笑。
薛青田在旁道:“阿棠,撑着点儿,无论如何也要忍过今夜。你看,你喜欢的女孩儿我也给你找来了,快打起精神给我撑下去……听到没有?你若今天死了,我便立刻杀了她给你陪葬。”
叶莲被此话惊震,由不住一哆嗦,薛棠那边也是微微一抖,握着叶莲的手紧了一紧,气喘微微地哀求:“父亲,不要……不要杀她。”
“你活过来,我便不杀她……”薛青田额上满是汗,顺着面颊一串串往下滚落。“等你病好,我做主把她给你娶过来。”
薛棠唇边微漾出一抹笑,语声低弱:“别……难为她……”
“好,我不难为她,可是你要答应我活下去。”
薛棠微微点头,却望着叶莲道:“别怕……父亲他……绝不会这样做……”
薛青田闭眼叹了口气,他最知道他这个儿子,表面上虽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思敏慧,什么事都看得通透,倒叫他真的束手无策了。
他只这个独子,平日看得比性命还重,偏薛棠自幼便体弱,好不容易抚养成|人,却病入膏肓,怎不叫他痛心疾首?
正自绞心绞肺地难过,却听薛棠道:“我……我会撑下去。”
薛棠虽立意要撑下去,奈何此次寒毒来势凶猛,他又体弱,勉力支撑了一阵便禁受不住。有一阵他气息全无,浑身僵硬如冰,真的就死了过去。
韩伯与薛青田轮换替他输注内力驱散寒气,可惜收效甚微。
如此折腾了半夜,薛棠仍是不醒,众人皆道这人再救不回来,都不禁落泪,殿内一片泣声。薛青田抱着薛棠只是不放,虽未流泪,可观那神情,显是悲痛欲绝。
叶莲的眼泪也滚滚地流了下来,再不忍看下去,抹着眼泪转头跑出了殿内。
月已西斜,却依旧皎皎如冰盘,叶莲抬首仰望那轮圆月,头一次觉得这样的月无比可恶,只恨它能立刻消失才好。她恨恨盯着那轮月看了半晌,忽然转头去看殿前那半月形池子,因着月亮的沉没,那池中反射出的光亮弱了许多,只是虚晃晃一道道光影,好似一层层的薄纱,仍旧笼罩着雕月殿。
叶莲脑中蓦地一动,望着那池子越想越觉诡异,心头生出一种奇怪念头,只想把那池子砸了毁了。
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令她难以遏制,站了片刻,叶莲开始四处逡巡,在一间耳房旁找了把铁锤,提溜着一步一步朝那池子走去。
方走到池边,还没将那铁锤举起,便听小青在后面惊叫:“叶莲,你要干什么?”
叶莲这时已经魔怔了,恍若未闻般高高将那铁锤举起。锤将要落下的一刻,小青蓦地便扑了过来,抱住叶莲的腰往地下便是一掼。小青会武,且武艺不差,这一掼用的是巧劲,一下子便将叶莲转了个方向,手中的铁锤也顺势被甩到了远处的墙角跟底下。
“放开我……放开我,让我砸了那个池子,就是那个池子害死薛棠的。”叶莲立足不稳一下子重重摔趴在地上,心里酸楚,眼泪便又掉了下来,只是要挣扎着起来,奈何被小青按着动弹不得。
小青叱道:“胡说什么?那池子不过是个普通的水池,跟公子有什么关系,你别再胡闹,否则我可要揍你。”
叶莲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薛棠死了……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么?
从此以后再不会对她笑,再不会护着她帮着她?
叶莲流泪不止,泪光中隐约有薛棠温和笑颜,他对着她眨眼,清泉般的眼眸里含着笑意,七分真挚,两分狡黠,还有一分俏皮。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初见时,就算素不相识看到她从台阶上摔下,也会担心她是不是摔伤?大雨里他一点也不介意她浑身是泥也要带她一程。他怕她被刺客所伤,所以用斗篷裹着她。受伤时,他为她唱歌。众目睽睽之下他纡尊降贵为她向梅君舞求情……
为什么老天爷不肯放过他?
小青将她拉起来,搂在怀里紧紧抱住,语声也有些哽咽:“别哭了,城主他们还在想办法,公子一定不会死,你回去……好好陪着他好吗?”
