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迩点点头,好奇道:“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看看不就知道了。”雷亦清伸手取下花里的卡片,“华会医院。”
医院?曾迩接过卡片一看,原来是送给卢秉一的生日花束。
雷亦清点点头:“小卢老师的生日好像确实快到了,华会医院还真是勤快啊,连这都不忘巴结一下。”
“华会医院……”曾迩反复念着,“怎么这么眼熟。”
“这家医院就是卢家开的,能不眼熟嘛。”
“她家开的?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曾迩诧异道,仍旧回忆着。这个名字,绝不是在小卢老师这里看到的。
“人家低调,不说也正常。”
曾迩没有回应雷亦清,她觉得自己就快想到答案了。
“这回换你看呆了?”雷亦清调侃道,话音未落,曾迩忽然兴奋地击掌,把他吓了一跳。
她终于想起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家医院的名字了。
是在屎sir的报告里。那家提供唇腭裂儿童发音问题研究项目的医院就是华会。
如今哪个高校教师不希望多做几个项目,既然卢家是华会的老板,华会为什么不把这个项目给小卢老师呢?虽说这类项目没什么报酬,但对于评职称什么的还是有些帮助的。
究竟是她无意于职称,还是……曾迩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在寻找出口的过程中,已经找到提示。她想着,勾起嘴角,尽管绕得有些头晕,但似乎越绕越有趣了。
08 我的心中分分钟开出一朵花(三)
餐厅里,食客们手中的餐具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顶灯包裹在藤制外罩中,散出浅浅的光晕。这光线混着各色声响,流经瓷碗,流经白色木椅,流经食客脚边,最终汇入隐秘晦暗的角落。
卢秉一打完电话,回到座位上。迟立哲坐在对面,笑着说:“你今天还真忙。”
“向我贺寿的,行不行。”卢秉一吞下整只虾卷才有空说话。迟立哲说要带她去一家东南亚餐厅,她以为是吃泰国菜,还兴奋了一阵,结果到了才发现,是清淡的越南菜。
其实今天并不是卢秉一的生日,只不过因为迟立哲即将出差,而他又坚持要替她庆生,两人才定在今天提前过一次的。
“行行行,你倒是吃慢点啊。”迟立哲拿她没办法,“当心旧病复发。”
卢秉一“嗯”了一声,还是拼命吃。她不是不知道吃饭要细嚼慢咽,只是一停下,她又不知道该和迟立哲聊什么了。
“这里的陈设还真特别,”迟立哲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从容地替她找话题,“欧洲田园风的桌椅配热带吊灯,竟然这么合适。”
“越南曾经是法国殖民地,都混搭了那么多年,当然不突兀啦。”卢秉一忙着对付牙车快,没抬头便说。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迟立哲笑了笑,“以前学的都还给历史老师了。”
卢秉一闻言,不知怎么的,忽然抬头。也许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曾经刻意忽略的东西,如今还是会在某些细微的地方显露出来。他们是那样不同,再忽略还是会觉察到的不同。
她想着,放下餐叉,心中五味杂陈。
一顿饭吃得地久天长,当她扫荡完所有食物之后,陡然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个时间,再看场电影是来不及了,不如就逛逛吧。她提议着,拍拍肚子站起来。
“你确定不要生日礼物?”迟立哲结完账,把椅子归位。
卢秉一笑了笑,对于她而言,生日没什么重要意义,不过是提醒自己年岁渐长,徒增焦虑罢了。过与不过一个样,所以也就无所谓期待,更无所谓礼物了。
她刚想摇摇头,瞥见迟立哲的表情,又不忍拒绝,便说:“附近有家书店,你就送我本书吧。”
“好。”迟立哲帮她推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
还没走到书店,卢秉一就被一家婴儿用品店吸引过去了。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整套婴用新品,鹅黄的色调暖暖的,烘烤得她的心快融化了。想到自己的嫂子,她走进去,顺手提了一个购物篮。
“我改主意了。”
说着,她把几条围嘴放进筐里。迟立哲抿着嘴跟在她身后,没有什么表情,然而,弯弯的眼眸已经泄露了他的笑意。
