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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唯卿》

    作者:凌波

    正文

    楔子

    重重宫阙。

    一轮弯月,高挑在斜飞的檐角之上。

    沉寂的宫殿间有人低头疾走,转瞬便到了正殿。

    “陛下,他到了。”

    黑袍肃面的秦王转过头来,进入大殿的那人立刻上前将怀中一个黑漆木盒举过头顶跪在地上。

    “打开!”秦王的声音含着愠怒,虎目暗沉。

    木盒应声而开,刹那间,一束刺眼地光亮自盒中喷射而出,大殿内顿时亮如白昼,侍立在旁的几位重臣,都是微微一怔,同时朝盒中望去。

    只见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奇石,通体剔透,晶莹如玉,秦王眯了眯眼睛,避开刺目光线,果然看到了石上刻着的十二个字。他顿时虎目一张,怒不可遏地挥手拨剑当空劈落,那木盒应声而破,众臣循声看去,却见遍地碎木渣中,那奇石竟是完好无缺,只在原地滚了几圈便停了下来。

    秦王怒瞪那奇石片刻,又是一记当空劈下,可剑锋狠狠落下,依旧没能伤到奇石分毫,反而是他被自己全力砍下的力道震的手臂酸麻。

    跪地之人低声回禀:“陛下,臣带着千余人日夜凿山才将它自吴村山壁中取下,任何利器都试过了,实在无法将它再凿小一分。”

    “那就用火烧!”君王咆哮如雷。

    “已经……”地上那人一脸难色,正要回答,一旁有大臣出列道:“陛下,此石发现至今,虽然传的沸沸扬扬,可如今亲眼看到,它也不过是块石头而已,看这材质,像雕凿夜光杯的石材,奇虽奇了,灵却未必。”

    秦王“嗯”了一声,转头看他,他慌忙再道:“臣以为,天下已然是大势所趋,有陛下这样的明君降世,大秦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这些只怕是那三国做的小把戏而已,意在蛊惑人心,减我国威,此种雕虫小技,不足为俱。”

    “护国公此言甚是,可是奇石已经造成的不平,臣认为却不能善罢,应该当机利断,扫除祸患。”一旁有人迈前一步说道。

    “严将军的意思是?”秦王虎目微微一晒。

    久经杀场的将军,以手为刀,在面前轻轻一比“柏之姓氏,本来就少,既然被这奇石提到了,不管它是真是假,不妨就来个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秦王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盯着那颗奇石,眼中透出一股淡淡地冷笑来……

    天下,风云再起了。

    四国为首的秦国向其它三国发出通告,“凡天下有柏姓者,皆杀之。”虽然在此榜后有注明类似噬血大盗柏氏一族在秦地犯下十数宗血案,罪孽深重,因而秦国才对此家族施以严惩这样的理由,可是天下人无不知晓,柏氏的灭顶之灾全是因为那块写有预言的奇石所至。

    秦国势大,其余三国莫敢不从,何况自从预言隆世,人心惶惶,月、楚、纪三国也都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帝权的威严岂容旁落,如今有了秦国带头,自然都是立刻遵行。

    一时间,柏姓者血流成河,男子杀尽,女子发给贵族为奴,更责令不许其生子女。如此厉政,使得原本柏姓者不是死去就是纷纷改姓逃亡,只半年时间,柏之一姓,已然灭绝。

    当这屠杀暴政公然进行时,被秦帝藏在深宫广宁殿的奇石,也终于开始失去它夺目的光华。秦帝又命六大护国师施符压制,隆重地大礼过后,最后看一眼那正在渐渐黯然失色地奇石,他拂袖而去。

    厚重的宫门轻轻掩上,将那道日光越逼越窄,当布满灵符的大殿内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时,那块位于案台中央的奇石,忽地猛然一闪,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石上的十二个字逐一亮过——

    ——飞星落、阴阳调。柏氏起、一天下。

    晶亮的光,随之收敛,消于死寂。

    ……

    光阴似箭,转眼便过了数十年。

    是非岂因逢乱世\长歌怎奈曲无名

    001 凌迟

    在许多年之后,白韶卿还是会时常回忆起当年楚京血腥恐怖的那一幕,当她的双眸已然褪去最初的纯净目光,当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留恋华衣爱慕欢颜地嫣然少女,当一切不再回复从前时,她却依旧没能忘记那一幕。

    若能回头,便有无数机会改变那一切。

    可是,谁又能回头呢?

