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好几年了。一直住城里,我刚从法国回来,适应不了嘈杂,就装修了。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看不出来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嘴里一个洋词儿都不带。我大学时候,同工作室的一个女同学,还没见出国,整天ok、yes,时不时还蹦出个international,你的画不够international,这幅还有点international,实际英语和我们一样烂。不过最后还真出去了,嫁了个马来西亚老头儿,真international了!李梅淡淡一笑:你们学画的,是不是文化课都不是特别出色?
是呀,文化课是硬伤,人的大脑,左半球管记忆和学习,右半球管思维和创造,此消彼涨。
李梅沉吟了一下,正色道:你们学油画的,还真应该去去法国。行啊,有合适的法国老太太,给我介绍一个。我条件不高,就俩要求,一要有钱,二要高寿,最好结婚第二天就能蹬腿翘辫子。
李梅又笑了几声: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买车,要不然就去取了,害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利益驱动,有你那五千块钱,别说住高山流水,就是住在阿富汗,在本**的眼皮底下,我也给你送货上门。李梅淡淡一笑,笑得我像个多嘴的鸭子,说的话变成了“嘎嘎嘎”乱叫,就那她还不忘将我一军:那我可要看看,你的画值不值五千。
我赶紧撕开报纸,李梅接过画框,双手端着仔细欣赏,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抬眼看看我:挺好的。
技法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是色彩用得好,虚构的真实。如果不是这一点,那还不如一张大照片。最关键是光线,看画的人就是光源,看着它让人觉得自己在发光,觉得自己就是天使,愉悦,光明,圣洁。
我戏谑:怪不得这别墅区叫高山流水,敢情住的全是知音。
李梅假嗔:得了吧你,煽情,拿我当小女生。我得寸进尺:艺术需要煽情,只有煽情了,才能画出好东西。
所有的高雅到最后都免不了俗,我帮李梅把画挂好,她拿出五千块钱,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钱用一张欧洲人常用的花皮纸包着。李梅交代说:打的回去吧。
算了吧,公交一样的。我打开纸把钱数了一遍,然后用包画的报纸包好,塞进腰包里。这样才不像带着大钱的人。梅梅玩笑说:我口袋里就算只剩十块钱,我出门也敢打的。
我憨笑了一下:我口袋里只剩十块钱的话,我就坐公交,剩下的吃碗粉汤羊血,再来个肉夹馍。
后来我问过梅梅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她说就是我数钱的时候,眼睛和狼一样,嘴微张着,有几张旧一点的钱,还搓了几下。我知道你坐公交,是想省钱建画室,还算是个有理想的青年。后来和梅梅初期交往中,这个主题占着上风,似乎她故意要拉我一把,叫我想起来就后悔数钱时自然而然却庸俗的动作。第一次接受李梅邀请,去参加她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整个大包间里都是事业有成者,手举酒杯,坐卧谈笑,一桌麻将已经围起来了。一个穿着考究的寸头过来和我碰杯,握住手自我介绍,神态自信得有些过分:卢健,大秦通信总经理。
马文明。我看了看李梅。护花使者。
另一个朋友也凑过来:公主的使者,可不是一般的使者,呵呵,听说你是画家。我笑答:不敢当,艺术浪子,嘿嘿。
李梅突然过来插嘴,使劲碰了那朋友酒杯一下:大主任,以后你们单位买礼品,记得找我,别把那些蓝田玉器沉甸甸朝飞机上搬了。马文明的画绝对有品味,对外卖三千,给你优惠到两千。
后来参加他们的聚会多了,李梅见我反感这种兜售,就不这么说了。每次聚会的主题基本上都是赚钱,如何最快地赚钱。比如一次有个人提起在三原开发区建立淀粉加工厂的投资项目,聚会的男女们都如同打了一针兴奋剂,亢奋的表情,激动的声音,摩拳擦掌地约定,一定把这个项目做成。这时我和梅梅就是另类,默默喝着自己的酒水。一次聚会完下来牵车,梅梅向我抱怨朋友粗俗,边开车门边说: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他们都这样,满身铜臭,一个个钻进钱眼儿里去了,话题总是赚钱、投资,对其他的都提不起兴趣,粗俗,特没劲。
我认真回答:我倒不觉得。他们都很有才气,只不过发挥在了商业领域。而我的才气发挥在绘画上,每个人走的路不同罢了。
李梅看了我一眼,收起嗤之以鼻的表情,眼睛里隐约含着深情。洗完澡,我换上了暖和适意的真维斯棉袄,和梅梅下去吃饭。小饭馆里人很多,嘈杂纷乱。梅梅低眉顺目,似乎怕被人认出来,别看她外表挺坚强,内里还是个女人。女人就是女人,今天的车祸也把她吓得不轻。饭桌上我几次提起医院的事情,她轻声说回去再谈,表情如同被曝光的卧底。
我还是忍不住:“那女孩叫安莉娜,左小腿粉碎性骨折,胫骨和腓骨全断了,手术……”
“烦死了!都是你叫我打电话,打电话,又被我妈骂了一顿。”梅梅抽着脸转移话题,“爸爸特别交代,明天上午九点,务必回南院一趟,他和妈妈在家里等着。”回到画室躺在床上,我从背后搂住她说话,说到安莉娜春节结婚,今天去挑婚纱照,梅梅微微颤抖起来。
我继续说:“我说咱们去领结婚证,她姐还相信了。”
梅梅轻轻叹了口气:“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她。”“那就先回南院,然后再去医院?”