“现在的奶瓶做的也太可爱了吧。”卢秉一抓起两个类似图案的比较一番,举棋不定,便将其中一个塞给迟立哲,比划着要他喝给她看。他自然是不肯的,捂住嘴想逃。
卢秉一眼疾手快,勾住他的脖子威逼利诱,丝毫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妥。直到……
“老石?”她收回勾脖子的手,诧异道。
隔着落地玻璃和众多陈列品,石正辕夹着两本书站在街道上。两个人四目相接,他也讶异地看着她。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他下意识地瞥了眼她的肚子。
卢秉一生怕他误会,急忙摆摆手。石正辕一笑,张嘴说了句什么,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便跑去赶公交车了。
路上车来人往,喧闹声、鸣笛声,隔着玻璃,她什么都听不到。望出去,石正辕刚刚站立的地方,只剩一排已然枯萎的行道树。绿叶落尽,空余枝桠。
现在是深秋,离春天还早。
忽然没了兴致,她放下奶瓶,拍拍迟立哲的肩准备去收银台。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陈列品,一言不发。
他们之间隔的,何止一层玻璃。
午后,雷亦清忙完手里的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实验室,不住喘气。
“你去干嘛了,这么晚才来?”一个男生跑过来小声问。雷亦清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又道:“怎么连衣服都搞得这么脏?”
雷亦清低头看了看实验服,极小的一块深色污渍沾在衣角。
白色的还真藏不住秘密。他随手拍了几下,没有回答,只是问:“大家都到了?”
男生扫视一番:“曾遐还没来。平时早就来了,今天可真稀奇。”他耸耸肩,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雷亦清挠挠头,要是没猜错,来的应该还是曾迩。他想着,扯开话题:“你在看什么?”
一个女生坐过来,替那男生回答了:“他呀,正在找那些还没人工引进栽培的物种,立志攻破人工培育难关。”
雷亦清觉得这想法霸气,凑过去看看那书。
“云树?”他念着书中的植物名,心想世间的植物还真是有趣,什么都可以拿来当名字。
“这是一种生长于潮湿地带的……”男生放下书,介绍起来,但还没说完,一个人推门而入打断了他。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曾迩抖抖衣服,吟着诗走进实验室。众人停下手头的事,齐刷刷盯着她看。
“怎么了?我背错了吗?”她委屈地问,显然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你在念什么?”
“《春日忆李白》啊,你们不是在说云树吗?云树之思的出处就是这首诗。”
“我们说的云树,是一种植物,不是一种情感。”雷亦清冲她使了个眼色,其他人倒发现什么不妥,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原来是这个义项啊,你们不早说。”曾迩不屑道。
“曾遐。”雷亦清咬着牙地喊她,“你不是说你下午还要去看牙齿吗,赶紧去吧!”
谁要去看牙齿?
曾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得到的却是一个白眼。他悄声道:“你和高霏霏不是还有课吗,趁其他人没发现之前赶快走。你要是担心点名,我等会儿会帮忙解释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曾迩在这里,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曾迩环顾四周:“可他们又没发现。”
雷亦清懒得再开口,直接把她拉出实验室,好说歹说才把她劝走。
“可他们确实没发现啊。”眼看雷亦清转身走回实验室,曾迩站在门口无辜道。
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再担心自己,担心自己是否被认出,而是担心另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一个都没发现,甚至连怀疑都没有。满屋子的熟人,却找不出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老姐,这真的是你的生活吗?
