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整个系统中,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何以长平公主当年在皇宫之中,给她父亲砍下了一条手臂之后,居然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也不知道是谁救了她,更不知道是谁教了她一身惊人的武功,全都无法深究,也不必深究。
然而在这些故事中,有一样东西,却很有深究的价值。这样东西,赫赫有名,称之为“血滴子”。
这血滴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完全没有记录可循,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也所以值得研究。
这血滴子是雍正皇帝的特务系统所使用的一种武器,这种武器杀人的方式,是专门把人头从人的脖子上取下来。
可以使人头和脖子分开的武器很多,大刀砍、利斧挥,都可以达到目的。而这个血滴子却不是寻常的武器,从可以看到的记载中,它在使用的时候,是“放出去”的。然而它又不是可以“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飞剑。
它使用时,和目标的距离不会太远,把血滴子放出去(或者是抛出去),它会把目标的头罩住,然后割下目标的头,再收回来。割下的人头,就在血滴子里面被带了回来,所以被害的目标,就成了无头尸体,十分恐怖。
这血滴子的使用过程如此,可是它的具体形状如何,又如何一下子就可以把脑袋割下来,现在已经没人知道。
由于这些故事都很动人,所以曾不止一次被拍成电影。电影和说故事、写小说不同,是要有具体形象给人看的,于是电影工作者就各凭想像去创造。于是我们可以在银幕上看到有的血滴子像一顶草帽,有的血滴子像一个鸟笼,有的在放出去的时候会“呜呜”怪叫,有的会旋转,有的有许多牙齿一样的利刃,有的有像照相机快门一样的装置 “喀喳”一声,人头分离。
至于真的血滴子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我知道白老大曾经下过周功夫去研究,也没有结果 猜想他对这个生念祖自称是年羹尧的后代感到兴趣,多半也和血滴子有关。
因为当血滴子横行之际,年羹尧正是血滴子队伍的主持人。
而我后来决定用武侠小说的形式来为这场赌博,也是为了那是历史上最好的武侠小说背景时代之故。
当时白老大接著白素的话道:“正是,他自称正是年羹尧的后代,而他说的那场赌博之中,那个赢了波斯胡人二百多颗金刚钻的年轻人,据他所说,正是年轻时候的年羹尧。”
我耸了耸肩:“随他怎么说,反正不会有任何证据。”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如果完全没有证据,我会叫他来找你们吗?”
我不敢出声,白素向我做了一个鬼脸 有白老大在,她活泼许多。
白老大接著道:“那场赌博中的年轻人是不是年羹尧,其实并不重要,那生念祖是不是年羹尧的后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像是想考一考我事情重要在什么地方。我想了一想:“重要在那个小木盒 小木盒中那个会放光的宝贝。”
白老大伸手在我肩头用力拍了一下:“对了!年羹尧早已死了,生念祖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倒是那小木盒有点名堂,不然波斯胡人也不会拿它来赌二百颗金刚钻,而且输了还要撒赖。”
我道:“那小木盒中究竟是什么东西,波斯胡人应该知道,他们难道被自己的刀背砸死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故事传到了生念祖,其中已经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转述,相信许多细节都变了样,那三个波斯胡人下落如何也没人知道。据生念祖说,当年逃出生天的是年羹尧一个年纪最小的儿子,还没有满月,由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抱著逃走,临走的时候,年羹尧把那只小木盒交给了那个手下,他告诉那个手下,就算在他全盛时期,他所拥有的一切,加起来也抵不上那只小木盒来得宝贵 ”
白老大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
我听得很用心,可是却听不出那小木盒的宝贵在何处 据刚才白老大的说法,大不了是值很多钱而已。
可是接下来白老大所说的话,却令我动容。
他道:“年羹尧当时说到这里,突然哈哈大笑,手指天上,又说了一番话,他那一番话是对著天,说给雍正皇帝听的,那时候他面临死亡,神经可能已经很不正常。可是他说的那番话,却被那个手下牢牢记在心里,而且在他的小主人懂事之后,就告诉了他。从此这番话,就成了一代传一代,重要无比的家族秘密,我相信这一番话,就算传到了生念祖这一代,和当年年羹尧说的时候,仍然一字不差。”
白老大在作了一番解释之后,吸了一口气,突然也伸手指天,同时仰起了头。
我和白素都知道他为了传神,要模仿当时年羹尧说这番话时候的神态。只见他大笑数声,然后大声道:“四爷啊四爷,你虽然用尽了心机,当了皇帝,拥有天下,好像什么都有了,却赚我功高震主,要将我满门抄斩。哈哈,可是你太性急了些,若是你迟些向我开刀,我就会把这件宝贝献给你,你就会知道,你这个皇帝实在不怎么样,哈哈!哈哈!”