叶莲点点头,拿袖子擦干脸上泪珠站起身来。
这时东方已经泛白,西沉而下的圆月便也淡成一轮影子,月亮池子的光一瞬寂灭。
两人一前一后往殿内走,走没几步便听里面有欢呼之声:“小青小青,快来,公子醒了……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喜出望外,撒腿便往内跑。
进去时薛青田正亲自给薛棠喂药,殿内的铜炉撤去两个,热度降了一些下来,他仍热得满头是汗,虽是如此,他却毫不在乎,只端着碗一口口将药汤喂入薛棠嘴里。
小青上前道:“城主我来吧!”
薛青田摇头,小青见他不肯,只得拧了个热帕子上前替他擦了把汗。
一碗药喂完,薛青田方松了口气,望着薛棠轻声道:“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点?”此时此刻他只是疼爱儿子的慈父,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无情的城主,褪去了城主的光环,他如今满眼只余舔犊的慈爱。
叶莲在旁看着不由一阵感动,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曾这样照顾自己,又是一阵神伤。
薛棠看着有点累,闭着眼微微点着头。
薛青田便也不再多问,眼看着薛棠昏昏睡去,便叫叶莲跟他到偏殿去。
到了偏殿他方对叶莲道:“你就是梅君舞的那个小弟子,叫叶莲是么?”
“嗯嗯。”叶莲连忙点头,心里却觉奇怪,原来他竟不认识自己,那怎么又叫小青把她叫了过来?
“呵呵,这几日小城主身上不大好,你能不能就在这里陪着他?”
“哦……我……”叶莲嗫嚅,她倒是肯,就怕梅君舞那里不好交代。
薛青田似看穿她心思,便道:“你师父那里我会派人去说,你不必担心。”
叶莲看看他,默然点头。
“先前事出紧急,为了逼阿棠振作,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你不要见怪。”
叶莲忙道:“不会不会,我知道城主也是无奈。”
薛青田颔首笑道:“你这孩子还真懂事……难怪阿棠喜欢。”
叶莲脸上有点烫,摸着脸颊呐呐无言。
这一陪便是半个多月,薛棠缓过来后,人精神好了许多,又有叶莲作陪,喜上眉梢。只是叶莲无事可做,呆着甚是无聊,便跟着薛棠练字,最初时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好在薛棠耐心,一笔一划地指点,她方写出几个像模像样的字来。
薛棠瞅着那几个字笑道:“不错不错,再多练上几日便更好了。”
叶莲喜道:“真的?”
“嗯,就怕你回去后会荒废,这练字跟练剑其实是一个道理,每日都练着方有进益。”薛棠说得头头是道。
叶莲自是信服,连连点头道:“嗯嗯,我回去一定每天练。”说罢望着薛棠盈盈一笑,道,“你也可算是我半个师父了。”
薛棠只是笑,却并不苟同,说起来梅君舞也叫人过来催了好几次,他也该放叶莲回去才对,沉了沉却问:“你师父待你很好啊!”
叶莲“啊”了一声,撇撇小嘴本待反驳,不知怎样却又咽了回去,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薛棠转头望着远处道:“叶莲,唱首歌吧!”
“唱……唱什么啊?”
“就唱你们明波湖的小调好了……”薛棠转目看她,湛清的眸子中映着的尽是叶莲的影子。
叶莲拿着笔在手里揉来拈去,耳畔似乎有人轻声道:“是我唱的好听,还是桓海唱的好听?”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真想听你唱一曲……”
她心头蓦地一动,迟疑片刻还是轻声唱道:“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她其实不大会唱歌,一曲唱完调子跑了大半,只是声音清脆,却也有几分动听。
只是唱歌时她一时忘形,竟忘了手里那蘸着墨的笔,执着笔在指上合着节拍,待歌唱完才惊觉,低头看时,衣襟裙裾上全是墨,再一看薛棠,脸上竟也沾着几点,禁不住便笑出声来。
一边笑一边找了块手巾给他擦脸,薛棠皱着眉听凭她在脸上忙活,渐渐的眉头展开,忽然伸手握住她黑乎乎的手指放到唇边。
叶莲一滞,脸上微微红了起来,咬唇提醒薛棠道:“手上有墨,很脏的。”
薛棠却道:“很好听……”
断弦
那本是明波湖畔流行的小调,傍晚的时候叶莲常听有人唱起,久而久之那调子便记熟了,只是她很少开口唱,所以一开口便跑调,硬着头皮唱下来自己都觉得难听,却不知好听在哪里?眼看自己那两根黑手指贴在薛棠嘴唇上,越发窘得不行,呐呐道:“不行啊,我要去洗洗手换衣服,你也要洗洗……脸上都是墨……”
她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得两肩一颤一颤,小嘴咧开,好似新破的榴实,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欢快的像只兔子。
薛棠皱了皱眉,虽是不情愿,却还是松开了她,眼望着她怔怔出了会神,忽然笑道:“我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满头满身的泥……比如今脏多了?”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就是那时候么?看她浑身泥糊糊地帮自己推车……
“啊……你怎么还记得那件事啊?”