曾迩无声问道,眼睛有些发酸,莫名讨厌今天的天衣无缝。她独自靠在走廊的墙边,多么期待再出现一次意外。
只可惜,有的意外很常见,而有的,却近乎奇迹。
卢秉一在车站与迟立哲分别之后,回到了学校。
石正辕在橱窗前的现身,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不想被误会,尤其不想被他误会——没人希望被自己在意的人误会。
她喜欢了他十年。她从不愿承认这一点,反正承认了,他也不会是自己的。因为她很清楚蒋智瞳对他意味着什么,是初恋,更是一种习惯。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校车停靠点。她下午并没有课,无论是哪个校区。尽管如此,她还是坐上了前往新校区的教师班车。
那里有她学生时代的记忆。
两年,整整两年的记忆。
现在的大学都流行在偏僻的地方建新校区来分流学生,e大也不例外。卢秉一的大一大二,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大学时代,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个十分遥远的名词了。然而再遥远,每次回到这里,一切还是会鲜活起来。
她在这里军训,在这里上课,在这里做梦,在这里遇见石正辕。那场她坚持了十年的暗恋,就从这里开始。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下午的课前,班长站在讲台上,手作喇叭状大声宣布,“我们亲爱的班导终于嫁出去啦!”
话音刚落,底下一片欢呼,扔书的扔书,拍桌子的拍桌子,虽说大一了,但一个个都还和高中生一样。卢秉一才从教务处回来,就见证了这么一场盛大的狂欢。
“你报完名啦?”室友帮她占了座,关切地问。她点点头,虽然受够了教务处大妈的僵尸脸,但好歹总算报上转专业考试的名了。想到离自己的历史梦又近了一步,她就激动得坐不住。
“他们这是怎么了?”
“班导结婚了,他们在表示祝贺呢。”室友边整理书包边答。既然班导请假,这堂课想必也就不用上了。大家默契一笑,纷纷起身。
“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呢!”班长急了,拍着讲台说,“虽然班导来不了了,但她找了个研究生来代课。”
底下嘘声一片,众人不情愿地回到座位上,心里咒骂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家伙。
上课铃响,一个人夹着教材匆匆走进教室。
08 我的心中分分钟开出一朵花(四)
卢秉一回忆着,走上楼梯,来到四教顶楼。走廊里、转角处,甚至还有厕所门口,一路上都有学生同她打招呼。
她微笑着回应,心里却忐忑不已。她不确定,这个时间、那间教室,是否有人在上课。她踱步到教室门口,探出头去。
没人。
她理理衣服,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位于顶楼的教室虽然不大,但采光极佳,显得格外通透。教室外是一条走廊,正对走廊的是一片校园风景。课间,学生们可以凭栏远眺,近处的草坪、灯光球场,以及远处的人工湖都一览无余。
空荡荡的室内则只有几排课桌椅,她走上讲台,找了一截粉笔,歪着头,看着黑板,然后缓缓写下一个巨大的“籀”字。
一笔一划,都那样专注,仿佛下面坐满了无声无息的学生。
大一的小屁孩们坐在位子上,看着那个匆匆而来的陌生人。他将课本放在讲台上,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姓石,是你们的学长。”说着,他握着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姓氏,刚准备写名字,却停住了,“算了,反正就代一节课,知不知道名字都无所谓。”
他抓起板擦,擦掉了自己刚刚写下的字。
行书,一气呵成,笔势舒展,标准得无懈可击。她在字消失之前,瞥了一眼,突然对这学长心生敬意。她断断续续练了好几年字,却还是连楷书都写得不成样子。
而她后来也终于知道,这个写字写得很好看的学长,叫石正辕。
“请大家把书翻到汉字的形体那一节,我们先来看一看汉字字体的演变……”
他开始上课。
时值寒冬,外头冷风呼呼地吹,教室里紧闭门窗,大家聚在一起。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中,学生们一个个都倒了下去,趴在桌上补眠。室内安静地只剩石正辕的说话声。
“篆书有大篆、小篆之分,而大篆又有广义、狭义之分。”他说着,列出大篆所包括的文字种类,丝毫没有介意底下已睡成一片。
他也不想把课讲得那么枯燥,可他的主攻方向又不是文字学,只能照本宣科。