    ……

    行刑定在午时。

    据说是因为这个时辰阳气最盛。纵然被行刑者有再多怨念,魂魅在烈日下也无处藏身,来不及在人世再造怨孽,便被打地灰飞烟灭了。

    应死的人,就连做鬼的机会,也不会给他。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是他呢?

    儒雅地衣冠已被拨去,只身着一件亵裤,五花大绑地跪在囚车上,从长街那头缓缓而来。两边的百姓将手中的果皮臭鸡蛋对着囚车重重扔出,这些人中,竟然没有一个记得白宰相的宽厚仁慈,泽被苍生吗?

    好像赶一场热闹的庙会,满城的百姓兴高采烈地追着囚车,激烈血腥的杀人场面本身已经够刺激的了,何况,还是凌迟。

    囚车就从十步不到的地方经过,年幼地白韶卿却不敢伸一伸手,她紧紧拽着娘亲的袖口,哭到哑声无力的娘呆呆朝前看着,紧护着身边的一对儿女。母子三人,就这样,咫尺天涯地看着那个做丈夫的做爹爹的,在眼前徐徐经过……

    从此一别是阴阳。

    白家已然被抄,通敌卖国的罪名,诛连九族。却唯独是她们母子三人因为回老家看望年迈地祖母,回来时雨天路滑,车翻下了山坳,在深谷里昏迷的昏迷受伤的受伤。两边拿人,就连病榻上的老人也未能幸免,只有她们因祸得福,意外地捡了命,活着回来。

    可是,人事全非了。

    就是这趟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娘亲也再三叮咛,不能叫出声不能哭出声,远远地送一送他吧。她是贤惠隐忍的妻子,咬紧牙关发誓一定要孩子带大,可是,来送一送他们的爹爹,只要小心一些,总应该没事的吧。

    母子三人被人流推动跟着囚车朝前移动,身边是百姓怒骂不息地声音“卖国贼!”“该杀!”“拔了他的皮!”“杀千刀的……”

    白韶卿很不解,为什么不久前还是拜着跪着,向白宰相谢这谢那,赞他大义夸他仁慈的人,转眼间,就有了血海深仇,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他死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不,爹爹是不会做错的,全天下的人都会做错事,可爹爹不会,他不会的。

    泪眼中望出去,他已经从囚车里押到了场中。慢条斯理地监斩官顾自喝着茶,毒日头下,时辰还未到,谁也不会去理会孤零零跪在场中的将死之人。

    人潮又涌动了一些,把三人推到了更接近刑台的地方,透过人群的缝隙,白韶卿看着他垂头跪在不远处

    ——爹爹,我和娘亲弟弟来看你了,你抬起头吧,看一眼我们!火烫地哽咽灼伤着她的喉咙,像是咽下满口的金针,她只能不发一声地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中的怒火熊熊燃烧。

    她是大楚宰相的千斤,是有着非凡才华令老父亲都时时赞叹不已地长女,是娘亲温柔呵护下锦衣玉食的温室之花,她的眼睛曾经清澈地尤如清浅的涓涓细流,可是,在经历了今日这一幕后,有东西在这双眸里悄然改变,就像那只爹爹最爱的爬满了冰纹的瓷瓶,在某一日午后,无声而碎了。

    不论他们给了爹爹怎样的罪名,年幼地白韶卿已经发誓要断然否定这一切!

    若是有错,那一定是这世道的错!若是有罪,也必然是这人世的罪过!