薛棠没说话,只望着她微笑,有些事情是会一辈子都记得的,就如此时此刻,她的歌声,她的笑靥……
门外忽有咯咯的笑声,两个人都是一惊,便见一个红影子在门口消失了。
“是小红……”薛棠轻轻叹气。
“我去洗洗手,回头给你端水来。”叶莲连忙拎着染了墨的裙子往外跑。
洗手的时候小红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瞅着她不怀好意地笑。
叶莲被她笑得有些心虚,小心翼翼问道:“小红姐姐笑什么呢?”
小红仍是笑眯眯的,却拉过叶莲的手帮她洗起手来,一边道:“我来我来……”
叶莲抽回手躲闪着,道:“我自己会洗……不麻烦小红姐姐……你快去伺候你家公子吧!”
小红抢过去将她的手又夺回来,笑道:“不成,我如今得巴结巴结你,等以后你成了我家小城主夫人,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叶莲涨红脸道:“什么啊?哪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那日城主都说了,等公子病好就做主让你们成亲。”
叶莲大窘,连忙道:“那是城主着急你家公子才说的话,不作数的。”
小红怔了怔,脸上笑容敛去,默了片刻却拉住叶莲问:“小叶……你是不是嫌公子他有病?”
叶莲被问的张口结舌,好半晌才道:“我我……我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小红这下问得更直接。
叶莲觉得脑袋有点发胀,两只耳朵烧乎乎的好难受,结巴了许久才道:“我来黑雕城……不是……不是为了……嫁人的。”当初她因不肯嫁人激怒山娘,难不成到了黑雕城反而便嫁了?尽管薛棠很好很好,可是……要嫁也得等她学成了艺才成吧!
不然以后回去非得给山娘耻笑不可。
她红着脸期期艾艾道:“我还得学武呢!嫁了人就得生孩子伺候相公,我这大半年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真不害臊,还生孩子……”小红也红了脸,掬了捧水撩了叶莲一脸,跟着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伸手在她脑袋上敲一记:“真是个榆木疙瘩,嫁了人还不是可以学武……不跟你说了,我去照顾公子。”
她一扭身边走,显然是生了气,一抬头却见薛棠就在门边站着。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孩子?”薛棠蹙眉发问。
居然被他听到了,叶莲这下可真害了臊,抬眼看看小红,她也闹了个大红脸。二人均是羞窘不已,低了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答他。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时节。
因为天气转暖,薛棠的身体好了许多,基本上没再犯过病。叶莲偶尔去看他,他还能在院子里舞剑给她看。
大考的日子定在四月初十,只差十来天便到。梅君舞除了高兴时逗逗她外,还是不怎么管她,教习她剑法的依旧是大师兄丁冽,这不,叶莲又在丁冽指点下学了一套剑法,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几日便格外用功,每日吃过午饭也会拎把剑到后面的桃花林练剑。
积雪化去后,后山那桃花林的桃花便又开得如火如荼,入眼一片绚烂,叫人迷醉。
叶莲在这样的美景中,心情也格外的好,手握长剑一招一式连得认真之极。
正练着却见远处有个人慢步朝这边走来,一袭宽大的春衫在风里翩然翻飞,他走得悠然,怀里虽抱了架琴却仍似在闲庭信步。叶莲咕咚一声便坐到了地上,眼见那人一步步走到面前,结结巴巴问道:“师……师父,你怎么来了?”