第七章 弥彰
更新时间2011-4-10 21:37:32字数:4370
我带着梅梅进了病房,安莉娜醒着,床头被摇起了一点,脸微抬着,精神还不错。她男朋友正在全神贯注喂她喝牛奶,她听话地小口喝着,脸上泛着红晕。昨晚要抓我脸的老女人乙,正坐在陪护床上和个中年妇女说话,我认识她,是梅爸总公司的王姓会计,还有个身份是国税局长的老婆。王会计长着一张庸俗的胖脸,看我们进来,连忙站起来,主动冲梅梅打招呼:“李部长,你们来了。”
梅梅笑了一下,把手里的花篮摆在暖气盖上。王会计连忙介绍:“这是安莉娜的母亲,这是她男朋友。”
老女人乙果然是安莉娜的母亲。张部长昨天搞定了一切,安家的人还算不错,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只有安莉娜面无表情,静静看着,看得我俩很不自然。梅梅和她寒暄,询问治疗情况,她一言不发,把梅梅的脸都看红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梅梅向来强势,却似乎被安莉娜无形征服了。如果按照武侠小说的讲法,梅梅是一个顶尖剑客,那么安莉娜就是一个内功高手。
梅梅硬着头皮问:“气色看起来很好。能吃东西了?”安母接口:“能吃点牛奶,医生让保持胃肠蠕动。”
梅梅躲避安莉娜的目光:“安心住,这家医院条件还不错。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会尽量满足,这个事情谁都不想发生,但是已经这样了,那就尽一切可能弥补。”说完又给陪床的王会计交代了一些事情,落落大方:“王姐,公司那边你就不要管了,全力以赴忙这边的事情。你觉得谁顶用,你就叫谁。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打电话。”
我们从医院出来,梅梅在门口的报摊停留了一会儿,翻看本市的几家报纸,终于在一家报纸的二版看到了想要的东西,上面一张彩色照片,照的是车祸现场,我挥舞着手臂张开大嘴正在说什么,周围是看客们麻木的脸,还有小奔无辜的侧影,图片配题是——大款开大奔,撞人又丢人。我“扑哧”笑了,被跑街的记者当成了肇事司机。梅梅低声骂道:“妈的,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家小报忘了打招呼。”
我们开车到了南家属院,站岗的武警认识小奔,早早打开了电动隔离门。梅妈是在南院居住的最高级别领导,和大侠萧峰倒是有些相似,都是个“南院大王”。我俩上了一号楼二单元三楼,这是梅梅家城里的房子。除了房地产公司那些没卖出的,很多人以为他家就这一套房子,高山流水那套别墅,知道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顾及影响,李梅的父母一直住着这套公房,只简单地装修了一下。
我和梅梅在玄关后面换鞋,梅爸咳嗽了一声。我换好鞋进了客厅,梅妈窝在沙发里,很疲惫的样子。“叔叔,阿姨。”梅爸坐在沙发上笑了笑,示意我坐下,我乖乖听话。梅妈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瞅了我一眼,也笑了一下。和这两个呼风唤雨的人在一起,不管他们多么和蔼平易,我总有无形的压力。梅梅换好了她那麻烦的givenchy鞋子,拿着随身小包直接进了自己房子,往客厅里看都没看,梅爸于是又咳嗽了一声。
小保姆过来倒茶,我连忙起身接住:“谢谢。”每个劳动者都应该得到尊重,李家父母从最底层奋斗上来,最讨厌人摆臭架子,这个我很注意,可他们的宝贝女儿却总拿“农民”说事儿。
梅爸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叫:“梅梅,你来。”梅梅歇斯底里:“我把东西放下,急什么急!”