白老大像演话剧一样,说完了这番话之后,向我和白素望来。
我摇头:“皇帝或者真的不怎么样,可是至少可以杀他全家,他有那件宝贝,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所以真正不怎么样的,是那件所谓的宝贝。”
白老大用力一挥手:“我的反应和你一模一样,也用同样的话回答生念祖。”
白素问:“生念祖他怎么说?”
白老大摊了摊手:“他没有怎么说 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不过他很相信他的祖先所说的话:有了这件宝物,连皇帝都不算是什么。”
我忍不住笑:“这个说法在逻辑上完全站不住脚 事实是有那宝物的人,全家都叫皇帝杀了,所以很明显做皇帝要比拥有那宝物好多了。”
白老大点头:“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想年羹尧不是普通人,他在明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说出这番话来,也应该有一定的道理。”
我还想说什么,白素已经笑了起来:“讨论这个问题一点意思也没有 等到有那宝物在手再讨论不迟。”
我突然哈哈大笑:“别告诉我,那宝物在生念祖手中!”
白老大却没有笑,而且神情很严肃,这使得我也笑不下去,等他开口说话。
白老大徐徐道:“据生念祖说,当时那忠心耿耿的手下,带著小主人逃亡,一共躲过了十七次追杀,其中有一大半是血滴子的追杀,可以说九死一生,结果逃到了海外,才算是完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趁机问:“海外?是什么地方?”
白老大不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自道:“他们在海外住了二十年,那时候雍正皇帝已经归天,年羹尧这个人也早就成了过去式,那手下替小主人改姓生,这才向小主人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老大又停了一停:“算起来,这小主人,是生念祖的第十一代祖先。他们一代传一代,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当作重大的秘密,在临死之际,传给长子,内容包括那场赌博和年羹尧的那番话等等。使他们都知道,拥有那小木盒中的宝物,就算皇帝也不算什么。”
我听到这里,若不是白素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好几次示意我不要插口的话,早已问了不知道多少个问题了。
好不容易等到白老大的话告一段落,我立刻就问:“那宝物也一直和秘密一起传了下来?”
白老大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生念祖不会来找我了。”
我追问:“那么宝物在哪里?”
白老大忽然也笑了起来:“非常老土,不过也很曲折离奇。当年那个手下知道这件宝物非同小可,所以到了海外,就把它十分妥当地藏了起来,而且在回国的时候,由于不知道是不是一定会安全,不知道环境会如何,他当时连雍正皇帝已经死了都不知道,是冒险回来的,所以他没有把那宝物带回来,把宝物留在他收藏的地方。”
我听了想笑,可是又感到事情实在很悲惨,所以又笑不出来。
白老大的想法显然和我一样:“真是黑色幽默,那手下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小主人之后不久,就病亡了。”
我摊了摊手:“从此就没有人知道宝物的下落了。”
白老大迟疑了一阵:“也不尽然 那手下在藏宝的时候,记下了藏宝的地点,并且画了一张 ”
他才说到这里,不但是我,连白素也笑了起来:“爸,这种藏宝图的把戏,是江湖上第九流的骗子耍的玩意儿!”