卢秉一刚把历史年代表抄好,一抬头,发现周围的同学都睡着了。她收好问别人借来的历史书,趁石正辕不注意,伸了个懒腰。
“甲骨文、金文……留文?”她顺口念出了他写在黑板上的内容。
因为环境实在太寂静,她原本细微的声音被衬托得无限大,石正辕听见她的动静,一愣,指指“籀文”:“这字不念留,它和咒同音。”他在字上补写了拼音,又道:“大家注意这个字的读音。”
大家?卢秉一伸直腰杆,前后扫视一番,“大家”明明都睡了,有谁还听得到。再次将目光投向石正辕,却见他依旧认真讲课,哪怕只剩她一个人在听。
卢秉一托着头,竟跟着听了下去。屋外的风还在肆虐,屋内的温度却不断升高。她摸了摸脸颊,似乎有些发烫。
一定是因为教室里人多氧气少,自己二氧化碳中毒了。她想着,坚定地点点头。
嗯,一定是这样。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大家终于来了精神。男生结伴去打球,女生们则奔向食堂。
卢秉一吃完晚饭,回到寝室,才发现自己的历史笔记本落在了教室。她不情愿地穿好外套,赶回教室。
当她来到四教顶楼,夕阳在地平线上挣扎着,淹没得只剩一个头顶了。
她站在楼梯口,喘着粗气,正准备走向教室,却意外扫到一个人影靠在走廊的栏杆上。
她收回脚步,认出那是石正辕。
他不是早就该坐车回本部了吗?卢秉一把自己隐藏在楼道的暗处,不敢贸然走上前去。可她又实在好奇,便眯着眼观察他。
夕阳几乎完全被地平线吞噬,只有些许余晖。教学楼前面的灯光球场早已亮起了灯,一群热血少年迎击寒风,在同伴的鼓励下,运球、上篮、得分。欢呼声一浪大过一浪。
更远处的人工湖映着橙红的天色,风呼啸而过,刮起的波光却悄无声息,一棱一棱的。石正辕将沉静的目光投向那片水域,眼中雾气渐浓。
卢秉一不知道他要在这里待到何时,忍不住想要走过去。
嗯?她靠近了两步,再次停下来。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反光物,那比湖水更为澄澈的,分明是泪。
他旁若无人地吸着鼻子,任由泪水攻占眼眶,和上课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昼夜之交的巨大压力正在击垮他的防线。
他在哭?卢秉一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的判断。
为什么要哭?
落日余晖的光线太强,篮球亲吻大地的声音太密集。而她的世界里,此时此刻,只剩那道压抑的剪影。她的心好像也跟着沉重起来。
她一向讨厌别人哭,尤其是男人——她鄙视那样的人。但面对他,却不是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被戳中的时刻。而对于她来说,恰好是现在,就是现在。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哭得这么伤心的人,竟能在讲台上如此镇定地上着课。
她不知道他隐忍了多久,她回忆他刚才在课堂上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揪心。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是中邪了,她只知道,她想理解他,她想了解他。
后来,她没有拿回历史笔记本。再后来,她撤回了转专业的报名。班导找她谈了一次话,鼓励她去追寻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她说,她开始对语言学感兴趣了。班导则开玩笑地说,语言学这碗饭太难吃了。她知道班导是好心,但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相信凡事努力就会有回报。
再再后来,班导去了其他学校。多年后她们在一场研讨会上碰面,班导问她,当年究竟怎么想的。她只是笑笑,不说话。班导还想和她细聊,无奈还要接孩子放学,留了新的联系方式便匆忙分别。
还重要吗?当初的理由。
她看着班导如今小女人似的幸福背影,默然。现在一切都好,如同此时的我,也如同此刻的你。那又何必追问曾经。
曾迩拖着步子走向楼梯,不再对所谓“意外”抱有任何希望。
是时候回到自己的生活了,她是曾迩,不是曾遐。她有自己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烦恼,她无法代替曾遐去悲哀。或许,曾遐根本不觉得这有多悲哀。
她一步步前行,迈入自己的运行轨道。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阻止了她的回归。
“等一下,曾迩!”