梅爸有几分尴尬,挥手让小保姆走:“你去忙你的。”
老夫妻俩沉默不语,我尴尬地看着电视,梅妈却抬手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我只好看着电视后面楠木树瘤板装饰的影壁。这块影壁梅爸一直引以为豪,我第一次登门他就介绍过:金丝楠就是黄金,楠木树瘤就是白金,这么大个儿花纹这么好就是……他找不出词语形容,我上去摸了摸,心里倒是翻腾出一个词:双白金。
梅爸又叫了几声梅梅,她才极不情愿地过来,把折叠的报纸扔在茶几上,我的彩色大脸特别突出。梅妈拿起报纸看了一眼又放下,梅爸也扫了一眼。“登出来了,也好,也好。”
我主动开口,把医院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梅爸没有阻止,静静听我说完了才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了。”梅妈温婉一笑:“不幸中的万幸,只要人没事就好。还做手术了,女孩子肯定疼的不轻,够受罪的。”
梅梅一向以母为敌,自然觉得她在指桑骂槐,不无怨气地说:“我又造孽了。”
梅妈绵里藏针针锋相对:“你可不是造孽了。”梅爸充和事佬:“你妈下午要带团去江苏。年终了,马上要政绩考评,咱们商量一下,怎么能把这件事情的影响压缩到最小。昨天晚上张部长一直在医院,已经和他们谈好了赔偿条件,钱不是问题,但舆论是个问题,就怕有人借机生事。”
大家沉默无言了片刻。我突然灵机一动,指着报纸提议:“那不如将错就错。”
我的话如天边划过的闪电,开启了大家的思维,经过反复磋商,基本定下了调子:全力缩小事故造成的影响,不要危及即将到来的政绩考评;尽量满足对方提出的治疗、赔偿要求,把事情圆满解决掉;干脆将错就错,就说当时开车的是文明。梅梅有些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倔强,也被二老循循善诱了过来。我当然拍着胸脯子,一再表明自己男人的责任,并且特别强调心甘情愿。
如果按照上床来界定恋人关系的确立,我第一次登梅梅家门有点迟,先斩了半年,梅梅才启奏了圣上。在这房子里同时见到叔叔阿姨,那是一次,这又是一次。
当时我们四个就如同今天这般,座谈了一上午,二老询问了我很多家里的情况,宾主尽欢颜,把我之前关于门当户对的担忧一扫而光。最后保姆把小案板搬到客厅,五个人一起动手包饺子。尽管我包的非常丑陋,二老还一直夸我手巧。我当然比梅梅手巧,她只会包畸形饺子,一会儿包条金鱼,一会儿包个小包子,还说谁吃到了谁运气好。饺子就酒,喝得我半醉,告别出门,他们让梅梅送我,我说没事,然后“呼”拉开了储藏室的门,一头扎进去,这才发现走错了方向。梅梅送到楼下,把我拉进小松林,抱了很久:我最担心的一关过去了。我一直在帮你,一直在说你的好话。
梅梅亲了我一下:你酒臭加韭菜臭,不许亲嘴。就是,我有时候也觉得,他们挺幸福的。
梅爸急着去公司处理事情,梅妈下午还要带团去江苏,大家匆匆分手。我和梅梅开车缓缓经过育才路,梅梅边开车边看着两旁的小饭馆:“妈妈还有一年多就退休了,不能出一点差错,就是委屈你了。”
我大无畏地看看车外:“这算什么委屈!”我真的是心甘情愿,为了梅梅,这一点委屈算什么,而且也算不得什么委屈。“交警那边都打了招呼,就是罚款和减分,赔偿已经谈好了,他们不会刁难。你驾照带了没有?”