白老大也笑:“你以为我会上这种当!耍这种骗术的,连做我灰孙子的资格都没有!那生念祖向我说到有藏宝图时,我也那样想,所以也忍不住笑,他十分生气,就要拂袖而去。”
我笑道:“他必然在临走的时候,说自己找错了人,是不是?”
白老大道:“确然如此,不过我不是受激,而是想到他千辛万苦找到了我,也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样人物,不至于会用那样幼稚的方法来骗我,所以我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笑道:“该叫他把那张藏宝图拿出来看看。”
白老大道:“我倒并不心急 他既然把事情详细告诉我,这藏宝图是主角,迟早会亮相,且慢慢看他如何编故事。”
我点了点头,白老大闲来无事,自然可以慢慢消遣对方。
白老大继续道:“那手下在说出事情经过的同时,就把藏宝图交给了主人。所以这张藏宝图是和故事一起传下来的,直到传到了生念祖的手中。”
我又忍不住问:“经过了那么多代人,难道没有人根据藏宝图去找那宝物?”
白老大点头:“我也以此责问生念祖,他答不上来,只是说,其他人怎么样他不知道,而他自己则在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就立下心意,一定要把那宝物找回来。”
我道:“此人不但讨厌,而且行事莫名其妙,他要去找宝物,只管去找好了,为什么要找别人来说故事?”
白老大道:“当然是有困难,才需要别人帮助。我猜想他的上代不去找宝物,一来是由于古代交通不便,远赴海外,不是容易的事;二来只怕是由于就算有了藏宝图,要去寻找宝物,也十分困难,所以才没有行动。”
我道:“更有可能是根本不相信整个故事。”
白素补充:“也有可能是那些人想穿了,安于平淡的生活,不想再像祖先那样惊天动地 飞黄腾达的结果是满门抄斩,似乎并不令人向往。”
白老大不置可否:“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直到了生念祖,他才下定决心要把那宝物找回来 那宝物可以使皇帝的宝座也变得不算一回事,其非同小可处,简直难以想像,确然对人有极度的诱惑力。生念祖问我是不是应该如此做,我给了他肯定的答覆。”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等白老大继续说下去。
白老大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我以为说到这种程度,他应该把藏宝图拿出来和我一起研究了,谁知道他非要我先答应尽一切力量帮助他,他才肯把藏宝图拿出来!”
我大乐:“这家伙一定失望了 白老爷子岂是受人威胁的?他若是软言相求,事情还有一些希望。”
白老大十分高兴:“确然如此,尽管他许下诺言,只要找到了宝物,好处一人一半,我也立刻拒绝。不过我对整个故事很有兴趣,也料想你们同样会有兴趣,所以才给了他一张名片,叫他来找你们 ”
白老大略停了一停,笑:“他看到我坚决拒绝,这才又道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关键。”
我对整个故事,只当是一个故事来听,所以并不在意,只是也跟著笑了一下。
白老大道:“这重要的关键是除了地图之外,还有四句话传了下来 ”
我抢著道:“这种留下来的话,都是似通非通,完全无从解释,根本没有意义。”
白素摇头:“你先听听那四句话是什么再下结论好不好?”
白老大笑:“他说得不错,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还真不容易明白。”
说著,他就把这匹句话念了出来:“海外有子,小洞有石,人人伸手,唯我得之。”
白老大说完之后,望著我和白素。
我道:“这四句话倒不难懂,只要找到那个小洞,大概宝物就在洞中了。”
白老大哈哈大笑:“可不是如此,可是那个小洞,又在哪里?”
我和白素也笑,笑那四句话,说了等于不说 天下之大,要找一个特定的小洞,是绝无可能之事。
所以我们都没有把这四句话放在心上,只当是笑话。也所以后来在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把这四句话提出来,听过就忘记了。
说到这里白老大笑:“想不到在你们这里,他连故事都没有说完就不欢而散了!”