    四国争雄,表面上平分天下,实则暗战不休,所以才会有不停地出卖与被出卖,怀疑与被怀疑地事情发生。而那刑台上胡子都已花白的父亲,只不过是新一幕的谋计下又一个牺牲品而已。

    她紧紧握着拳头,嘴唇被咬出了鲜血尚自不觉,娘亲将她的头往自己的怀里拉一拉,与此同时,却听鼓声一响,时辰到了!

    行刑官掷下令签,所有的百姓都激动的大叫起来,身边的小弟受到惊吓:“啊……”

    娘亲连忙将他的小身子往自己身上盖,弟弟个小,看不到身边的情形,只觉着气闷,不由得地叫嚷“热!”白韶卿也伸手拉他,做娘的终究不忍,又想这孩子虽然迟钝,可毕竟……临了,让他再看一眼吧!

    娘亲把儿子抱起,白韶卿便伸出小小的手臂搂着她们,和身边的人一起抬头望向刑台,搭地高高地木台上,一张硕大地渔网将犯人当头罩了个严实,迅速地收力后,他苍白瘦削地肌肤被网眼勒的一颗颗鼓了起来。行刑手头扎红巾,手上一把牛角尖刀,在烈日下反射着剌目地光亮。

    娘亲全身颤抖,白韶卿紧紧地贴在她身边,一丝血色也没有的小脸却是仰得高高地,漆黑地双瞳死死盯着父亲,那个自始自终不愿意抬头的人。

    震耳欲聋地刑鼓声中,只见行刑手挥动着牛角刀一亮,眼前顿时有血光闪过,父亲的身体随即猛然抽动起来,他的肩膀处多了一道血口,只有指甲大小的位置,整片皮肉被削了下来。

    凌迟,要在规定的十天之内,每日割下被刑者一百片肉,行刑手们以割完最后一刀时犯人还能喘气为准则,所以这第一刀,割在最无关紧要的地方,可那痛楚,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每一寸每一分都在抽搐中,那究竟……是怎样的痛?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永远也无法明白。

    围观的人却只觉刺激,还有人纷纷扑向那个盛着割下肉片的瓷钵,无数只手,都在向前索取,得到的人欢呼着将那片血肉放到嘴里咀嚼……白韶卿觉得自己已经濒临疯狂了,她想大叫大喊、她想抢过刑行手手上的大刀、她要杀光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已经完全无法顾及身边呆若木鸡地娘亲,一心只想不顾一切地呼喊出声,不死不顾地将那口气喷*来,哪怕要因此化为飞灰也在所不惜。

    她挥起手臂,一声激喊就在将要冲涌出来的时候,受刑地父亲忽然抬起头来,遥遥地,好似看到了她,轻轻地,他像是……笑了一笑!

    她泪流满面地仰着头,自成百上千个兴奋地人脸中,他看到了她,小小地脸庞,有着最美最黑的眼睛,有最浓密地一头黑发,有最聪慧的一颗心。

    走,他用眼睛说,离开这里,永远也不要回来。

    不!

    卿儿!你是这天下爹爹最珍贵的所有,你是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将来,对许多人来说,你也必然是唯一的,离开吧!爹爹要你活着!

    不不不不不!

    白韶卿用力摇头,正想扬手向父亲示意,却听身边一个稚嫩地声音忽然叫道:“爹!”

    是非岂因逢乱世\长歌怎奈曲无名

    002 惊变

    白韶卿和母亲几乎同时回过神来,惊诧地盯着弟弟,他刚刚叫了什么?

    弟弟却像是想证明他忽然清楚了的神志一般,伸手遥遥一指:“爹!”他的声音很小,可在母女耳中却如同惊天霹雳。

    他竟然能叫爹了,他认出爹了!整整四年,他自出生起就没有尝过一天正常孩子的快乐,更没有认出任何一个亲人,可是,在父亲此时分明已经面目全非的时候,他居然,能认出他,能叫他了!