“带了,现在就去交警那边?”
“先吃饭,咱们吃点儿什么?”我指指右前方说:“好再来饺子。”
在事故科办事,各个环节都打了招呼,一切顺利,我在交通事故鉴定书上签字。驾照被吊销三个月,记分卡减五分,盖章后都还给了我。还有一份交通事故调解协议书。办事的“一毛三”交警问我:“赔偿金额商定了没有?”
梅梅答道:“全额负担医疗费,此外再赔偿十万。”一毛三边写边感叹:“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每次处理事故,要都是你们这么干脆的,就好了,我也能多活几年。”
我不无讥笑地回答:“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最后达到共同富裕的目的,估计我们多活几年,最终能等到那一天。”
一毛三尴尬地低头填写,梅梅拉了我一下。我咬着她耳朵说:“少活几年,少罚几十万。”我以为画完那幅梅花,和梅梅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最多做个朋友,逢年过节短信互祝一下快乐。有时候我也想像能再进一步,摇摇头自己都笑了。总觉得适合她的是那种西装革履的精英,或者是个经过mba教育的白领,或者是哪家领导的公子。因此我显得有些愚笨,每次梅梅和朋友聚会时邀请我,我总以为她不过想在聚会里面增加一个艺术浪子而已。
一次梅梅同学聚会,在德福巷一家商务咖啡厅里,她非要拉我去做护花使者,我推辞不过,就去了。聚会者都是梅梅当年海伦中学的同学,高朋满座,形形色色,有些人子承父业,有些人家道败落,生活拮据的就一个劲儿巴结如日中天的,希图能分一杯羹。梅梅拉着我给大家介绍:马文明,画家,记住这个名字,以后买画就买他的。然后疯笑着转向我:我就不一一介绍了,都是我高中同学,你自己慢慢熟悉。她故意要让大家误以为我是她的男朋友,瞧瞧俺也有男朋友,俺也十全十美。
我笑着冲大家点头:贵族学校出来的,都是贵族。幸会。同学们听了哈哈大笑,几个女同学抚掌仔细打量我,似乎不相信梅梅。
大家酒至半酣,一个叫刘金山的男同学,带着一个少妇姗姗来迟。听大家议论,刘金山当年是班里的帅哥。不过当年的帅哥,已经变成了如今略显臃肿的市侩,冲着大家抱拳:不好意思啊,来迟了,来迟了。
有一部分男同学站起来招呼,其中一个故意开玩笑:刘金山,听说你小子咸鱼翻身,烟囱又开始冒烟了!李梅正在唱歌,转头看了刘金山一眼,假装没看见,又转过头去。
刘金山无赖地笑:谁让咱运气好,和澳洲富翁共用一个老婆,哈哈!
自打刘金山一进门,梅梅就满脸不高兴,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把他俩联系不到一起去。又听人小声议论,那个少妇是刘金山的前妻,离婚后嫁了个澳洲农场主,现在澳洲定居。刘爹当年是哑柏镇最大的印染厂老板,后来生意做得很大,再后来因为没文化而破产。刘金山一直混在西安。前妻嫁了富翁成了富婆,却忘不了“纤夫的爱”,这次回来准备拉帅哥一把,两个人在长安城堡酒店同居,一起回忆伟大的爱情。刘金山端着罚酒,先和其中一个稳重的同学碰杯:就算是罚酒,也不能乱规矩,先和咱班长喝!
二人碰杯喝干,刘金山又倒了一杯,一手把李梅面前的酒杯拿起来:第二杯和班花喝,哈哈!
梅梅正和旁边一个女同学交谈,假装没听见。我有些犯傻,就拉了她一下,梅梅这才回过头来:我不喝洋酒。刘金山保持着无赖笑容,倒了一杯啤酒:咱班花越来越有味道了。边说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听说找了个画家,恭喜,恭喜!
梅梅接过啤酒,毫无征兆,扬手全部泼到了刘金山脸上,放下杯子就起身出去了。刘金山抹了把脸,笑得更加无耻:我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哈哈!
我抓起梅梅的givenchy包,连忙追了出去。南稍门堵车,梅梅右拐上了友谊西路,在老树咖啡分店停下来,不容置疑地对我说:陪我去喝点儿威士忌。
一杯酒下肚,我猜出了五六分,想要帮她排解不快:刘金山怎么了?