白老大把有关生念祖的事情,说了之后,我们又讨论了好久,可是由于原始资料太少,当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而令我们感到不解的是,生念祖分明是有求于人,可是他的脾气却很大,动不动就拂袖而去,好像有恃无恐,还要人倒过头去求他一样。
至于那小木盒中会放光的宝物究竟是什么,我们也作了一些假设,不过当然都不得要领。白老大说是“夜明珠”,白素表示同意。我道:“世界上根本没有夜明珠这样东西。”
白老大笑:“照你的说法,那宝物一定是外星人的东西了?”
我道:“有何不可 传说中神仙的宝物,据我看来,全是外星人的东西。”
白老大哈哈一笑:“波斯胡人辨认宝物的本领至今犹在,在他们那里打听一下,或者会有收获。”
我和白素以为他讲过就算,谁知道后来白老大真的到了伊朗,和很多古董商人会面,可是花了大半年时间,也没有结果。
开始时,我以为生念祖既然想把那宝物找出来,而他个人又有困难,他迟早会再来求我们。可是此人一去之后,竟然杳如黄鹤,音讯全无,后来我忍不住到处去打探他的消息,却完全没有人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真是怪不可言。
过了大约一年多,我把生念祖所说的那场赌博,写成了短篇武侠小说,其中也有希望生念祖看到了和我联络的意思在内。
不过也同样没有结果。
时间久了,我也就把事情忘了。
当然如果事情就此结束,也不会有现在这个故事了。事情忽然有了新的发展,是由另一场赌博开始的。
三、一场豪赌
那另一场赌博发生的时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事实上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如果有人说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在某一个地方、某一些人的一场赌博,日后会和我发生关系,当然我只会当是胡说八道。
可是世界上万事都有看不到的种种因缘在,不知道发生在何年何月何处何人身上的事情,会和自己发生关系,这是宇宙奥妙,其中的巧妙安排,人类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知道万分之一!
那一场赌博,发生在四分之三世纪以前。
那是一场豪赌。
赌博的种类极多,不可胜数。有大有小 小到两个孩子为了争谁能先把一块糖含在口里而用剪刀石头而来决定,大到希特勒挥军向整个欧洲动武,都是赌博。
若要分类,大抵可以分成普通的赌博和豪赌两种。
普通的赌博,无时无刻,任何地方都在进行,不值一提。而豪赌却不常发生,所以一场豪赌,即使只是旁观者,也可以津津乐道好多年。
要被称为豪赌,倒不在乎赌注的大小,而是决定于参与赌博的人,在输的情况之下,会变得一无所有 甚至于包括生命在内。
构成豪赌的另一个条件是参与赌博者,都在输了之后,不论后果如何严重,都照事先议定的行事 也就是说,绝不赖帐。
真正的赌徒,都不会赖帐,赖帐的只是无赖泼皮,没有一提的价值。
故事开始的那场豪赌,其中输的一方,大有赖帐的条件,可是他赌得直 比黑旋风李逵更直,李铁牛为了要请偶像宋公明喝酒,也曾撒了一次赖,照他自己的解释,是“权且不直一回”,这种行为并不可取。金圣叹将之评为可爱,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原则。
只有在任何情况之下,输了就认输,那才真正是大赌徒的本色,令人神往。
那场豪赌,和整个故事大有关系,如果没有那场豪赌,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
其中的关系很微妙,也很复杂,看下去自然会明白。其情节和许多传奇故事相仿,不要以为没有可能 事实在很多时候比故事更要曲折离奇得多。不过当然看故事不必去和事实对照,不然趣味会大大减少。
说了半天,豪赌该登场了。
参与豪赌的只有两个人,用简单的称呼来明白他们的身分:一个是王军长,一个是李司令。一听这样的称呼,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中的特殊人物 军阀。
军阀各有各的地盘,赌博发生在王军长的地头,而赢家则是李司令。
王军长和李司令面和心不和,都久已想吞并对方的地盘。可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
当时中国的政治形势十分复杂,大大小小的军阀之多,根本无法统计,互相之间的战争,无日无之。
这王军长和李司令还是同乡,所以手下的官兵差不多都扯得上亲戚关系,要是开起战来,也就是堂叔表舅姑丈姨爹甚至于兄弟之间要你杀我我杀你,虽然这种局面迟早会发生(军阀之间,不可能长久和平互存),可是就算是王军长和李司令也下意识地感到可以拖就拖下去。
而形势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很有利 在他们的地盘附近,另外有一股势力,比他们两个强大,只要发动攻击,就可以把他们逐个消灭。但如果他们两人合并,却又比对方强大,可以倒过头来吞并对方,形成一股相当大的势力,可以藉此开创大局面,甚至于有希望打下整个天下。
王军长和李司令也很清楚这种形势,所以才有了这次聚会。
聚会一开始,还没有赌局,两人只是“把酒言欢”,在酒酣耳热之际,两人开始商量合并的问题。
虽然他们都知道,只有合并才能有进一步发展,不然给他人各个击破,形势大是不妙,然而他们还是谈不拢 主要的关键是在于合并之后,由谁来当总司令。
两人都想当总司令,可是总司令只能有一个。
两人都想说服对方当副总司令,说著说著,话不投机,互相争吵起来,李司令已经准备拂袖而去,王军长忽然提议:“他妈的我们不如赌一赌 在赌台上定输赢!”