    狂喜涌上心头,娘亲脸上泪痕未干,新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颤抖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卿儿……你听到了吗?康儿能认爹了!”

    “听到了听到了!”白韶卿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笑还是在哭,她转头朝向父亲,他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着,肩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淋淋。

    “要让你爹爹知道!”娘亲忽然说。

    白韶卿转过头,心里隐隐一丝不安划过,可被她立刻打消,点头:“嗯,要让爹爹知道。”

    她们同时朝着刑台上挥手,此时群情激奋,无数只手都在竭力伸出,她们的举动也就没引起旁人的注目。

    拼命的挥手,苦于不能大叫,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挥舞手臂。

    可父亲却好似已经痛晕了过去,头垂地越来越低,一个刑手拿起一桶水当头浇下,冰冷的水漫过头脸,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发丝散乱地垂在眼前,水珠顺着头发滴答落下,落到地上时却变成了一地的血水,开裂的伤口淌过冰水,更是痛的全身痉挛,想到昏迷之前看到的,心心念念的,他努力睁开眼睛朝定一个方向看去……

    母女二人高高挥动双手,迎上他的目光,回头一指,四岁大的儿子被娘亲捧到身前举起,那小脸上没有惊惧反而透着一丝欢喜,小口微张,一下又一下,竟似……意似在叫爹吗?

    泪水顿时迷蒙了双眼,他贪婪地看着她们!他的妻儿……他此生负了的人!

    行刑至今,他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忽然间沸腾了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极刑凌迟,他何尝不怕!只不过在行刑之前,他其实已经死了!或者,当受陷害之初,楚帝派了一个和自己素来政见不和的人调查此事时,他就已死了!王的架式已经摆明了心意,自己这个宰相做到了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也许应该追溯到多年前的某一天,就已经到头了。

    其实,是自己不舍得放下吧!总觉得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个国家百业待兴,是真的想把最后一口气都用上,此生才不枉过!

    可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君王点头的一刹那,臣心已死!

    哪怕是灭门之祸,伤心到了极处,在等死中反而已经释然了。是他不够资格做他们的儿婿叔伯,是她们不够造化做了他的姐妹娘亲……

    可是,在将死的时候,人头攅动中,无数疯狂的脸孔里看到一对儿女的眼睛,听到那从未听过的一声呼唤……他忽然后悔了。

    生死面前都不曾有过的妥协,此时忽然示弱,为国操劳半生地人,忽然后悔没有在某一天告诉妻子,自己很喜欢她泡的茶;没有在某日抽出闲暇来看看女儿的功课,摸一摸儿子的小脑瓜……

    他的神情渐渐变化,似乎感觉不到痛楚,身上添加的一个又一个血口,像是剐在了别人肉上,原先地颤抖忍耐,这些让人沸腾激动的表演都没有了,行刑手顿时发现了不对劲。

    哪一回在他们手下的犯人不是尖叫到喉咙嘶哑,挣扎到将整个鱼网生生地拉扯着陷进骨头里,可眼前这人越来越安静地神态却让他们疑惑起来,又没有死,只是呆呆地看着人群,是疯了吗?可是疯子眼中哪有这样的柔情似水?

    台下的人群也随即发现了表演者地心不在焉,这大大降低了他们怒吼狂叫地兴致,是出了什么变故吗?人潮不约而同的渐渐安静下来,疯狂的叫嚷缓缓平息的时候,一声儿童地稚嫩嗓音变的份外清晰响亮:“爹爹!”

    爹爹???

    人群停滞了极短的一刻,很快,几乎所人都朝着那声音的出处齐齐地转过头来,弟弟还被娘亲举在手上,母子三人忽然暴露在了目光之下。

    而这目光,是可以杀人的。

    “是他儿子?”

    “不是抄家了吗?”

    “天哪,他家竟然还有活的?”