梅梅表情挺难受,揉了揉酒红的脸蛋:怎么给你说呢?少不更事时,我和他有过一段儿。我想让气氛活跃一点:如果你不痛快,别拿我当男人,就当我是个闺中密友,说道说道。
我没想到他会来。本来他混得不如人,聚会都不叫他的。生意失败,老婆离婚,嫁了个澳大利亚的农场主。那骚货回来后,给了他一笔钱,他拿丢人当风光,又抖起来了。我真没想到他会来,知道我就不去了。
既然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过去了?有些事情过不去,十六岁的时候,他骗我,破了我的处,这事儿过不去。梅梅放下酒,盯着酒杯,表情里是我从没见过的狠毒。可有些事情是永远也过不去的,他骗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直到现在,不管到哪里,我总觉得低人一等。
我也挺震惊,虽然早猜测出梅梅不是chu女,总以为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然后情不自禁,却没想到那东西被刘金山这样的市侩拿去了:唉,他一点儿不知道羞愧。
羞愧?梅梅苦笑了一声。他把这事当光荣,到处说来着,哪里来的羞愧?要是我,我会难以面对你的。
梅梅喝完杯中酒:马文明,你太与众不同了。
第九书包网 左右
更新时间2011-4-10 21:42:43字数:4214
“行,是不是还要签个字?”安母把协议书接过去,顺手递给了安莉娜。
梅梅有些过于急切:“听说你们快结婚了。真是对不起,这十万精神抚慰金,也算是对你们的祝贺。”
“哦,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们?”安莉娜口气里满是讥讽,噎得梅梅干瞪眼睛。安莉娜扫了几眼协议书,扑闪着大眼睛看看我:“你叫马文明?”
我像过堂的人犯般诚惶诚恐:“是的,我叫马文明。”
然后安莉娜气定神闲,垂下眼皮仔细阅读协议书,看完嘴角一撇,放在床头柜上:“我不签,开车的不是你。”李梅听了这话非常着急,一拨王会计胳膊,王会计会意,二人去了阳台。
我尴尬地看着安莉娜,憨笑着轻声说:“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安莉娜闭上眼睛:“不一样。你愿意当冤大头,我不愿意。”一下子冷了场。王会计隔着玻璃招手,示意安母出去,安母赶紧也去了阳台,把玻璃推拉门合上,三个人在外边紧急磋商。我看着安莉娜闭目的娴静脸庞,无计可施,算是领教了这丫头的厉害。
“真的,真没什么区别。”
安莉娜闭着眼睛,对我置之不理。安母拉开玻璃门进来了,把协议书拿起来:“莉娜,咱是治病要紧,你还想怎么样?昨晚和人家说好了的,你咋这样呢,叫我们怎么办?事情总得解决嘛。”说着泪水溢满了眼眶。安莉娜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我们几个无计可施,她男朋友回来也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安莉娜还是闭目不语,气定神闲。我们只好来到了护士站,梅梅和安母又紧急磋商了一阵子,我趁着她俩忙,冲俏护士微笑一下,恰好被梅梅看见了,她就盯了两眼人家,俏护士脸又红了,赶忙低头配药。
最后由安母代签了协议,这老女人也没多少文化,把“代”字写成了“带”,放下笔把协议书递给李梅:“你看这样行不行?”
“可以。”李梅扫了一眼,说着拉开挎包,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安母,“这是银行卡,里面有十万块钱,还有个密码信封,回头你们把密码改一下。这只是赔款,医药费单另算,我们这边不离人,随时缴纳药费治疗费。”回到画室,我斜躺在卧室的床上,李梅枕在我腿上看电视,看着看着突然抬起头来:“这事情还麻烦着呢!一个小姑娘,没有那么多心思,你也见识过她家那些人,肯定是留了一手。她不签字,就有理由勒索咱们。”
我举重若轻笑笑:“你想的太多。她就是气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春节要结婚的,现在只好推到五一去了,结婚对她这样的女孩子太重要了。”
“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了。”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梅梅干脆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实际我是故意撞她的。当时你把我气个半死,刚好她俩闯红灯过马路,本来想吓她们一下,擦过去,谁想到撞了个结实。”
我极为震惊,拽着毛衣把她拉起来,不认识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脑子进水了?”