李司令立刻同意,大声道:“生副官,拿牌来!”
讲这“另一场赌博”给我听的是一家银行的董事长。他并不是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一个人听,听众同时还有十来人。那是在一次饭局之后,大家聚在一起闲谈,地点就在董事长的住宅。
座中有一位先生忽然发表议论:“别看我们中国语言不统一、人心不团结,可是在赌博用具上,却是从南到北,颇有几样是完全一致的。”
我也不记得当时怎样会忽然谈到了这个问题上的,接下来有几个人表示同意,并且举出了一种赌具,是全国通行,而且是中国特有的,那就是“牌九”。
当下座中颇有几个对“牌九”大有研究的人,于是各发议论。如果把他们的发言,详细记述下来,那就是一篇超过十万字的论文。虽然很有趣,可是和整个故事关系不大,所以从略。
说著说著,主人就道:“说起牌九这种赌博,家父不止一次向我说过一场赌博,用的就是牌九 事实上,从南到北,所有的豪赌,大多数赌的都是牌九。那一场赌博,家父亲身经历,那是真正的豪赌,他说真是毕生难忘,直到现在,他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是将近四分之三世纪之前的事情了,由此可知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惊心动魄。”
董事长这样一说,自然有人要他把这场赌博转述一下,董事长也就开始讲。
董事长讲的,我已经记述在前面 当然董事长还没有讲完,因为已被我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本来已经好几次想告辞,因为对董事长所说的故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听得呵欠连连,只等他说到告一段落,我就可以起身走人。
可是当我听到他讲到李司令大声叫人拿牌来的时候,我心中陡然一动,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问:“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副官?”
我听到他说“生副官”,可知道那个副官姓生,而姓生的人极少,我几乎立即可以感到,这个生副官和那个生念祖之间有一定的关系。
生念祖突然出现,神秘离去,只留下了一个不可解释的故事,我从此没有了他的音讯,我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找到他的机会,所以才有此一问。
董事长向我望了过来,好一会不出声,才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道:“姓生的人很少,前些日子我遇到过一个,后来没有了下落,我正在找他,听到你提到姓生的人,我想可能有些关系,所以才问。”
听了我的话,好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有一个甚至于怪叫:“卫斯理,你娱乐性真丰富!董事长说的事情发生在七八十年之前,和你要找的人怎么会有关系!”
对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我一向懒得答理,我只是等著董事长的反应。
董事长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大是感叹:“别说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和如今没有关系,世界上任何事都在冥冥中自有定数,一些在当时看来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可以影响到许多年之后的许多人!”
当时连我在内,都不明白董事长何以忽然有这样的感叹,所以人人都静了下来。
董事长挥了挥手:“关于这一点,我再说下去,各位就会明白。”
我忙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董事长这才道:“不错,那位副官确然是姓生 一个少之又少的僻姓。”
我几乎想冲口而出,问他知道不知道那位生副官现在在哪里,还好想了一想,那生副官是七八十年前的人,只不过转述他父亲经历的董事长没有可能会知道。要是我问了出来,那才会笑歪人家的嘴!