    白韶卿脸色惨白,再靠近娘亲一些,看向身边这些目露凶光的人。

    “抓住他们,交到官府去!”

    “抓住他们!”

    “对,抓住他们!”

    整个刑场忽然再度沸腾了,人心的火焰是如此之高,看不到眼睛所能看到的渺小,认不出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三人,而她们眼中的恐惧,却更加刺激了众人的情绪。

    哄哄然地狂叫中,身边蓦地伸过无数只手来,朝着她们脸上身上狠狠抓来……

    娘亲被几个人扯住了头发,甚至来不及发一声喊,便倒了下去,她拼命地拿自己的身子盖住儿子,身上的衣服转眼间便被扯地四分五裂,惊悚地尖叫和狂笑声中,无数只手在她白净地身上乱抓乱摸,她已经完全顾不得疼痛和羞辱,只是紧紧抱着儿子,嘴里却是大叫:“卿儿……逃呀……快逃呀!”

    白韶卿感觉到头皮剧痛时,身体已经被人拖出了几步之外,眼前几只大手伸到,她张口就咬,狠狠抓住其中一只,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下去……身上头上不停有剧痛传来,可她却像是一只困兽般地瞪着血红的眼睛,咬地牙齿格格作响,绝不放,死也不放。

    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血,喷了她一口,她毫不犹豫地用力咽下,瞪着眼前那个狂声大叫怎么用力也甩不了她的汉子,比她高出一半不止的一个男人,此时却只会害怕的大叫:“她疯啦……唉呀,要断啦……痛死我啦……救命……”

    身边的人有笑的有骂的更有打的,一记比一记重的落在她身上,额头有沾湿地东西慢慢流下,滑过她的眼睛,看出去一片血红……

    这疯狂的世界!也好!一家人死在一起了,也好!

    是非岂因逢乱世\长歌怎奈曲无名

    003 生死

    忽然发生这样的变故,就连一旁押刑地士兵也看着闹哄哄地场面发起呆来,倒是正闷的无聊的监斩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惊扰了美梦,睁起睡眼大叫道:“啊啊!是有人劫法场吗?唉呀!咱们得往哪逃呀!”

    身边的副监连忙解释了,他这才定一定神,找回了些许官威,大手一挥:“呆着做什么?把那三个漏网之鱼抓起来!”士兵们答应了纷纷奔下台去,可群情激荡,一时半会却哪里挤的进去。

    行刑手也很稀罕这样的场面,难得的插曲,多新鲜呀!

    本来能从满门抄斩里逃掉,就已经够新鲜的了,居然还来法场,这岂不是天大的奇事吗?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手上的刀,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下,却忽然听到身边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那是……

    二人同时回头,看到那瘦弱的一身是血的犯人竟然正生生地朝前扑去,他整个人是被牢牢捆在一根大木桩上的,手脚皆绑,又有鱼网缠身,按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弹一下。可眼前这人却分明是瞪大了双眼,正以朝前倾倒之势向前迈步。更让两那行刑手乍目结舌的,是方才他们听到的那奇怪的咔咔声,居然是那木桩发出的。

    这还了得?两人慌忙上前扶正木桩,监斩的士兵也上来几个人重新又多加了几条绳索。那犯人受了阻止,却依旧没有死心,拼着命地朝前,结实地鱼网就这样陷进了他的肉、他的牙、他的眼球……满脸鲜血地他,依旧须发贲张的看着台下的一幕,破裂地眼睛中,忽然流下两行血泪……

    尽管士兵们挥舞着武器呼喝不停,可人潮汹涌,却总是将好不容易才进去一点的他们又给推到了边上,这样了几番之后,正当他们要再度前进时,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有人被高高扔了出去,随即那片位置顿时空出一片来。