确实在叫她,而不是曾遐。她诧异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周凛揉着太阳丨穴倚在自己的实验室门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喊住曾迩,就被她以那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
难道自己脸上有东西?他想着,下意识地摸摸脸。
没有啊。他收回手,干咳一声,继续说:“你让曾遐尽快把论文摘要翻译好给我。”
曾迩没有任何反应,大脑仍是一片空白。老天听到了她的呼喊,她百般祈求的“意外”就这样出现了。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周老师,你刚才说什么?”
周凛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你转告曾遐,我不管今天她为什么翘课,但她必须尽快把论文摘要翻译好。周五我要看到翻译稿,不,周三就要。”说完,他转身走进实验室。
曾迩站在原地点点头,高霏霏的话忽然塞满她空空如也的脑袋。
“我们不是熟人,而是朋友。”
“是时时刻刻都会挂念的朋友,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
时时刻刻会挂念的人?
曾迩的视线并未转移,她喃喃自语:“为什么……”
周凛回到门口,快抓狂了,她竟然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的英语不好,行了吧。”周凛很不情愿地承认了。
“啊?不是的!”曾迩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问的当然不是翻译的事,而是,“为什么,知道我不是曾遐。”
周凛一怔,不屑道:“你cos你姐的时候这么不认真,当然认得出啦。”
“嗯?”
下课铃响,楼道里嘈杂起来。外界的阳光和云层翻滚着,一波一波涌进走廊内,或明或暗的光影合着喧闹起伏的声波,掩盖了周凛稍纵即逝的笑意。
“她又懒又怕脏,在实验室从来不穿白色的鞋子。”
鞋子?曾迩把脚往后缩了缩,自己脚上穿的正是一双白球鞋。
“她走路像是要赶去投胎似的,哪像你,慢吞吞的。”
“还有啊,她烦躁的时候……”
周凛说着,仿佛又看到曾遐坐在角落里写实验记录的样子。她皱眉,她撇嘴,她朝他翻白眼,她的每一个小动作,他都记得。
为什么能分出她们?也许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也许是因为某些连周凛自己都不确定的东西。
可这些所谓的“不确定”,真是他无力确定的吗?还是他根本在逃避确定?
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无奈笼罩了他。他惊觉自己说了太多话,便刹住车,冲曾迩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实验室。
这一次,曾迩没有再开口。周围的人群流动着,唯有她静止不动。
满满都是不同,究竟需要多长久的关注。
她思考着,没有答案。只是感觉又有一个迷宫在等待她去闯。这个世界,越来越有趣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猛地,高霏霏在她肩膀重重拍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她还没搞清楚这家伙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赶着去上课啊,你不去吗?”