梅梅寸步不让:“你脑子进虫了。”“你脑子进屎了。”
“你脑子进大便了。”
我极为恼火,起身进了隔壁的小房间,手抖个不停,娘的,这两天所受的委屈,就是为了梅大小姐的一次胡闹,褒姒烽火戏诸侯。我在小房间待了一个多小时,梅梅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一直和我抗衡。等到怒火有所平息,我进到卫生间洗头,刚把洗发水揉匀,梅梅突然闯进来,抱住我说:“大象,别生气了。”“和你生气,生不起来。”
梅梅踮起脚尖,伸手揉搓我的头发:“你脑子进屎了,要好好洗。”
我在她头发里扒拉了几下:“虫子真不少。”“大象,我知道你这几天为什么气我,故意和我吵架,你和我走得越近,你就离油画越远,你恐惧,害怕成了马董事长。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的身份就是这样,你要和我结婚,就要放弃油画。我实际上比你还为难呢,我也不希望你浪费了才华和天分。”
如果说我有天分,也是梅梅发掘出来的。毕业时候没回宝鸡,留在西安,因为从小就有一种边缘人心理,觉得西安是天下最好的城市,当时的目标就是全力留在西安,哪怕在中学教美术都成,那时节有没有天赋?后来在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整天活得和孙子似的,那时节有没有天赋?再后来在恩师的画店里当小二,活得和工匠一样,那时节有没有天赋?
天赋倒是有的。七八岁的时候,长岭厂来了几个上海师傅,安装新的洗衣机生产线,其中一个爱好绘画,看了我画的竹子,倒是说过我有天赋——我在美术纸上画了一个竹节,占去了半页纸,没有一片竹叶,竹节还有明暗关系。他成了我的启蒙老师。想起来比“卖鹅”还冤,陶渊明一去三十年,我到了他那年龄,写诗时得写一去五十年。梅梅这样的富贵家庭,就像电影里的宁王府,自然聚集着夺命书生、对穿肠等一些幕僚。现在不用幕僚这个叫法了,称之为文化艺术界朋友。每次梅爸的星火集团有什么活动,这些人都参加,既提升了梅爸的品位,也润了这些作家画家书法家的秃笔,相得益彰,何乐而不为。
经过梅梅介绍,我也参加他们的沙龙,再加上本来就在这行摸爬滚打、浸yin其中,一来二去、火借风势就成了青年画家,才华自然就横溢了出来,润笔也上了三千,最后炒了老板的鱿鱼,脱离了恩师的剥削。
此时,梅梅所有的朋友、熟人、世交,家里都挂了我的画作。梅梅问我筹建画室的钱攒得怎么样了,我说了个数字,还差了一大块。
最后定开发方向的时候,我给过梅梅一个建议:不如以小户型为主,业主定位在我这样的人群,事业刚起步,买不起大房子,却急需要房子栖身,每户五十至八十平,刚工作的白领能供得起,估计市场会不错。
隔了几天,梅梅请我吃饭,原来她根据我的建议做了一个策划方案,在董事会上获得了一致通过,楼盘定名为“soho公社”。小有名气的作家、画家、歌手,反正和文化艺术沾点边的自由职业者,都会得到八折优惠。
预售形势一片大好,因此梅梅受到了公司上下的一致尊敬。她特别高兴,又请我吃饭。我说:你本来就是个有想法的人,只不过大家对你有偏见,我当时随口胡诌的,你把它做成了一个完整的方案,这就是你的本事。梅梅高兴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房子不是要精装修吗,每户送一幅你的油画,你随便画,每幅预付五百,一期工程二百户,先给你十万,你的画室就可以起来了。你要不着急,将来在soho公社给你一套房子作画室。
我考虑了一下,算不得吃湿的带干的,等价交换,心里能够接受。把这几年画的小品都拿来充数,有些尺寸大的,可以一割为四配上画框,差不多够二百幅,不行再加一晚上班,拿油彩甩上几十幅后现代主义。西安一个作家,据说成名后床底下堆的两麻袋废纸都发表了,搞文化艺术就是要成名,成不了饿死,成了就洛阳纸贵。梅梅挺让人感激的,为了不肉麻,我装作不领情地说:你们挺能的,无商不奸,装修的再好也算粗装修,把我的画一挂上,就是精装修了。
梅梅笑了:去死吧,臭德行。我也笑了:偏要活着,给你把两百幅画整起来再死。
此时我和梅梅的关系已经非常暧昧,但因为身份差距太大,彼此还都有些抹不开,掩耳盗铃,用红颜知己和蓝颜知己自我欺骗。
车祸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早上太阳按时出来,而且爬升得很快,隔着窗帘也能感受到明媚。梅梅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离春节还有一个月,soho公社封顶,负责主体工程的建筑公司退出,春节过后另一家公司进驻,负责装修和绿化,以保证春天开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其中最棘手的是民工的工资问题,不拖欠不行,拖欠也不行,既要安抚民工又要糊弄政府。最具讽刺意味的,梅妈是今年清欠领导小组的组长,前几天在电视里出来时,总戴着安全帽在建筑工地,用温暖的小手握粗糙的大手。“我们不想影响妈妈,她还有一年多就退休了,不能出一点差错。大象,你要抗旱了。”
“最近都不见面了吗?”