    只见一个黑须大汉手抱着一个十岁大小的女孩,叫了声:“快!”就翻身跃上一边的屋脊,几个起落之间,顿时已经远在数丈之外。

    这一幕实在太过意外,众人还在茫然之中,却听另一角又是一声大叫,有人以刚才一样的姿势被扔了出来,一个青衣汉子正将那母子扶起,因那女子虽然牢牢抱着怀里的小儿子,可身上却已近全裸,一道道地血痕青印触目惊心,这情形倒让那青衣汉子一愣,可也就在他这一愣的功夫,回过神来的士兵们已经迅速地朝他冲了过去。

    百姓们开始惊恐地朝后退开,让出好大一片空地,士兵们层层围上,几把当先的兵刃都被这人举剑挡开,众兵士立刻举戟将他困在其中。

    刚刚才又有点昏昏欲睡的监斩官这一吓又给吓醒了来,抱着椅子后面,却是大叫:“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胆敢劫……劫法场……不……不要命……命了么?”

    那青衣人持剑在手,挡在妇人身前,妇人怀抱着小儿子,二人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周围百姓士兵的目光少不得在那妇人身上留连不去,青衫人正愤怒地思忖脱身之策,却听长街那边忽然蹄声大做,先前那个黑须大汉骑着匹高头大马朝这边奔来。

    众士兵见到无不哗然,围在东首的人立刻分出来反向围去,将他二人隔开。与此同时,弓箭手也准备齐全,在士兵中间竖起人形屏障,副监斩看主监官儿头也不抬,只一味躲藏,便上前喝道:“你们束手就擒吧。”

    青衫人也回头叫道:“大哥,你先走!”

    “不,要走一起走。”

    “救得一个是一个……”他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风声疾急,几支利箭朝着他飞射而来,他举剑挡开几只,却不料身后的妇人忽然跨出一步,任由一支利箭穿过她的胸口,青衫人大惊来扶,却听她睁开眼睛喃喃道:“求你……救卿儿……”说罢头一歪,已经没了气息。

    青衫人俯身去看,她怀中的小儿却是早已停止呼吸,看来死去有时了,原来白夫人见儿已死,不忍拖累二人,自行了断了性命。他满眼愤恨,怒道:“你们这帮狗官……”

    风声破空再响,又是一批利箭飞到,青衫人一面挡一面大叫:“快走!”黑须人见此情此景,也知不能再耽搁,将缰绳一提,那黑马顿时人立起来,飞快地掉头冲了出去。哪知此时在他们的身后,几名弓箭手嗖嗖连发,迅捷之极。黑须人左手抱紧怀里的女孩,右手长剑急挥,啪啪啪几声过后,几支断箭落在地上,那一马二人却冲出重围去了。

    白韶卿只觉全身都痛,神志虽然有些昏昏沉沉,可她却始终没有容许自己晕厥过去,即使斜靠在这大汉怀里,看着不远处母亲和小弟惨死的情形,虽然她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的眼睛也疼痛地流不出泪水,却始终咬牙坚持,不能晕过去,如果能逃得生天,那一切才刚刚开始呢!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幕,一定要!

    身下的大马撒开四蹄,朝着城外飞奔而去,经过城门时,有几个士兵向前阻挡,却都被它纵身越过,两边风声如刀,身后那男子声音低沉缓慢:“白小姐,你伤的重吗?再逃一阵……就给你包扎伤口。”怀里的人点头表示赞同,却没有说话。

    再走了一段,眼前便是一条大河,这是分隔楚纪两国的分界线,大河那边便是纪国,一个很小的国家。白韶卿虽然三步不出闺门,可自小在父亲的书房里却看惯了《四国志》、《史录》这样的书籍,对这个小国也算略知一二,她无力一瞟了瞟四周,这人是要过河吗?为什么没有船呢?