董事长仍然望著我:“关于这位生副官,后来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和那场赌博有关,可是在他奉命去取牌的时候,他还做梦都想不到即将发生的赌博,和他的一生会有如此重大的关系。”
他说得很玄,一时之间我也不明白事情后来有什么样的发展,才会和生副官有关。
董事长停了一停,神情更是感慨,他缓缓地道:“那场赌博和区区在下也有极大的关系 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场赌博,根本不会有我这个人!”
这话更是玄妙,令我对他所说的那场赌博兴趣大增,当然不想离去,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其余人也大感兴趣,围住了他,听他说那场赌博。
生副官是王军长的副官,李司令叫他拿牌,他向王军长望去。王军长喝道:“快去!快去!”
王军长好赌,公馆里有的是各种赌具,不到三分钟,生副官已经拿了好几副牌来,由李司令选择。
李司令随便拣了一副,打开盒子,把一副牌哗啦啦倒在桌子上,拍著桌子叫:“生副官,你来洗牌,我相信你!”
王军长也拍著桌子叫:“且慢!我们赌什么东西?”
李司令一瞪眼:“我手下官兵一共一万三千六百人,输了就完全归你!”
王军长皮笑肉不笑:“我手下官兵一万六千人,人数倒是差不多,不过不管谁输谁赢,谁要指挥对方的官兵,只怕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王军长这样说很有理由,因为那时候都实行所谓“子弟兵”的管理方法,官兵之间,要求向上级愚忠,认定了一个人作为效忠的对象。王军长要指挥李司令手下的官兵,那些官兵不一定听命令,反过来也是一样。
所以季司令一听,就觉得有道理,他瞪大了眼睛:“你有什么妙计?”
王军长嘿嘿冷笑:“办法不是没有,只怕你不敢答应!”
这时候大堂之中,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来看热闹,而且李司令也有了几分酒意,王军长的话,有点令他下不了台,他立刻哇哇大叫:“不敢?谁不敢?灰孙子才不敢!”
他一面叫,一面用力拍著自己的脖子,豪气干云:“大不了连脑袋都赌上!”
王军长哈哈大笑:“说得好!不过也不必玩命 谁输了,谁就相拍屁股走路,一人远走他方,再也不要现世。人不在了,手下的官兵自然会另投明主!”
李司令立刻同意:“就这样!输了要是不走,就是乌龟王八蛋,人人的小舅子!”
王军长大声答应:“好,一言为定!”
随著王军长的这句话,挤满了人的大堂中立刻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因为这样的赌博,非但所有人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简直连想都没有想过 输赢的不是金钱,再大额的金钱总也有一个数,而如今赌的却是所有的一切!
不但如此,而且谁轮谁赢,和所有在大堂中的人,都有切身关系,所以格外紧张,每一个人的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一样。
生副官站在桌子旁,本来在不断洗牌,这时候也像是僵了一样,不知所措。
反倒是直接参与赌博的两个人若无其事,大声呼叫:“拿酒来!”
一个小勤务兵战战兢兢过来斟酒,生副官也要了一碗,一口气喝了,等到酒气涌了上来,双手才能活动,可以继续洗牌。
等他洗好了牌,叠好,李司令就叫:“左六换右三!”
王军长也叫:“右七换左二!”
他们叫的是要把砌好的牌,随意调换次序,以防砌牌的人作弊。等到他们每个人都叫了五六次,生副官抓著两粒骰子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王军长先开口:“我是主人,我为庄。”
李司令没有异议:“好,我是天门。”
牌九赌的方式是派四副牌,天门是在庄家的对面。虽然是两人对赌,可是掷下骰子之后,照规矩还是要派四副牌,各自取自己事先认定的位置上的牌。
两人认定了位置之后,王军长向生副官一伸手,生副官抹乾了被手汗弄湿了的骰子,交在王军长手里。
王军长向手中的骰子“呼”地吹了一口气,一扬手掷了出去。两颗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转,李司令在骰子还没有停下之际,又大叫一声:“加两点!”