自从去年下第一场雪,梅君舞便再不来这桃林,除了那一次。
那一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叶莲不大想得起,只记得最后自己是与梅君舞手牵手一起踏着积雪回小墨轩的。
她两只耳朵隐隐有些发热,便见梅君舞长眉一挑,背对她席地坐了下来。
“我不能来么?这地方可是我带你来的……”他将琴放在膝上,手指自琴弦上一滑而过,发出一串爽脆清音。
叶莲呐呐道:“我……我没这个意思。”
“继续练你的剑,别在这里啰嗦。”梅君舞不耐烦地吩咐,试了几下音便开始弹他的琴。
叶莲站起身提了剑走远一些,她看梅君舞今日神色不对,还是不要惹他为妙。
琴声淙淙响起,一起头便激越劲拔,听得叶莲冷不丁打个哆嗦。她定了下神,深深吸了口气,调了下呼吸,这才练起她的剑来。一套剑法走了一半,忽听琴声一顿,前面梅君舞忽道:“不对……”
叶莲呆了下,什么不对?想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又不说了,手指拂处,琴声渐渐柔和。叶莲想,怕是他方才的韵律弹错了,便也不再理会,继续她未练完的剑招。
不想只走了两招,梅君舞的琴声竟又停了,这下他语气大是不善:“不对不对……还是不对,重练。”
叶莲这才知他说的是自己,只是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如何又知道她的剑法不对?她大是疑惑,嘴里嘀咕了声,还是停下来重头又将那套剑法走了一遍。
梅君舞手下不停,还是叮叮咚咚地弹琴。
等到叶莲练到先前出错的那一招“明月照九州”时,他忽然阖目一叹,修长手掌在琴弦上一按,到底弹奏不下去了。
“又错了啊!”梅君舞摇头,将琴放至一旁,缓缓站了起来。他理理衣襟,转身走到茫然不知所措的叶莲身边,道:“你把方才那一招再练一遍给我看看。”
叶莲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只得按他的要求将那一招再练一遍,剑才举起,便被他止住。
“别动,就这样!”
叶莲一手举剑,眼睛却看着梅君舞,等他继续指点。
梅君舞抱臂看了她片刻,慢慢走到她跟前,将她右臂往上抬抬,跟着握住她的腰扭正,最后却将捏住她下巴正向前方。
“眼睛要看剑,看着我做什么?”他轻语,却自叶莲身后伸手握住叶莲右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左臂,“我教你练一遍。”
“这剑法每一招每一势都有自己的声音,声音不对剑招定然走得不对,你好好听一下。”叶莲心里突突直跳,眼睛死瞪着剑再不敢看他,只觉他胸膛紧贴住自己后背,热气直渗进来,一时汗都下来了,却好似痴了般不知拒绝,听凭他把住自己手腕握剑“唰”地朝前一刺,再“呼”地回转平扫。
“听到声音没有?”梅君舞贴在她耳边柔声问。
叶莲点点头,说也奇怪,他手把手带着她走这一招时感觉果然与她自己练时大不相同,好像有股气推着,那剑好像一下子便有了生命,竟放射出凌厉之气。
“练剑时,务必心神合一……要把剑看成己身之物,而不是外物,如此方能随心所欲……眼下倒像是剑练你,而不是你练剑呢!”
叶莲咬咬唇,心神合一?他如今这样抱着她,叫她如何能心神合一?
“师父,我再……再自己练一遍。”
她紧张的耳朵都红了,小巧的耳垂晕成了淡淡的粉色,格外惹人遐思。梅君舞心中一动,双唇凑过去,到底没有亲,只拿鼻子尖在她耳垂上碰了一碰。
叶莲浑身一颤,几乎叫出声来,待要挣扎时,梅君舞却松手放开了她,轻笑道:“好,你自己练。”
他自顾走去坐下,又开始弹琴。
叶莲站在那里好一阵才平静下来,仔细回味他手把手教她练的那一招,又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就此明晰起来。按着他所说的静心练了五六遍,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
正自欣喜,却听梅君舞道:“好了,今日你练得不错,可以歇息歇息了。”
叶莲听得他赞,由不住欢喜,傻傻笑了一声,抹了把汗就地坐下。坐了一阵却起来缓缓走到梅君舞身边,等他一曲奏罢,忙赶着问:“师父……我如今这样,大考应该能过关吧?”
梅君舞转头瞥她一眼,指指身旁草地示意她坐下,道:“难说。”
叶莲大失所望,颓然坐倒在地,只不说话。
“却也不是不能赢……”他见叶莲一脸沮丧,不由好笑,跟着又补上一句,“你这把剑太破,等你过了大考,我送你把好剑。”
“真的?”叶莲喜出望外。
梅君舞淡淡道:“嗯,你这般勤奋,只是悟性太差。”
叶莲皱眉道:“那要怎样才能让悟性变好?”