    可这念头才刚刚出现,她便觉身后的人忽然离开了自己,随即又听一声沉沉响声,像是有重物掉在了地上,她忍痛转过头去,赫然惊见那黑须汉子四脚朝天地跌在地上,他的颈部腥红一片,还有鲜血不停地涌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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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4 沉江

    白韶卿大吃一惊,她从未骑过马,自然不知如何下来,此时却不知哪来的胆量,想也不想就从马上翻身跳下,少不得滚落在地,重重地跌了一交。

    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扑到那大汉身边,用力摇他,那大汉费力地睁开眼睛,他在突围时已经中箭,全凭着一股狠劲才支持到现在,此时看到江边,这口气才忽然卸下,却也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想到挂念的事,勉强开口道:“女娃儿……你快逃吧,顺着江边跑……过了前面的岔路,就能看到……船了。”

    白韶卿却道:“你叫什么?我要知道你叫什么,另一个救我们的人,他叫什么?”

    大汗没想到她关心的却是这个,只当是孩子气,便有气无力地道:“郝杰。那个……是我弟弟……郝非。”

    白韶韶卿用力点头:“我会为你报仇的,我一定会回来打听你弟弟的消息,不论他是生是死,你们都是我的亲叔叔,我和爹爹娘亲弟弟永生永世都记得你们,请受白韶卿一拜!”说着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三下,本来就流满血迹的额头又粘了很多泥土,看起来分明狼狈不堪,一双眼睛却是黑的发亮。

    郝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眼前这女孩儿的举动,竟让他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么做果然是值得的,她会活下来的,不管多难,她一定会是活下来的那个!他虎目含泪,伸着颤抖地手在胸口用力一扯,将一个东西放到她的小手中。

    白韶卿低头看去,见是一枚铜钱,初看不觉有什么异样,却听郝杰道:“你……带着它,将来或许……有用……若是郝非……活着……你要救……他……”

    此时若是有旁观者在,一定会认为这人疯了,竟然要一个十岁大的女孩子救人吗?可白韶卿毫不犹豫,重重点头,她的目光坚定,没有血色的双唇紧抿,像是应下了这一生的承诺,永不更改!

    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大人物,说出这样的托付后,郝杰嘴角竟然露出一丝淡笑,缓缓合上双眼。白韶卿在他身边再度跪拜几下,她没有力气为他挖坟,四下看看,便决定将他拖到江里,总比暴尸荒野的好。

    她抓着他的大手,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竟是分毫也移动他不得,那匹黑马偏偏自从她跳下马背后就顾自跑了,此时连个借力的也没有。其实她这样一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做到这成这事的。可白韶卿自始自终却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皱眉苦思的,就是怎样才能拖动他。

    可是眼下的情形却已经不容她再努力了。耳边传来隐约地马蹄声,白韶卿猛然抬头,直觉到了危险临近,慌忙朝另一边的树丛跑去。才刚刚躲藏起来,就看到大道上尘土飞扬,数匹大马飞夺而至,在郝杰地尸体前停顿下来,有两个士兵下马查看一番,报道:“刚死不久。”

    “他的马不在,可能载着那丫头逃了,顺着江边找,快追!”马上有人这么说。士兵们顿时重新出发,疾奔而去,不一会就看不见了。

    白韶卿不敢再回到郝杰身边,只好对他遥遥地再磕一个头,又看看士兵远去的方向,看来要去江边是不行的了,她四下张望片刻,毅然朝着自己身后的山林走了进去。

    山林中遍地荆棘,走不多时,她的小腿便给割开了无数道血口,在刑场时,她已经受了很多伤,此时更是全身处处都痛。被人撕破的衣服沾粘在伤口上,每走一步都带着皮肉扯拉的剧痛。偏这山峰看似不高,却是越走越深,先前还勉强有路,翻过一处山沟之后,山路更显陡峻,很多时候,她都要手脚并用才能过去,身边更是泥土滑动,有几次都险些就要滑下山崖,掉在汹涌澎湃地江里。