上课?曾迩哎呀一声,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课:“走吧,我们一起去上课!”她说着,脱下实验服,挽着高霏霏的手,也加入流动的人群之中。
“你干嘛笑得这么开心?”曾迩注意到高霏霏欢乐的神情。
“哪有!”高霏霏笑得更欢了,她才不会告诉曾迩,是因为外面原本枯萎的植物真的复活了。不管有没有人关注,它们还是复活了。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会是那么美的粉色花朵。
你看,奇迹发生了。
“谢谢你。”曾迩忽然说。
“谢什么?”高霏霏收敛自己的笑,莫名其妙地问。
“认出我。”
谢谢你,借由爱的力量穿越虚妄迷雾,认出我。
“醒醒,别傻笑了。”男生合上实验记录册,伸手在雷亦清眼前晃了晃。
“谁傻笑!”雷亦清分明感到那是睿智的笑。自己上课前忙活了好一阵,总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卢老师的非洲菊都栽到了梧桐树边,想想就很有成就感。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雷亦清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泥渍——白色还真是掩盖不住秘密。
但不管怎样,脏点累点都是值得的。谁让高霏霏这个笨蛋跟人打了那么个没有胜算的赌,不采取点非常手段怎么行。
奇迹,是为了相信,只要出现不就可以了,管它是自然还是人为。
他想着,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智慧。
卢秉一从讲台上走下来,挑了个位子坐下。她托着头,想象石正辕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卖力地讲着,却没有听众。
就像现在一样,一片寂静。但她仿佛还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落笔的声音。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人和事。有的朋友结婚生子,有的朋友去远方打拼,还有的朋友因为车祸,人生提前谢幕了。而她,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忘记,最后却还是回到这里,在无人的顶楼教室,独自缅怀当初那堂课。
一年又一年,卢秉一用自己的方式逐渐靠近石正辕,从陌生到熟识,从仰望到平视。她终于明白他面对夕阳流泪的原因,也终于了解更多关于蒋智瞳的故事。
蒋智瞳并不知道他心里为她受的伤;而他也并不知道卢秉一为他所做的改变。
卢秉一时常想,如果蒋智瞳能在分手后再看石正辕一眼,她也许就会发现他的隐忍。而如果石正辕在夕阳西下时能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一直在他身后注视他。
可惜他从未回头。她的坚持、她的痛苦,他都不曾看见。
既然他看不见,她就永远不会挑明。因为,她也有她的骄傲。
其实,她多么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然而,连这一眼也是奢望,是她即使下决心相信,也不会发生的奇迹。
悠扬的乐曲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响起,将卢秉一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找到手机,按下接听键。
只听了两句,手一松,手机滑落到地上,她颤抖着捡起来。
“我马上回来!”
奇迹果然是不存在的。她苦涩一笑,挂了电话,快步冲出教室。
这个世界,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09 你看不见(一)
天气预报中播报的气温数值不断下降,人们穿起厚厚的大衣抵御寒冷。遇到大晴天也就算了,大不了冷一些,至少心情尚算可以;但如果碰上的是阴雨天,那可真是要命了。寒意随着滴滴答答的雨水,以你看不见的方式,渗进你的每个毛孔,一呼一吸之间,倍感冬日的绝望。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云层贴得很低,恍惚间让人产生时近黄昏的错觉。卢秉一靠窗望云,回忆那天在顶楼教室接到电话时的情景。
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仍回荡在耳边,父亲就那样倒下了,让卢秉一又一次意识到世事无常。
距离父亲中风入院,已过去整整十天时间。这大概是卢秉一人生中最忙乱的十天了,她和卢学一不仅要照顾父亲、安慰母亲,还要应付各路媒体的围追堵截。而由她发起的青年学者研讨会也召开在即,会议的各项工作同样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慌乱的生活中,她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生活的压力倾覆而下,迫使她做出选择——放弃某些事,去成全另外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卢秉一深吸一口气,她想她已经做好选择了。
她抓起外套,快步走向费秋澍的办公室。
“费哥,等会儿的研讨会麻烦你帮我主持一下,我尽量在结束之前赶回来。”