那是为了预防掷骰子的人做手脚,所以要在骰子的点数上增减,这是非庄家的权力。
等到骰子停下,是七点,加了两点,变成九点,开下门 下门先取第一戙牌。
他们事先虽然并没有经过协议,但是都不必说,就知道赌的是“小牌九” 每家只取两张牌,没有任何变化,取了牌,输赢就已经决定。这种赌法,最是乾脆,叫作“一翻两瞪眼”,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小牌九一定会定出输赢,不像大牌九每家取四张牌,分成前后两副,有打和的可能。
所以赌小牌九格外刺激。
当下生副官取了下门的牌放在桌上,李司令一伸手,就把属于天门的两张牌取在手中,生副官再把上门的牌取开,王军长吸了一口气,把属于庄家的二张牌取来。
他把两张牌用力一拍,发出“叭”地一声响,手腕一翻,打开了一张牌,那张牌上,全是点子,会玩牌九的人,一看就知道总共有十二点 那是一张“天牌”。
牌九这种赌博的规则很奇怪,基本上用点数来比大小,可是却又有各种“对子”,都此点数来得大,而对子的大小和成对的两张牌的点数大小,却又不发生绝对的正比例关系。譬如说,两点一对,和八点一对相比较,并不是八点一对大,而是两点一对大。
把牌说成“两点一对”、“八点一对”,会把懂得牌九的人,笑歪了嘴,因为两点的那张牌,有一个专门名称,叫做“地牌”。而八点的那张,叫做“人牌”。十二点的那张,叫做“天牌”。
它们成对之后的大小,是按照天、地、人的次序来排,至于这规矩是由谁创立的,已经不可考,反正南到广州,北到哈尔滨,大家都遵照这个规矩。
这时候,大堂之中人人屏住了气息,单是一张天牌,看不出整副牌的大小。
王军长并不打开第二张牌,只是用手指在牌上摸著。
李司令这时候也翻开了一张牌,却是一张三点 点子在牌上的排列方式是上面一点,下面两点。
这张牌本身没有什么作用,可是当它碰上了另外一张特定的牌的时候,却非同小可,可以凑成整副牌九之中最大的一对,叫做“至尊”,也叫做“至尊宝”,所向无敌,可以通吃。
惯赌牌九的人,不必看牌,只要用手摸,就可以从牌上凹进去的点子上,摸出那是什么牌来。
王军长这时候显然已经摸到了另一张是什么牌,只见他双眼瞪得老大,一声怪叫,神色兴奋之极,随著那一下怪叫,一翻手,“叭”地一下,将那张牌拍在桌上。
刹那之间,大堂之中,人人发出了呼叫声,轰然之声,震耳欲聋,群情轰动。一百多人之中,只有李司令和他的七八个手下,脸色铁青,一点声音都没有。
王军长翻开来的第二张牌,也是天牌。他的牌是“天牌一对”。在牌九之中,这副牌极大 第二大,仅次于至尊宝而已。
而李司令已经打开的那张牌是三点,虽然再加上一张上三下四排列的六点,可以凑成至尊宝,但是机会率只有几十分之一。
而那是李司令唯一的取胜机会,他伸手按住了那张没有打开的牌,一时之间竟然全身脱力,连翻牌的气力都没有了。
王军长已经赢了九成九,他望定了李司令,哈哈哈连笑三声,意气风发:“你这就肯认输,我可以放你一马,这台面上的大洋钞票银号庄票全归你所有,算是我送你远走高飞的盘缠!”
这时候台面上的大洋钞票庄票,确切的数目不知道,但毛估也在一万块以上,在这个年代,这笔钱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富翁了。
李司令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甚至于身子发起料来。他乾咽著口水,盯著王军长的那一副天牌一对,目光缓缓移动,又望向抬面上的大洋钞票,并不出声。
大堂中又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