“哦,可以多读读书,或者,你可以跟我学学弹琴……”
“弹琴?”叶莲由不住凑过去看梅君舞膝上的那架琴,“这也能提高悟性?”
“那是自然,弹琴其实跟练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信你来试试。”
叶莲半信半疑,禁不住好奇伸指拨了下琴弦,听到叮咚声响,不由展颜一笑。
梅君舞连连摇头,拉过她教她指法,只是他越是热心,叶莲便越紧张,手指简直不知该怎样放,忽然间嘣地一响,竟拨断一根琴弦。
“啊……断……断了……”叶莲看着自己的手指张圆了嘴语无伦次,这……这琴弦怎么能一拨就断?是琴弦太细,还是她的手指太粗?
梅君舞顿时变色,气冲冲道:“真是笨蛋,教什么都教不会,你知道我这根琴弦是什么做的?这可是百年冰悬蛛丝精炼而成,你……你竟然给我弄断了,若不赔给我,瞧我日后怎样整治你。”说着话抱起琴起身便走。
叶莲撇着嘴气道:“赔就赔……”跟着便泄了气,那什么乱七八糟蜘蛛网做的琴弦,叫她去哪里找?
大考
叶莲在那里很是犯了一阵愁,眼见着梅君舞走出老远,方起身垂头丧气地踅回小墨轩。
走到院子里后,左思右想还是摸到梅君舞房前,梅君舞的房门半开着,叶莲在门前探头探脑好一阵也没看见他的影子,只见那断了弦的琴在屋中琴架上。她苦着脸慢慢走进去,蹲旁边揪着那断成了两截的琴弦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有什么特别,要把两下拽到一起接上似乎是不可能了。
叶莲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丢下断弦站起身来,还是问问这琴弦值多少钱,赔他钱算了。
她朝着内室瞅瞅,却并不敢进去,只是喊了两声,并没听见梅君舞应声,猜他多半是去了书房,便出门往书房去。
到了书房,果见梅君舞在里面坐着,叶莲鼓足勇气走进去道:“师父……你那个什么丝的琴弦要多少钱买得到啊?我去买来赔给你。”说话时她心里很虚,就算是知道多少钱,她也买不起啊,眼下她可是个穷光蛋呢!若不是这里吃饭穿衣住宿不要钱,她恐怕连乞丐都不如。
“买?”梅君舞很是不屑地乜她一眼,“这是买得来的?那百年冰悬蛛丝举世无双,纵是你有万贯家财想要买它却也无处可买。”
“那……那我怎么赔你啊?”叶莲小脸都要皱成一团了,既然如此他不是有意为难她么?
梅君舞哼了一声道:“虽然买不到,却也不是没有,只是要费些功夫冒点险去寻它。”
“啊……”叶莲闻言,两眼顿时发亮,连连追问道,“哪里能找得到啊?”
梅君舞没说话,自书架上一阵翻腾,找了本书丢到叶莲面前:“都在这本书上,自己去看。”
叶莲看他爱搭不理的,只好将那本书拿起来自己翻开,翻了几页果然给她找到那什么冰悬蛛丝。书中言,此物生在西方木空山,冰悬蛛好以苋木为栖居之所,所产蛛丝多而粗长,悬挂于苋木之上,常被人误认为苋木枝叶,不小心靠近,即刻被蛛丝所缚,最终会成为冰悬蛛口中美食。
“好可怕……”叶莲看得一头的汗,瞥眼瞧见梅君舞含了鄙视之色的眼光,忙又低下头继续看。哦,好在还有破解之法:丝喜洁,秽则退。
叶莲将那几个字看了又看,反反复复,总算记住,这才合了书页,望着梅君舞道:“师父,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那什么木空山找冰悬蛛丝赔给你?”
“还算聪明,除了你亲自去再无他法。”梅君舞靠在椅子上望着她微笑,笑容温和极了。
“可是……城里不准弟子随意外出,况且我还要大考。”叶莲愁眉苦脸地绞手指。
“那就大考后再去。”梅君舞话语里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这也算是出门历练,我替你报在百花阁,经由城主准允便是,也没什么难处。”
“我不知道木空山在哪里?”叶莲继续找理由。
梅君舞笑了一声,忽然起身,双臂撑在书案上慢慢凑近叶莲:“我给你地图。”
叶莲捂脸,欲哭无泪,只在心里哀叹一声。
他这不是……存心要她送死么?