费秋澍从书堆里抬起头,关切地望了她一眼:“好。”随后便不再说话。
有些事无需细问,尤其是卢家的事。自从卢氏集团掌门人入院的消息爆出来之后,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相关报道,想不知道都难。而费秋澍同样明白,凶猛的又何止记者,卢氏高层的那些元老,恐怕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一桩桩一件件,都够这两兄妹头疼的了,何必再多说什么。
“谢谢。”卢秉一自然明白他的好意,两个字道尽一切。
其实她尽可以把父亲交托给医护人员,自己从容地主持完这两天的研讨会。凭借华会良好的医疗水准,看护好父亲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又有哪个做子女的愿意把父母交给陌生人来照顾。
至少,她不愿意。
“等一下,研讨会让石正辕主持吧,我……”
在卢秉一转身出门的一瞬间,费秋澍再次开口。她不解地看着他。
“我的一盘方言录音不见了,研讨会上要放的,我去找一下。”他说着,挠挠头,大概是在生自己的气。
卢秉一摊手:“随便你们,我只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会议还没结束。”说着,她匆匆出门。
走到楼梯口时,意外发现几个学生偷偷摸摸地从她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
她带着疑问,回去看了一眼。
打开门,只见桌子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个小盒子,还有一张贺卡。
她走进去,翻开贺卡,像是被久违的阳光挠了挠痒,感动得想笑。
忙碌这么多天,她都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不知这些小屁孩是如何记得的。
卡片边的小盒子里,装的则是一个小蛋糕。卢秉一看着那个卖相欠佳的自制蛋糕,脸上笑意渐浓,心中却忽然涌上些许歉疚。
“其实,我没你们想象得那么好。”
不管怎样,大家满满的关心她都接收到了。她想着,顺手将贺卡塞进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抄起蛋糕不顾形象地咬了一口。
怎么这么淡?她又咬了一口,还是淡。然而心里却有滋有味。
“谢谢你们。”
生物楼三楼的小型会议室里,满满当当挤进了二十几个人。大家寒暄一番坐下,讨论着近期的计划。
学术圈其实很小,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人,你不联系他们,他们也总会联系你。一来二去,不熟都熟了,聊的话题也从原先的学术问题扩展成各校八卦。
八卦?石正辕可不喜欢八卦。他干咳一声,制止了有可能出现的热聊场面,切入正题。
虽然是临时被推上去主持这场研讨会的,但满满的使命感告诫他必须要将会议引导到正途上。
大家互相笑笑,停止讨论,将目光投向大屏幕。
卢秉一策划许久的研讨会就这么开始了。她想见的朋友都已经来到这里,她为大家印制的论文集正捧在每个人手上。
一切准备就绪,然而,花了心思组织这场会议的人,却不在现场。
石正辕想着,唏嘘不已。他没说什么感谢的客套话,而是直奔主题,其他学者也很快进入状态。
坐在内圈的几个人争论正酣,外圈的家伙们则形态各异:认真研究ppt和资料的,多半是等会儿要发言的;时不时接头接耳的,则很可能是前来凑热闹的学生。当然,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类人。
杜康缩在角落里,看着满屏缭乱的音部韵部,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心想这种场合果然不适合他这种家属前来。再看看坐在自己前面的老婆大人,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好端端一个姑娘,只要一写论文就会暴躁得和更年期大妈一样。
他伸手拍了拍老婆大人的肩膀,示意自己离开片刻。人家还在激辩中,自然没工夫理他,大手一挥,命他速速退下。他如蒙大赦般地逃离这个战场。
溜出会议室,杜康靠在墙上喘了两口气,随即掏出手机。
“darling,想你了,我现在就来找你。”
他看着自己编辑的短信,满意地按下发送键。
不一会儿,便有了回复。就一个字:滚!
杜康拍着腿大笑,虽然看不到,但完全可以想见手机那头周凛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样子。他看了看手中提着的东西,哼着小调走下楼去。
生物楼的休息室里,曾遐擦完鼻涕,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前几天的烧已经退了,现在换感冒闪亮登场。
她摸了摸擦得通红的鼻子,刚想翻开一本教程,雷亦清闯了进来,她急忙把书藏好。
“你们怎么也不等等我。”他抱怨着,没注意到曾遐的小动作。其他几人则指指自己的肚子,嘿嘿一笑。
“饿死鬼投胎。”他白了他们一眼,放下自己的背包,加入战局。
一个大号电饭煲咕噜噜冒着热气,隔绝了室外的寒意。大家围坐在一起,不停地往里扔食材。底楼的这间休息室虽然小了一些,但胜在清净。幸好下午没课,大家才有这个机会窝在这里吃吃喝喝。
众人吃得正欢,雷亦清扯了张纸巾擦擦眼角,在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