“也不是,就是没有时间地点上山了,这是老爸交给我的第一件事情,我不能让他失望。”“没事,你忙你的。”
两个人都赖了一会儿床,还是梅梅先爬了起来,我也只好跟着起来。梅梅已经进了洗手间刷牙,她早起床和晚饭后都要刷牙,我却只刷晚上,我说她浪费。她刷牙只挤黄豆大一点牙膏,我却和电视广告上一样挤条胖虫子,她说我浪费。为此我们争执过几次,谁也说服不了谁,这种生活的细节倒是很能引起我们的争吵。不怕人笑话,我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憋着屁的,因为她会把这个也形而上,扯到修养乃至更高层面上去——那就是我家的血统。
我进了洗手间,从后面抱住她,把鼻子埋在秀发里贪婪地嗅闻。李梅放下牙缸,回手扒拉了一下我的头。然后我拿起牙刷挤了豆大一颗牙膏,伸进了嘴里。梅梅挺惊讶:“今天怎么这么乖?”“你那么忙,我也帮不上你,心里挺过意不去。”
“嘻嘻,虚情假意。赶紧把那三幅作品画出来,别误了展览就行了。”
“我要陪你。”“你算了吧,现在不让你介入到生意里来,有我的考虑,等妈妈退休了,一切就都理顺了,没有了政治因素,只剩下了商业因素,那时候咱们结婚。”
“嗯,你也照顾好自己,你也要抗旱。”
我和梅梅彼此非常了解,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但是要换另一个人,也是不可能的。恋爱谈到这份儿上,灵和肉都万事具备,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东风,但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婚事似乎又遥不可及。有时候我也想,她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就好了,就没有这么多顾忌和阻力,但她要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和我势均力敌的李梅了,也许就充满了葱蒜味道,我又不会喜欢了。对梅梅来说也是这样,我要是个公子哥儿,也就不是能让她醉心的马文明了。妈妈的,人生总是充满矛盾。梅梅曾经客观说:要做李家的女婿,当然你有欠缺,但是可以后天训练,而你身上有很多可贵之处,是纨绔子弟再调教也调教不出来的。
如果以前,听了这话我会生气,什么训练调教,拿人当宠物狗了,但是我现在一点气都不生,倒不是失却了艺术流氓的傲气,而是真的爱上了梅梅。
我憨笑说:是呀,执挎子弟爱汹酒。梅梅笑得花枝乱颤:什么,什么,执挎子弟爱汹酒?
我笑着说:我们美专的校长也吃了没文化的亏,抓住了几个撒酒疯的学生,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一句话念错了仨字儿——执挎子弟爱汹酒!
梅梅周围总是聚集着虚伪的官宦公子,还有假模假式的富贵少爷,也不是说这些人不好,而是梅梅太司空见惯,所以就目中无人。如果是爱慕虚荣的女孩遇见他们,肯定看成是“得儿呱、得儿呱”跑来的白马王子,谢天谢地谢祖宗,多年的春梦没有白做,迫不及待地**。而梅梅,要钱,她爸爸可以大量提供;要势,她妈妈可以无偿赞助。她对这些男子无所求,所以看不起这些人也就不足为奇。在梅梅眼里,那些骑白马的官宦公子不是王子,而是唐僧;那些长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