大考那日梅君舞起了个大早,好心来敲叶莲的门:“记得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
叶莲简直受宠若惊。
然后他就大摇大摆地从叶莲只开了一道缝的门口挤了进来,指指披散着的头发道:“帮我好好梳下头,这几日伺候我那个丫头竟然比你还笨,梳了这半天还是没弄好。”
他今天要做剑阁那边大考的考官,那边没有女弟子,所以他便穿得很素,一袭天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只配了个香囊,虽是简素,却反衬得他气度华贵,眉宇间竟有一种高华之气。
其实他随便穿个什么就好看,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叶莲很恶意地在脑海里想象着他穿一身褴褛,沦落为乞丐的模样。
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情不愿地拿了梳子过去给他梳头。
这样重要的日子,他都要压榨她一番。
等绾好发髻,梅君舞自袖中拿出自己带来的紫金束发冠给她,叶莲帮他戴好后,他仍不放心,找了面镜子来照,一面道:“你该不会又往我头上戴花吧?”
叶莲心里想:“我倒是想给你戴几朵花……”
梅君舞左右照照,神情间颇是满意,放下镜子起身往门外走:“我先走了,你也赶快过去,比试的时候要沉着应战,别给我毛毛躁躁的。”
叶莲看他大摇大摆地出去,越看越是气愤,忍不住朝他背影做个鬼脸。
不想梅君舞忽然就回过头来,叶莲措手不及,一时有些讪讪,干干的笑了两声道:“师父你还有什么事?”
他哼了一声,眸光如电般在叶莲脸上扫射,半晌却忽然笑了,一伸手捏住叶莲鼻尖,道:“小丫头……嗯,我忘了告诉你,赢不了也没关系,不过,到时可就没有剑送你了……”
大考设在百花阁后面的拔萃台,虽不及鼎会时隆重,但考官席上那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却也足够叫百花阁这边的女弟子们怯场。除了晦胗大人金牡丹与残月林天翔,三翁中太翁、紫翁都在这边,竟连城主薛青田都亲自到场。
莫小桃凑到叶莲身边悄声道:“怎么城主来了咱们这边?这下可好,想输都不成了。”
叶莲笑了笑,想起早起时梅君舞说得那番话,心头总觉不服,暗道:“我偏要赢了给你看。”
转眼比试开始,十二个女孩子,两人为一组合六组。叶莲运气不好,竟又分到跟秋琪一组。她心里颇不是滋味,转目见秋琪正冷冷盯着自己瞧,便忙转头去看台上。
第一场是白梅与墨菊,那白梅乃是眉刀夫人的女儿,家学渊源,又聪慧过人,进百花阁后受太翁亲传剑术,一上场便尽显优势,二人拆了接近百招,白梅一招“近水楼台先得月”击败墨菊得胜。
接下去是莫小桃与杜鹃,二人在台上过招之时,叶莲几乎惊呆,莫小桃这一段时间剑术进境非同小可,那利落的身法,干脆爽利的剑招,简直看得人目瞪口呆,最后这场比试自然毫无悬念是莫小桃赢了。
跟着的两组,获胜者为朔初大人轩虞所带高徒文兰及眉刀白蕊的弟子乐桂。
第五场轮到叶莲与秋琪。
两人之前有过龃龉,可算是仇人相见。
叶莲提着木剑上场,心里到底有几分忐忑,鼎会比试时她见识过秋琪的身手,那时秋琪便是比她强的,隔了这几个月,她有长进,秋琪自然也有长进,只怕不好对付。
她站着吸了口气,想起今早梅君舞的提醒,又平静了些,抱拳朝秋琪一礼,举剑道:“还请秋琪师姐多指教。”
秋琪冷笑道:“指教不敢,打败你就成了。”
语音一落,她已然旋身而起,手中木剑朝着叶莲劈头刺下,叶莲足不点地,连连朝后退了好几步,被秋琪汹涌攻势逼得满场游走。也算是歪打正着,她在小墨轩每日被梅君舞逼着去桃花林,跑得多了,脚下轻快无比,又兼身姿轻盈,一起一落间翩若惊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