    虽然不知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但白韶卿始终紧紧咬牙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前走去,她要活下去,要代爹爹、代娘亲、代弟弟更好更长的活下去……眼泪一回回地涌出来,她都挥手抹去,整张脸上血迹斑斑,唯独一双眼睛清亮之极,朝着山林中再看一眼,她咬咬牙,伸手拉紧面前的那株树藤……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了,先是稀稀拉拉地泥石滚动声,她警觉地抬起头来,却见自己刚刚握住的树藤四周竟然遍地都是碎小的石子泥土像雨点一般撒落下来,这是怎么了?那树藤不可能受不起她的重量呀。

    她正惊疑地看着高处,却觉眼前忽然有个人冲着自己撞了过来,凭空而降般地和她擦肩而过,白韶卿想也不想,凭直觉伸手出去,竟然正好握住那人一只手,重重拉扯之下,总算是将他抓住了,可她人小力弱,受到这样的冲力,身体顿时下挫,手中藤条如利刃般在手中划过,她却凭着一股猛劲,咬牙死死握住,二人一同尖叫着落下数米,却也终于止了落势。

    她垂头看去,见到自己拉住的是一个好似差不多大的少年,此时正紧紧抓着她的手,抬起满是泥垢的小脸大叫:“不要松手啊!”

    “我知道……你……你能不能使力……”被他抓住的这只手臂是受过伤的,正撕裂般地疼痛,白韶卿咬牙切转头,看到约莫一尺的位置还有一根藤条“你试试……能不能抓住那个……”

    那人也转头看去“我试试。”伸手比了几次没能够到“你荡起来,”他说。

    白韶卿苦笑着看看他,她此时挂着他的重量,又是单手捉着藤条,全身都痛,哪里还有力气荡开,那少年见她没反映,便道:“我来荡,你拉着我别放手就行。”她勉强点头。

    那少年伸脚够了一下山壁,身子借力往边上猛然一荡,一阵剧痛立刻袭来,白韶卿忍不住大叫出声,那少年咬牙看她苍白的小脸,也知道定有什么不妥当了,不敢再动,四下看了眼,道:“你放手吧,我会水的,从这里掉下去,应该不会死了。”

    “真的……吗?”白韶卿感觉到半身渐渐麻木。

    “我行的,”那少年咬了咬牙,脸却也是白的可以。

    白韶卿垂头看着他,瘦小的身体,一张黑脸,眼睛却是极亮,定定看了这张脸片刻,她忽然道:“你也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

    那少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怔,先点头:“好。”想一想,却又说:“不行的,你千万别松手,我一个人……”

    “你一定行的。”她的眼中闪起倔强地亮光“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一定不能死……我们说好了……我把性命交给你,你一定能……救我的。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少年呆呆地仰头和她对视,用力点头:“好。”

    麻木感越来越强,感觉到五指的脱力,白韶卿对着眼前这人微微一笑,失去知觉的同时,蓦然两侧风声急动,少年尖叫大声中,二人几乎同时掉落江中。

    是非岂因逢乱世\长歌怎奈曲无名

    005 乞丐

    白韶卿清楚感觉到冰凉的江水将自己迅速覆盖,江里似乎很深,深到她一直在下堕,却怎么也掉不到尽头……是直接便去了阴间吗?她迷迷糊糊地想,可她是真的不想死呀!她有很多心愿,她还承诺了郝杰,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想死呀!

    那个少年,他会救自己的,他答应了,一定能做到。

    她的脑海中始终环绕着这两句话,深深地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到了痛感,自己的身体好像时而被火烤时而又被冰水浇,时冷时热,全身剧痛,可是与此同时,总算也能感觉到朦胧地亮光和说话声,虽然身体太沉,一下也动弹不了。嘴里时有东西灌入,时苦时淡,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从被动的吃到努力地咽,她渐渐有了知觉,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几时才醒呀?”

    “是不是死啦?”

    “我娘就是这样滚烫滚烫地,没几天就死了……”

    “闭嘴,她才不会死。你再乱说我倒要揍死你先。”

    “我这几日都没吃饱……大哥,我还要分东西给她吃吗?”

    “当然要了,你们每人都得分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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